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上明燈
第十三章 海上明燈
有燈的地方,沒有陸地,就有船。
這一點燈光的確就是星星,救星!
大家用盡全力,向燈光劃了過去,風雖已急,浪雖已大,但這時在他們眼中,卻已算不得什麼了。
燈光漸亮,漸近。
他們劃得更快,漸漸已可聽到船上的人聲。
楚留香看了白獵一眼,沉聲道:「一個人只要還沒有死,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得忍耐——?總認為這是做人最基本的條件。」
英萬里道:「不錯,有句話楚香帥說得最好——人非但沒有權殺死別人,也沒有權殺死自己!」
船很大。
船上每個人舉止都很斯文,穿著都很乾凈,說話也都很客氣。
楚留香一上了船,就覺得這條船很特別。
因為在他印象中,海上的水手們大多數都是粗魯而骯髒的——?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還珍貴,他們洗澡的機會自然不多。
暴風雨雖已將臨,但船上每個人還是都很鎮定,很沉著,對楚留香他們更是彬彬有禮。
無論誰都可看出他們必定受過很好的訓練,從他們身上也可看出這條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楚留香很快就證明了他的想法不錯。
只不過這條船的主人,比他想象中還要年輕些,是個很秀氣,很斯文的少年,穿著雖華麗,但卻不過火。
甲板上飄揚著清韻的琴聲。
楚留香他們遠遠就已從窗中看到少年本在撫琴。
自從「無花」故世之後,楚留香已有很久沒有聽到過如此悅耳的琴聲了。
但他們還未到艙門外,琴聲便戛然而止。
這少年已站在門口含笑相迎。
他笑容溫柔而親切,但一雙眼睛里,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空虛、寂寞、蕭索之意,向楚留香他們長長一揖,微笑著道:「佳客遠來,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胡鐵花本走在楚留香前面,但他卻沒有說話!
因為他知道楚留香平時說話雖也和他一樣有點離譜,但遇著了斯文有禮的人,也會說得很文縐縐的。
文縐縐的話,胡鐵花並不是不會說,只不過懶得說而已。
楚留香果然也一揖到地,微笑著道:「劫難餘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禮,在下等就更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少年再揖道:「不敢,能為諸君子略效綿薄,已屬天幸,閣下若再如此多禮,在下也置身無地了。」
楚留香也再揖道:「方才得聞妙奏,如聆仙樂,只恨來得不巧,打擾了主人雅興。」
少年笑道:「閣下如此說,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時定當請教。」
胡鐵花又累、又餓、又渴,眼角又瞟著了艙內桌上擺著的一壺酒,只恨不得早些進去,找張舒服的椅子坐下來,喝兩杯。
但楚留香偏偏文縐縐地在那裡說了一大堆客氣話,他早就聽得不耐煩了,此刻忍不住插口道:「妙極妙極,琴旁有酒,酒旁有琴,不但風雅之極,如能早聞雅奏,實是不勝之喜。」
他心裡想的明明是「早喝美酒」,嘴裡卻偏偏說「早聞雅奏」,說得居然也蠻斯文客氣。
只可惜他的意思,別人還是聽得出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胡鐵花瞪了他一眼,截口道:「實不相瞞,在下耳中雖然無琴,眼中卻已有酒矣。」
少年也忍不住笑了,道:「聞弦歌豈能不知雅意?
