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平彤搖搖頭,附在承鈺耳邊悄聲說:「二少爺人前依舊裝傻,獃頭獃腦的一直沒說話。」
要他怎麼說話?要他說什麼?這裡沒有一個人會真心幫他。
就像前世,她被灌了墮胎藥小產,平彤也被活活打死,孫府上下沒有一個人在真心待她。
承鈺靜靜地立在廊下,太陽隱進了雲層里,北風呼嘯,捲來星星點點的雪花,撲在她的臉上,一會兒被途經的眼淚融化,成雪水蜿蜒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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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吧,到底怎麼回事?」老太太目光凜冽如北風,一點不見平日的慈母溫柔。
孫立言揣著一顆擔心,怯懦道:「兒子剛才已經說了,孫懷蔚……」
老太太已經徹底失去了耐性,她沒有喝叱,也沒有走上前去賞長子一個耳光。做這些事也是需要耐性的,她突然覺得自己老了,連發怒都沒有心神支撐。
「我把人都遣散,就是想給你一個說實話的機會,而你還是這麼愚鈍不通,冥頑不化。」老太太語意淡然道,「你自小若是撒謊,眼睛便會半垂著不看人。你還真當你娘老了,好糊弄了是不是?」
孫立言不死心,還想狡辯,「娘,垂了眼睛也不能說明什麼呀,有時候不自主的動作,您怎麼能拿這來說事呢?」
老太太冷笑道:「那你的腰帶是怎麼回事?」
孫立言低頭一看,自己腰帶的中間本來是嵌了一塊玉玦上去的,怎麼找不見了。左摸右摸,他才發現自己把腰帶系反了,玉玦溜到了背後。
「兒子出來得急……」孫立言自己都解釋不下去了,穿衣一向是丫鬟的事,他急歸急,不見得丫鬟也笨手笨腳把腰帶系反了。
「有一年冬天,你不想去上學,大清早聽說你父親回來了,急得自己穿好衣服就去上學,那日回來,你的腰帶就是這麼往後系的。」
老太太抿了口茶,茶不很熱了,帶著些微的餘溫,像她孤寡老婦一顆漸寒的心。
孫立言徹底不敢接話了,話無可接,他垂著眼睛搬弄自己的手指,像還在上私塾的童生,犯了錯緊張地等著夫子責罵。
陳皮甘草茶喝在嘴裡甘甜,她心裡卻無味雜陳。孫立言是她嫁給丈夫后的第四年才懷上的,那時候婆母還在,剛嫁過去時也是明珠般稀罕著,後來日子漸長,肚子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漸漸也冷眼相待起來。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親身感觸到世態炎涼,人情淡薄。不過幸而丈夫拒絕納妾,一心一意只疼著她,到第四個年頭,終於生下了長子。第一個孩子,第一個期盼了很久的孩子,她自是歡喜,乳母也不要,親自餵養,夜裡還抱在懷裡哄,丈夫想跟她做好事也不得。
看著長子而立已過,還一副永遠長不大的樣子,老太太嘆息一聲,的確是自己親手把他養廢了。
「我也不關著你了,關也沒用,你那些個外室,我也不管了。只是往後別鬧出今日這種事,還拉你兒子墊背。」老太太說著,突然想起被拖出去的源兒,皺眉道,「那丫頭才多大,不過十三吧,比你閨女還小呢,你也下得了手!」
她突然覺得污穢難言,不再說下去,擺擺手讓長子退下。
孫立言如臨大赦,忙不迭地告辭離開。
長子走後,她頹然坐在太師椅上,支肘托著沉重不堪的頭。衛國公世襲三代,長子的爵位還是皇上看重丈夫平定安南,勞苦功高才恩賜下的。偏生長子不爭氣,什麼作為也沒有,不能再掙個爵位留給長孫。
次子孫立德資質平平,在工部勤勤懇懇經營了十來年還只是個五品的工部郎中。三子立行年紀雖輕,卻已是五品的三等侍衛,官途順暢,但若說為孫家支應門庭到底還欠些火候。
希望還是得寄於嫡長孫身上,如今她只求孫懷縝能連中三元,進士及第,日後躋身內閣,光耀門楣。
冷不丁想到高氏說的那個夢,鈺兒會害死縝哥兒?
一時的失神,承鈺從門外走進來也沒看見,直到外孫女淚眼汪汪地叫「外祖母」時,她才回過神來。
外孫女穿了件鵝黃色綉四喜如意紋的小襖,下面是條月白色湘裙,如花似玉,眉眼如畫,一雙酷似已故幼女的桃花眼裡含著盈盈淚水。老太太不禁苦笑,自己怎麼也糊塗了,差點要相信高氏渾扯的怪夢。
「怎麼了鈺兒?是外祖母這邊吵著你午休了?」老太太掏絹子幫她把眼淚擦乾。
承鈺搖搖頭,說道:「外祖母,您一定要相信二表哥,他不會做那樣的事的!」
老太太聽了目光一沉,冷聲道:「是誰告訴姑娘的?」
如此污穢不堪的事情,她沒打算髒了外孫女的耳朵,還準備等承鈺問起她的丫鬟,就借口說染病死掉了。卻沒想到有人搶著先告訴了外孫女!
