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線曙光
第三章 一線曙光
掌聲還未完,笑聲已響起。
掌聲清脆,笑聲更清脆。
一個人隨著笑聲從車底下鑽出來,明朗的笑容,明朗的眼睛。
一個明朗美麗,令人愉快的女人。
雖然身上臉上都沾滿了塵土,但看來還是不會令人覺得她髒兮兮的。
有種女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看來,都像是剛摘下的新鮮楊梅,張潔潔就是這種女人。
她拍著手笑道:「楚香帥果然名不虛傳,果然能騙死人不賠命。」
楚留香微笑著,彎腰鞠躬。
張潔潔笑道:「所以無論年紀多大的女人,都千萬不能聽楚香帥的話,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都不例外。」
楚留香道:「只有一個人例外。」
張潔潔道:「誰?」
楚留香道:「你。」
張潔潔道:「我?
我為什麼是例外?」
楚留香笑道:「因為你若不騙我,我已經很感激了,怎麼敢騙你?」
張潔潔嘟起嘴,道:「難道我騙過你?
我騙了你什麼,你說!」
楚留香道:「我說不出。」
張潔潔道:「哼,我就知道你說不出。」
楚留香微笑道:「騙了人之後,還能要人說不是,那才真的是本事。」
張潔潔瞪著他,眼圈兒突然紅了,然後眼淚就慢慢地流了下來。
楚留香又有點奇怪了,忍不住道:「你在哭?」
張潔潔咬著牙,恨恨道:「我傷心的時候就要哭,難道這也犯法?」
楚留香道:「你傷心?
傷心什麼?」
張潔潔擦了擦眼淚,大聲道:「我看你中了別人的暗算,就馬上躲到車底下,想等機會救你,一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土,到頭來又落得了什麼?」
她眼淚又開始往下掉,抽抽泣泣地接著道:「你非但連一點感激我的意思都沒有,反而要冷言冷語地來諷刺我,我……我怎麼能不傷心……」她愈說愈傷心,索性真的哭了出來。
楚留香怔住了。
他只知道她是個很會笑的女孩子,從沒有想到她也很會哭。
在楚留香看來,女人的眼淚簡直比蝙蝠公子的暗器還可怕。
無論多厲害的暗器,你至少還能夠躲,女人的眼淚卻連躲都躲不了。
無論多厲害的暗器,最多也只不過能在你身上打出幾個洞來,女人的眼淚卻能將你的心滴碎。
楚留香嘆了口氣,柔聲道:「誰說我不感激你,我感激得要命。」
張潔潔道:「那……你為什麼不說出來?」
楚留香道:「真正的感激是要藏在心裡的,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張潔潔忍不住破涕為笑,指著楚留香的鼻子,笑道:「那老頭子說得果然不錯,你果然有張專會騙女人的油嘴。」
楚留香道:「莫忘記老頭子也是男人,男人說的話都是靠不住的。」
張潔潔笑道:「他的確是個老狐狸,而且武功也不弱。」
楚留香道:「但還比不上那老太婆,所以也就難怪他要怕老婆了。」
張潔潔道:「你是不是也覺得那老太婆的點穴手法很高明?」
楚留香道:「若單以點穴的手法而論,她已可以排在五名之內。」
張潔潔道:「這麼樣說來,她就應該是個很有名的武林高手?」
楚留香道:「想必是的。」
張潔潔道:「別人都說楚香帥見識最廣,想必早已看出她的來歷了?」
楚留香道:「沒有。」
張潔潔道:「連一點都看不出來……你再仔細想想看?」
楚留香道:「不必想,這夫妻兩人無論是誰都不重要。」
張潔潔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他們以後想必已絕不會再來找我的麻煩了。」
張潔潔道:「重要的是什麼呢?」
楚留香道:「重要的是,誰叫他們來的?
那人在什麼地方?」
張潔潔道:「你剛才為什麼不問他們?
為什麼隨隨便便就放他們走了?」
楚留香道:「我若問他們,他們隨隨便便就會告訴我嗎?」
張潔潔道:「不會。」
她想了想,又補充著道:「他們若是很容易就會泄露秘密的人,那人也就不會派他們來對付你了。」
楚留香笑道:「你倒真有點和別的女人不同,你的頭腦很清楚。」
張潔潔板著臉道:「你是不是又想來拍我的馬屁了?