胡大俠固酒中之豪也,在下也早有耳聞。」
胡鐵花剛想笑,又怔住,失聲道:「你認得我?」
少年道:「恨未識荊。」
胡鐵花道:「你怎知我姓胡?」
那少年淡淡笑道:「彩蝶雙飛翼,花香動人間——?與楚香帥把臂而行的,若不是『花蝴蝶』胡大俠又是誰?」
楚留香也怔住了。
胡鐵花道:「原來你認得的不是我,而是老……」少年道:「香帥大名,早已仰慕,只恨始終緣慳一面而已。」
胡鐵花愕然道:「你既也未見過他,又怎知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只是微笑著道:「風急浪大,海水動蕩,諸位立足想必不穩,此船船舷離水約有兩丈,若是一躍而上,落下時總難免要有足音。」
胡鐵花道:「不錯,若在陸上,一躍兩丈倒也算不了什麼,在水上就不同了。」
少年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時,在下卻只聽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躍兩丈,也能落地無聲的,輕功之高,當世已無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著道:「楚香帥輕功妙絕天下,已是不爭之事……」胡鐵花搶著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笑道:「怒海孤舟,風雨將臨,經此大難后,還能談笑自若,瀟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帥又有幾人?」
他轉向楚留香,三揖道:「是以在下才敢冒認,但望香帥勿罪。」
胡鐵花瞪著眼,說不出話來了。
這少年果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還要高明得多。
酒,醇而美。
醇酒三杯已足解頤。
胡鐵花五杯下肚,已覺得有些醺醺然了,話也多了起來——?一個人又累又餓時,酒量本已要比平時差很多的。
這時大家都已通過了姓名,只有英萬里說的名字還是「公孫劫餘」,做了幾十年捕頭的人,疑心病總是特別重些的。
這也許是因為他們見的盜賊比好人多,所以無論對任何人都帶著三分提防之心,說的假話總比真話說得多。
少年笑道:「原來各位都是名人,大駕光臨,當真是蓬蓽生輝。」
胡鐵花搶著道:「若說像閣下這樣的人,會是無名之輩,我第一個不信。」
英萬里立刻也笑道:「在下正想請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隨雲。
原來如此的原。」
胡鐵花笑道:「這個姓倒少得很。」
英萬里道:「卻不知仙鄉何處?」
原隨雲道:「關中人。」
英萬里目光閃動,道:「關中原氏,聲望本隆,『無爭山莊』,更是淵源有自,可稱武林第一世家,卻不知原東園原老莊主和閣下怎樣稱呼?」
原隨雲道:「正是家父。」
這句話說出,大家全都怔住,就連楚留香面上都不禁露出驚愕之色,就好像聽到了什麼最驚人、最奇怪的事一樣。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無爭山莊」於太原之西,這「無爭」二字,卻非他自取的,而是天下武林豪傑的賀號。
只因當時天下,已無人可與他爭一日之長短了。
自此之後,「無爭」名俠輩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轟轟烈烈、令人側目的大事!
英萬里說的「武林第一世家」這六字,倒也不是恭維話。
近五十年來,「無爭山莊」雖然已沒有什麼驚人之筆,但三百年來的餘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無爭山莊」,還是尊敬得很。
當今的山莊主人原東園生性淡泊,極少在江湖中露面,更從未與人交手,固然有人說他:「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測。」
卻也有人說他:「生來體弱,不能練武,只不過是個以文酒自娛的飽學才子而已……」但無論怎麼說,原老莊主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極崇高,無論多大的糾紛,只要有原老莊主的一句話,就立可解決。
就連號稱「第一劍客」的薛衣人,在他鋒芒最露、最會惹事的時候,也未敢到「無爭山莊」去一攖其鋒。
原東園本有無後之恨,直到五十多歲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對兒子的寵愛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說了。
這位原少莊主也的確沒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隨雲少莊主是個「神童」,長成后更是文武雙全,才高八斗,而且溫文爾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輩們提起這位原少莊主,嘴上雖然讚不絕口,心裡卻都在暗暗地同情、惋惜——只因他自從三歲時得了一場大病後,就已雙目失明,是個瞎子!
原隨雲竟是個瞎子。
這一眼就認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個瞎子?
大家全都怔了。
他們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們和他交談了這麼久,非但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個瞎子,簡直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他舉止是那麼安詳,走起路來又那麼穩定,為人斟酒時,更從未溢出過一滴,別人的身份來歷,他一眼就能看破。
有誰能想到他居然是個瞎子!
