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書法班夢
但是,開永祥不久厭倦了他一手創立的這個書法圈,因為他拉進圈子的人雖然書法修為高,但一半都帶有窮酸氣質,有的連會費都不交,他也不想做賠本的事,隨著其愛好轉移到民間演藝事業,他將書法藝術研究室原價轉包給了會員吳作銘。
吳作銘是位書法愛好者,他承包了開永祥的書法藝術研究室後,主要是為了賺錢,他變更了開永祥的書法理念,以一種寬“博的”態度,讓權力書法名人書法殘疾書法僧道書法都進入,把圈子搞得很熱鬧,同時辦了大中小學生書法培訓班。這個圈子如今聚焦了大批的理論家,書法家,主局者,旁觀者。樂依傑終於以文化局領導的身份第一次造訪書法研究室,參加了他們的一次小聚會。她翻看他們的會員名冊,上百人,一半是外地的,名頭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多,如朝鮮軍人們身上的佩章。不是某省就是全國某書協秘書長,或是世界某書協副主席,或中澳某書會會長泛亞某書會副主席之類;他們都有自號,不是某“頑老”,就是某“愚夫”,或者某“樵者”,某“癡人”,某“殘叟”,好似都來自父母智商不高的家庭。令她奇怪的是大名鼎鼎的成州學院教授吳若愚沒在其冊,卻意外的見到了黎巴的名字,但本次聚會,黎巴沒來,創始人開永祥也沒來。
這個圈子,處於塔尖的是幾位年長的年青的大家公認的草書家,還有幾個二王的忠實擁躉者,其中一位也姓王,名叫王守臣,他手下有一大批門徒,其中又有五人最得他賞識,被其冠以“王門五傑”。“五傑”年齡都不大,不是故意蓄著大籠包胡子,就是長發披肩,或穿著嶄新的唐裝,或胸前搭一塊腥紅的圍巾,強行把自己同眾生區別開來。樂依傑雖然是省書協會員,並且還當過什麽評委,顯然誰也不知道她,沒人把她當回事。她乍眼看去,他們的作品,全是被二王格式化了的,見一傑而知五傑。樂依傑雖然不喜歡草書,可不得不佩服他們中有的人筆法遠勝自己。五人談到省書協主席木仍尹,齊刷刷的高聲大笑,好象不笑就是王門傳人,就不能體現自己的書法根正苗紅。樂依傑對木仍尹書法雖無好感,但對這笑聲更無好感。
現場有幾個評論家,他們的書法評論在此處也有陳列。其中一個叫趙崇覺,此人從來不屑評論這個圈子內的人,原則上隻評論大家,而他眼中的大書法家隻能是官員,官員們寫字就是書法,一般平民百姓的書法大不了就是寫字。而在他看來,書法與寫字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見到高官們的字,他身不由已的讚歎,是將軍測沉雄渾厚,力敵千鈞;是文人則華光內蘊,韻致幽長,盡管均如蚯蚓爬泥。他最擅長的是用玄而又玄的語言把簡單的東西重新包裝,把普通人催眠動搖並喪失自己的觀點而信其所言。
另一個書法家叫錢慕同,他崇拜稚拙,己經達到登峯造極的程度,如某已故民國名僧人的幾個有氣無力的封麵題字,長期被他們歎為觀止,被他解釋成了千年以來書法的巔峰,他本人的書法,就一直在這個路子上行進,從不發生別的位移。他在這個書畫圈中,對握筆最有研究,也最講究,朋友們譽之為東亞握筆研究第一人。他不僅知道什麽是撚管法撮管法握管法搦管法;甚而至於知道什麽是單鉤法雙鉤法,加腕法;他正在大談他從前人的作品中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書寫某種體,就得要和某種握筆方法相適應,否則就不能得其神韻。所以,以他的這個發現來看,千百年來,絕大多所謂的書法家,連執筆都沒搞對,導致其書法基本是外行。樂依傑聽得瞠目結舌,她一直以為執筆無定法,原來是錯的!她擔心自己連筆都不敢拿了。
