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會兒孫立行趕了回來,聽到好消息后,第一句話竟也是問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老太太又樂了一回,領著兒媳外孫女出了抱廈間,留老三夫妻倆說悄悄話。
孫懷薪還站在屋門口,上午的太陽正好照到這個方向來,他頂著曬了好一陣,有一刻覺得後背都快燒起來了,也不敢離開一步。
祖母生氣的樣子他第一次見,但也不想再看第二次。
「你哭什麼,男孩子像個小姑娘似的扭捏!」高氏斥責起小兒子來絲毫不留情面。
孫懷薪的確哭了,斑斑的淚水幹了后凝在臉上,成了幾道蜿蜒的痕迹。但他不是嚇的,也不是愧疚,他是傷心,傷心他的愛犬被拖出去打死了。
郭氏一向清楚她這個大嫂要強的脾性,知道高氏此刻一定不滿她看到她的狼狽相,因此尋了個借口回去了。
承鈺自然也清楚這一點,但她今天就是想看看外祖母準備怎麼懲罰孫懷薪的。
長廊下尚有一片陰涼,老太太站在陰涼處不再往前走,孫懷薪仍站在太陽底下,而高氏夾在中間,一半兒身子曬著太陽,一半兒身子又在陰涼處,冰火兩重天,卻不敢挪動腳步,半低著頭等老太太的吩咐。
老太太心裡想警誡孫兒,但又不大擅長狠心,因此還是決定讓母子倆人進屋說話。
孫懷薪傷心歸傷心,但眼下第一要緊的還是要想辦法熄了祖母的火。之後無論老太太怎麼問,他一口咬定是阿旺的錯。
「阿旺不聽我的話,我一沒注意它就跑了出去,直往三嬸嬸身上撲!」
「是啊,母親,那畜生獸性未脫,懷薪控制不了它,這也不能怪懷薪吶。」高氏在一旁幫腔。
老太太看著小孫子一副無辜的可憐相,遲疑了片刻。
「既然,你們都說是狗的錯,如今那狗也讓打死了,老三媳婦也無大礙。我就定個死規矩,日後內院里絕不允許再養狗!還有薪兒,雖說不是你的錯,但狗是你養的,說到底是你沒管教好,我就停了你後面三個月的月例錢,再罰你一個月不許出府。」
「祖母。」孫懷薪帶著哭腔哀嚎一聲,罰月錢倒在其次,但如果不能出府,他上哪兒摸魚打馬去?
「懷薪!」高氏喝道,「還不快謝過祖母。」
孫懷薪一看自己母親鐵黑著一張臉,就知道事情再無挽回的餘地,因此只得乖乖答聲「孫兒謝過祖母。」
得了老太太的話,高氏和孫懷薪告辭離去。老太太這邊遮掩過去了,但高氏心裡堵著一口氣,暫時看也不想看兒子一眼,腳步匆匆地甩了孫懷薪幾步遠。
孫懷薪平日里走路從來都是大步流星,此時畏懼和母親並肩會招來一場責罵,因此放慢了腳步走得很是痛苦。
高氏自從老太太屋裡出來,大太陽底下走著,卻覺得有股嗖嗖的冷意,走到庭院正中,太陽最熾,那股冷意也越冷,後背莫名襲來一陣陰寒的風。
她停下腳步,皺眉四下一看,見東邊廊上的廂房外站著一個少年。
孫懷薪陡然見母親停下不走,心裡突突跳起來,如果母親是特意在等他走上前教訓,那他故意磨蹭步子,反而更招罵,乾脆豁出去,抬起腳比平日的步子邁得還遠,兩三步走到高氏身邊。
但高氏並沒有出言責備孫懷薪,只是皺眉盯著東邊的走廊。
孫懷薪順母親的視線看過去,見廊下的陰影處站了一個少年,說道:「咦,這不是剛才那個人嗎?」
「你認識他?」高氏有些緊張地問道。
「不認識,只是我剛才在那邊耳房外,他就站在那兒,看人的眼神,怪滲人的。娘,你認識?」
「不認識。」高氏面無表情地說完,往少年的方向走了兩步,沒想到少年突然不再看她,轉而抱著旁邊的柱子,把自己的頭往柱子上砸,發出「梆梆梆」的聲音。
「這人怎麼了?這得多疼啊。」孫懷薪見狀想過去阻止他,卻被高氏伸手攔住,「不要管,走吧,你的事兒還沒完呢。」
孫懷薪一聽這話,步子一下子滯住了,萬分無奈,跟著高氏走出了凝輝院。
高氏母子走後,承鈺心裡惦記著屋裡還有個病人,因此他倆前腳剛走,承鈺跟著便回自己房裡。
也不知道他醒沒醒,喝了葯好些了嗎?今早走得急,也沒來得及去看看。
承鈺懷揣著這些小擔心,剛出了門,走在廊上,便看見牽挂的那人已經好端端地站在屋門口了。
由遠及近,她看到少年扶著門框而立,目光幽幽地望著高氏母子離開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麼。
「你在看什麼呢?」承鈺走到他身後,他也沒有察覺,此時驚覺地回過頭來,見來人是承鈺,剛才眼神里的厭惡減了幾分,但依然不會張嘴說話。
他不說,那就我說,我把他那份也一起說了。承鈺天真地想。