大家這才終於明白,他眼睛為什麼看來總是那麼空虛寂寞了。
驚嘆之餘,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這麼出眾,長得又這麼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驕子,這一生本已無憾。
但老天卻偏偏要將他變成個瞎子。
難道天公也在妒人,不願意看到人間有無缺無憾的男子?
胡鐵花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他開心的時候固然要喝酒,不開心的時候更要多喝幾杯。
原隨雲卻淡淡一笑,說道:「各方佳客光臨,在下方才卻未曾遠迎,各位現在想必已能恕在下失禮之罪了。」
這雖然只不過是句客氣話,卻令人聽得有些難受。
要回答這句話更難,大家都在等著讓別人說。
胡鐵花忽然道:「你方才判斷的那些事,難道都是用耳朵聽出來的?」
原隨雲道:「正是。」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原公子目力雖不便,但卻比我們這些有耳朵的人還要強多了。」
這句話他分了三次才說完,只因說話間他又喝了三杯。
座上若有個他很討厭的人,他固然非喝酒解氣不可,座中若有個他真佩服的人,他也要喝兩杯的。
英萬里忽然也說話了,含笑道:「在下本覺九城名捕英萬里耳力之聰,已非人能及,今日一見公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原隨雲道:「不敢,閣下莫非認得英老前輩?」
英萬里居然能聲色不動,道:「也不過只有數面之雅。」
原隨雲笑了笑,道:「英老前輩『白衣神耳』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在下早已想請示教益,他日若有機緣,還得煩閣下引見。」
英萬里目光閃動,緩緩道:「他日若有機緣,在下定當效勞。」
兩人這一番對答,表面上看來彷彿並沒有什麼意思,只不過是英萬里在故弄玄虛,掩飾自己的身份而已。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楚留香卻覺得這番話里彷彿暗藏機鋒,說話的兩人也都別有居心。
只不過他們心裡究竟在打著什麼主意,楚留香一時間還未能猜透。
原隨雲話鋒一轉,突然問道:「張三兄固乃水上之雄,香帥據說也久已浮宅海上,以兩位之能,又怎會有此海難?」
張三和楚留香還沒有說話,胡鐵花已搶著道:「船若要沉,他兩人又有什麼法子?」
原隨雲道:「前兩日海上並無風暴,各位的座船又怎會突然沉沒?」
胡鐵花揉了揉鼻子,道:「我們若知道它是為什麼沉的,也就不會讓它沉了。」
這句話回答得實在很絕,說了和沒有說幾乎完全一樣,除了胡鐵花這種人,誰也說不出這種話。
原隨雲笑了,慢慢地點著頭道:「不錯。
災變之生,多出不意,本是誰都無法預測的。」
胡鐵花忽又發現這人還有樣好處——?無論別人說什麼,他好像都覺得很有道理。
船已開始搖蕩。
風暴顯然已將來臨。
英萬里突又問道:「原公子久居關中,怎會遠來海上?」
原隨雲沉吟著,道:「對別人說,在下是動了遊興,想來此一覽海天之壯闊;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謊言相欺?」
胡鐵花搶著道:「原公子是位誠實君子,大家早已看出來了。」
原隨雲道:「不敢……只不過,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在下此行之目的,只怕也和各位一樣。」
英萬里動容道:「哦?
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裡去么?」
原隨雲笑了笑,道:「這兩天海上冠蓋雲集,群雄畢至,所去之處,也許都是同一個地方。」
英萬里目光閃動,道:「是哪裡?」
原隨雲笑道:「彼此心照不宣,閣下又何必定要在下說出來?」
胡鐵花又搶著道:「是不是那號稱『海上銷金窟』的蝙蝠島?」
原隨雲撫掌道:「畢竟還是胡大俠快人快語。」
胡鐵花大喜道:「好極了,好極了……我們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這人只要遇見他看得順眼的人,肚子里就連半句話也藏不住了。
張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先莫歡喜,原公子是否肯讓我們同船而行,還不一定哩。」
胡鐵花道:「我看原公子也是個好客的人,絕不會趕我們下船去的。」
原隨雲撫掌笑道:「在下與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俠這樣的義氣知己。」
他再次舉杯,道:「請……各位請。」
這條船不但比海闊天的船大得多,船艙的陳設也更華麗。
原隨雲也比海闊天招待得更周到。
船艙里早已準備了乾淨的衣服,而且還有酒。
胡鐵花倒在床上,嘆了口氣,道:「世家子畢竟是世家子,畢竟和別人不同。」
張三道:「有什麼不同?
