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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兩人還沒等到大夫,卻見大孫氏找來了。是有個丫鬟看到了進內院的孫懷蔚,嚇了一跳,馬上去稟報大孫氏。進屋發現兩個男子,其中一個還是自己的兒子,她還沒開口責問,就聽到裡屋羅漢床上傳來一聲「姨母」。


  轉過去一看,發現是外甥女,一張臉上全無血色,她幾步走到床邊問道:「這是怎麼了?」


  「姨母,你先讓兩個哥哥出去。」


  大孫氏讓丫鬟把兩位少爺請出去,關上門承鈺才道:「姨母,我應該是月事來了,疼得厲害……」


  原來是小日子來了,她鬆了口氣,立刻吩咐丫鬟去娶了乾淨的衣裙和月事帶來。這時陸玉武在門外說大夫來了,大孫氏又出門應付大夫,只說沒什麼大礙,讓貼身丫鬟回去取了些銀子當大夫的路費。


  「母親,承鈺真的沒事嗎?」陸玉武邊說邊伸長脖子往屋裡看,卻遭母親拍了下腦袋,斥道,「不許看!都回外院去,還有客人要招待,我還沒問你是怎麼跑進來的?」


  「我來,我來……」他支支吾吾想不出理由,又被母親說道:「好了,你們快些回去吧,這裡有我,你承鈺妹妹沒事。」


  「可是……」陸玉武還想留在這兒看她一眼。


  「好了,回去吧。帶你懷蔚表弟回席里去。」大孫氏還想讓丫鬟去廚房熬些紅棗薑茶,沒功夫在這兒和兩個孩子耗。


  陸玉武只好和孫懷蔚離開,等走到長廊拐角處兩人卻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但兩人並沒為這種默契而改善關係,誰也不看誰,只看著那面的廂房,想等著大孫氏出來后再進去。


  等了好一陣,有個丫鬟從廂房出來,手裡抱著堆衣物,正朝他們這面走來。丫鬟走到拐角處時,猝不及防被陸玉武攔住,盤問廂房裡的姑娘如何了。


  丫鬟支支吾吾,漲紅了臉,道:「姑娘就是肚子疼……」


  「為什麼會肚子疼,我母親怎麼說?」


  丫鬟說不出話來,被兩個高高大大的少爺擋在面前,抱著手裡的衣服有些瑟縮。


  孫懷蔚看出她手裡捧的是承鈺今天穿的淺碧色長裙,拿過來一看,發現碧綠的裙上竟有一片血紅,當即嚇了一跳,陸玉武也看到了,下一刻兩人同時沉默半晌,想明白是怎麼回事,覺得非常窘迫。


  孫懷蔚放下裙子,放了丫鬟走開。兩個男子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剛才的事,灰溜溜回到了外院。面上平靜無波,旁人問起來只說剛才去如廁了。


  老太太直到席散才聽女兒說起承鈺在廂房休息的事兒,急道:「怎麼不早和我說,鈺兒現在如何了?」


  「喝了熱的薑茶,在屋裡躺著呢。」大孫氏道。


  老太太忙讓女兒帶她過去。承鈺還有些痛,不過沒之前那麼厲害了,此刻蜷縮在被子里靜靜地忍受著,等這陣疼痛緩過去,平彤回來在邊上伺候。


  她知道外孫女一直以來有痛經的毛病,也吃了不少葯,吃著的時候還好,葯一斷便犯,而外孫女又喝不慣那些苦藥,到最後一聞到藥味就開始吐,她也只好不讓廚房再熬藥了。


  只能希望等年齡長些有所好轉。


  不過大孫氏還是頭一回碰上外甥女痛經,聽母親說了情況,提了個法子,說可以把葯和著蜜餞做成藥丸子吃,這樣既聞不到藥味兒,吃起來也不會苦了。


  老太太聽了覺得可行,讓綉芙記下,道:「你從哪兒聽了這麼個法子的,倒是不錯。」


  「從前妹妹也有這毛病,這法子還是她自己想的呢。」大孫氏道。


  她說的妹妹自然指親妹妹孫氏,姜承鈺的母親。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我倒是不記得了。」


  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不記得,而是根本就不知道。那個乖巧聰穎的小女兒,除了年節下關懷兩句,其餘時間都讓她托給了孫立行的生母,她丈夫唯一的一個姨娘照顧。


  提起已逝的孫氏,母女二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承鈺微微閉著雙眸,躺在羅漢床上,也聽到了她們的話。回憶起前世母親常常要服不少藥丸子,她幼時見了還以為母親在偷偷吃糖豆,吵著也要吃一粒。


