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心蒙仇塵,怎堪君之赤誠?
故國已亡,應當回哪裡呢?
南明王宮,竹鳴閣上。百里捻看向西北邊,鄴陵在南明王城的西北邊,只是這裡看不到鄴陵的風光,百里捻一夜未眠。
宇文泱很早便得到了公孫執身亡的消息,是百里捻派人告訴他的,今天一早也將公孫執身亡的消息傳盡天下,只不過沒說是毒發身亡,而是自戕。可到底是自戕還是中毒,各有說法,百里捻沒攔住消息,反而是任由消息不脛而走。
宇文泱想要公孫執死,他其實不在乎名聲,只要百里捻給他一個說得過去的主意,他也不管那麼多。只是公孫執雖死,宇文泱卻沒有撤離南明的意思。
而至於南明如何治理,他也沒什麼興趣,只不過就是在王宮裡待著,喝喝酒,把南明後宮的妃子招來嬉鬧幾回。
這位將軍現在想要如何,沒人知道。
隋義算一赤誠忠將,他早就看不下了,可是他嘴笨也勸不了宇文泱,更何況他是宇文泱的下屬,也不知道該怎麼向他開口,只好又去找了百里捻。
隋義:「百里先生,你看現在這個狀況,到底如何是好啊!?」
他很著急,百里捻卻不著急,「發生什麼了,隋將軍慢慢說。」
隋義看著百里捻還在作畫,表情這般淡然,他抓起桌上的茶杯,一口飲盡,他就是沒有百里先生的這份淡然。
「將軍已經在南明王宮待了不少時日,也不說如何治理南明,也不說啟程回北晏,就這麼拖沓著,軍中糧草早就不足,將士們吃得不好,就去周邊騷擾百姓,我北晏軍已經臭名昭著,再這樣下去,引起暴|亂可如何是好?」
隋義是真的很著急,他管不住手下的將士,從前些日子將士們一天就只吃一個硬饅頭,吃不飽就只能出去在王城,或周邊村莊搶奪,打也不管用,隋義是看在眼裡急在心中。
百里終於抬起了頭,視線從畫作移動到了隋義的臉上,「你想要我勸宇文將軍,還是要我幫你解決糧草問題?」
「末將……」隋義撓撓頭,「先生也知道,末將腦子笨,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先生您覺得這處境,該如何處理好呢?」
百里捻放下了朱雀玉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明日我出城瞧瞧,再回來說與宇文將軍,商量如何是好吧。」
「哎,好,只要先生能出手就好。」隋義急忙道,他不敢打擾百里捻,說完就立刻往外走,只是經過窗戶的時候,頓了一下,眼神鋒利起來。
看向窗口,「誰在那裡?」
隋義是武將,武功也不差,經過窗口之時,他就感覺那邊有一個人影閃過,警惕起來。
百里捻順著他的眸子看向西窗,「應當是風吧,竹鳴閣高聳一些,風也大一些。」
竹鳴閣確實是一高閣,攻進南明之後,宇文泱本來住在這裡,可他又嫌棄這裡太高,站在窗口什麼都看得到,他不想要看到王城的景象,他只想找一地方悶著飲酒,便搬走住了公孫執的寢宮,而百里捻就住了進來。
「是么?我怎麼覺得有一個人影閃過?」隋義皺著眉頭,這裡是南明不是北晏,王宮地形他還不了解,而且巡防守衛也少,他擔心會有人危機百里捻的安全。
「百里先生,這裡不比北晏,你一人住在竹鳴閣恐怕不安全,末將派一隊兵過來,保護先生吧。」
百里捻淡淡一笑,也沒拒絕,「若是隋將軍不放心,那便派來吧。」
「天色已晚,先生早些休息,末將就不打擾先生了。」隋義抱拳,往西窗口又看了幾眼,眉頭皺著,離開了竹鳴閣,他一回軍營,就立刻調遣了一隊兵前來竹鳴閣,對百里捻十分盡心。
可是竹鳴閣中,卻有不一樣的風景。
百里捻收起了桌上的畫作,轉身坐到軟塌上,並烹茶了一壺,葉寒茶茶香四溢,百里捻輕抿了一口,溫茶入喉,苦中帶甜,香氣也更是濃重了。
百里捻薄唇微啟,瞧了西窗口一眼,「既然來了,就進來吧,躲著做什麼?」
過了一會兒,西窗外果然閃進了一個人影,來人披著一件黑袍,黑布遮著臉,進屋后,他扯掉了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不太正經的笑臉,「捻兒怎麼知道是本王啊?」
來的人正是賽戩,他到南明已經幾天了,只不過因著王城外的流民太過,不好進來,他又一路布施,連乾糧都送給了難民,只能和衛禹打野味吃,就晚了幾天才見到百里捻。
「連隋義都發現了你,你不覺得你也太謹慎了嗎?」百里捻沒抬頭,自顧自飲茶,語氣不太好。