難道他鼻子是長在耳朵上的?」
胡鐵花道:「就算他沒有鼻子,我也瞧著順眼。
你瞧人家,不但說話客氣,對人有禮,而且又誠懇,又老實,至少比你強一百八十倍。」
張三冷笑道:「這就叫,王八瞧綠豆——對了眼。」
胡鐵花搖著頭,喃喃道:「這小子大概有毛病,說話就好像吃了辣椒炒狗屎似的,又沖又臭,也不知人家哪點惹了他。」
張三道:「他當然沒有惹我,可是我卻總覺得他有點討厭。」
胡鐵花跳了起來道:「討厭?
你說他討厭?
他哪點討厭?」
張三道:「就憑他說話那種文縐縐、酸溜溜的樣子,我就覺得討厭,就覺得他說的並不是老實話。」
胡鐵花瞪眼道:「人家什麼地方騙了我們?
你倒說說看!」
張三道:「我說不出來了。」
胡鐵花眼睛瞪得就好像個雞蛋,瞪了半晌,突又笑了,搖著頭笑道:「老臭蟲,你看這人是不是有毛病?
而且病還很重。」
每次兩個人鬥嘴的時候,楚留香都會忽然變成個聾子。
這時他才笑了笑,道:「原公子的確有很多非人能及之處,若非微有缺陷,今日江湖中只怕已沒有人能和他爭一日之長短。」
胡鐵花瞟了張三一眼,冷笑道:「小子,你聽見了沒有?」
張三道:「我不是說他沒本事,只不過說他熱心得過了度,老實得也過了度。」
胡鐵花道:「熱心和老實又有什麼不好?」
張三道:「好是好,只不過一過了度,就變成假的了。」
他不讓胡鐵花說話,搶著又道:「像他這種人,城府本極深,對陌生人本不該如此坦白的;何況,他此行本來就很機密。」
胡鐵花大聲叫道:「那是因為人家瞧得起我們,把我們當朋友。
你以為天下人都跟你一樣,既不懂好歹,也不分黑白。」
張三冷笑道:「至少我不會跟你一樣,喝了人家幾杯老酒,聽了人家幾句好話,就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肝五臟都掏出來給人了。」
胡鐵花好像真的有點火了,道:「朋友之間,本就該以肺腑相見,肝膽相照。
只有你這種小人,才會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張三道:「你以為人家會拿你當朋友?
交朋友可不是撿豆子,哪有這麼容易!」
胡鐵花道:「這就叫——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他自己剛學會這兩句話,還生怕別人聽不懂,又解釋著道:「這句話就是說,有些人認識了一輩子,到頭髮都白了的時候,交情還是和剛見面時一樣;有些人剛認識,就變成了知己。」
張三冷冷道:「想不到我們胡二爺真的愈來愈有學問了。」
胡鐵花道:「何況,騙人總有目的,人家為什麼要騙我們?
論家世,論身份,論名聲,我們哪點能比得上人家?
