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我的母親
林輕語回來時,邢天航已站在教室外等。
除了臉色更蒼白些外,一切如常。
「天航哥哥,不回家嗎?」上了車,她發現阿德將車開往與家相反的方向,奇怪問道,「你要帶我去哪兒?」
邢天航笑笑,「回家。」
「可是……」
「小語你忘了,這個家你也來過。」他神秘笑。
邢天航說的這個家,是他外婆尚在世時,他曾經與外婆一起的住處,位於南陽市區的一棟老式別墅中,現在已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護建築。
整棟建築都被爬山虎爬滿,坊間紫藤花開得正盛,一串串壓彎枝頭。夕陽西下,紫衣綠裳,將都市喧囂隔離在外,彷彿世外桃源。
樓梯間沉重的腳步,敲醒古舊的夢。
林輕語跟在邢天航身後走進大宅。
她自是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這裡時,被這裡的富麗堂皇震撼到,她穿著破洞的襪子,坐在他們家奢華皮沙發上。外婆用自己烤制的牛油小蛋糕招待他們,為他們演奏鋼琴。
林輕語如坐針氈。
也是那一次,她明白人有等第之分,她驀然發現那個愛她關心她的天航哥哥其實和自己隔了萬里之遙,她不敢再奢望和他一起的未來,自動退出,甘為綠葉,默默為他和小凡祝福。
物是人非,外婆溘然長逝時自不會曉得,當年自己的一番好心招待,卻澆滅了少女一顆火熱的心。
「天航哥哥怎麼突然想到回這裡?」林輕語問。
自外婆去世后,邢天航便在濱江一品置了新宅,這處老宅一直空關著,所有傢具都用大塊的白布罩了起來,空氣中撲面一股霉舊的味道。
邢天航被那味道刺激,不住咳嗽,「我想……收拾下,讓我母親住這裡。」
林輕語失聲說:「天航哥哥,你爸媽要回國了嗎?那你呢,是不是也要搬到這裡?」
她眼眸中閃了明媚的火花,跳了幾下,又慢慢熄滅。
天航哥哥的爸爸媽媽要來了,自己這是要見家長了嗎?天,他們那樣大的官,是和藹還是嚴厲?會不會看不起自己這個身份低微的孤女,不允許他們倆在一起呢?
林輕語不敢去想。
她不喜歡這座大宅,這裡的構架太隆重,每次一踏進這裡,就不由自主地會被提醒兩人之間的階級差距。真是如影隨形。
邢天航望著她,他曉得她心裡在想什麼,小語的心情總是寫在臉上。對他而言一目了然。
她現在恐怕是有些自卑,擔心自己位高權重的父親,出身名門的母親會看不起她,阻礙他們倆在一起。
她並不曉得,那個父親對自己放任不管,那個母親根本不記得自己有過兒子。
父親聽聞他先是對郁家退婚,又和柏凌結婚,也不過就是「玩弄感情」的一個評價。
他心虛笑了笑,「小語,我父親別有住處。這裡是我母親出國前的舊宅,我想她回來,能夠有個熟悉的環境,於她康復有利。」
「你媽媽生病了嗎?什麼病?」
「小語,我曾同你說過,你忘了么?」
林輕語凝眉想了想,搖頭說:「你同我說過么?你向來不愛提你的父母,也沒同我說過。」
邢天航失笑,緊盯著她單純的眸,一字字說:「我說過的,我說我有精神疾病,恐怕就是遺傳自我的母親,因為她有嚴重的精神分裂。」
——
林輕語果然怔住。
「天航哥哥,那次……我以為你開玩笑的。」
「有誰會拿自己的母親開玩笑!」他咄咄反問。
林輕語更尷尬,不知該接什麼。
邢天航臉色極不好看,周身寒意升騰,似乎又有怒氣排山倒海湧來,卻被他冰封在那冷漠的殼子里。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拉著她大步離開。
「怎麼又走了呢?不是說要收拾一下住人嗎?」林輕語手腕被他拽得生疼,不滿說:「要我照顧你母親,你也得跟我說說她的喜好吧。」
「不用了,我母親我自己會照顧。」邢天航大步向前,頭都不回說。
「你放手!」林輕語也火了,重重甩開他手,說:「誰照顧都好,我又不欠你,你憑什麼又亂髮脾氣!」
「是啊,你說的對。」邢天航放開她。他腦子一團亂,轟隆轟隆只聽到隻言片語,薄唇勾起慘笑,「你又不欠我,憑什麼替我照顧母親!」
「我……沒這麼說,天航哥哥,我沒有嫌棄你母親的意思。」
「我沒有問你嫌不嫌棄,我不需要你們來評價!」邢天航雙眸充血,突然雷霆震怒。
「我自己的母親,好的壞的,都是我自己的!她活了一輩子,被嫌棄一輩子,我不需要再多幾個人來對她指指點點,你們連評論她都沒有資格!」
林輕語被他吼得愣住,過了片刻,才紅了眼睛,哭著說:「邢天航,你凶什麼凶!莫名其妙!」
——
阿德進來時,邢天航已咳得站都站不住,捂著胸口半跪在地上,費力喘息。
「先生走吧,這裡空氣不好。」阿德扶他起來。
邢天航望了他一眼,嘶啞著喉嚨說:「小語呢?」
「林小姐已經走了。」
「她去了哪裡?」
「沒說,許是回家了。」
邢天航點點頭,自嘲地笑了笑,有氣無力說:「阿德,我剛才……是不是很兇?」
阿德不置可否。
上了車,邢天航仍是沒什麼力氣,閉了眼靠在座椅靠背上。胸口咳得刺痛,他拿出兩粒葯,吞了下去。
自己這是怎麼了,連對小語都剋制不住脾氣了嗎?還是因為母親是埋在心裡太久的一個結,一旦觸動便方寸大亂。
其實小語並沒說什麼,是自己過分了。
來的路上,他想得挺好,讓小語幫忙張羅一下這裡,重新布置妥當,那母親來了之後便可以住下。若小語同意,他們倆也都可以一起搬來,與母親同住。
可他高估了自己。
從開口起,接下來的每一句都如履薄冰。他時時盯著她的表情,怕她會看不起母親。
那種剛聽到這個消息而產生的震驚,任誰都是難免的,但那些正常的情緒,在他眼裡就被解讀成了鄙視和嘲笑。
他立刻神經質地跳出來,不分青紅皂白地傷害她,好像越是這樣做,就越堅定不移地維護了母親。
他對她近乎苛刻,不但要接受母親,還要坦然自若地接受,連一絲憐憫都不允許。
他一頭想保護母親的尊嚴,一頭又唯恐心愛的女孩會落荒而逃。天平錯亂,他氣的是自己,卻朝她發一通莫名其妙的火。
他實在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