平彤站出來說道:「老太太,是奴婢說的。」
「誰允許你說的!」
見外祖母生氣,承鈺忙解釋道:「外祖母,事情皆因我而起,求您不要怪平彤,也不要錯怪二表哥。」
迎著老太太疑惑的眼光,她繼續說道:「二表哥真可憐,他和承鈺一樣,沒了母親,但承鈺還有外祖母疼著,他卻連一個關心的人也沒有。承鈺同情他,就常常做了點心給他,但又怕在扶搖院被人看見,大舅母知道了會不高興,所以我就讓二表哥去倒座房,平彤把點心送到那兒,他還可以安安心心地坐下吃。」
「今日也一樣,我做了咸甜酥,讓平彤送了去,沒想到就出來這樣的事。」承鈺委屈地說著,涕淚漣漣,「如果我知道送個點心會出這樣的事,無論如何也不敢這麼做的。」
她突然跪了下來,把太師椅上坐著的老太太嚇了一跳,「求求外祖母,千萬不要錯怪了二表哥,二表哥人雖然傻,但絕不會做歹事。承鈺雖然小,但也有自己的想法感覺,二表哥是個單純可憐的人。」
「好了,我的乖孫女兒,你快起來,好好說著話怎麼往地上跪了。」老太太起身上去攙她。承鈺卻怎麼也不起來,眼淚鼻涕抹了一臉,頗有些小孩子耍渾的氣勢。
「外祖母若是不相信承鈺,不相信二表哥,我就不起來!」
老太太啼笑皆非,看著外孫女細細的身量,長久這麼跪著豈不損了膝蓋,她心疼還來不及。況且她一早看出事情不是孫懷蔚做的,難得外孫女小小年紀,也這般心如明鏡,看得透事,當下柔聲哄道:「好好,外祖母信你,也信蔚哥兒,咱們鈺兒先起來好不好?」
承鈺最終還是由外祖母和平彤攙著起來。她心裡也很無奈,自己畢竟只有十歲,平日雖被寵著,但一到正事上,小孩子在長輩面前永遠人微言輕。她也只有出了哭鬧的下策,用孩童的口吻說出她的想法。不過也是仗著外祖母真心疼她罷了。
「都怪外祖母,是外祖母沒看出來咱們鈺兒喜歡和二表哥玩兒,以後鈺兒要是做了點心想給二表哥,只管往扶搖院送去,或者叫二表哥來院兒里玩兒。有外祖母在,看大舅母敢說半句不是!」
老太太把承鈺抱在身邊,親手給她擦乾小臉,承鈺聽到這番話,心裡自是高興,止住了眼淚,櫻唇輕揚,笑得花兒似的。
綉芙給孫懷蔚上了葯,心裡不停感嘆,這二少爺還真是傻,臉腫得這麼高,卻聲兒也不吭,給他抹起葯來,又疼得齜牙咧嘴的,鼻涕流了老長。
「二少爺,您吃果子。」外邊似乎還在說話,綉芙不敢貿然出去,只得和傻少爺悶在暖閣里等。傻人果然容易滿足,聽到有果子吃,渾忘了剛才的痛,興高采烈地抓起果子就往嘴裡塞。
綉芙靜靜打量他,這二少爺呆雖呆,但長得酷似國公爺,一樣的劍眉星目,俊逸出塵,只是稚嫩許多。他之前真的對源兒起了淫/心,想強行*她?
「綉芙姐姐,老太太讓你帶二少爺去正廳。」一個丫鬟進來打斷了綉芙的思路,孫懷蔚還在大口嚼著果子,汁水流了滿嘴,綉芙給他擦了擦,拉著他去了正廳。
老太太看著眼前的少年,手裡一個果子啃得稀爛,果汁四溢,順著手臂打濕了袖子,他還一副渾然未覺的樣子,只顧打量四周。
眼前的人十幾年前還是一團奶氣的孩子,她也抱過他哄過他。他九歲那年牛刀小試便中了個秀才,她和丈夫也高興得一夜未眠,感嘆孫家後繼有人。卻不想天妒英才,一場高燒就把他燒成了這副樣子。
好歹也是親骨血,老太太和藹道,「蔚哥兒,你以後想吃點心就只管來祖母院兒里,你承鈺表妹愛和你玩兒,你也可以陪陪她。」
孫懷蔚事不關己的樣子,繼續嚼著他的果子。老太太面有尷尬,承鈺怕他惹得外祖母不高興,忙說:「今天的咸甜酥二表哥還沒吃到呢,不如我帶二表哥回屋裡吃。」
「對了外祖母,剛才的事……」
老太太知道她指什麼,擺擺手說道:「你放心去玩兒吧,外祖母心裡有主意,至於那個丫鬟,你就當從沒她這號人物就是。」
名字也不想提,可見是厭惡到了一定地步。承鈺施禮,帶著孫懷蔚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