人家要貪圖我們什麼?」
張三道:「也許……他跟我們其中的一個人有仇。」
胡鐵花道:「他根本沒有在江湖中混過,這些人他一個也不認得,會跟誰有仇?」
張三也開始摸鼻子——?這毛病就像是會傳染的。
胡鐵花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把鼻子都揉破,這道理還是一樣說不通的。
老臭蟲,你說對不對?」
楚留香笑道:「對,很對——?只不過張三說的話也不很錯。
我們大劫餘生,一口氣還沒有緩過來,能小心些總是好的。」
張三忽又道:「這條船倒很規矩,既沒有秘道,也沒有複壁,我已經查過了。」
胡鐵花笑道:「這小子總算說了句良心話。」
張三道:「可是,有件事我還是覺得很奇怪。」
胡鐵花道:「什麼事?」
張三道:「每條船的構造,都是差不多,只不過這條船大些,所以,正艙的船艙一共有八間。」
胡鐵花道:「不錯。」
張三道:「現在,金姑娘住了一間,英老頭和白小子住了一間,我們三個人擠在一間。」
胡鐵花嘆了口氣,喃喃道:「這小子又開始在說廢話了。」
張三道:「這絕不是廢話……既然有八間艙房,原隨雲就應該讓我們住得舒服些才是,為什麼要將我們三個人擠在一起?」
胡鐵花道:「也許……他知道我們這三個臭皮匠是分不開的。」
張三道:「可是……」胡鐵花打斷了他的話,搶著又道:「這也可以證明他對我們沒有惡意;否則他若將我們分開,下手豈非就容易了……你難道已忘了丁楓對付我們的法子?」
這次張三等他說完了,才慢慢地問道:「可是,剩下的那五間給誰住呢?」
胡鐵花道:「當然是他自己。」
張三道:「他只有一個人,一個人總不能住五間屋子。」
胡鐵花道:「另外四間也許是空的。」
張三道:「絕不會是空的。」
胡鐵花道:「為什麼不會是空的?
我們沒有來的時候,這三間豈非也是空的。」
張三道:「這三間也許是,那四間卻絕不是。」
胡鐵花道:「為什麼?」
張三道:「我剛才已留意過,那四間艙房的門都是從裡面閂住的。」
胡鐵花道:「就算有人住又怎麼樣?
屋子本就是給人住的,有什麼好奇怪?」
張三道:「可是那四個艙房裡住的人,一直都沒有露面,好像見不得人似的。」
胡鐵花眨了眼睛,道:「也許……那裡面住的是女人,知道有幾條大色狼上船來了,自然要將房門關得緊緊的,也免得引狼入室。」
張三道:「原隨雲既然是個正人君子,又怎麼會藏著女人?」
胡鐵花笑道:「君子又怎樣?
君子也是人呀,也一樣要喝酒,要女人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句話你難道沒聽過?」
張三也笑了,笑罵道:「所以你也覺得自己很像是個君子了,是不是?」
胡鐵花笑道:「胡先生正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大的君子,老臭蟲也是個……」他轉過頭,才發現楚留香已睡著了。
除非真的醉了,胡鐵花總是最遲一個睡著的。
有時候他甚至會終宵難以成眠,所以常常半夜起來找酒喝。
別人說他是酒鬼,他笑笑;別人說他是浪子,他也笑笑。
別人看他整天嘻嘻哈哈,胡說八道,都認為他是世上最快樂、最放得開、最沒有心事的人。
他自己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用盡千方百計甩脫了高亞男,到處去拈花惹草,別人認為他「很有辦法」,他自己似乎也覺得很得意。
可是他的心,卻始終是空的,說不出的寂寞,說不出的空虛,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寂寞得簡直要發瘋。
他也想能找到個可以互相傾訴、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侶,卻又始終不敢將自己的情感付出去。
他已在自己心的外面築了道牆,別人的情感本就進不去。
他只有到處流浪,到處尋找。
但尋找的究竟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常常會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對高亞男那麼殘忍。
也許他始終都是在愛著高亞男的。
可是他自己卻又拒絕承認。
「人們為什麼總是對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卻在失去后再追悔呢?」
這種痛苦,也許只有楚留香才能了解。
因為楚留香也有著同樣的痛苦,只不過他比胡鐵花更能剋制自己——?克製得愈厲害,痛苦是否也就愈深呢?
胡鐵花暗中嘆了口氣,告訴自己,「我的確累了,而且有點醉了,我應該趕快睡著才是。」
痛苦的是,愈想趕快睡著的人,往往愈睡不著。
張三也睡了,而且已開始打鼾。
胡鐵花悄悄爬起來,摸著酒瓶,本想將張三弄醒,陪他喝幾杯。
也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外面有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輕得就彷彿是鬼魂。
如此深夜,還有誰在走動?