還有一個書法家兼評論家孫衛統,也是傳統的堅定捍衛者,據說還精研佛法。他無數次著文都在以書壇中流砥柱的悲壯口氣重複他的觀點:書至晉後衰。學書隻能學古人啊,隻能學晉人啊,學今人就自殺啊什麽的。樂依傑雖然對自己的楷書還自信,可見到他的楷書,山外有山之感油然而生。他認為書法,在古人手裏已達極致,最見不得所謂創新,敢說創新就是無知,就是死路一條。他從進入書法圈那天起,就致力於反對毛主席的“毛體”,因為在毛體中找不到一點古人痕跡,屬於胡寫亂畫;讓他更痛心疾首的是不少人追學啟功先生的啟體,這種純屬自創之體,曆史上何曾出現過,簡直菲夷所思,墮落如斯,是天喪書道。每每想到此,他都心痛得要吃十粒以上的速效救心丸才能安寢。
還有一位年青書法家叫李如楓,最擅長瘦金體,是靠“罵王出名”的。罵王羲之氣量狹小,罵《蘭亭序》名不副實,罵王氏書統的後裔們成天不知疲倦的神化王羲之,愚化自己。他倒不是覦覷王羲之的書聖之位,而是罵王引來“王子王孫”們合夥攻擊,讓他越發有存在感,他幾乎成了逢王必反。隔三差五,他就要在不同的書法刊物上發表他排的曆代書家名人榜:一顏二佶三歐陽;四虞五褚六其昌,七鍾八米九子昂直到把王羲之排在十名以後,甚至排在明清以後的傅青主王鐸徐渭等人之後,引起喧然大波才感到痛快。
女主人公又在這裏認識另一個五十來歲不太作聲的書法家,姓張,大概因為讀書多而沒找到出路,慢慢蛹化成了書呆子,平時在附近開著個生意冷淡的小茶館,抱著一些野史外史逸史趣史看,最令他感到不平的是,他不僅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甚而至於知道王政君的侄兒就是王莽,諸葛亮的父親是諸葛圭;禪宗六祖慧能姓盧,他的師傅弘忍姓周……可是,擁有這些連縣長書記都不太知道的豐富的學識,國家並沒給他更高的待遇,上帝也沒給他應有的美好人生;學通儒釋三千卷,身陷市井四十年。後來讓他臉上有光的是他練習了兩年書法,參加一次“中國詩書畫研究學會”舉辦的書畫展,獲得了一等獎,還進了這個學會編撰的《全國書畫名家一百強》名冊,據他說還是成州市唯一。樂依傑聽著這個嚇人的國家級名頭,待看了他展示的一幅書法作品和定價888元的“百強”名冊,忽然之間明白了,沒吭聲。
把這麽多互相矛盾的人綜合到一室,可見組織者的超大容量,看來書法適合書法圈之外的人來作主。
樂依傑陪同著展示了書法,直接用自己揣摩的“樂體”。他們看看她的書作,大都微笑不語,兩位表麵恭維可以。顯然,女主人公的書法在他們眼裏就是個不知所雲的異端,臨貼不深不說,年齡又不夠大,還不是二王路子,不是二王路子就是走偏了,永遠不可能入流!樂依傑沒被他們頑固自負的表情嚇退,因為她在受過開永祥一次烈度更高的語言打擊,加之對書法圈的了解,使她已有了相當的承受力。
樓下右側就是書畫培訓室,十來位書法家茶喝夠了,應吳作銘邀請,下樓去和師生們交流,“不吝賜教”給他們展示墨寶。教室裏五六十個小學生和初高中學生,在幾位老師的指點下,不少正在一筆一劃的學習楷書。培訓室靠邊的桌上,堆放著不少學生習作,牆上全是學生和老師們的作品,女主人公仔細看去,老師們的作品恰好包含了顏柳歐趙四大家,別的她不便腹評,自己從小就跟父親學的柳體,對柳楷最敏感,柳體斬釘截鐵爽利勁秀的風格,牆上老師的作品理解表現得很到位,隻似缺少那麽一點靈動。樂依傑不相信自己曾大受同學們追捧的書法在這裏如此不受見待,她待眾大師都向學生們展示大作之後,也試了支羊毫,隨便挪過一張生宣,寫了明代大詩人高啟的名篇《秋柳》,不客氣的再次用她的“樂體”行書。待她寫完,吳作銘讓人將所有作品懸上,帶領學生們向全體光臨的書法家鼓掌致謝,然後為了讓書法家與學生們互動,他鼓勵大家:“同學們啊,今天可是機會哦,喜歡哪位大師的書法,就大膽說,大膽求噢,今天都不收潤筆費嘍,大家有福了,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