以賽戩的身手,他不應該被隋義察覺,只不過他看到作畫的百里捻有些激動,又礙著隋義在這裡喋喋不休,有些煩躁,這才使得他一不小心被隋義發現了端倪,不過幸好他閃躲地快,隋義也並沒有能發現他的身影。
賽戩賠著笑臉,擠到百里捻旁邊坐下,「捻兒在喝什麼茶,好香啊。」
桌子的另一邊明明還有一杯茶,是方才百里捻給他倒的,可是賽戩偏偏不去拿那杯茶,反而拿起百里捻喝過的茶杯,一口就飲了過去,臉上還帶著傻呵呵的笑。
百里捻眉頭皺了一下,明顯有些不悅,但也沒責備他,只是又拿了一隻新茶杯。
「天下動蕩,西昭王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你倒是有閒情逸緻,還來南明,只為討一杯茶吃嗎?」百里捻掃了他一眼。
提起天下之事,賽戩的眉頭果然垂了一下,不似剛才那般嬉皮笑臉,「天下果然亂了,戰亂最苦的乃是流離失所百姓啊。」
賽戩終究與越洆之流不同,提起戰亂,他最先想到的乃是牡丹城的流民,而不是天下局勢,即便之前為了守住陶陽城,曾對幾個小國出兵,但卻從未傷過百姓,連小國的百官後宮都留了下來,只是收了君王為質子,倒也沒有想老西昭王或公孫執被囚禁時的酸楚,在陶陽城的他國質子,衣食住行不輸王族。
百里捻沉默下來,眼睛垂著,賽戩的赤誠仁心,他比不上,也無法比擬。
「本王來南明,就是討捻兒一杯茶吃,捻兒怎麼不給本王斟茶?」賽戩笑道,又恢復了剛才的風采。
他是看出了百里捻的低沉,他以為提及流民,讓百里捻想到了鄴陵和大姜流民,才會如此情緒低落,便十分貼心的岔開話題,只抓著的手腕,笑眯眯瞧著的。
百里捻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有幾分複雜,還是給他又斟了杯茶。
「一路進南明,你遇見了不少逃往西昭的流民嗎?」百里捻開口,語氣聽不出心情。
賽戩本不想提這個,可是百里捻已經開口問了,他又不好不說,「宇文泱暴戾,攻城之後總要屠殺幾分,才善罷甘休,百姓已經聞風喪膽,又怎麼會不逃呢。如今就算是南明王城的百姓,也逃得七七八八了。」
「場面……很慘烈嗎?」
百里捻道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說出的這句話,他一直低著頭,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話已經出了口,而且語氣還帶著怨,這份怨不是怨別人怨蒼生,而是怨自己,他很少會有感情|色彩這麼濃重的語氣。
場面慘烈不慘烈,是什麼樣子的,百里捻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賽戩愣了一下,只覺得面前著白衣的男子格外單薄,讓人心疼,他伸手半摟著他的肩膀。
「不要想這些了,情況也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雖南明待不住,要遷移,可是如今已經入秋,今年又是風調雨順,幸好是這個時候遷移,還能收了莊家再去西昭,天又沒徹底涼下來,死傷遠沒有之前的戰亂多,之前戰亂……」
賽戩嘴笨,說著說著就知道自己又糊了嘴,他本來是想要安慰百里捻,讓他不要再想起戰亂,尤其不要回想大姜,可是話說到這裡,就說糊了,之前的戰亂可不就是三大諸侯國圍攻大姜嗎?那次死傷之慘烈,是今日千倍萬倍。
「捻兒,不是,本王……本王是覺得……」
見賽戩一臉著急,想要自圓其說又圓不回來,百里捻眼底閃過一抹溫和,他知道賽戩怕他想起故國而傷心,只是賽戩卻沒能猜透他的心。大姜亡國已經快八年了,雖也心痛但他此時憂愁的並不是大姜,而是南明百姓,他怨自己。
只是這些,他無法說與賽戩。
「王上,茶要涼了。」百里捻親自斟了一杯茶,又雙手奉給賽戩。
賽戩明顯愣了半下,可是百里捻的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方才那個面露惆怨的百里捻彷彿消失,又彷彿從來沒出現過,賽戩怔怔地接過了茶杯。
百里捻神色自然,「王上此番從陶陽到南明王城,應當也把南境的形勢摸了個透吧。」
百里捻可沒不覺得,賽戩前來南明只是為了尋他,賽戩是羌晥王,遷都陶陽之後,更不再是逍遙草原王,他身在中原,自然也要把握中原情形。
百里捻的話將愣怔中的賽戩帶了出來,賽戩容易跟著百里捻的思緒走,剛才的事情也就拋了過去,他點點頭。