  重生以來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再見到母親。


  她輕輕嘆了口氣,聽到外祖母對姨母說道:「外面還有女客等著你呢,你且去吧。」


  「那母親?」


  「我就在這兒看著鈺兒,今日應酬那些小輩們也乏了。」


  「不如母親到隔壁廂房歇個午覺?」大孫氏道,「承鈺有她的貼身丫鬟照顧,我再派幾個丫鬟來服侍著。」


  「外祖母,您去休息就是,我沒事了。」承鈺驀地睜開眼說道,老太太笑道:「還以為你睡著了,原來在聽我們說話呢。」


  她笑笑,老太太看她的確沒什麼大礙了,便叮囑了平彤幾句,跟著女兒去了隔壁的廂房。


  許久沒出過門,多說了些話的確累了,她沾枕便睡了過去,日影西斜前醒來,丫鬟伺候她梳洗。等換好衣服出門,隔壁的丫鬟卻說姜姑娘剛睡著,她只好放棄去看外孫女。


  金陵的艷陽天美得出奇,天空只浮了幾縷雲,隨意而逍遙,陽光曬在她蒼老的皮膚上,舒適而溫暖。老太太突然不想回屋裡待著,站在院中隱隱聽見戲檯子那處傳來鑼鼓聲,戲子悠揚婉轉的聲音穿過深深的宅院透過來,飄渺而空靈,恍若隔世。


  二十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下午,她帶著姊妹們在自家聽戲,丈夫疼她,知道她愛聽戲,特地在府上養了戲班子,要聽時戲台不用臨時搭建,因為一直沒有拆過。戲台對面二樓的閣樓也是專門為她聽戲建成的,那時候閑來無事,常常叫了小旦們來唱。


  那日碧昕,也就是自小服侍她的貼身丫鬟,老三孫立行的生母,給她遞了一盞茶,喝完后她隱隱有些頭暈,碧昕就把糊裡糊塗的她扶了回去,卻不是回凝輝院,而是梅園。


  「老太太,您要去聽戲嗎?」綉芙看她站在庭院中靜靜凝聽,問道。


  她搖了搖頭,腳卻不由往鑼鼓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這王府她幾十年沒來過,但是是熟悉的,因為世安王十六歲開衙建府時,她就來過。這兒有她童年和少女時期的痕迹,就算與前衛國公成親后,也時常跟著丈夫來。


  一切似乎都沒什麼改變,這兒的枇杷樹還在,涼亭還在,多的不過是女兒嫁來后叫人種了許多花草。


  她循著聲音穿過庭院,漸漸的曲子聽得清明了,那是在唱「賞心樂事誰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


  奈何天……


  她抬手摸了摸臉,人都老了,奈不奈何也奈不過歲月流逝。一聲嘆息還沒完,她忽然聽到一聲蒼老沉暮的聲音,反覆把詞曲吟詠了一遍。


  「誰在那兒?」綉芙奇道,吟詠的人聽到聲音,從樹後轉過身來,嚇了她一跳,看來人應該是個花甲之年的老人,滿鬢霜塵,穿一身石灰色直裰,但眉目凜冽,尤其一雙眼睛泛著光,看起來很精神。


  綉芙不認得這人是誰,但老太太認出來了,她強忍著翻江倒海的情緒,攥著手裡的絹子,道:「咱們快走吧。」


  「許久不見了!」


  還沒來及轉身,男子倒是先朗聲問候了一聲,老太太一怔,知道打招呼是免不了的了,道:「王爺別來無恙。」又對綉芙道:「這是世安王。」


  綉芙有些不敢相信,忙行了禮,就感覺之前虛扶著的老太太,此刻似乎在用力拉她,想要離開。


  「就這麼不願見到我嗎?」


  他的聲音還是記憶里那樣熟悉,不過蒼老了許多,有些啞了。老太太心底嘆息著,這人老了說話怎麼還是這樣直白而霸道。她猜著這回是走不了了,果然下一刻世安王走近她,邀她敘舊。


  「這麼多年了,你當真沒話和我說了,還是依舊不能釋懷?」他老了,眼皮不可避免地耷拉下來,但仔細看還是能辨認出這眼睛當年該是一雙極具風情的桃花眼。


  老太太沒回答他,對綉芙道:「你先回去等我吧,這裡不用你伺候了。」


  綉芙怔了怔,不過還是應喏離開。略顯空曠的庭院里,頃刻只剩下她和眼前的男子,明明風拂花香,日光正燦,她忽然記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也是只有她二人,在狹小逼仄的床上,兩個人在葯或酒的作用下,違背意志卻又似順從心愿地做著那樣的事。


  前世的孽緣!她閉了眼,那種時隔多年的痛苦忽然醒來,寂寂地牽痛。


  「你不是去了英國公府上賀壽嗎?」還是她先說道。


  「那老匹夫硬要拉著我灌酒,我就躲了回來。」世安王道。二十幾年前他因為喝酒做了錯事,自那以後,滴酒不沾,為此得罪了不少友人。


  老太太牽了牽嘴角。


  「去那處的亭子坐會兒吧。」他看到她依舊嬌小的身子說道。


  她點頭當是同意,在上台階時,不小心磕絆了一下,走在她身後的王爺上前一把扶住。肢體接觸,兩人都有些尷尬,她立刻鬆開,道:「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了,看不清路。」