我可不像別人那麼容易上當。」
楚留香嘆道:「你難道一定要我罵你,才認為我說的是真話?」
張潔潔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他們能守口如瓶,你也應該有法子讓他們開口的。」
楚留香苦笑道:「這夫妻兩人加起來至少有一百三四十歲,我難道還將他們吊起來拷問嗎?」
張潔潔嫣然道:「你雖然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倒還不是這樣的人!」
她忽又嘆了口氣,道:「現在他們既然已走了,看來我只好再陪你回去找我那朋友了。」
楚留香道:「那倒用不著。」
張潔潔瞪大了眼睛,道:「用不著?
難道你已有法子找出那個人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雖然找不出,但有人可以找得出。」
張潔潔眼睛瞪得更大,道:「誰?」
楚留香的手往前面一指,道:「它。」
張潔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到了那頭拉車的騾子。
騾子正低著頭在路旁啃草。
張潔潔「撲哧」一聲笑了,道:「原來它也是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騾子至少有樣好處,騾子不會說謊話的。」
張潔潔笑道:「但它也跟你一樣,不會說人話。」
楚留香道:「它用不著說話。」
他忽又問道:「我若忽然走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你會到什麼地方去呢?」
張潔潔怔了怔,道:「隨便哪裡我都可以去,我至少有一千個地方可以去。」
楚留香道:「若是沒有地方可以去呢?」
張潔潔道:「那麼我就回家。」
楚留香笑道:「不錯,你當然要回家,也一定認得路回家。」
他接著又道:「除了人之外,還有一種動物也認得路回家。」
張潔潔道:「馬。」
楚留香道:「不錯,老馬識途,你無論將馬留在什麼地方,它都有法子找到路回家的。」
張潔潔笑道:「那也許還得看它是公馬,還是母馬呢!」
楚留香道:「公馬也只好回家,它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為這世上還沒有為馬開的妓院和酒鋪。」
張潔潔眼睛已漸漸亮了起來,道:「你是說……這頭騾子也能找得到路回家?」
楚留香笑了笑,道:「莫忘記騾子也有一半是馬的種,而且比馬聰明。」
張潔潔眨了眨眼,道:「你跟它回家,難道是想拜訪它的驢爸爸、馬媽媽?」
騾子在前面走,楚留香和張潔潔在後面跟著,走著走著,張潔潔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彎下腰。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你在笑什麼?」
張潔潔道:「笑我自己。」
楚留香道:「我倒看不出你有什麼地方可笑的?」
張潔潔道:「我在笑我自己是個獃子。」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怎麼忽然變得如此謙虛起來了?」
張潔潔道:「我若不是獃子,為什麼要跟在一頭騾子屁股後面走呢?」
楚留香道:「那是因為我要找到這騾子的主人。」
張潔潔道:「你怎麼知道這騾子的主人就是那個要害你的人?」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碰碰運氣。」
張潔潔看著他,慢慢地搖了搖頭,道:「據說一個人若是交了桃花運,就一定會倒霉的,我為什麼要陪著你去倒霉呢?」
她眨了眨眼,又道:「無論如何,至少我總沒有害過你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的確沒有。」
張潔潔道:「我是女的,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你也總該聽過?」
楚留香道:「我的確聽過。」
張潔潔道:「所以你總不能拉住我,一定要我陪著你吧?」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的確不能。」
張潔潔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就要走了,我可不願意陪著一頭騾子、一個獃子到處亂逛。」
她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又笑道:「等你真的被人害死的時候,莫忘記通知我一聲,我一定會趕去替你燒根香的。」
最後一句話說完,她的人已在七八丈外,又回頭向楚留香搖了搖手,然後就突然不見了。
楚留香忽然發現她的輕功很高,這世上假如只有一萬個人,她也許比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八個人都高明得多。
只有九千九百九十八個,因為其中還有個楚留香。
但現在就連楚留香都已追不上她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喃喃道:「我若真的被人害死了,怎麼能去通知你呢?」
他發現這女孩子說的每句話好像全都是這樣子的,半真半假,似是而非,教別人無論如何都猜不透她的用意。
「她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對我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若說她有惡意,她又的確沒有害過楚留香,而且多多少少總還向楚留香透露了一點秘密。
她躲在車子底下,的確像是在等機會救楚留香的。
但若不是她,楚留香又怎會坐上那輛載滿了萵苣的車子,又怎會上那一對老狐狸的當?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只希望自己莫要真的像她說的那麼倒霉,只希望這頭騾子能幫幫他的忙,乖乖地回家,帶他去見那個人。
他實在想問問那個人,為什麼一心要殺他?