「南境的情形確實不像陶陽城的線人說得那樣,宇文泱他……」說到宇文泱,賽戩的眉頭皺了一下,不太喜歡,「宇文泱攻城的手段過於暴戾決絕,南明民不聊生,宇文泱即便攻下南明,也不一定能順利管制南明,可是即便宇文泱不得民心,但他手下的大軍以及作戰能力,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而且他現在駐紮在南明,遲遲不肯回北晏。」
賽戩有些擔憂,「宇文泱駐紮在南明,且南明離著西昭又如此之近,若是他劍指西境,攻打下西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所以也怪不得越洆那小子著急火燎。如今南境的情形不好,西境的情形也不好,說起戰火,便就會起戰火。且宇文泱暴|政,南境說不定也會有暴|亂,萬一義軍突起,成幾個小國分割南明,也不是不可能的,如今天下大亂,萬種可能太多,不好把握。」
賽戩低頭想著天下的情形,有些認真,他現在看得透一些,也有很多看不透,正是糾結,不知羌晥該何去何歸的時候,所以也是最認真的時候。百里捻看著他的側臉,睫毛微微顫動。
「王上變了許多。」百里捻喃喃開口,以前身在蒼玉山的賽戩,是不會說出這番話的。
賽戩微愣,抬起頭看百里捻,「是嗎?」
「本王倒是沒覺得呢?」賽戩撓撓頭,笑起來和在草原上賽馬的時候,沒什麼兩樣。
百里捻也微微一笑,「變了也沒變。」
變得是眼界與處境,沒變的是心懷和態度。
賽戩卻伸手摸了百里捻的臉,「捻兒從來沒變,還是一如既往的模樣。本王進中原來南境之後才知道,原來不是南境之人都容顏傾天,而是只有捻兒飄然若仙,容顏絕世。」
手指在肌膚上滑過,在陶陽城,賽戩也見過來來來往往天南地北的人,沒有一人能有百里捻的清素,淡然卻又如心頭的白月光。
「王上別鬧了。」百里捻語氣很淡,沒有生氣。
若還是在羌晥,這種時候百里捻就會推開他的手,而此時他確實伸了手,但是卻沒推開,之時微垂著眸子,任他觸碰。
這竹鳴閣也是一方樓閣,月光正好撒進來,讓賽戩想起了羌晥草原的望舒閣,想起了百里捻還住在望舒閣的時候,那時生活還是分外悠閑,賽戩從不會想天下如何,戰事如何,只想守住草原百姓,守住捻兒,策馬逍遙一生。
賽戩抬手將百里捻摟進懷裡,「捻兒覺得,這南明的樓閣好,還是望舒閣好?」
百里捻一反常態的柔和,靠著賽戩,「望舒閣好。」
「為什麼呢?」賽戩沒想到百里捻回答得這麼乾脆,反而好奇起來。
百里捻抬起眸子,看向窗外的明月,「蒼玉山在極西邊,羌晥草原藏在蒼玉山之西,那裡地勢高於南境,望舒閣又是羌晥最為高聳樓閣,站在望舒閣樓頭,彷彿抬手就能摸到月亮。而竹鳴閣窗外的明月,就像是離著千萬里,怎麼也觸摸不到。」
同樣的樓閣,不同的地方,看到的景緻不同,心緒也不同。
賽戩沒明白百里捻的意思,他看向身邊的人,「捻兒就是因為天空那大圓盤子,才覺得望舒閣好的?」
他這比喻,百里捻忍俊不禁,沒開口,只是看著窗外的明月,眼神有些微妙。
賽戩不是糾結之人,也就不管為何,只是抓著百里捻的手,「那捻兒想不想跟本王回蒼玉山,回望舒閣,望舒閣那邊本王讓人看著呢,每天打掃,誰都不許去住,只要捻兒回去,立即就能住下。」
「捻兒想不想回望舒閣?」賽戩揉搓著他的手背。
百里捻的眼睛一直看著外面,像是聽到了他的話,又像是沒有,半晌之後,他才開口,「想。」
賽戩實在沒想到,會得到這般乾脆的回答,又是驚喜又是愣怔,不免的有些口無遮攔,「那捻兒隨本王回蒼玉山吧,回草原,回望舒閣,望舒閣還養了捻兒喜歡的白鴿,捻兒作畫,本王就在旁邊看著,也住在望舒閣,日日陪著你,可好?」
百里捻眸子未動,只是兩片薄唇輕輕開啟,「好。」
賽戩這下可是驚得不輕,他心猛地跳動起來,激動又奇怪,連忙拉起百里捻,雙手扶在他肩上,迫使他對自己四目對視。
「捻兒你沒事吧?沒什麼吧?怎麼今天的你有點奇怪呢?之前一點兒都不一樣。」
今天的百里捻太溫和了,也太順著他了,透露著一股子詭異,讓賽戩有點慌亂。
看著不住抿唇眨眼,十分慌亂的賽戩,百里捻卻笑了一聲,收起眼神,站了起來,「夜深了,王上就住下吧,今夜北風,說不定明日便要冷上幾分了。」
百里捻瞧了窗外一眼,眼神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