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洞房花燭無夜
「你啊真的不安生,本王第一次遇到一日告兩次刁狀的妃子,你這才進宮滿打滿算十二個時辰,晚膳還沒吃呢?」展洛卿一路上沒多說什麼,進了傾雲舫,他就凶起來,想用長杖掃她屁股。
凌筱跟在他身邊,沒躲,棍子這麼長哪裡躲得過,打到之後她裝哭上癮,嗚嗚咽咽哭個沒完。春熙跟在後面想笑,又不敢笑,蠻盛還是一副小大人的嚴肅,但眉梢挑高,也是和風細雨的舒展。
曹溫帶領其他宮女太監在門口迎接,遙遙聽見他們聲音滿目驚慌之色,但看清展洛卿唇畔還帶著微笑,鬆了一口氣,上去福禮:「殿下陪娘娘回來了,娘娘,御花園風景還好嗎?」
「好,好得很呢,這小妮子把恆親王世子推到水裡去了,快冬至的日子不怕人死了晦氣。」展洛卿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殺了多少人也沒選個好日子,凌筱只是害人落水就說不吉利。
「筱筱沒推,是他自己腳滑掉進去的。」凌筱噘嘴,嗚咽中還不忘反駁。
「好好裝你的哭吧!」展洛卿一路進了屋子,敲出是把太師椅就坐下,「你宮裡姑姑是誰?管管你家娘娘,給夫君綉個香囊,做個扇墜子也能打發時間。」
「洛卿哥哥又看不見。」凌筱嘀咕。
「本王摸得到!」展洛卿七竅生煙。
「是是,曹溫一定謹記。」曹溫聽得雲里霧裡,連忙轉移話題,「卯時三刻,殿下是否想用膳?」
展洛卿還沒吭氣,就感覺到凌筱站在太師椅一旁蹲了下來,氣息由下而上,甜絲絲的香味綻放:「邊吃邊罵,夫君不要餓肚子了。」
「哼,聞見你吃餑餑了,還肚餓?」展洛卿伸手,果然在手旁摸到一張厚臉皮,稍微扯了一扯,皮膚倒嫩滑,他又放鬆了力道。
「是啊,畢竟走路可累了,這十二時辰做的事太多了。」凌筱被捉著臉頰肉,口齒不清地說。
晚上菜色就比午膳好多了,御膳房和小廚房一起烹飪,林林總總加起來有十二道,四葷六素點心和湯羹,魚湯明目,湯煎得奶白,香氣直往鼻子里鑽。太子殿下自有一套精緻的銀器,蠻盛來使,每樣菜都是蠻盛先吃,搞得曹溫明知不可能,卻忐忑地一直跪著,生怕出了什麼岔子。
蠻盛無事之後才一一布菜,展洛卿也只落筷蠻盛布的菜碟,每樣三五口,不多吃,將一個好好的少年侍衛使成了太監。
還是凌筱大快朵頤,她早就查過了,廚房沒暗道,曹溫又指著這餐給她帶來一個完美的洞房花燭夜,哪裡會有問題,蠻盛試毒,她試吃,等展洛卿吃的時候,她已經吃飽了,托腮笑看自己夫君吃飯。
展洛卿上過戰場,對吃食並不講究,而且皇家規矩不可挑食偏食,但看得出來他喜歡吃比較有咀嚼口感和辛辣的食物,因為吃到酥爛軟糯的脫骨豬肘的時候,他面色平靜地頓了頓,拿起手邊的冷茶灌了兩口。
這種時候會覺得……前世的日子又回來了,洛卿的喜惡比整個天下都重要,她單單和他處在一個封閉的周圍,外界變得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家族也好,孩子也好,權力也好,她都不在意了,她只想靜靜托著腮看著他吃飯。
不曉得這瞎子眼睛什麼時候好的,臨終前她匆匆一眼,只記得他的眼睛很美,是濕潤的桃花眼,睫毛纖長,瞳孔黑漆漆的,深邃利落,卻情緒外露得像個小孩,和他通常所見的眉,鼻,唇配得渾然天成,令他整個人都鮮活不少,不僅僅有因本身帶兵留下來的冷冽英俊,更是像從畫中走出來似的,擲果盈車的美男子。