果然回了家,回到它的老家——「源記騾馬號」。
一家很大的騾馬號,裡面有各式各樣的驢子、騾子、馬。
楚留香辛辛苦苦跟著它走了半天路,好像真為的是要來看看它的驢爸爸和馬媽媽。
難道張潔潔早就猜到這種結果了?
看來一個人若是跟著騾子走,的確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騾子已搖著尾巴,得意揚揚地去找它的親戚朋友去了。
楚留香卻只有一個人站在那裡發怔。
過了很久,他才能笑得出來,苦笑著喃喃道:「這騾子一定也是頭母騾子。」
騾馬號斜對面有家酒樓,五福樓。
楚留香坐在樓上靠窗的位置上,喝到第五杯酒的時候,猛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個獃子。
一個不折不扣的獃子。
不錯,他現在已知道有個人想殺他,但他總算還是活著的。
「他既然想殺我,我為什麼不等他來殺我呢?
我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地找他?」
楚留香喝下第六杯酒,喝得很快,因為這酒並不是好酒,至少比他藏的酒要差多了。
「連騾子都懂得要回家,我為什麼還要在外面窮泡呢?」
楚留香決定喝到第十二杯酒的時候就停止。
「先去找小胡,然後回家。」
家裡不但有好酒在等著他,還有很多溫柔可愛的人在等著他。
他決定這一次一定要在家裡多待一陣子,好好地休息休息,享受享受。
他的確有權享受享受了。
石觀音,無花,「水母」陰姬,畫眉鳥,宮南燕,薛衣人,薛寶寶,枯梅大師,蝙蝠公子……這些人簡直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
楚留香若不是靠著點運氣幫忙,現在說不定已死了七八次。
他一開始想到以前的事,就不由自主想到了。
「我可以不管別的事情,但總不能看著她為我而死吧。」
他心裡忽然又有了個陰影。
還是那隻手的陰影。
忽然間,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伸到他面前。
一隻很美麗的手,五指纖纖,柔若無骨,慢慢地提起了楚留香桌上的酒壺。
酒杯已空了。
楚留香沒有抬頭,只是看著酒從壺裡慢慢地流出來,注滿了酒杯。
酒杯又空了。
楚留香還是沒有抬頭。
他已看見了一套水紅色的衫裙,已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
這已足夠讓他認出來這人是誰了。
艾虹。
楚留香實在沒有想到她還會出現,忽然笑了笑,道:「你已換了雙鞋子。」
手垂了下去,輕輕提起了裙腳,露出了一雙樣子做得很秀氣的繡花鞋,鞋底薄而柔軟。
這種薄的鞋底,裡面是絕對藏不下暗器的。
楚留香點點頭,笑道:「很漂亮,這才是女孩子們應該穿的鞋子。」
眼尖的店伙又擺上了一副杯筷。
楚留香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坐下喝兩杯呢?」
艾虹坐了下來。
楚留香這才發現,她臉色變得比上次蒼白了許多,神情看來也變得憂鬱了些,連嘴角上那種俏皮的甜笑都看不見了,老是深鎖著眉尖,彷彿有很重的心事。
少女們就是多愁善感的,誰沒有心事呢?
但艾虹看來卻不像是多愁善感的那種女孩子。
楚留香為她斟了杯酒,笑道:「你是不是還在想著那隻鞋子?