「你好些了嗎?」她需要把手臂抬得很高才能摸到孫懷蔚的額頭,蜻蜓點水般碰了一下,下一秒就被孫懷蔚警惕地用手拂開。
並沒有燙手的感覺。承鈺笑道:「都有力氣拂開我的手了,看來好得差不多了。但是為什麼額頭紅紅的?」
太陽被飄來的雲層遮住了,此時的天光黯淡了幾分,孫懷蔚幽幽的目光也柔和了幾分。小翅膀似的睫毛垂下又扇起,看著承鈺只是不說話。
「既然你已經好了,那就不用住我這兒了。」承鈺說出這句話時,自己也不知道是帶了喜悅還是遺憾,語氣淡淡的,心情淡淡的。雲層飄走了,太陽露了出來,她抬頭見少年半眯起眼睛,眉頭微皺,小扇子似的睫毛忽閃得更快了。
下一秒,這個陰鬱的少年不再看承鈺,轉身回了房間,鞋也不脫的躺會床上,扯了被子把自己捂住。
承鈺追了進去,只見床上櫻粉色的錦緞被子隆起一團,末端露出一雙穿得發黃的破洞布鞋。
還真是個傻孩子。
承鈺走過去拉被子,發現被子下的人竟用手在裡邊緊緊地拽住了被子。哭笑不得,承鈺啐了一句:「你再這樣,捂出了痱子我可不管。」
又走到床尾,試圖把他的鞋子脫掉。
鞋子的主人感覺到了,起初蹬了幾下,承鈺眼見著他把自己的衫子蹭了半個腳印,氣不過便狠狠往腳上打了一下,兩隻大腳竟也不蹬了,乖乖讓承鈺把鞋脫了下來。
「你聽我說,外祖母,也就是你的祖母,給你安排了新的住處,你好了就可以回去住新家了。」承鈺坐在床邊,像哄小孩子一般說著。
被子里的人沒反應。
「那兒還有好多長得好看的丫鬟等著伺候你呢。」
還是沒反應。
「就在扶搖院的偏院。」
沒想到說了個準確位置,被子里的人一下子掀開了蒙頭被,露出一張稜角分明,硬朗俊逸的面孔,面孔上的一對星眼,像鑲在赤金匕首上的寶石,熠熠生輝。
他似乎在問是不是真的。雖然孫懷蔚始終沒有開口,但承鈺感覺他就是想這麼問。
「真的,不信你現在就可以回新家。」承鈺拉起孫懷蔚的手,想帶他去看,還是被孫懷蔚警惕地甩了開。
意料之中,承鈺已經不再感到挫敗了。
「走吧。」她抿嘴笑道。
孫懷蔚才遲遲疑疑地起身下床,跟著承鈺出門。
扶搖院承鈺兩世都不常去,綉桃在前面帶路,平彤在後面撐傘。不知為何,承鈺總覺得有除她以外的人在場時,孫懷蔚似乎多了幾分傻氣。走路歪著脖子,外八字,走著走著會撞到牆……
明明那雙眼睛是很乾凈純粹的呀。
進了扶搖院偏院,是一所四四方方的小宅院,正房兩間,邊上的耳放各一間,庭院里種了許多花樹,丫鬟來往其間,洒掃庭除。
「姜姑娘。」一個頗伶俐的丫鬟跑來向承鈺福了福。
承鈺看院中的七八個丫鬟都只十三四歲的年紀,只她一人稍大,猜著他應該是給孫懷蔚安排的貼身丫鬟。
「你叫什麼名字?」丫鬟相貌不算上挑,中人之資,不過勝在面孔白皙乾淨。
「奴婢容芷,是大太太安排給三少爺的貼身丫鬟。」
果然是。承鈺便指身旁呆呆傻傻的孫懷蔚說道:「這位就是你家主子,不過不是三少爺,是二少爺。」
容芷有一瞬間的懷疑,怔了會兒,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回道:「是,姜姑娘,二少爺。」
很機靈的丫鬟,承鈺稍微放心。
容芷帶著承鈺和孫懷蔚略略看了看院子,雖然比起正院,這兒顯得簡陋,但房間整潔乾淨,屋外凈是一片花草清香,還算一處溫馨的小院。
承鈺轉頭看孫懷蔚,少年頭頂陽光,痴痴地望著小院,伸出手摩梭著院中一棵老樹的樹皮。
「這兒以前住的什麼人?」承鈺問容芷。
「奴婢來府上時這兒就沒有住過人,不過聽說以前住的是國公爺的一位姚姨娘。」容芷答道。
姚姨娘?不就是孫懷蔚的生母。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童年的事兒。
承鈺走過去,拍了拍孫懷蔚的後背,少年如被蛇咬一般,快速而警惕地轉過身。
「你在這兒會過得很好的,看,這麼多人伺候你呢。」承鈺指了指院中的丫鬟,「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孫懷蔚面無表情,冷冷地掃了一眼承鈺,繼續用手摩挲著樹皮不說話。
還是那副樣子,不說話,不搭理人,承鈺無奈地撇撇嘴,聳了聳肩,回身出了院門。
拐角處,她又忍不住再看一眼孫懷蔚,少年背對她站立,原來那身緊巴巴的白布粗衣已經換成水藍色的長衫,芝蘭玉樹一般筆挺地站著,她莫名想到三舅舅腰間掛的那塊溫潤瑩瑩的方形玉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