可惜她闔眼前視野模糊已久,沒好好將那份美色記住。
凌筱服侍他餐后凈手,兩個人回內屋屏風寶榻上歇息,展洛卿喜安靜,不要人伺候,榻桌上擺著稱手的巾帕,果盆和茶盞,蠻盛和春熙在屋外候著,秀色飽腹的凌筱喜滋滋地說:「好吃嗎?」
「你小廚房做的幾道冷盤都挺好,筍塊藕片,爽脆辛辣得當。」展洛卿喝茶,拿洛卿給他剝的御貢蜜橘吃,他雖是個瞎子,舉手投足輕重自如和尋常人無異,並沒有什麼手扎茶杯里的蠢事,「皇額娘吩咐御膳房飲食清淡為主,你這裡倒是不遵這些規矩。」
「我還沒見過皇額娘,規矩還在路上候旨。」
「見過了,本王覺得你還得偷嘴。」展洛卿笑,「就這樣吧,省得本王到哪兒都吃白粥。」
「喏,殿下來用膳,妾身也有口福。」秀色可餐的口福。
飯後一刻鐘,他倆都是苦藥不離身。熬好了葯后,春熙端進來,告狀說娘娘可不要在無人照拂的時候偷偷把葯吐掉,凌筱差點被嗆死,飛眉瞪眼:「你還是我最忠心的丫頭么,拆主子台!」
「你這自稱得改改,春熙都知道你現在是一宮主位,什麼主子丫頭的,都是宮外的規矩,曹溫姑姑得費點心讓你改口。」展洛卿單手持瓷碗,喝葯如同喝酒,勺子也棄用,直接一口乾了,眉頭都不皺。
「是。」曹溫接了個苦差事,這位新娘娘伶俐,學規矩肯定不慢,守規矩就難了。
待其他人又重新退回,不再進來打擾,凌筱故意含蓄聲調,低聲細語地道:「回殿下的話兒,既已無事,妾身送殿下回東暖閣,路上風大,請殿下慢走。」
「你不留本王?」展洛卿揚起眉。
「殿下想留下來?」她反問。
展洛卿的手橫貫榻桌,捉住凌筱頸后衣襟,凌筱竟像個布娃娃一般被他輕巧提溜過去。
瞬間她的姿態竟是穩當坐於他的膝蓋上,小腿分開抵住榻,半身僵立,稍一低頭,便可自上而下地細緻觀摩他所有細微表情。
她自己都驚呆了,這太子練過乾坤大挪移嗎,還是自己無師自通了原地起飛?
「還不如練功的石鎖沉,有什麼可稀奇的。」展洛卿似乎猜中了她要說什麼,他微微仰臉,聲音低微,氣息百轉千回,貼耳呢喃,「早晨在東暖閣,本王若是不咬你,你今夜還留本王嗎?」
指尖摩挲她被咬破的唇瓣,凝血之後看不明顯,但細膩碰觸會激出星點痛楚和酥麻,就像是用貓兒用舌尖輕輕舔她,引得她不由自主朝後一倒,和白日里一般心跳失常,呼吸也亂了,但白日出的是一身冷汗,此時只覺得耳後猶如埋了注了熱水的暖玉,燙得她微微戰慄。
臂彎及時籠住她不摔下膝去,洛卿沒再多言,也無法注視於她,可那種無形的壓迫感讓凌筱說不出話來,在順從與抵抗之間,她不知道哪一樣更可能刺激到他。
時光好像靜止了片刻,窗蒙明紙,月色星光彷彿一起隕落在這張臉上,她著了魔,似受到牽引,手指去碰觸他眼前的巾帕的繫結,展洛卿笑容漸漸加深。
沒有任何阻礙,她摘下布來,端詳他的整張臉龐,彷彿被奪了呼吸,一個字,帥。
展洛卿眼縫狹長,眼尾有一絲弧度,他合眼仰臉安靜微笑的樣子恬淡且孩子氣,然他察覺到巾帕脫離,抖了抖睫毛,睜開眼,他瞳孔顏色像百年難見的黑玉,帶著一點濕氣,像新月懸挂在穹廬之中,望不至極,沒有光點。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等自己發現時,她喉頭梗咽,拚命忍住啜泣,可眼淚就像她本人一般不乖順,只會撲落撲落簌簌往下掉,濡濕了洛卿的臉。
