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王上想如何,便如何
大庶長果然約了百里捻。
賽戩沒在百里捻這裡聽到主意,他又心繫北晏與西昭的戰事,只能再去找一趟大庶長,大庶長一見眉頭緊蹙的莽漢,心中便瞭然,他想要通過賽戩去聽百里捻的主意,此法恐怕已被那神機子識破,頓時覺得自己又是小氣又沒意思,他確實不喜百里捻,又摸不著此人是何目的,賽戩又拿他當個寶貝。
大庶長為著羌晥的安危,自然百般設防,可偏偏那人又是一算盡天下的妙人,他或許有好主意,又或許他在算計羌晥?大庶長百思不得其解,只要親自面見。
百里捻居在賽戩寢宮,分外悠閑,有小太監來報大庶長求見時,百里捻唇角微勾,他就知道那人沉不住氣,他身無一物也能洒脫得起來,可以不管不顧,可是大庶長不行,他是羌晥的大庶長,背負著羌晥萬民,不敢莽撞。
百里捻也沒有為難大庶長,在高鳴台的花園涼亭見了他。兩人總共見過兩次面,都是在高鳴台,只是上次大庶長懷著警告戒備的心,兩人不歡而散,如今他倒是沒有端著姿態,見百里捻不說恭敬,但足夠禮待。
「百里先生別來無恙。」大庶長先開了口。
「柳先生請坐,在下請了茶,柳先生也嘗嘗。」百里捻沏了壺茶,茶香飄了滿園。
大庶長之名為柳竟,爵位乃是世襲,不過四十便是尊稱的大庶長,此次大庶長送拜帖與百里捻,用的是私下名諱而不是大庶長之稱謂,是私交的意思。既然私交,百里捻喊他一聲柳先生,並無大礙,且表示友人之間交談,只是沒了尊卑之分,把兩人放在了同一位置。
大庶長乃是羌晥受人敬重之人,和沒有官稱的百里捻放在同一位置,其實不妥,但百里捻這麼叫就是告訴柳竟,好好談話就別擺架子,擺架子就不是私談,那他百里捻可就不奉陪了。
大庶長莞爾,只道這百里捻惹不得,上次拿身份壓他壓不住,這次反倒是提前警告了自己,果然是天下皆知神機巧算的神機子。
柳竟端過了百里捻的茶,輕輕一品,還未入口茶香就已經沁入心脾,再酌一口,舌尖浸上一股子清苦,微微一抿,苦味隨著舌尖滑向舌底,可到了舌底又帶上了些甜味,飲吧一口,嘴中只剩濃郁的茶香和清淡的甜,滋味不俗。
「百里先生的茶當真是好茶,」柳竟抬起頭,「王上也喜歡這茶嗎?」
百里捻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是上次問這問題,百里捻必然沒有好臉色,只是此刻的柳竟沒有嘲諷,反帶著些好奇,他確實不懂,為何王上會這般呵護此人,一個禍國之色的男子?賽戩雖爽朗但並不昏庸。
百里捻只是笑笑,「王上不喜茶,他沒有柳先生的細緻,能品出這茶的百種滋味,他喜歡酒,烈酒,越烈越好的酒。」百里捻知道他喜歡灼殷酒。
柳竟微愣,他只是好奇隨口問一句,想著上次百里捻的冷臉,也沒想他能回答自己,而此刻對方這般詳盡地回答他,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尷尬應著,「原來這樣。」
百里捻也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是柳竟約了他,他自然沒有著急的道理,就等著柳竟開口。柳竟也不知道為何,來之前興沖沖想要探究百里捻的態度,問他又來羌晥是為何,問他對北晏攻打西昭有和看法,只是現下,他瞧著院子中枯葉紛飛的柳枝,心中有些悵然。
「吾王要來陶陽時,我本不同意,羌晥世代都處於蒼玉山內,放牧賽馬也算樂得逍遙,進入中原之後,吾王愁盡天下事,雖也與民同樂,但終究和以前不一樣,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以後會如何。」
百里捻抬起眸子,「柳先生是擔心王上會變呢?那柳先生也是太不了解王上了,他的心性何曾變過。」
柳竟莞爾,「也是,百里先生比我看得通透。」
百里捻瞧了柳竟一眼,沒搭腔,話又落了地,無人開口,只有秋風飄過,吹落幾片枯黃的柳葉,落在石桌上,柳竟撿起一片柳葉,抬眸看向百里捻。
「百里先生會一直留在陶陽城嗎?」柳竟眼神複雜,不知何意。
百里捻垂眸輕笑了一聲,怎麼近日裡都問自己這事,賽戩追問過他不少遍,不過他是單純想留下自己,而柳竟卻是另一番一襲。百里捻淡淡開口,「留會怎樣?不留又會怎樣呢?無傷大雅罷了。」
「嗯?」柳竟皺眉,「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百里捻反而問柳竟,「我也不明白柳先生的意思,我留不留在陶陽城,對先生來說又有什麼重要的呢?羌晥如今乃是天下強國,王上也不是聽信讒言的人,柳先生又在怕什麼呢?怕我影響了羌晥,還是怕我蠱惑了王上不成?」
百里捻的嘴角帶著淺笑,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做到如此,賽戩不似宇文泱,宇文泱性格剛勁決絕骨子裡又帶著一股子暴戾,極易被人拿捏。可賽戩不是,雖他也莽撞,有時衝動,可是他會虛心向柳竟請教,他對待手下兵將豈是一個疼惜,從未把兵將當做爭奪天下的工具。這樣的人,百里捻又能左右他多少呢?
