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林老西
「林——老——師！」
「林——老——西！」
「嗯，已經好多了，看我嘴巴——師！」
「西！」
「嗯，很好！」
林輕語笑眯眯地摸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的頭，「今天就到這裡吧，老師先獎勵一下，下次要更努力哦！」
在林輕語工作的這種特教機構，像小邱這樣的孩子比比皆是，其中大部分是自閉症，當然還包括發育遲緩、唐氏綜合征等其它智障。
機構不算大，大約收納了二十多個孩子。小邱是個五歲男孩，跟著林輕語已經一年，聽了表揚也未顯示出太大的高興或不高興，倒是指著獎勵的水果糖，嗯嗯啊啊大叫。
他仍是不會撕開糖紙，林輕語耐心替他剝開，喂他含在嘴裡。
在這種特教機構，授課都是家長全程旁聽的。小邱的媽媽緩慢地站起來，「林老師，我們小邱下個禮拜就不來了。」
她的肚子已經很大，看來小邱很快就會有個健康的弟弟或者妹妹。
林輕語略微吃驚，但隨即又恍然大悟。
「是因為要生寶寶了嗎？沒關係，你叫爸爸送來也可以，最近的干預都很順利，最好不要斷課。」
「不是這個原因，」小邱母親有些尷尬，「因為要生二寶，沒有精力確實是一方面原因。另外，學費也實在太貴了。林老師，我看著你上課，曉得你不容易，但娃他爸卻覺得沒意思，反正也治不好。」
「自閉症本來就是無法治癒的，所以我們不叫治療，叫干預。這個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就和您溝通過了的。」林輕語見多了這種家長，不徐不疾解釋說。
「是是，叫干預。哎呀，我們粗人不會說話。不過我說句不中聽的您別生氣，我看您上課不過就是講個故事，穿個珠珠什麼的，這我也會啊，怎麼就半個小時能收兩百多呢？
我們都是普通人家，哪兒經得起這麼耗啊！再說了，這教了一年多，也不過就開口叫個爸媽？您也說了，小邱治不好，那還治啥！」
「治不好和通過干預，獲得最基本的生存能力是兩回事。」林輕語秉著專業精神說，「小邱才五歲，如果繼續干預，有可能會在7歲的時候，和正常孩子一樣就讀普通小學。而只有在正常社交圈裡和同齡孩子越多接觸，才會對他有越大幫助。」
她隨即露出一個職業化的友好笑容，「不過沒關係，我們尊重您和家人的個人選擇。下次課不來的話，請先將這季度的學費結清。財務部出門右拐到底，謝謝。」
女人挺著肚子，帶著孩子走了。
林輕語伸了個懶腰，慢吞吞打開教室一角的柜子。那是她用來放學具的地方，最底下一層有個小抽屜，裡面整齊放了六七個玻璃罐子，罐子里都有不同的東西。
有的是彩色紙片，有的是拼圖，有的是五彩皮筋。
罐子頂部都貼了紙條。她拿出那隻畫了小山丘的罐子，裡面就是剛才用來獎勵小邱的水果糖。
從現在到年底還有24次課，她留了24顆糖給他。
林輕語無奈笑笑，擰開蓋子，自己吃了一顆。
在「希望」上班兩年，她已經屬於老法師。沒辦法，這裡流動得太快。就像面試時候白園長說的那樣，真正能吃得起苦、沉得下心在這一行做下去的人少之又少。
越是懷著一腔熱情撲進來的人，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工作累、孩子笨、工資也不高，應聘的本來就少，應聘了能堅持幹上一個月的就已經是英雄。
像小邱那樣「半途輟學」的孩子屢見不鮮，大多數都是和小邱母親差不多的理由。學費貴啊，沒效果啊，反正沒希望啦……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他們懷上了健康的老二。
人非聖賢，父母也是人。
很少有人能不求回報地無休止付出——
堅持一年可以，兩年可以，三年呢？一輩子呢？
總有會煩、會怨的一天，總有看到了別的希望而怦然心動的一天。
而到了那一天，那個不幸被製造出來的次品，永遠只能出於「被」決定的命運。
幸虧，他們感受不到那份心酸。
——
下午沒課，林輕語便跑到園長室請假。
少年白的白園長很好說話，林輕語第一年裡幾乎沒上幾天班，但她不辭職，白園長也就這麼給她掛著名，還每月替她交四金。當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社保賬戶里驀然多出來幾千塊錢的時候，白園長也不過就漫不經心地說，「哎，你剛畢業，我不過舉手之勞，讓你對社會留個好印象。」
而後的兩年，她說說要洗心革面，認真上班，但也是三天兩頭的請假，白園長回回要嘮叨她，但林輕語皮厚，不怕。
「園長，午飯吃了沒？我給你買了網紅涼麵啊，多加了榨菜和黃瓜絲！聞聞，香不香？」林輕語打開盒飯蓋子，伸到白園長鼻子底下誘惑。
白園長使勁嗅了嗅，故意皺起鼻子說：「想請假是不是？你那個哥哥又怎麼了？」
林輕語九十度作揖，露出誇張的表情，「哇，園長你法力高強，我都還沒開口，你竟然能讀心！」
她用筷子夾了顆花生米在白園長面前晃悠，笑嘻嘻說：「下午天航哥哥要做治療，我在的話，他還能乖一點。他現在脾氣不好，已罵走好幾個醫生。」
白園長一把奪過飯盒，嫌棄地揮手，「切，我怎麼就罵不走你呢！」
林輕語哈哈一笑，一溜煙出了門，「因為我和園長你是真愛，要白頭到老！」
白園長追出來罵：「死小林，周末別忘了去大齡青年交友會！我都幫你報了三次名！」
林輕語回頭做個鬼臉，「你才大齡，我明明是妙齡少女！哈哈……」
三年來，南陽地鐵已如蛛網般四通八達，從「希望」到濱江一品，也不過就四站路，十幾分鐘的事。
當然，這也是她會選擇「希望」的原因之一。
地鐵甬道里，正天集團的大幅LED廣告牌包場，從站台一路延伸幾十米，蔚為壯觀。
畫面上赤霞灘波光粼粼，一群海豚朝著岸上聯排別墅的方向一跳而起。標題上亦寫著蠱惑人心的字句——「海豚灣，躍入你幸福的港灣」。
林輕語雙手抱胸，斜睨了眼畫面，遂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天航哥哥，你真是騙人不打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