展洛卿也愣了,無奈地坐起,把她雙腿併攏斜置在腿上:「怎麼,嚇到你了?你膽子這麼小的?」
「不嚇人……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比妾身還傾國傾城,妾身嫉妒……」她雙臂攬住他脖頸,不肯下來。
展洛卿撫摸她的長發,手感很好,蓬軟如貓,順滑如水,她越哭,他反而笑起來,語氣悠遠:「筱筱,你還記得我母妃嗎?」
「惠妃娘娘?幼年相見時她比夫君溫柔多了。」她記得那個慈眉善目的女子,年華逝去卻沒有帶走她眼中的光彩,她當時也沉浸在幸福之中,處於深宮之中能得皇上寵愛,皇子也平安長大,天資聰穎,很得看重。
「當時皇額娘嫡長子才是太子,我十六歲時,是鎮國將軍陸蓮平將軍帶太子和我作副將出征南海平定海寇,返后我封王,那時你才九歲吧,所有人都在歡呼慶功,父皇都說只有我才真正得了他的雄韜偉略,正是這一夜的夜深人寂之時,我母妃替我的傷敷藥,她一邊敷,一邊哭個沒完,當時我不懂,我以為她是心疼我受了傷。」
「哈?」凌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娘親後面才告訴我說,迎浮生千重變,上天待你不薄,總要取走你鍾愛的瑰寶作為償還。」
「從那天起,我失去了長兄,失去了娘親,十八歲我娶了妻子,她很愛我,但她現在只剩下了愛我,二十一歲,父皇失蹤……失蹤同年,我看不見了。」他低低笑道,「你剛才哭泣胡謅,像極了我娘親什麼也不願告訴我的樣子。」
「凌筱,你會背叛我嗎?你會什麼也不告訴本王,自顧自離開嗎?」
凌筱強使自己心跳平復:「背叛你的人不是你的親娘。」
展洛卿重新將眼睛蒙住,握杖起身:「當真是比從前聰慧不少。正如你所言,今夜本王不會同你圓房,不過你可以同太后和皇額娘交差了,起居註上,本王會命人記錄。」
他長杖頂端栩栩如生的金龍騰雲忽然裂出一條細縫,鋒芒懾人,那其中竟然藏了一把銳利兵器,他邁到床榻前,用杖挑開被褥,俯身摸索到一塊綢布模樣的巾帕,刃抹過食指,指縫流下鮮血,他將鮮血滴在其上,反手拋給凌筱。
「殿下。」凌筱一把接住足以讓她如釋重負的證據,卻不知該說什麼,謝恩嗎,肯定不是,她赤足走到他身旁,從后抱住他寬闊的脊背,但背脊雖寬,腰卻細,渾身上下無一不完美,她一邊色膽包天,一邊肅容承諾道,「凌筱會一直陪在殿下身邊。」
「越是聰慧的人,越要忠於本王。」展洛卿沒再多說,輕輕拍拍她腦袋,忍不住笑,「本王要去聽恆親王討伐你了,今天這日子可過得真長啊。」
「那王八犢子死了嗎?」凌筱踮腳替他整理衣冠,拍了拍袖口上沒有的灰塵,又服侍他穿大氅。
展洛卿伸著手臂等她伺候完,百無聊賴地漫應著聲兒:「哪有這麼容易,洗個冷水澡,不過病一場也好,你倒是很恨他們的樣子。」
「哼,他們偷臣妾東西來著。」凌筱收拾得當,撫平了最後一縷皺褶。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展洛卿懶懶地總結完畢,叫了聲蠻盛,蠻盛響亮應喏,同時門外傳來烈火的嘶鳴。
殿外夜色瀰漫,塘中游魚擺尾,水花輕濺,凌筱領眾宮女太監們恭送展洛卿,展洛卿揮手作別,再沒多說一個字,乘著夜色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