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孫懷蔚心裡「咯噔」一下,自己怎麼看著她了?
承鈺心裡卻燒了把小火,活了兩世,還沒見有人這麼盯著她的,警惕又打量,像她要吃了人似的。
想不明白,孫懷蔚乾脆垂下眼不看小女孩兒,倒是承鈺把人盯了半天。
「你說,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呀?我的話你似乎又聽得懂,可別人說你……」
「唉。」承鈺嘆口氣,「管你傻不傻,反正命是撿回來了。以後可記住了,不要淋雨,真傻!」
「我才不傻呢。」孫懷蔚心裡暗道。但是他不能說出口,他還不了解眼前的女孩兒。
這麼想著,眼前就突然暗了下來,脖子後邊貼上了一小塊冰涼。原來是承鈺用手托著了他的脖子,輕輕一帶,讓他的腦袋重新回到枕頭上。
舒服多了。
有股淡淡的香味兒,是這個女孩子身上的嗎?從前妹妹身上似乎也總有這麼股香氣。娘愛把她和妹妹的衣服用時節下的花兒熏一熏。
「葯來了,姑娘。」平彤端著熬好的葯走到床邊,承鈺準備把孫懷蔚扶起來喝葯,沒想到少年頭一歪,又到了枕頭之外,愣是不讓承鈺碰他。
「你幹嘛呀,起來吃藥了。」承鈺小手抱住孫懷蔚的頭,想讓他別亂動,誰知道剛才還病懨懨的孫懷蔚突然反抗起來,使勁搖頭,想甩開承鈺的手。
「你得喝葯,喝了才能好呀!」承鈺的手小,抄了一晚上的書又很酸痛,經不住孫懷蔚這麼左搖右晃的,迫不得已鬆了手。
孫懷蔚趁機翻了個身,面朝裡面,背對著承鈺她們。
「你是不是怕葯苦?不如我拿了蜜餞,你先含在嘴裡再喝葯?」承鈺像哄賭氣的孩子似的。
背對著她的少年沒吭聲,綉桃已經把蜜餞拿了來,承鈺拈了顆圓圓的杏子蜜餞,俯身過去。
孫懷蔚虎視眈眈地睜著一雙星眼,感覺後面那陣香味兒越靠越近,忽然有冰涼涼的東西貼到他的嘴唇上,他一個激靈,張口便對拿著東西的手咬了下去。
「啊!」承鈺如遭火嗜般迅速地抽出了手,幸而孫懷蔚沒有一直咬著不放。承鈺心疼地捧著手吹氣兒,剛才驚多過疼,因為從沒被人咬過,還好牙印子不很深,不然外祖母那兒沒法兒交待了。
平彤綉桃趕忙圍了上來,。平彤心疼地看著承鈺的手,問道:「疼嗎,姑娘?」
承鈺搖搖頭,綉桃要去拿葯,承鈺卻說算了,擦了葯,外祖母就更容易發現她被咬了。昨天聽綉桃說起,外祖母對自己這個痴傻的孫兒也不大過問,如果讓外祖母知道孫懷蔚把她,恐怕會來這兒把他攆出去。
「還真是個傻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平彤啐道,「我們姑娘好心救你,喂你吃蜜餞,你不吃也算了,還咬人!」
平彤說著就往錦緞被子上狠狠拍了一把,裹在被子里的人「唉喲」了一聲。
「你也知道疼呢?」平彤抬手還要打,被承鈺喝住。
「平彤,他好歹是個主子。」
平彤撇撇嘴,只好收手,下一刻卻聽承鈺說:「你們幫我把他按住。」
姑娘這是要?
孫懷蔚雖然是個少年,但生著病,力氣實在不敵兩個丫鬟,一左一右地被兩個丫鬟架住提了起來,按在床頭。
承鈺自己端了葯,「綉桃,把他的嘴撬開。」
要灌藥嗎?姑娘下午還責備過她們不讓灌藥。
孫懷蔚這一鬧騰,葯已經快涼了,也省了承鈺吹葯的功夫,但綉桃還沒能讓他張嘴。
這傻子戒備心怎麼這麼強!承鈺和孫懷蔚四目相對,承鈺覺得孫懷蔚不識好人心,孫懷蔚覺得承鈺不安好心,一般大小的兩雙眼睛,像遙遙相望的隔岸燈火,都想看清對方的心思。
對視了一會兒,承鈺先垂下眼來。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承鈺順著櫻粉色的緞被看上去,直到看到孫懷蔚穿的白色粗布上衣,她忽然心念一動,歪嘴壞笑了一下。
平彤和綉桃正專心地按住孫懷蔚,萬萬沒想到下一刻這個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痴傻少爺突然笑了,笑得不可遏制,根本停不下來。
再看自家姑娘,正伸了一隻手指,左左右右地戳少爺的小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承鈺第一次見他笑,沒想到笑起來的樣子更帥。潔白的牙齒,兩邊尖尖的小虎牙,還有嘴邊兩個淺淺的梨渦。
笑得如清風明月,如芙蕖春松,是四月天里的溫暖。
承鈺逗入了迷,差點忘了正事。既然嘴巴終於張開了,那就……
