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 - 十年後(end)
十年後
「淚姨!」
一團肥肥短短的小肉球咚咚咚地用力踱步到女子麵前,雙頰鼓得紅通通,倒眉嘟唇,氣憤地白胖小手不停亂揮,肩上馱了比自己體積大上一倍的包袱。「淚姨!爹又欺負我!他隻教大胖寫字,不教我寫字!哼!人家不住客棧了,晴兒要跟淚姨住。」
無淚停下手中正繡著的絲綢帕子,看著眼前圓滾小家夥,「不可以叫大胖,要叫哥哥知道嗎?」
「哦。可是爹都叫大胖啊。」
「爹是爹,你是你,他叫你小胖,你要別人跟你爹著喊你小胖麽?」
「不想,晴兒才不胖。」很沒自覺的肥嘟嘟蘿卜小手用力插腰。
「好好好,不胖不胖。」小家夥身後那一大團布墊包著的,是……棉被?!「晴兒,你的包袱……是如何扛下客棧樓梯的?!」晴兒住在隔壁小客棧的二樓。
「用踹的。」得意洋洋。而且她是爬去大胖房間偷大胖的被子,這樣就不用心痛自己的棉被被踹來踹去了。
「……嗯,晚點我幫你搬回去,乖,你爹鐵定是看你還太小,拿筆不穩,才不教你的,等你大點了他自然會教。」
「才不!爹有文人思想!他是不教女子讀書識字,哼,晴兒才不稀罕,我可以自己學!」爹是壞蛋!她最最最討厭了!居然威脅她不來拐騙淚姨的話就晚餐減半……
「晴兒!」無淚詫異地看著眼前的小肉團,放下針線伸手摟過她。「小小年紀,別跟著人胡亂瞎說,嗯?」晴兒久居客棧,客棧人多嘴雜,晴兒又正逢學習的年紀,常常脫口一些讓她驚異不已的話兒。暗地一歎,無淚道,「你爹……其實是因為發過誓,這一生隻教一個女子識字,不願打破誓言才不教你的。」
「哪個女子?!」水靈靈的大眼骨碌碌轉呀轉,「不管不管啦!反正爹都漠視晴兒!哼!淚姨!!還是淚姨最好了,淚姨──當晴兒的娘好不好?!晴兒好可憐,從小沒了爹娘……雖然現在有了新爹爹了,但是他好壞!」她鑽入無淚懷中蹭呀蹭,「晴兒想要個娘!好想有個娘疼!淚姨,你可以不理爹沒關係,但是來當晴兒的娘好不好,好不好嘛。」
沒了爹娘……童稚軟嫩的嗓音觸動無淚內心某處柔軟角落,她將小家夥擁緊。
這裏是離鳳陽十萬八千裏遠的邊關村落,她離開段府之後踏遍了大江南北,宿願得償,看盡了自己所期望的山水天涯,卻也看盡了世間的不平與苦痛磨難。
直到真的跨出腳步她才發覺,世界並不如她憧憬的那樣美好。
每到一個地方,她總會遇上、聽上許多可憐不公之事,當街被富家公子調戲的良家婦女、仗勢欺人隻會貪贓的惡官、光天化日之下劫財砍人的惡霸,從升鬥小民到富家權貴,再再教她開了眼界,流浪了七年,她伐軟了,也看厭了,路經這偏僻小鎮,莫名地被吸引而待下。
這一待,便是三年。
晴兒與晴兒口中的大胖,正是當初路經這兒時湊巧從虎口救下的可憐兄妹。他們的爹娘因為救了一位敵族人而被鎮民們活活砸死,當她與段右涯看見時,小兄妹倆人已被一堆拿著石塊的壯漢團團圍住。
是他飛撲上去擋住那些石塊的,無淚到現在仍是清楚記得,當時段右涯那奮不顧身的模樣,是那樣堅毅擔當,是那樣地震撼住她。那一刻,她竟跟著奔上前不顧一切地摟住另一個瘦小的孩子。