柳竟怎麼還不明白呢。
柳竟笑笑,倒覺得眼前這人,說話不遮掩也夠通透,只是……只是柳竟心中還有最後一點擔憂,即便是無禮,他也開了口。
「百里先生,既然如此,我也倡言直談。若你是真心實意助吾王,那就留下來為官為何都好,本官以後必然不會再為難你。只是先生這一會子在北晏一會子又跑去南明,而且……」柳竟抬眸看了他一眼,「先生別怪我話難聽,凡是先生去過的地方,哪裡有過好事情?不論是北晏還是南明,不是朝綱動蕩就是國家覆滅,先生讓我如何相信於你,又如何相信你不好害王上與羌晥。」
聽到這般指責,百里捻倒是嗤笑一聲,「柳先生又糊塗了,柳先生信不信我,你覺得我會在乎嗎?」
上次柳竟就有拉攏的意思,只要確定百里捻不會傷害羌晥,他不介意羌晥多一有才能之人,可是他想要拿捏百里捻,又怎麼可能呢,他相信與否,百里捻根本不在乎。
柳竟皺起了眉頭,「你這……」
「我做何時自有我的道理,柳先生信與不信,我都可。柳先生只瞧著北晏和南明的情景,為何不想我來羌晥之後羌晥的大好情形。柳先生先給我冠上了妖孽的高冠,自然覺得我處處詭秘,可羌晥可曾因我而來而覆滅?又可曾因為我而走而振興呢?」
「……確實沒有。」柳竟不得不承認百里捻說得沒錯,一個心思深沉的人會讓他疑慮,可是百里捻確實也沒做過讓羌晥有危機之事。相反,百里捻來羌晥之時,羌晥不過一邊疆小國,如今卻也是雄立於天下的強國。
柳竟低頭自嘲一聲,「是柳竟愚鈍了。」
百里捻微微一笑,「柳先生溫和了許多。」
柳竟也燦然一笑,「百里先生才是溫和了許多。」不似之前那般冷漠,不近人情。
百里捻垂下眸子,此番來陶陽城,他確實沒之前那般決絕,許是因著柳竟是賽戩最敬重的臣子,他也溫和了幾分,只是不知道這份溫和會持續多久,百里捻眸色漸深。
「百里先生對西昭之事,如何看待呢?羌晥是出兵還是不出兵為好?」柳竟問道,他來見百里捻便是想要聽聽百里捻的意思,只是之前顧忌太多,沒能問出口,現在打消了偏見便直接問道,此事才是重中之重。
提及西昭,百里捻的眼底更是深沉,他看向柳竟,「柳先生不想出兵對嗎?」
柳竟一愣,旁人都以為他是主戰黨,沒成想百里捻居然能一眼看出他的實意,「百里先生果名不虛傳,乃是天下第一神機子。」
百里捻卻沒有被誇獎的喜色,他沉下臉來,微抿著嘴唇,「柳先生雄心不小啊。」
柳竟低頭一笑,「看來先生也看出了我為何不願出兵,人人都道若不出兵,西昭前腳亡後腳羌晥便會遭殃,其實不盡然,西昭不是南明,沒那麼好攻打,雖說宇文泱英勇無敵能破萬城,可是越洆也不是毫無才能之人,領兵作戰也不在話下,西昭公主越織心更是一位不輸男兒的謀才,越氏姐弟二人說不定便能抵擋宇文泱。」
柳竟揚起唇角,有幾分算盡天下的盎然,他看向百里捻,而後者也接著柳竟的話開了口,「最好越氏姐弟能與宇文泱殊死搏鬥,分不成勝負兩敗俱傷,誰也別討到好處。」百里捻看著柳竟,嘴角也微微勾起,「這樣,羌晥再出兵,就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舉拿下天下。」
柳竟眼神閃過訝然,百里捻說出了他心中所想,前幾日前殿為著出不出兵之事爭論不休,卻沒有人能與他想法一致,而此時輕輕鬆鬆說出自己心中所想之人,卻是之前他一直厭棄的百里捻。
只是,百里捻的眼神卻不像是同意柳竟之法,柳竟蹙起眉頭,「百里先生覺得行不通?」
