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臘月初承鈺收到一封信,是陸玉武從邊關寄來的,落款日期是九月,也就是他剛到漠北的時間。
信的內容不多,說了說漠北的環境,他第一次帶兵打仗的緊張,更多的是在問她的身體恢復得怎麼樣,頭髮有沒有長出來。信紙最後還附了一幅畫,是用墨筆寥寥勾勒的幾筆,畫中少年騎在大馬上,遙望長空皓月,只腰間有一點紅,承鈺細看,明白他指的是自己送他的那枚瑪瑙石腰佩,不禁捂嘴偷笑。
年關將近,雖然聽說邊關捷報頻頻,但匈奴大軍一點沒有罷休的意思,戰爭一天結束不了,陸玉武一天回不了金陵。承鈺每日堅持在小佛堂陪外祖母誦經祈禱,很多次她瞥見外祖母嘴唇微翁,似乎也在禱告什麼,面色平靜而莊重,虔誠的模樣連一旁的孫步玥也趕不上。
有一回琴兒來找她玩兒,發現她擱在大理石書案上的那封信,見封面上龍飛鳳舞寫了一個「武」字,就問是不是玉武表哥寄來的信。承鈺笑著說是,當時也沒有在意,過了兩天孫步玥竟主動來找她。
要知道自從高氏因為下毒害她,被老太太奪了理家之權后,孫步玥一直不待見她。從前還會使點絆子,冷嘲熱諷,如今只視她不存在,見了面也不會打招呼,現在居然腆著一張笑臉來敲她的門,還親熱地喚她「表妹」。
她有一瞬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步玥表姐。」孫步玥進來時,棉簾掀起,灌了小股寒風進來,吹得她精神一凜,她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承鈺笑問。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和你說說話。」孫步玥不等承鈺請,自己坐在了炕上,靠在秋香色的大迎枕上,兩隻手交織在一起,神情有些忸怩。
承鈺實在猜不到她來找自己會有什麼事。
「步玥表姐喝茶。」不管她出於什麼目的,來者是客,承鈺讓綉桃給孫步玥斟了杯楓露茶,又讓她端些果子來。
「不用了。」孫步玥面色不耐,她高估了自己,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衛國公嫡小姐不會求人,她不想和承鈺啰嗦,乾脆道:「我聽說,武表哥給你寫了信?」
聽說?
前兩日琴兒來這兒看到玉武哥哥寄來的信,今天孫步玥就來詰問。應該是琴兒回去后隨口說了句,被孫步瑤有心聽了,便告訴了孫步玥。
承鈺冷眼看了看孫步玥,伊一身棗紅色葫蘆雙喜紋的遍地金褙子,腳下一雙鞋也是霞紅色的軟煙羅做的,似乎隨時等著有花轎來迎。
「是寄了一封。」承鈺淡淡道,難不成孫步玥還想在凝輝院把信強搶了去?
「那……」孫步玥為難起來,額上都冒了點冷汗,她實在沒有求過人,也不會求人,何況所求之人還是她一向最厭惡憎恨的人。
她不知該說什麼,一時語塞。
倒是承鈺先開了口,道:「玉武哥哥沒說什麼,只是問了問祖母和府里長輩們的安。」她知道孫步玥是想知道信上寫了什麼,也不想和她啰嗦,直言道。
「真的嗎?他問過我了?」孫步玥一雙鳳眼眸光微閃,期待又興奮。
承鈺忽然不忍拂了她的意,同時也想她快些離開,孫懷蔚本來書看得好好的,她一來又只有裝作在玩兒桌上的七巧板。
她點了點頭,孫步玥眸光閃爍,少有地對承鈺笑道:「那就好。信上有地址嗎,我想給武表哥回一封。」
地址她就沒辦法了,信上的確沒寫,許是玉武哥哥行軍打仗,也無定所。
搖了搖頭,怕孫步玥糾纏不放,她補充道:「你可以試試寄到土木堡或宣府,不過能不能收到又是一回事了。」
孫步玥有些失落,很快便告辭了,送走她,承鈺長長吁了口氣。
屋裡只留平彤,孫懷蔚見人走遠了,目光淡漠地望了眼門帘,繼續捧過他的書讀。
炕桌上擺了許多小孩子玩兒的物什,七巧板,陀螺,承鈺繡的虎頭貓,有外人來時孫懷蔚便會反應敏捷地丟開書,抓起小玩意兒裝傻。
這樣下去可真不是辦法。承鈺心底嘆口氣。
孫步玥走了不久,丫鬟來傳飯,承鈺領著孫懷蔚去外祖母處用晚飯,到了后才發現孫懷薪也在。
「懷薪表哥。」禮數還是不能少的,承鈺淡淡地打了招呼,孫懷薪也淡淡地用眼神瞥了一眼她,表示他收到她的招呼了。
但顯然老太太並不滿意孫懷薪的方式。
「薪兒,你怎麼不叫你承鈺表妹,還有你二哥。」老太太皺眉說道。
「哪裡來的二哥,我只有一個大哥。」孫懷薪正眼不看孫懷蔚,已自顧自地拿起筷子要夾桌上的一道獅子頭。
「啪!」——是老太太打斷了他的筷子,「你剛才來的時候還跟我說你知道錯了,你反省好了,我想著快過年了,你也在家悶了幾個月,本打算放你出去,怎麼這會兒又這樣?」