承鈺拿著葯碗,往孫懷蔚嘴邊一湊,小半碗葯汁便滑了進去。
「不許吐!」承鈺趕緊扶著他的下巴抬了起來,把孫懷蔚的嘴捂得死死的。
少年掙扎了一會兒,最後喉結動了兩下,還是把葯吞了下去。
——
喂完葯到老太太屋已是亥時末,承鈺穿了身薄綢蝶紋寢衣,筋疲力盡地倚在外祖母的肩膀上。
老太太搖著一把黑綢繡花碟竹柄團扇,絲絲涼風撲面,承鈺覺得舒緩了許多。
「外祖母。」
「唔?」
「孫懷蔚表哥,從前是不是還有個姊妹?」
老太太側頭看外孫女,「你聽誰說的?」
「猜的。」
老太太嘆了口氣,把團扇往膝上輕輕一摔,半晌又重新拿起來繼續扇,講道:「只有個孿生妹妹,不過九歲時候夭折了,沒多久,他生母姚姨娘也去了。」
「他生了場大病,人也燒糊塗了。說來咱們鈺兒還是心善。」老太太把扇子湊近了承鈺的面孔,輕輕扇了幾扇。
她何嘗不是狠心不管這個孫子的,也無怪老大和老大媳婦不聞不問。倒是鈺兒,剛來國公府沒多久,也沒問是什麼人,看見病了就救了回來,說來這既是外孫女與次孫的緣分,也是在為他們孫家積德了。
「那以後怎麼辦呢?懷蔚表哥好了以後,他還回原來的地方住嗎?」承鈺問道。
「鈺兒想和他一起住嗎?」老太太反問。
想到剛才孫懷蔚咬自己的那一口,承鈺果斷地搖了搖頭。
老太太笑笑,用扇子輕輕拍了拍承鈺的腦袋,說道:「瞧你擔心的樣兒?難道他還能搶了你的去。」
「我已經讓你大舅母另外安排了屋子和伺候的丫鬟,你要是想找他,就去扶搖院的偏院。」
「誰想去找他了,話也不會說。」承鈺皺眉。
還是不會說話。老太太心底一聲嘆息。那孩子也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聰明伶俐,乖巧靈氣,一雙大大的星眼滴溜溜地轉,一看就透著股聰敏勁兒。
後來他燒了幾天幾夜,好了以後她再去瞧,孫子便話也不會說了,眼睛也不轉了,傻乎乎地盯著一個地方,口角流涎,時不時笑兩聲,看得她既心痛又惋惜。
頭兩年醫生請了無數,太醫院的太醫看盡了,還是找不出病根,只搖頭讓他們另請高明。後來她先喪了氣,不忍心再去看這個孫子,再後來聽說高氏把他挪到一處小院子靜養,她也不再過問。
沒想到幾年後再見到這個孫子,竟是托賴了外孫女。孫懷蔚長高了,十五六的少年消瘦而憔悴,眉眼像極了她的大兒子孫立言。
「好歹也是孫家的子孫啊。」
承鈺沒聽見這聲嘆息,已然靠著外祖母的肩膀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承鈺醒來發現離上課時間已經過了一個時辰,焦頭爛額地爬起床,來不及等平彤綉桃伺候,她自己摸了衣服梳洗,等平彤她們聽到動靜進來,承鈺已經自己草草地穿戴好了。
「你們怎麼也不叫我呀?」
「姑娘,老太太說你昨兒累著了,讓人去枕雨閣給您請了假,想讓您休息一天。」綉桃解釋道。
承鈺不由分說,拿了昨晚抄好的紙便往東跨院趕。
趕到東跨院到族學和女學岔路口的游廊時,承鈺因為走得急,冷不防和剛拐進游廊的人撞了個滿懷。
兩人都走得急,這一撞都摔了個四仰八叉,承鈺懷裡抱著的抄寫紙四散開來,風一吹,飄得到處都是。
好巧不巧的,這個游廊四四方方,中央圍了個小池子,有幾張抄寫被風吹到了水面,承鈺撲過去看時,紙已經被水浸透,墨跡暈染開來,成了黑糊糊模糊的一團。
什麼叫做欲哭無淚!
「哪個不長眼睛的啊!敢撞我!」承鈺這邊正傷心無奈,另一邊被撞倒的人捂著屁股被小廝拉起來,疼得擠眉弄眼的也不忘問候一句別人的娘。
「是你啊!」四目相視,承鈺和孫懷薪認出了彼此。
「原來是你,哼哼。」
前世承鈺就不喜歡孫懷薪這副紈絝子弟相,此時聽他言語間不幹凈,頓時皺了眉頭道:「是我又怎麼樣!」
孫懷薪歪著嘴巴笑了一下,也不回答承鈺,自顧自道:「上次你害我姐從樹上掉下來,本來想找你算帳,結果每次去祖母那兒,你都躲到屋子裡。這回是你自己撞上來的,那可別怪我了。」
承鈺知道這個孫懷薪就是個少爺脾氣,鬧不出什麼大事,綠豆大的膽子,口氣卻不小,也就不理會他。現在最緊要的問題是要解決少了幾頁抄寫的問題。
水裡的紙撈上來肯定也沒用了,外祖母讓人和顧女先生請了假,眼下這個情勢,不如將計就計,先回去把落下的抄寫補上,中午再拿去給先生。
只有這個法子了。強行解釋只會像昨日那樣,越解釋顧女先生越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