第64章 這永遠是你的家
然而,六個小時後,沒有電話來。
八個小時後也沒有。
十個小時後,我的手機仍然一片沉寂,莫說電話,連一條短信都沒有。
哎喲喂,這家夥說可能會忙,原來是給我打預防針啊……唉,我原本預計著給他吹噓一下昨天在水族館和博物館學來的知識,假裝成自己特別淵博的樣子,他這麽一消失,我都沒處顯擺了。
晚上我和柳叔叔在他家附近的餐廳吃飯,我一邊等菜,一邊問柳叔叔:“明天去哪兒?”
“明天跟著我去見幾個老朋友,有些是你認識的人。”
“後天呢?”
“去見你爹。”
我心念一動:“他現在在哪兒?”
“在一個鎮上。”柳叔叔說,“你去了就知道。”
我聽了又有些掃興,並且心裏隱隱擔憂到時候見到什麽令人不快的場景,要是我爹住在福利院裏……睡在天橋底下……被人綁起來了……呃,雖然這些都不太可能,但我還是擔心。
並且我仍然在等林書南的電話。
可是那家夥大概壓根兒就忘了我了,之前說的話就好像犯罪預告書一樣令人不快地應驗,我開始覺得這一切百無聊賴——劉叔叔的那些朋友,我雖見過,但並不熟悉,甚至其中還有一個綻放著波斯菊一般的笑容對我說:“你媽呢?去年還來過的,怎麽這次不見她了?”讓我真想捶他一拳,我卻想不起他去年究竟是把哪位女性錯認成了我媽。
另外一個人大概是知道我母親已經去世,當時就一臉的欲言又止,看看那人又看看我,仿佛旁觀了一場殺人案件一般露出驚恐而又愧疚的表情,過一會兒大家一起吃自助餐的時候,他趁那人離開,連忙對我說道:“那個叔叔有點糊塗,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我沒往心裏去。”我說,“這種事情我早就習慣了。”
“唉,我說真的,你這孩子是有些命苦,不過你可一定要……呃,總之我們這些朋友都會給你撐腰的!”
“噫,我命苦?我又不是經曆了大地震什麽的,反正不管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我到今天也還是有吃有穿地活得好好地呢。”我說,“拜托,你這樣勸解我,反而讓我很尷尬。”
他於是抿著嘴,一副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樣子,柳叔叔看著我們這邊搖了搖頭,說道:“來來來,大家吃菜,據說這裏的烤雞做得很不錯!”我連忙把盤子裏的東西扒拉完了,說道:“我去拿點嚐嚐!”迅速端盤子遁走。
我不習慣別人把我當做可憐的人,不喜歡被人當作弱者來同情,這讓我尷尬,渾身緊張,甚至我懷疑自己臉都紅了。
我不同情自己,也不想要別人同情。母親的死早就已經是過去式了,我不想追究過去,更也不想像林書南那傻瓜一樣被過去追究。
想到這個,我不禁又升起另一種煩躁——草,那個家夥自從給我來了個“我可能會忙”之後就這麽消失了!到現在也沒聯係我!
下午柳叔叔說要帶我去新建成的“本市第一高樓”,據說高度足有六百米,柳叔叔說要請我在那裏的旋轉自助餐廳吃頓飯。在我的記憶裏,這座城市一直不斷的事情就是建高樓,我幼兒園時候作為“第一高樓”儲存進記憶裏的那座高塔,現在已經成了第五高,幾乎每隔兩到三年,我就會聽說有一座偉大的建築正要投入建造。
柳叔叔開車,一路上,我看見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有不少還搭著腳手架,大樓的外立麵,是反射著刺目陽光的玻璃幕牆,和巨大的廣告,然而真正抬頭去看這些的人很少,人們隻是邁著匆匆的步伐,路過。
我並非生於此處,但是長於此處,當然,每年的節假日,我都會回“老家”去過。大概就是因為那個“老家”的存在,又或者是因為課文和課外讀物裏常常提到的一個詞“水泥森林”,十幾年裏我都沒有把這裏當作家,我隻是把它當作一座水泥森林而已。喧囂並冷漠,繁華並匆忙的地方。我心目中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但是這次歸來的時候,我竟覺得,那些冰涼涼的摩天樓,那些沉默的廣告,竟也顯得親切起來,連玻璃幕牆上的陽光都不再那麽刺目,而那廣場上的賣唱人,舉著風箏奔跑的孩子,更是仿佛山間的泉水一般,竟然在城市的灰霾中顯出一絲清新的生命力來。
以前貌似有人說過,隻有離開了的地方才會顯得值得懷念,這大概是有道理的。
摩天樓頂層的旋轉餐廳,雖然不能說是金碧輝煌,但也顯得恢弘大氣。服務員端上酒水,我端著盤子,看琳琅滿目的菜品,想起那為了一片肉費盡心機的日子,不禁覺得可笑。
我想起父親說過的話,他說:“人活在錢場裏的最高境界就是,窮的時候,像貴族一樣優雅,富的時候,別忘了自己窮過。”
我看著窗外已經放暗的天空,不遠處是一幢正在建造中的大樓,我俯瞰著吊車和腳手架,上麵已經沒有工人——現在是收工時間了。我想那些人每天所做的工作並不比現在坐在這餐廳裏的人更少,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許永遠都隻能仰望這間餐廳了。
有短信來,翻開一看,隻是廣告推銷,我正要把手機收起,一轉念,拿起手機走到人少的地方,一邊走,一邊繼續想著:但是這間餐廳裏的人也並沒有犯什麽錯,他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吹來的,誰又能要求他們把錢分給那些終日勞碌的工人?