「好不好呀,好不好嘛,淚姨──」
無淚看著晴兒天真無辜的臉,輕聲道,「好。」三年了,在她懷裏顫抖的瘦弱稚女變成眼前這顆圓滾滾的小肉球。
「太好了!終於成功了!!有豐盛的晚餐可以吃了!」小肉球高興得口水直要淌下來了,頭一抬瞧見無淚滿是懷疑的目光,趕緊垂下眼道,「不,晴兒是說,娘!!!終於有娘可以給晴兒煮晚餐了!娘~娘~~太好了!有娘了呢!」
「你爹改變的可不隻你的身材呢。」無淚瞪著小肉球咕噥,「記得三年前是多麽無知純真的孩子啊。」她放開手,將晴兒放下。
「隻會叫孩子過來麽?!別再教他們這些有的沒的了。」她沒好氣的對著自家門口說話。
『碰!』地一聲,小木門被撞開,兩個人影雙雙跌進來。
「啊!爹!好疼!你快起來!」
「等等──呀!淚兒!」段右涯眼角餘光驀然瞥見坐在桌前的女子,一把推開小少年急急站起端上笑臉,「絕對不是我教的,真的。我怎麽可能教他們這些?」說罷偷空瞪了肥短矮小的女娃一眼,小叛徒!剛才居然說,淚姨不用理爹沒關係?!真是越大越欠揍!「再說,咱們都說好了,當個互相照應的朋友嘛,既是朋友,我怎麽可能對你有非、非分之想嘛。」
「是、是呀,淚姨……娘,晴兒是真的真的好想要個娘哦。這樣壞蛋爹爹欺侮我的時候,就有個人可以保護我了。」
無淚看著眼前豎著眉不斷對小少年與小肉球打暗號的男子,麵容波瀾不掀,內心暗自好笑。
這些年,她走到哪,回過頭都會發現他跟著,怎麽甩都甩不掉,久了也就罷了,她與他隨時都保持距離,不會主動親近交談,卻知道他總是在身側。有好幾次遇上麻煩危險,都是他出麵擋下的。直到三年前那一天過後,她開始不再冷然以對他的靠近示好,但約好了兩人是朋友。就隻是朋友。
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執著於她,卻感覺得出,這些年來,他改變甚大。尖銳的菱角不知何時被磨圓了,陰騺固執逐漸淡去,雖稱不上太好的脾氣,心性卻柔軟溫和了許多。
且,越來越懂得與她相處……其實這些年來,她已被人一點一滴的蠶食掉了吧?
「讓學習中的孩子長住客棧不是個好主意,那裏人們來來去去,帶來的是非多,一個不小心教他們聽入心裏,有錯誤的觀念就不好了。」她忽道。
「嗯?!」段右涯怔住。她的意思是……?!「淚兒,你怎麽忍心……」怎麽忍心趕他走?!段右涯小心翼翼地盯著無淚,「怎麽忍心讓他們跟你分開呢?我也覺得住在客棧不是個好主意,可這附近沒有屋子了嘛!」
「我這還有一間空房,反正空著也是空著,他們就搬過來吧。」
「咦?!」段右涯大大鬆了口氣,隨即跳了起來,「那我──?!」
「你隨意,這麽大個人了,早被環境染黑了,誰關心?你若想待客棧,繼續待就是了。」無淚聽見自己這麽說。「但若想一同住我這,也隨便你。」
「我──一同住?!」她、她的意思該不會是……這裏隻有兩個房間啊!那兩個小鬼一間,那剩下的另一間、剩下的另一間不就是她與他……
天!天啊!!!
段右涯胸口狂跳,內心是無比的激動,盯著無淚的清幽容顏,眼裏盡是不可置信。她竟然接受他了是嗎?!是嗎?!!喔老天!他等不及想寫信四處散布這個好消息了!!!