鞋子還在桌底下的我那位朋友手裡,我隨時都可以去替你要回來。」
艾虹垂下了頭,彷彿很不安。
楚留香又笑道:「你放心,我那朋友雖然很欣賞你的鞋子,但這次並沒有藏在桌子底下。」
艾虹咬著嘴唇,終於將面前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用她的筷子夾了塊「炸響鈴」,送到她面前的醬油碟里,道:「空著肚子喝酒最容易醉,這裡的菜做得還不錯,你先嘗嘗。」
艾虹忽然抬起頭,凝視著他,一雙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憂鬱和痛苦。
像她這麼樣的女孩子,本不該如此痛苦的。
楚留香把筷子送到她手上,柔聲道:「你先吃點東西,我再陪你喝酒好不好?」
艾虹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和女人說話都是這麼溫柔的嗎?」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也得看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艾虹道:「我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楚留香沒有回答,只是用鑒賞的目光凝視著她。
這種眼光往往比一百句讚美的話都能令女孩子們開心。
但艾虹的眼圈反而紅了,顯得更傷感,垂首道:「我不是艾青的妹妹。」
楚留香道:「我知道。」
艾虹道:「我騙了你,又想殺你,我根本就是個很壞的女人,你本來用不著對我這麼客氣。」
楚留香微笑道:「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因為我知道那絕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忽然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艾虹的左手一直都藏在衣袖裡,連抬都沒有抬起來過。
艾虹道:「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楚留香柔聲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像你這麼天真美麗的女孩子,無論做什麼事,別人都可以原諒的。」
他忽然拉起了艾虹的左手。
艾虹的臉色立刻變了,變得更蒼白。
楚留香的臉色也變了。
袖子里空著一截,艾虹已少了一隻手。
楚留香現在總算已知道窗台上的那隻手是誰的了。
年輕的女孩子,往往將自己的外貌,看得比生命還重,就算手上有了個傷疤,已是非常痛苦的事,何況少了一隻手呢?
楚留香不但同情,而且也不禁為她傷感。
他的確早已原諒了她。
她若是躲著他,又被他找著,或者看見他的時候,還是那種覺得男人都是笨蛋的樣子,那情況也許就不同了。
但一個可憐巴巴、滿懷憂鬱的女孩子,自動來找他,替他倒酒,那麼她無論對他做過什麼事,他都絕不會放在心上。
就算他是男人也一樣。
楚留香總是很快就會忘記別人的過錯,卻忘不了任何人的好處,所以,他不但一定活得比較快樂,也一定活得比較長。
心裡沒有仇恨的人,日子總是好過些的。
過了很久,楚留香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黯然道:「就因為你沒有殺死我,所以他們才這麼樣對你?」
艾虹垂下頭,什麼都沒有說,眼淚卻已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楚留香道:「這件事是誰做的呢?」
艾虹用力咬著嘴唇,彷彿生怕自己說出了心裡的秘密。
楚留香道:「你到現在還不敢說?
你為什麼要如此怕她?」
艾虹的確怕。
她看來不但痛苦,而且恐懼,恐懼得全身都在不停地發抖。
那人不但砍斷了她的一隻手,顯然還隨時都可能要她的命。
楚留香簡直想不出有人能對這麼樣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如此殘忍,但若非為了他,艾虹也不可能遭遇到這種不幸。
他忽然覺得很憤怒。
楚留香一向很少動怒,因為怒氣總容易影響人的判斷力,發怒的人總是最容易做錯事。
但他畢竟是人,總有控制不住的時候,何況現在正是他心情不太好、情緒不太穩定的時候。
他早已將回家享受這件事忘了,忽然站起來,道:「你在這裡坐一坐,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艾虹點點頭,目光溫柔地望著他,彷彿已將他看成自己唯一可以依賴的人。
她這次來,除了要楚留香諒解外,或許也因為她已感覺到自己的孤獨無助。
楚留香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有件事他非做不可。
騾馬號的夥計總好像多多少少也被傳染了一點騾子脾氣,所以看來總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麼和氣。
楚留香剛走進去,就有個樣子並不太友善的夥計迎了上來道:「客官是想來挑匹馬,還是買頭騾子?