我打林書南的電話,電話撥通了,響了十聲,就在我以為不會有人接的時候,有人按了接聽鍵,隨即那裏傳來一個熟悉卻出乎意料的聲音:“喂?”
“玄曉之?”我說。
“是我。”她說,“你是找林書南的吧?真糟糕,他忙著呢?”
“他在你邊上?”我說。
“嗯,我們在醫院呢。”
“醫院?發生了什麽?”
停頓了一秒,玄曉之說道:“袁芊驪的病情突然惡化了。而且,好像還發生了別的什麽事,不過那件事林書南不說。”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但沒想到會是這樣,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麽他不能來接我電話了?”
“是啊。”玄曉之說,“忙得騰出手來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我剛想說那抱歉我還是掛斷吧,那邊卻傳來一陣短暫的嘈雜,緊接著是林書南的聲音:“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吧?”他的聲音很沉,像綁著一塊石頭。
“你果然很忙。”我說。
“是啊。”他帶著苦笑說,“我原以為要忙完這陣才能聽見你的聲音了。”
“她說你很忙。”我說,“忙得騰出手來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可是我實在想聽聽你的聲音。”
“喂,在女朋友重病的時候對別的女孩說這麽曖昧的話,沒事?”
“因為我沒法對她說這話。”林書南說,“怎麽樣,你在那邊?”
“挺好。”我說,“吃穿不愁,比在國外輕鬆多了。你那邊……情況很糟糕?”
“發生了兩件事。”他說,“一件十分可悲,一件又可悲又可笑。”
那邊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他似乎在移動,不一會兒,嘈雜的聲音聽不見了,我聽見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這兩件事說起來太長了。我……跟你說說別的吧。”
“你講。”我說。
“我是在中國的農村長大的。”他說,“那時候很窮,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山上和田裏跟小夥伴一起玩,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鬆樹林裏玩的時候有一條好大的毛毛蟲掉在我的後頸裏了……還有一次,是過年的時候,我拿著那種擦炮玩,腦袋一抽就扔進了茅房裏,當時那個場麵可精彩了!”
“是啊。”我說,“我小時候也常常在農村過年,雖然沒炸過茅房,但炸過狗糞,飛了有一米多高。”
“還有夏天的螢火蟲,冬天的雪,晚上的星星。”他說,“那時候沒覺得,可是現在想起來,真的是特別美好的回憶。”
“沒錯。”我說,可我有點擔心,一個人如果總愛回憶過去,那是不是說明他不敢去想未來?
“後來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去了縣城,背著書包出門的時候,幹爹對我說了一句話,我一直記得那時候他說的。他說:不管在外麵發生了什麽,這個家永遠是你的家。”
“那麽,這句話,實現了嗎?”
“不,現在那個家不再是我的家了。”
我還待再問,他突然說道:“好像說得太久了,我得掛了,再見!”
“再見!”我說,但是尾音還沒落下,手機就傳來了嘟嘟嘟的聲音。
我有些悵然若失,天全黑了,窗外已經是一片燈火通明,就連遠處江麵上的遊船上都有彩色的亮光。然而那不是屬於我的燈火。那一片這輝煌卻又沉默的霓虹燈,它會讓鬥誌昂揚的人愛上這城市的夢想,也會讓身處低穀的人恨這城市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