「你與小皓窩客房,晴兒就跟我睡。」
冷不防地,一聲輕緩的女聲打碎了段右涯剛開始作的白日夢。
「哇!跟娘睡!好耶!太好了!娘!!」晴兒高興得向前一跳飛撲上無淚,卻被人更快速地從後頭用力拎起。
「你該減肥了!當心壓垮你娘!」段右涯惡狠狠地瞪像她。哼!這死小鬼,竟跟他示威?!氣煞他也!
「娘!!快看!爹是壞蛋!千萬別給他騙去了!他好壞好壞!」
「來不及了!她早就被我騙過──」忽地噤聲。不好!天殺的該死!段右涯在心裏將自己碎屍萬段,他為何又要提起!好不容易才晴朗了那麽一點的關係啊!他等了這麽多年的──
「右涯,」無淚看著僵住的人跟不斷在她眼前晃動的肥短小手,「先放下晴兒吧,等會你幫我把這些手絹拿上市集賣,我得趁著天色早,整理整理客房。」
在小鎮定居後,某天她仿著紙書以黑線繡上墨字的手絹,給客棧裏的地方官爺兒見了,喜歡得不得了,開以高價討走後,她便興起了繡墨字手絹的主意。結果出乎她意料的受歡迎,一般市集上從未見過手絹繡墨字的,這兒又是偏遠小鎮,識字的人不多,大家見了都覺得高雅美觀,爭相買來比較一番。
此後,她便都以繡手絹維生了。繡功是當初在段府為了段右涯而學來的,繡手絹賣則是想償二爺的恩情而在二爺屋裏起的點子,而今,她結合起來養活自己。
右涯?!她剛剛是說了,右涯?!不是段?這些年,她頂多喊他一聲段!
他胸口發燙,眼神直勾勾看著她。右涯右涯右涯,她知道自己喊了什麽嗎?
「往後的日子,若有朋友日夜相伴也不錯,是麽?」無淚微微一笑。
十年了,誰都變了,段府不再是鳳陽獨霸的富貴人家,二爺從此音訊全無,段老夫人辭世,江山易主,邊疆動蕩,中土原本的富庶繁榮變成了困苦幹旱的荒年,段右涯變了,她也變了。
這離京城千裏之外的小鎮寧靜得不似皇朝曾有過動蕩不安。
一如她現在的心。
她想做的都做完了,行了萬裏路也讀了數卷書,剩下的日子,隻想寧靜地過下去。日子於她,無非柴米油鹽。
十年以前的記憶,已經太淡太遙遠,現在的無淚生活裏,隻有那個時刻守在一旁巴望的男子,若當朋友這樣扶持下去,也是不錯,她想。
「噢!娘!爹摔我!晴兒痛痛!爹是世間大壞蛋!!!」忽地,無淚的袖子被人猛地一扯。
「你這臭小鬼!別一天到晚壞我形象!」段右涯再也忍不住了,開始了每日上演的大眼瞪小眼運動。
其實,也沒有很寧靜。無淚又想。
※ ※ ※
「啊!大娘!早啊!」一個賣菜的少年笑嘻嘻地看著旁邊來賣手絹的女子,「大娘,哪天也拜托你相公教我識字,好不?!我看段皓已經識得好多字了,羨慕得半死呢。」
「……他不是我相公。」女子無奈出聲。她這幾年來已經不知道跟鎮民們說了多少回了。
「呀,無妨呀,」真奇怪的夫妻,一個直嚷娘子娘子,一個見人就否認,這大娘,年歲都一把了,唉呀呀,真不懂害羞些什麽?「你拜托他教我識字嘛,好不?!我也想早日識字,才不會教那可、惡、的、小、胖、子給瞧扁了!」
可惡的小胖子?!!晴兒又做了什麽?!
唉。吾家惡女初長成,「頗有年歲」的大娘開始劇烈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