我們這裡賣的保證都是最好的腳力。」
這句話說得總算還很客氣。
楚留香道:「我只不過想來打聽點消息。」
聽到並不是生意上門,就連客氣都不必客氣了。
夥計冷冷道:「我們這裡只有牲畜的消息,沒有人的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正是想來打聽有關一頭騾子的事。」
夥計冷眼打量著他,總算忍住沒有說難聽的話來。
楚留香道:「剛才有頭沒有人管的騾子跑進來,你看見了沒有?」
夥計道:「怎麼,那騾子難道是你的?」
楚留香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夥計的臉色這才稍微好看了些,道:「既然是我們的,你還問什麼?」
楚留香道:「但這頭騾子當然已被你們賣出去過一次,我只是想問問是誰買的?」
夥計的手忽然向前一指,道:「你看見了嗎,這裡有多少騾子?」
楚留香看見了,後面欄里的騾子的確很多。
夥計道:「騾子不像人,人有的丑,有的俊,騾子長得全是一樣的,我們一天也不知要賣出多少頭騾子,怎知道那頭騾子是賣給誰的?」
夥計滿臉不耐煩的樣子,顯然已準備結束這次談話了。
楚留香只好使出了他最後的一種武器,也是最厲害的一種。
你就算用這樣東西把別人的頭打出個洞來,那人說不定還要笑眯眯地謝謝你——除了銀子外,還有什麼東西能有這麼大的魔力?
夥計的樣子立刻友善多了,笑道:「我再去替你查查看,那騾子身上若是烙了標記,也許就能查出他以前的買主是誰了。」
騾子身上沒有烙標記,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簡直連一根雜毛都沒有。
楚留香嘆了口氣,已準備放棄這條線索了。
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這頭騾子就是剛才自己從外面跑進來的?」
夥計笑道:「我雖分不出騾子是丑是俊,但一頭騾子是好是壞,我總能看得出來的,像這個騾子,我在半里地外都能認得出來。」
楚留香道:「這頭騾子很不錯?」
夥計道:「非常不錯,一千頭騾子里,也未必能找得出一頭這麼好的騾子來,所以……」
「所以」下面忽然沒有了,眼睛卻在看著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的手一向很少令人失望的。
所以這夥計才又接著說了下去,賠笑道:「像這麼好的牲口,我們通常只賣給老主顧。」
楚留香眼睛亮了,立刻問道:「你們這裡的老主顧多不多?」
夥計笑道:「這麼大的字型大小,若沒有十來個老主顧,怎麼撐得住?」
他接著又道:「像萬盛、飛龍、鎮遠這幾家大鏢局就都是我們的老主了,但最大的主顧還得算是『萬福萬壽園』金家。」
楚留香道:「金家的牲口也是從這裡買的?」
夥計道:「每年我們從關外進牲口來,總是讓金家的少爺小姐們來先挑好的……」楚留香動容道:「這頭騾子是不是金家買去的?
你能不能確定?」
夥計點點頭,道:「別家的牲口上一定都烙著標記,為的是怕牲口走失,但金家財雄勢大,莫說根本沒有人敢動他們的一草一木,就算真的丟了幾頭牲口,他們也根本不在乎。」
楚留香道:「所以只有他們家的牲口身上沒有烙標記,是不是?」
夥計道:「所以我看這頭騾子,八成是他們家丟的了。」
楚留香怔住了。
有些事本是他做夢都不會去想的,但現在卻已想到了。
他這次到這邊來,豈非只有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行動?
這件事一開始豈非就是在金家發生的?
何況除了金家外,附近根本就沒有別的人能動用這麼大的力量,指揮這麼多高手,布下這麼多圈套。
至少楚留香還沒有聽說附近有力量這麼大的人物。
但金家為什麼要殺楚留香呢?
楚留香非但是金靈芝的朋友,而且還幫過她的忙,救過她的命。
只不過金家的人口實在太多,份子難免複雜,其中也說不定會有楚留香昔日的冤家對頭,連金靈芝都不知道。
可是據金靈芝說,她只將楚留香的行蹤告訴了金老太太一個人,就連她那些兄弟叔伯,都不知道楚留香這次來拜壽的事。
難道金靈芝在說謊?