百里捻不免輕笑一聲,心道這柳竟也太過異想天開,「柳先生知道宇文泱手中還有多少兵馬嗎?可調動的步兵、騎兵有多少?長槍、戎車、矛與盾有多少?柳先生又知道越洆手中有多少兵馬嗎?知道兩方人馬會如何作戰嗎?戰術會如應用?又怎麼保證他們勢均力敵呢?」
「這……」柳竟緊緊皺著眉頭,他是文臣,又未見過宇文泱和越洆,更未見過雙方兵馬,戰事上的細緻部分他沒那麼了解,自然不能準確說出。
百里捻抬起眸子,也沒有為難柳竟的意思,「柳先生想法是好的,只是一場戰事的成敗原因眾多,多有變故,不是單憑藉國力能推測得出。西昭雖強於南明,越洆也有才能,可是他作戰過幾回?從附屬國到如今,也不過就勝過南明而已,可是宇文泱呢,他是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不管北晏朝綱如何混亂,北晏大軍的雄壯和迅猛卻絲毫不減,柳先生難道不知道嗎?」
柳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又何嘗沒聽過宇文泱的名頭,殘暴不得民心的宇文泱確實戰無不克無人能敵常勝將軍,多矛盾又多諷刺。柳竟有些不甘心,他又追問,「可是白霽江一戰,宇文泱也損失慘重。」
「是的,」百里捻點點頭,可是話鋒一轉,「白霽江邊是水戰,北晏大軍是旱鴨子,不善水戰,損失確實不少。可西昭與南明之間可沒有白霽江,柳先生覺得平地作戰宇文泱如何呢?」
若南明和西昭之間也橫著一條白霽江,以越洆和西昭的兵力,說不定能與宇文泱一戰,可是南明到西昭一馬平川,通暢得不得了,宇文泱可是平地作戰最為強悍,越洆的能力確實能抵抗他些時日,可是打敗宇文泱,可就有些說瞎話了。
宇文泱有千百種不足,但在領兵作戰上,天下可真是無人能及。就是這般諷刺,這般無可奈何。
柳竟垂下了眸子,低頭不言,百里捻知道他是打消了之前美好的想法,想要坐收漁翁之利,得是前面雙方勢均力敵,北晏和西昭顯然並不是,不然越洆也不會著急聯合羌晥了。
「唉……」柳竟長長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之前的想法有些天真,所以才沒對王上說,也沒跟任何人談起,今日倒是讓百里先生聽了笑話,先生可不要嗤笑我呢。」
百里捻擺擺手,「閑聊而已,柳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又一股子秋風吹過,兩人閑談了許久,日頭已經墜到了天邊,染起西邊天角無數胭脂紅,隨著天色漸漸昏暗,涼亭冷了不少,莫湮給百里捻批上一件白絨披風,怕他著涼,那是賽戩特地命人給他做的。
身旁的莫湮瞧了柳竟一眼,眼神裡帶著嫌棄,這個時候,百里捻本應該回寢宮吃藥了,可是柳竟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百里捻便不能走,莫湮心疼主上,可他身為下屬,自然沒有替主上趕客的道理,而這柳竟全然沒看到對面人的嫌棄。
「百里先生是覺得羌晥應當出兵援助西昭嗎?」這是柳竟最想問的問題,卻推到了最後才問。
百里捻卻不太想回答他,他睫毛微微顫動,手指在茶杯沿上拂過,其實在這個問題上他不想要干涉羌晥,羌晥出兵與否各有利弊,若是站在羌晥的角度是一種結果,若是站在他百里捻的角度結果卻不盡然一致。
羌晥出兵,以羌晥和西昭的聯合之力,尤其是賽戩親自帶兵的話,尚能和宇文泱一搏,不管輸贏宇文泱都討不到好果子吃,最後的結果只能是三國均在,打了和沒打一樣,西昭能保住,羌晥自然也不會怎樣。可是這對百里捻有什麼好處呢?
