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方靜姝
我不明所以,不知道老人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落下淚來。
她一雙爬滿褶皺、長滿老人斑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祖母綠的項鏈,綠色的寶石泛著淺淺的微光,她輕柔地看著,目光逐漸溫和。似乎進到一個完全封閉的世界,我一連叫了好幾聲奶奶,才把她的魂喚回來。
老人茫然地看著我,喃喃自語。「一晃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真沒想到會看到以前的舊東西。小姑娘,你給我說說,你上次說見過一個木匣子,它長什麼模樣,上面有綉什麼圖案嗎?」
雖然不知老人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交代。「我之前見到的匣子,大小和您的那個差不多。上面刻了一對正在戲水的鴛鴦,鴛鴦底下是蒲葦和磐石,交錯在一起,還……還挺別緻的。」
妙可的木匣子我見過兩次,因為覺得稀奇,所以印象還算深刻。
老人緩緩點頭。「是了,那果然是她的東西。」
「她,是誰?」我眼前一亮,瞬時來了興趣。秦漪面上雲淡風輕,不過還是稍稍挪了挪身子,往我們這邊靠了靠,他……也想知道?
想知道就說,他那樣也忒傲嬌了吧?
老人沒有直說,而是話鋒一轉,撫摸著祖母綠問我,「小丫頭,你知道那些圖案代表什麼嗎?你知道那個匣子,是用來做什麼的嗎?」
我搖頭。
「那是女孩子出嫁用的首飾盒,一般裝些胭脂水粉或者小件首飾之類。小匣子是女孩的嫁妝,會一直陪著她結婚生子再到臨老死去入土,一般不會送人更不會出售,所以你上次給我說有朋友收了個跟我差不多的木匣,我會驚訝。因為,沒有哪個女人,捨得把它賣了。」
我點頭,想起上次我同老人說匣子是妙可做採風時花錢買的,她那副篤定堅定不相信的模樣。老人手再微微一顫,繼續往下說。「至於上面的圖案,鴛鴦當然代表恩愛的夫妻小兩口,至於磐石和蒲葦,那是一句詩『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象徵矢志不渝的愛情。」
「嘖嘖……」我當然聽過這首詩,可從來沒想過匣子上的蒲葦和磐石這麼詩情畫意,又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語言,只能嘖嘖稱嘆。
「真是情種。」秦漪一手托腮,非常認真地補充了句,帶著鄙夷和嫌棄。
然後,他被我瞪了一眼。
我勞煩他不會說話就別說話,真想用針線把他嘴巴縫上。什麼磐石什麼蒲葦我不熟,但有句話形容他還是非常到位的,叫,「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秦漪不會說話,但挺有眼力勁地,看到我在生氣,趕忙把身子湊了過來,嬉皮笑臉地貼我背上,用手點了點我的鼻翼。「謠謠,你放心。我對你,也是一樣哦。」
我默默地翻了個白眼,他這麼會見縫插針我服,但他搞錯對象了。這首詩是說妻子對丈夫忠誠,無論經歷了什麼都矢志不渝,跟他有什麼關係?「你,弄錯了吧?」
我剛吐槽完,秦漪又補充句。「我沒弄錯,以後謠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無論是上碧瓊還是下黃泉,我,都跟定你了。」
他一邊說,一邊舔了舔舌頭,儼然一副要把我吃干抹凈的模樣。
我打了個哆嗦,冷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不能再繼續和秦漪膩味,我趕忙轉移話題,一本正經地問老人。「所以,你口中的她是?」
「靜姝,方靜姝。」
那是一段時隔半個多世紀的往事,要一直追述到抗戰時期。那時方靜姝和老人是最好的閨蜜,兩人甚至約定好要在同一天出嫁。「靜姝出嫁的小匣子我經常見到,她總是拿在手裡擺弄,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桃花滿面地給我說裡面裝了哪些玩意。有一天她戴著串特別漂亮的祖母綠項鏈,特別得意地告訴我,那是他送給她的定情信物。」
老人微微閉眼,回憶著往事。
「我見過那個男人,斯斯文文,是我們鎮上的教書先生,長得秀氣英俊,和靜姝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只可惜因為戰亂,男人去了前線,一晃好多年再也沒有回來。」