孫懷薪聽到祖母說本打算放他出去,心裡開始有些後悔沒乖乖地打招呼。但十四歲的少年本事沒有,脾氣倒是又臭又硬,撿起被老太太打掉的筷子,又要去夾那道獅子頭,一邊說道:「我的確只有一個一母所出的大哥啊。他是誰?我沒見過。」
這回獅子頭都快夾到碗里了,仍是被老太太硬生生打了下來,孫懷薪「啊」了一聲,心疼掉在桌上,湯汁四濺的獅子頭。
「那你現在見了,這是你二哥,快叫人。」老太太真的生氣了。
孫懷薪看了眼孫懷蔚,嘴裡發出「切」的一聲輕蔑,「這種人怎麼配當我二哥?」
「哪種人?」承鈺厲聲問道。
孫懷薪順帶看了眼承鈺,也是冷冷的「切」道:「哪種人,你我心知肚明。我說你也是可笑,這人糟蹋你的丫鬟,你還幫著他。聽說你現在還在教他說話,果然是人以類聚,物已群分。」
「懷薪!」老太太徹底震怒了,她沒想到自己的孫子是這樣嘴上不留德的人,更重要的是,孫懷薪對孫懷蔚的誤會是她一手造成的。
那日她明知道實情,也清楚不說出實情的後果,但為了維護長子,她還是選擇了不說。老太太當然知道事後各院的人會如何議論庶孫,但她還是選擇不聽不聞不去澄清。
今日孫子卻把後果擺在了她眼前——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會再相信這個庶孫,只會永遠輕蔑他,對他避而遠之。
「你胡說!」承鈺氣得聲調也提高了不少,「二表哥沒有!那件事不是二表哥做的,是大……」
「承鈺。」她還沒把「大舅舅」說完,卻被老太太喝住。
「外祖母,二表哥是冤枉的。」承鈺還沒想到自己的好外祖母會做這麼自私的事。
「好了,都不許再提那件污穢事,這不是你們小孩子能瞎議論的。」老太太肅聲說道,一時兩個孩子都不爭辯,安靜了下來。
雖然心裡不甘心。
「吃飯吧。」老太太有些疲憊地說道,「懷薪,剛才你頂撞了二哥,又對錶妹無禮,本來我準備明日就准你出去,現在不行了,除夕那日再解了你的禁閉。」
孫懷薪還想爭取,一看祖母面沉如水,知道情勢不好,只能作罷,吃獅子頭解氣。
當事人孫懷蔚卻未發一言,冷眼看著三個人的戲,灰色的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他聽到自己心底發出了一絲哂笑。
吃過晚飯回屋,孫懷蔚依舊看他的書,到掌燈時分要回去時,他才抬頭髮現承鈺今晚都沒和他說過話。
小丫頭正在練描紅,炕桌上鋪了一張大字帖,她一雙瑩白如玉的小手把筆握得緊緊的,眉頭微蹙,水潤潤的嘴巴嘟著,似有愁悶鬱結於心。
才十歲的小姑娘,能有什麼煩惱憂愁?
孫懷蔚有一瞬的失笑,問道:「你怎麼了?想什麼呢?」
通常都是她問,他答,這回他先開了口,承鈺聽到他低沉如霜的聲音,恍惚抬頭,才發現是他在問自己。
抿了抿嘴,她眉頭蹙得更緊了,慢慢說道:「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外祖母不告訴人,那件事不是你做的。」
「如果我再聽到有人污衊你,我可什麼都不管了,要寫幾百張紙貼在府里,告訴他們是大舅舅要……」
「唉。」承鈺垂下頭,發現字帖上她根本沒按著描紅寫,而是寫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孫懷蔚」。
原來她是在擔心這個。孫懷蔚嘴角輕揚,小小的梨渦隱現。若是妹妹還在,知道他被冤枉了,怕也會這麼著急吧。
「我沒事。」他說道。
「真的沒事?他們這麼冤枉你。」
小姑娘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蘊著柔光,他雖然在說不愉快的事,但語氣出乎尋常的溫柔:「真的沒事。老太太不過,是想維護,孫立言。」
這幾月承鈺多和他說說話,他已從說四個字到連說五個字了,這是不小的進步,很讓她欣慰了一陣。
但現在他說的是什麼話?老太太?孫立言?明明是祖母和父親,卻被他用這種稱呼,說成了無關的人。
不過這的確不能怪他。承鈺無奈,或許以後外祖母知道他的經歷,也會心疼他,護著他,他也能漸漸對祖母改觀。
「我得走了,一會兒他們,該來請安了。」孫懷蔚說完便轉身離開,她一直看著那個單薄瘦削的背影挑了帘子,徹底消失在視線里,才迴轉心思來整理思緒。
在她看來,外祖母當然是個世上頂好的外祖母,但對待庶孫的態度確是令人寒心。假若有一天,自己和大舅舅也發生起利益衝突來,外祖母會選擇保她還是大舅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