難道這件事的主謀會是金太夫人?
楚留香的心亂極了,愈想愈亂,過了很久都不能冷靜下來。
若是被敵人暗算,他永遠都最能保持冷靜。
但被朋友暗算卻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夥計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做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
他像是在自己感慨,又像是說給楚留香聽的。
這裡根本沒有別的人,楚留香不得不問一句:「什麼事?」
夥計道:「綁架。」
楚留香緊皺眉頭道:「綁架?
什麼人綁架?
綁誰的架?」
夥計嘆道:「幾條彪形大漢綁一個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從對面那酒樓里綁出來,架上了馬車,街上這麼多人,竟連一個敢伸手管閑事的都沒有。」
楚留香動容道:「是個什麼樣的小姑娘?」
夥計道:「一個很標緻的小姑娘,穿的好像是一身紅衣裳……」他還想往下再說,只可惜說話的對象又忽然不見了。
楚留香已沖了過去。
他行動雖快,卻還是慢了一步,既沒有看見那些彪形大漢,也沒有看見那輛馬車,只看見一個賣水果的小販在滿地撿枇杷,嘴裡罵不絕口,還有個小孩望著地上被打碎的油瓶和雞蛋號啕大哭。
遠處塵頭揚起,隱隱還可以聽到車輛馬嘶聲。
枇杷和雞蛋想必都是被那輛馬車撞翻的。
對面有個人,正牽著匹馬往騾馬號里走過來,楚留香順手摸出錠金子,衝過去塞在這人手裡,人已跳上了馬背。
這人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楚留香已打馬絕塵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講究效率,從不說廢話,從不做拖泥帶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樣東西,你除了給他之外,簡直沒別的法子。
江湖中人大都懂得如何去選擇馬,因為大家都知道一匹好馬不但平時能做你很好的伴侶,而且往往能在最危險的時候救你的命。
馬若也能選擇騎馬的人,一定就會選楚留香。
楚留香的騎術並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騎馬的時候並不多。
但是他的身子很輕,輕得幾乎可以讓馬感覺不出背上騎著人。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對任何有生命的東西,他都不願用暴力。
沒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這雖然並不是匹很好的馬,但現在還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輕飄飄地貼在馬背上,本身似已成為這匹馬的一部分。
是以這匹馬奔跑的時候,簡直就跟沒有騎它的時候速度一樣。
按理說,以這種速度應當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馬車了。
一匹馬拉著輛車子,車上還有好幾個人,無論多快的馬,速度都會比平時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講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沒有追上那輛馬車,連馬車揚起的塵土都看不見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這裡分開,前面的路一條向左,一條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樹,最大的一棵樹下,有個賣酒的小攤子。
賣酒的人比買酒的還多。
因為這時候只有一個人在這裡歇腳喝酒,賣酒的卻是夫妻兩個人,老闆手裡牽著孩子,背上還背著一個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歲,太太年紀卻還很年輕。
所以丈夫有點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卻只是在一旁坐著。
楚留香一下了馬,老闆娘就站了起來,帶著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
上好的竹葉青。」
她笑得彷彿很甜,長得彷彿還不難看——也許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卻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從沒有看別人太太的習慣。
第二,交了兩天桃花運,他幾乎送了命。
現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著有點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闆,道:「好,有酒就來一碗。」
老闆娘道:「切點滷菜怎麼樣?