「有人說他死在了外面,有人說他已經在外面成家立業、結婚生子。他們勸靜姝放棄等他的念頭,快些找個老實人嫁了。靜姝不甘心,她堅定地說,她要等,要等到男人回來。」
「可是,我們都知道等不到了,知道他不會回來了。」老人嘆了口氣,眼裡的亮光漸漸黯淡下去,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大好的往事。「只是她沒有等回他回來,卻遭遇了一場大火。那場大火燒毀了靜姝的一切,她被倒下的橫樑砸中,雖然活了下來,但一張臉卻毀了……」
我想起了女鬼的左半邊臉,想起大塊大塊燒傷的痕迹,想起破掉的臉皮下面有無數的蛆蟲爬出……
那張臉,猙獰、狼狽、可怕……
斷不能說美……
「靜姝常說,男人喜歡她會說話的眼睛,喜歡她高高的鼻樑,喜歡她吹彈可破的皮膚,喜歡她是村裡最美的姑娘……」老人的聲音帶著哽咽,濕潤著眼睛一點點的往下說。
「可是,大火奪走了她漂亮的容貌。她不再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還總被不懂事的孩子罵,說她是妖怪,是怪物……」
靜姝不能忍受謾罵,終於在一個刮著陰風的午後,穿著那條原本出嫁時才穿的紅火嫁衣,往樑上懸挂三尺白綾,自盡而亡。死後她的亡魂怨氣不散,就在屋裡一直徘徊,時常各種惡作劇嚇唬村裡的小孩,或者咬死一兩隻雞鴨之類,鬧得村上不得安寧,一直到最近幾年才消停下來。老人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我想她終於想通了,不願繼續留在這裡無妄地等著,所以去地府報道,現在應該投胎了吧?」
她說完,又微微覺得不合適,稍稍一頓,再繼續往下說。「當然,如果人死了會是亡魂,如果這世上真有地獄,真有輪迴……」
老人安靜地哭著,我想從她的身上也很難再問出什麼有用的信息,給秦漪一個眼神,默默地退了回去。我告訴王大娘下午回學校,我先回去收拾東西,讓她幫忙照顧老人。
王大娘點頭,目送我們離開。
走出一段距離,我確定他們聽不到我說話之後,才訕訕開口。「她最近幾年壓根沒消停,就沒想過要去地府投胎。不過是機緣巧合遇上凌清,再經由凌清認識妙可,一方面想藉由妙可修補容顏的專業,幫助她恢復到火災前的模樣;另外一方面,她還想以人命為代價為祭祀,驅動五行轉逆陣,幫助她回到過去。」
她,如意算盤打得真好。
「所以,我們接下來去哪?」我猶豫地看了秦漪一眼,這種大方向且原則性的問題,我巴巴且希望著,他能幫忙,給個主意什麼的。秦漪看了我眼,頗有些無奈,且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
「還能去哪?我說回去你會願意回去嗎?」他給到我一個大大的白眼,「她剛才不是說方靜姝的家在村東頭嗎?我們去看看那座已經被大火燒得不成模樣的屋子唄。」
「啊?」我有些詫異,因為秦漪好死不死,竟……竟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啊什麼啊?」秦漪因為我沒反應過來,這次也不知道是怎想的,竟破天荒地解釋說。「她不是說了嗎?方靜姝死後那屋子就一直鬧鬼,附近人肯定不敢進去,只能把宅子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她死後不願意離開,這次回到村裡,肯定會到那裡祭拜或者瞻仰一番。甚至於,正好藏身於此,我們過去看看,這波不虧。」
「好。」我點頭,跟在秦漪的身後,朝村東頭走去。
我們是打西邊過來的,村子里雖然大部分青壯年都外出務工了,只留下部分老人婦女和孩子,很多屋子都空了出來,但西邊還是挺有人氣的,時常遇到三五成群的孩子鬧騰,越往東走越荒涼,房子破舊不堪,甚至窗戶破了都不修葺,瞧著應該很多年都沒有住人了……
最後,我們在一座已經被燒成了廢墟的屋子前停了下來。
經過大火的洗禮,樑柱整個塌了下來,房上的磚瓦掉了一地。面朝我的兩堵牆已經完全垮塌,僅剩的斷壁殘垣被大火燒得發黑脫落……
一片狼藉中,掛在房樑上的白綾特別扎眼,迎著風,它招搖的晃動著。
一下,又一下。
我揉了揉眼睛,恍恍惚惚,似乎看到了當時的場景。
我看到一穿紅色長裙的姑娘,小心翼翼地踩著板凳站在房梁邊,手中握著一條白色的綢緞,將它拴在房樑上,之後她打了個繩結,剛好夠自己腦袋伸進去……
她試了試,綢緞非常結實,足矣承受她的重量。
她面朝著我,我能看清她的臉。
半張臉臉五官清秀,巧笑倩兮;半張臉猙獰恐怖,如同厲鬼……
最後,她將腦袋放進繩結里……
踢了踢,腳下的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