  說完她卻看清了被這一絆從袖裡摔出來的一枚扳指,世安王也看到了,在老太太還沒屈身去撿時,眼疾手快地拾了起來。


  扳指是上乘的碧玉,好熟悉,他摸到內側,果然發現了刻在扳指上的「安」字。


  這是幾年前他送給國公府那小丫頭的玉扳指。


  「這扳指?」


  老太太見藏不住了,乾脆道:「這麼好的玉,你就這樣隨便送給了我外孫女,她年紀小,我怕她把王爺您送的東西弄丟了,替她收著罷了。」


  說完她要去拿他手裡的扳指,他卻把手一揚,不給她。


  「這扳指是三十年前你贈給我的,哪有又還給你的道理。」世安王說得理直氣壯,自己把扳指重新戴回大拇指上。


  老太太氣結,這人這麼大年紀了,還是不改年輕時的脾氣,這麼……這麼蠻橫不講理!

  「可你送給我的外孫女了。」


  「你的外孫女?」世安王聽到這句話,面色卻暗了幾分,顯得格外嚴肅而認真。


  「我且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以實相告。」


  「什麼問題?」很多年了,她覺得自己的心沒有跳得這麼快過。


  「當年那件事後,衛國公和我決裂,我就此去了漠北戍守,幾年後回來得知你在那年冬得了個女孩兒,那女孩兒……」世安王臉色逐漸凝重起來,把積年已久的往事翻開,歲月的灰塵撲了他滿面的塵埃。


  「那女孩兒就是眉眉,我外孫女的母親。跟你……跟你沒半分關係!」老太太打斷他。


  「如果她跟我沒半分關係,那為何當年她和我孩兒陸平里有意時,衛國公卻執意阻止?」見她想辯解,他按下她的手,繼續道,「你別說是因為你們不想再和我有任何關係。你們把長女嫁了過來!以世家不能相互嫁娶為由斷了平里的念頭!」


  「原因只有一個!」他看著她開始顫抖的肩頭,緊緊摟了上去,「眉眉是我們的女兒!」


  「而眉眉和平里就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他們若成親就是亂/倫!」


  老太太終於撐不住,掩面哭了起來。世安王把她摟進懷裡,輕輕拍撫著,像她還年幼一般。算來他是和衛國公一起,看著她長大的,從前,幾十年前了,他也這樣安撫過哭泣的她。只是最後她在兩人之間,選擇了衛國公。


  「你若早說出真相,我也會出手阻攔這樁婚事,沒得叫你白白用了你長女的婚事。」過了好久,感覺懷裡的人不再抽泣,他才說道。


  「那你這是不滿意我的長女?」老太太從那個堅實的懷抱里抬起頭,杏眼含嗔地問道。


  是年輕時的那番模樣。他笑了笑,「我對這個兒媳甚滿意。若不是這些年聽她說起,我也猜不到眉眉的身世。」


  「她說了什麼?」


  「她說她的嫡親妹妹,不知為何,從小就不受你和衛國公的待見,出生后只交給一個姨娘養著,連親事也不由她,給她擇了門遠離家鄉的夫婿,出嫁這麼多年,你們也從不過問。」這還能有什麼原因?哪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別人生下的孩子?

  但他並不怨,他只恨自己愣頭愣腦,當時一心繫於戰事,沒能早一刻發現。而她明知孩子是她的,還堅持把孩子生了下來,他已經很感激她了。


  老太太聽后默然無語。她何嘗不想對幼女好,可礙於丈夫,加上自己內心的歉疚,她不能,至少面上不能。


  雖說那件事是碧昕動的手腳,但她呢?她想起當年事發后責問碧昕時,碧昕竟沒有一點悔改之意,反過來指著她質問,她當真對世安王沒有愛慕之意?


  碧昕是從小伺候她的,她的心意自己不知道,但碧昕卻了解,她在受了這聲質問后,才恍然驚覺,原來自己這麼多年一直都忘不了王爺。


  當年她父親犯了事,是衛國公力保,嫁給衛國公算是青梅竹馬的情意,但她心裡更多的卻是要報他的恩情。嫁到國公府後,丈夫真的把她寵上了天,連她想讓碧昕做通房,他也發了一通火,最後她只有作罷。但碧昕卻愛上了丈夫,偷偷爬了床,又出於妒意,用了下作的手段設計她和王爺。


  國公爺知道后要處置碧昕,但那時碧昕已經有了身孕,是她出面攔下才讓碧昕生下孩子,也就是如今的老三孫立行。


  生眉眉時她險些難產,耗了太多氣血,國公爺就將孩子送到碧昕那處,讓她哺育以此贖罪,此後碧昕和立行,眉眉,便一直被孤立在小院里。眉眉出嫁后,碧昕就去世了。


  直到國公爺去世后,她才將外孫女接了來,想從鈺兒身上彌補當年對幼女的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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