難道也是個和胡鐵花同樣寂寞,同樣睡不著的人?
卻不知是不是也和胡鐵花同樣想喝酒。
喝酒正和賭錢一樣,人愈多愈好,有時甚至連陌生人都無妨;酒一喝下去,陌生人也變成了朋友。
「不管他是誰,先找他來陪我喝兩杯再說。」
胡鐵花心裡正在打著主意,忽又想到在海闊天船上發生的那些事情,想起張三方才所說的那些話。
「難道這條船上真藏著對我們不懷好意的人?」
想到這裡,胡鐵花立刻開了門,一閃身,魚一般滑了出去。
走道里沒有人影,連腳步聲都聽不到了。
對面一排四間艙房,果然有人住,門縫下還有燈光漏出。
胡鐵花真恨不得撞開門瞧瞧,躲在裡面的人究竟是誰?
但裡面住的若真是原隨雲的姬妾,那笑話可真鬧大了。
胡鐵花伸出手,又縮回。
他覺得那腳步聲彷彿是向甲板上走過去的。
他也跟了過去。
風暴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大,現在似已完全過去,滿天星光燦爛,海上風平浪靜,點點星火,盡都映入了碧海里。
船舷旁,痴痴地站著一個人,似乎正在數著海里的星影。
輕輕的風,吹得她髮絲亂如相思。
是誰?
如此星辰如此夜,她又是「為誰風露立中宵」?
胡鐵花悄悄地走過去,走到她身後,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聽到這聲咳嗽,她才猝然轉身。
是金靈芝。
滿天星光,映上了她的臉,也閃亮了她目中晶瑩的淚光。
她在哭。
這豪氣干雲,甚至比男人還豪爽的巾幗英雄,居然會一個人站在深夜的星光下,一個人偷偷地流淚。
胡鐵花怔住了。
金靈芝已轉回頭,厲聲道:「你這人怎麼總是鬼鬼祟祟的,三更半夜還不睡覺,到處亂跑幹什麼?」
她聲音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凶,卻再也騙不過胡鐵花了。
胡鐵花反而笑了,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又為的是什麼?」
金靈芝咬著嘴唇,大聲道:「我的事,你管不著,走開些。」
胡鐵花的腳就好像釘在甲板上了,動也沒有動。
金靈芝跺腳道:「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
胡鐵花嘆了口氣,悠悠道:「我也和你一樣睡不著,想找個人聊聊。」
金靈芝道:「我……我跟你沒什麼好聊的。」
胡鐵花瞧了瞧還在手裡的酒樽,道:「就算沒什麼好聊的,喝杯酒總是可以吧?」
金靈芝突然沉默了下來,過了很久,突然回頭,道:「好,喝就喝。」
星光更亮,風露也更重了。
胡鐵花卻覺得溫暖了起來,雖然兩人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一樽酒,已很快地喝了下去。
胡鐵花這才開口,道:「還有沒有意思再喝?」
金靈芝目光遙注著遠方,慢慢道:「你去找來,我就喝。」
胡鐵花找酒的本事,比貓找老鼠還大。
這次他找來了三瓶。
第二瓶酒喝光的時候,金靈芝的眼波已朦朧,朦朧得正如海里的星影。
星影在海水中流動。
金靈芝忽然道:「今天的事,不准你對別人說。」
胡鐵花眨了眨眼,道:「什麼事?