羌晥不說,北晏和西昭均在,對他而言沒什麼好處。
百里捻垂下眸子,「此事我聽王上的,王上想怎樣那就怎樣。」
「聽王上的?」柳竟十分詫異不解,沒想到百里捻會給出這麼一個主意,這不就是相當於毫無主意嗎?百里捻可不像是沒有主意的人?
還沒等著柳竟問出心中的疑惑,賽戩的身影出現在了院子里,他本想要與百里捻一同用晚膳,可是回了寢宮卻沒見到人,問過伺候百里捻的小太監才知道,大庶長約見百里捻在花園,還未歸來,賽戩等不及,這就追了過來。
「捻兒怎麼還不回去,今兒的葯是不是還沒喝?怎麼這麼不聽話呢!」賽戩一看到百里捻,張口便抱怨起來,忘了對面坐著大庶長。
柳竟的臉色微微一變,也沒說什麼,只是跟著站起了身來,把頭低了下去。
百里捻倒是一臉自然,「與大庶長多聊了幾句,就晚了點,不妨事的,我回去喝了就行。」
百里捻一提,賽戩才想起看向對面,見到大庶長他有些擔憂,猜測著這小老兒會不會對捻兒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可是賽戩這邊還沒有開口,柳竟先開了口。
「是我忘了百里先生身體不適,耽誤了先生用藥,真是愧疚,先生與……」柳竟抬頭看了對面的兩人一眼,「與王上回去吧,微臣也要回府了。」
賽戩可沒想到柳竟這般態度,他還以為這位事事瞎擔憂的大庶長會咬住自己不放,絮絮叨叨再扯一大推,沒成想這麼爽快就要走人,賽戩當然不會攔著他,巴不得他快點回去呢,便迫不及待地開口,「大庶長慢走,本王安排轎攆送大庶長回府。」
柳竟有點尷尬地擺擺手,「多謝王上關懷,微臣自己回府就行。」
百里捻看著兩人並未插話,直到柳竟轉身離開才說了句「柳先生慢走」,可是本要離開的柳竟聽見百里捻的聲音,又想起了剛才百里捻的話,他回答要聽王上的,柳竟轉頭看向賽戩,此時突然起意,想要問問賽戩。
柳竟:「王上,關於是否出兵西昭,您有何看法?」
賽戩沒想到他又回頭問了自己此事,其實賽戩因為此事頭疼了許久,也想了一天,正想要和百里捻一起用膳,忘掉這煩人的事情,偏偏柳竟又提了起來,賽戩長嘆一口氣,「大庶長就不讓本王歇息一會兒么,此事明日再談吧。」
柳竟不死心,又問道,「王上可是更屬意出兵?」
這下百里捻也看向了賽戩,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意。賽戩看著面前的兩人,他們都不說話,探究的眼神瞧著自己,似乎不問出個所以然來都不離去,賽戩也納了悶,心道這兩人怎麼還有如此一致的時候。
被兩人盯著,賽戩也只能開口,「其實……其實本王確實覺得出兵更妥。」
「為何呢?」百里捻替柳竟問了。
賽戩長長嘆了一口氣,「本王雖愛惜兵馬又不喜越氏姐弟,可是本王去過南明,親眼見過宇文泱的兵馬,越洆那小子確實能抵抗些時日,可是卻不見得能完全抵抗住。他日若西昭破滅,宇文泱乘勝追擊攻打羌晥,以我們如今的能力可不見得能打敗宇文泱,就算也能抵抗,必然損失慘重,傷得更是本王的兵馬,不如此時與西昭聯合要好,說不定能減少下兵馬的傷亡。」
這是賽戩的真心話,他未與任何人說起。這也是賽戩思前想後,得出的結果,雖然他還是主要心疼兵將,可是分析得卻也在點子上。柳竟與百里捻對視一眼,前者滿意地點點頭,拱手道:「王上聖明。」
而百里捻呢,他抬起眸子,眼神有些複雜,看不出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只是抬眸看向賽戩吼,唇角微微彎了一下,賽戩是一位好君王,拋開其他,這點毋庸置疑。
賽戩沒成想兩人是這種態度,還以為會說教討論一番呢,畢竟比起柳竟和百里捻,賽戩可是個說不出什麼話來的嘴笨之人,只是這一人誇獎一人又笑,搞得賽戩有點不好意思。
「大庶長與捻兒都同意本王?」
柳竟想都不想,立刻點頭,「自然同意,王上這般聖明為國,微臣當然贊同!」
賽戩又看向百里捻,其實他更想聽百里捻說這樣的話,聽他誇獎奉承自己,可是百里捻只是笑了笑,「王上是羌晥的君主,想如何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