牛肉還是早上才鹵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闆娘道:「半斤,還是一斤?」
楚留香道:「隨便。」
他有很好的習慣——他從不跟任何女人計較爭辯,於是老闆娘笑得更甜,忙著切肉倒酒。
的確是竹葉青,但看來卻像是黃泥巴。
肉最少已鹵了三天。
楚留香還是不計較,更不爭辯。
他本不是來喝酒的。
他還是看看那老闆,道:「剛才有輛馬車走過,你們看見了嗎?」
老闆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他老婆喜歡說話,尤其喜歡跟又年輕又闊氣的客人說話。
他也知道話說得愈多,小賬愈多。
老闆娘道:「這裡每天都有很多輛馬車經過,卻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輛馬車是什麼樣子?」
這下子倒把楚留香問住了,他根本連那輛車的影子都沒看見。
老闆娘眨眨眼,又道:「剛才倒是有輛馬車奔喪似的趕了過去,就好像家裡剛死了人,趕回去收屍似的,連酒都沒有停下來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對,就是那輛,卻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
老闆娘沉吟著,道:「那好像是輛兩匹馬拉的黑漆馬車,好像是往左邊去了……」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為什麼不先坐下來喝酒,等我再好好地想想。」
看來這老闆娘拉生意的法子並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這法子一向很不錯。
只可惜這次卻不太靈了,她笑得最甜的時候,楚留香連人帶馬都已到了兩三丈開外,只留了一小塊銀子下來。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對他的印象太好。
老闆娘咬著嘴唇,恨恨道:「原來又是個奔喪的,趕著去送死嗎?」
黃昏,黃昏后。
道路愈來愈崎嶇,愈來愈難走,彷彿又進入山區。
天色忽然暗了下來。
林木漸漸茂密,連星光月色都看不見。
楚留香忽然發現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這條路是通到哪裡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點東西早已消化得乾乾淨淨,現在他的肚子空得簡直就像是胡鐵花的口袋。
他並不是挨不得餓,就算兩三天不吃東西,也絕不會倒下去。
他只不過很不喜歡挨餓,他總覺得世上最可怕的兩件事,就是飢餓和寂寞。
現在就算原路退回也來不及了,這條路上唯一有東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攤子。
從這裡走回去至少也要一個半時辰。
楚留香嘆了口氣,已開始對那比石頭還硬的鹵牛肉懷念起來。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樹影,陰森森的山石,聽著遠處嗖嗖的風聲,冷清清的流水聲……他覺得自己實在倒霉透頂。
但最倒霉的人當然還不是他,艾虹就比他還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條手,又被人綁架,也不知是誰綁走了她,更不知被綁到什麼地方去了。
還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許更悲慘。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發現自己也是個「禍水」,對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聲在風中聽來,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的哀泣聲。
楚留香輕撫著馬鬃,喃喃道:「看樣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橋旁那小小人家。
小橋,流水,人家。
這本是幅很美、很有詩意的圖畫。
只可惜楚留香現在連一點詩意都沒有,此刻在他眼中看來,世上最美麗的圖畫也比不上一碗紅燒肉那麼動人。
低低的竹籬上爬著一架紫藤花,昏黃的窗紙里還有燈光透出來。
屋頂上炊煙裊裊,風中除了花的香氣外,好像還有蔥花炒雞蛋的香氣,除了流水聲外,又多了一種聲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聲音。
他下了馬,硬著頭皮去敲門。
應門的是個又瘦又矮的小老頭子,先不開門,只是躲在門後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隻受了驚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個肥喏,賠笑道:「在下錯過宿頭,不知是否能在老丈處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當重重酬報。」
這句話,好像是他小時在一個說書先生嘴裡聽到的,此刻居然說得很流利,而且看來彷彿很有效。
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實在不錯。
這句話果然有效,因為門已開了。
這小老頭其實並不老,只有四十多歲,頭髮都沒有了。
他叫卜擔夫,是個砍柴的樵夫,有時也打幾隻野雞兔子換酒喝。
今天他剛巧打了幾隻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卻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人炒蛋加菜。
他笑著道:「也許就因為喝了酒,所以才有膽子去開門,否則三更半夜的,我怎麼肯隨便就把陌生人放進來?」
楚留香只有聽著,只有點頭。
卜擔夫又笑道:「我這裡雖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怕被人搶,卻有個漂亮女兒。」
楚留香開始有點笑不出了。
現在他什麼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氣就來了。
卜擔夫臉已發白,大聲道:「鵑兒,快去把那半隻兔子也拿來下酒。」
裡面的屋子裡就傳來帶著三分埋怨、七分抗議的聲音,道:「那半隻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飯吃的嗎?」
卜擔夫笑罵道:「小氣鬼,也不怕客人聽了笑話,快端出來,也不必切了,我們就撕著吃。」
他又搖頭笑道:「我這女兒叫阿鵑,什麼都好,就是沒見過世面,我真擔心她將來嫁不出。」
楚留香連頭都不敢點了,一聽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裡還敢搭腔?