說什麼?」
金靈芝咬著嘴唇,道:「我有個很好的家,有很多兄妹,生活一直過得很安逸,別人也都認為我很快樂,是么?」
胡鐵花道:「嗯。」
金靈芝道:「我要別人永遠認為我很快樂,你明白么?」
胡鐵花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方才只不過是在看星星,根本沒有流淚。」
金靈芝扭轉頭,道:「你能明白就好。」
胡鐵花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也希望別人都認為我快樂,但快樂又是什麼呢?」
金靈芝道:「你……你也不快樂?」
胡鐵花笑了笑,笑得已有些凄涼,緩緩道:「我只知道表面上看來很快樂的人,卻往往會很寂寞。」
金靈芝猝然回頭,凝注著他。
她的眼波更朦朧,也更深邃,比海水更深。
她彷彿第一次才看到胡鐵花這個人。
胡鐵花也像是第一次才看清她,才發現她是女人。
很美麗的女人。
后艄有人在轉舵,航行的方向突然改變。
船,傾斜。
金靈芝的身子也跟著傾斜。
她伸出手,想去扶船舷,卻扶住了胡鐵花的手。
現在,連星光似也漸漸朦朧。
朦朧的星光,朦朧的人影。
沒有別人,沒有別的聲音,只有輕輕的呼吸,溫柔的呼吸。
因為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已多餘。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靈芝幽幽道:「我……我一直都認為你很討厭我。」
胡鐵花道:「我也一直都認為你很討厭我。」
兩人目光相遇,都笑了。
滿天星光,似乎都已溶入了這一笑里。
金靈芝慢慢地提起個酒瓶,慢慢地傾入海水裡。
有了情,又何必再要酒?
金靈芝眨著眼道:「我把酒倒了,你心不心疼?」
胡鐵花道:「你以為我真是個酒鬼?」
金靈芝柔聲道:「我知道……一個人若是真的很快樂,誰也不願當酒鬼的。」
胡鐵花凝注著她,忽然笑了笑,道:「老臭蟲自以為什麼事都瞞不過他,但有些事情,他也一定想不到。」
金靈芝道:「什麼事?」
胡鐵花的手握得更緊,柔聲道:「他一定想不到你也會變得這麼溫柔。」
金靈芝咬著嘴唇,嫣然道:「他一定總認為我是個母老虎,其實……」她忽然又輕輕地嘆了口氣,幽幽地接著說道:「一個人若是真的很快樂,誰也不願意做母老虎的。」
突聽一人冷笑著道:「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對兒。」
船舷的門,是朝外開的。
門背後有個陰影。
這冷笑聲正是從門后的陰影中發出來的。
金靈芝猝然轉身,揮手,手裡的空酒瓶箭一般打了出去。
陰影中也伸出只手,只輕輕一抄,就已將這隻酒瓶接住。
星光之下看來,這隻手也很白,五指纖纖,柔若無骨。
但手的動作卻極快,也很巧妙。
胡鐵花身形已展開,大鳥般撲了過去。
酒瓶飛回,直打他面門。
胡鐵花揮掌,「啵」地,瓶粉碎,他身形已穿過,撲入陰影。
陰影中也閃出了條人影。
胡鐵花本可截住她的,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的人似乎突然怔住。
人影再一閃,已不見。
金靈芝趕過去,胡鐵花還怔在那裡,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瞪著,目中充滿了驚奇之色,就好像突然見到了鬼似的。
船艄后當值掌舵的水手,什麼人也沒有瞧見。
那人影到哪裡去了?
莫非躲入了船艙?
金靈芝轉了一圈,再折回。
胡鐵花還是獃獃地怔在那裡,連動都沒有動過。
金靈芝忍不住道:「你看到那個人了,是不是?」
胡鐵花道:「嗯。」
金靈芝道:「她是誰?」
胡鐵花搖了搖頭。
金靈芝道:「你一定認得她的,是不是?」
胡鐵花道:「好像……」他只說了兩個字,立刻又改口,道:「我也沒有看清。」
金靈芝瞪著他,良久良久,才淡淡道:「她說話的聲音倒不難聽,只可惜,不是女人應該說的話。」
胡鐵花道:「哦,是么?」
金靈芝冷冷地道:「有些人真有本事,無論走到哪裡,都會遇見老朋友……這種人若還要說自己寂寞,鬼才相信。」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已扭過頭,走下船艙。
胡鐵花想去追,又停下,皺著眉,喃喃道:「難道真的是她?
……她怎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