一個布衣粗裙、不著脂粉的少女,已端了個菜碗走出來,低著頭,噘著嘴,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擱,扭頭就走。
楚留香雖然不敢多看,還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擔夫並沒有吹牛,他的女兒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長長的頭髮,大大的眼睛,只不過臉色好像特別蒼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這樣子的。
她既不敢見人,當然也就見不到陽光。
楚留香轉過頭,才發現卜擔夫也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眼睛里彷彿帶著種不懷好意的微笑,笑問道:「你看我這女兒怎麼樣?」
人家既已問了出來,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愛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擔夫道:「若嫁不出去呢?
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搭腔了,只恨自己為什麼要多話。
卜擔夫大笑,道:「看來你倒是老實人,不像別的小夥子那麼油嘴滑舌,來,我敬你一杯,這年頭像你這麼老實的小夥子已不多了。」
卜擔夫醉了。
一個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來你倒是個老實人……這年頭像你這麼老實的小夥子已不多。」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他有時被人稱作大俠,有時被人看作強盜,有時被人看作君子,有時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個「老實人」,這倒還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實』,一定會嚇得跳起來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著,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這種人家當然不會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將就一夜。
無論如何,這地方總有個屋頂,總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這裡會遇到什麼事,寧可睡在陰溝也不願睡在這裡了。
夜已深,四下靜得很。
深山裡那種總帶著幾分凄涼的靜寂,絕不是紅塵中人能想得到的。
雖然有風在吹,吹得樹葉嗖嗖地響,但也只不過使得這寂靜更平添幾分蕭索之意。
白天經過了那麼多事,在這麼一個又凄涼又蕭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裡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麼睡得著?
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聽那說書先生說起的故事:「一個年輕的舉人上京趕考,路上錯過宿頭,投宿到深山裡一處人家,年邁的主人慈祥而好客,還有個美麗的女兒。」
「主人看這少年學子年輕有為,就要將女兒嫁給他。
他也半推半就,所以當夜就成了親。」
「第二天早上他才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墳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變成一堆枯骨,卻仍將他送的聘禮的玉鐲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覺得這故事很有趣,現在忽然覺得不太有趣了。
風還在吹,木葉還在嗖嗖地響。
如此深山,怎麼會有這麼樣一戶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來時,會不會也是躺在一片墳堆里?」
當然不會,那隻不過是個荒誕不經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為了什麼,背脊上還覺得有點涼颼颼的。
幸好卜擔夫沒有勉強要將女兒嫁給他,否則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風更大,吹得門「吱吱」發響。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蒼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鵑姑娘的臉。
楚留香悄悄站起來,悄悄推開門,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氣。
他一推開門,就看到了這一生永遠也無法忘懷的事。
他只希望自己永遠沒有推開過這扇門。
星光朦朧,月色蒼白。
那位阿鵑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靜靜地梳著頭。
少女們誰不愛美,就算在半夜裡爬起來梳頭,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這阿鵑姑娘梳頭的法子卻很特別。
她將自己的頭拿了下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梳著。
月光照著她蒼白的臉,蒼白的手。
頭在桌上。
人沒有頭。
楚留香全身冰冷,從手指冷到腳趾。
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遇見到如此詭秘、如此可怕的事。
這種事本來只有在最荒誕的故事裡才會發生的。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親眼看到。
阿鵑姑娘的頭突然轉了過來——用她的手將她的頭轉了面對著楚留香,冷冰冰地看著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沒有別人,這聲音的確是從桌上的人頭嘴裡說出來的。
楚留香膽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無論遇著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會發軟。
但現在他的腿已有點發軟了。
他想往後退,剛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條黑影躥了出來。
一條黑狗。
這條狗竟躥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頭。
人頭竟已被狗銜走,還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卜阿鵑已沒有頭。
沒有頭的人居然也在哀呼:「還我的頭來……還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