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右涯的傷,轉眼已經複原了六七成,而他們也如此,在誰都不點破的情況下,寧靜地過了一個月……
『我等,淚兒,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無淚腦中不斷盈繞著段右涯說過的話,忽地手一橫,茶水給濺了出來。
「小姐小心!」一旁隨侍的婢女立刻盈了上來,急急地掏出帕子要給她擦拭。
「啊,不,我自己來便可以了。」她趕緊接過帕子,相當不習慣被人當小姐看。
以前在段府時也有個樂兒服侍她的,但那時段老夫人要樂兒當她的丫頭喊她表小姐,主要是為了要監事她,幫忙傳話,樂兒沒受過訓練,是新進丫鬟沒經驗,做事起來笨手笨腳,也不把她看成為命是從的主子;而現在她身旁跟著的兩個婢女,都是在段府待得久到透了的,時時刻刻都小心地在一旁侍候著她,態度謙卑不踰矩到讓她相當不適應。
她既不是段府貴客,也不是什麽合該給人侍候的小姐啊,她的出身,並不比段府仆婢們來的好,為何段左淵要讓她們侍候她?她隻是暫居照顧下段右涯而已……
「怎麽了嗎?」段中玉看了看無淚,覺得有趣。她一開始來的時候,也是相當的不習慣,什麽都搶著自己做,後來發現那些婢女們給段老夫人狠狠打罵沒盡好本分後,便不敢再害她們,漸漸漸漸也麻痹了。
「沒事,隻是有點不習慣,」無淚擦好,將帕子遞還給婢女,看了眼婢女清麗亮眼的容貌,道:「依柳、綠袖的容貌與氣質都比我像個小姐啊。」
望向她對麵的段中玉,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有坐在這兒跟她喝茶談天的時候。這兒是竹林造景的涼亭,她們現在坐的,可是鑲嵌著不少閃亮耀眼碎石的冰玉石桌椅啊。這大概是全段府最貴、不,是全鳳陽城最貴的一張桌椅了。
這裏,她並不陌生,因為,這竹林跟涼亭都是段家特意為了段中玉練琴而打造的清幽地方。段中玉撫琴,必在此處,她時常來偷看,並非為了在竹林間流轉蕩漾的悅耳旋律,而是看那抹默默守在暗處深情聆聽的男子。
噗!段中玉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無淚與她,都不是當小姐的命啊。她順了順氣,試探地問道,「無淚,你現在對四哥是什麽觀感?」
無淚避開段中玉的目光,避開話題,有意無意地望著隨侍的婢女,「以前我待在這兒,沒什麽人理我,樂兒也隻幫我梳妝打理衣容,打掃洗衣雜活兒都自個兒做,我雖住得偏僻沒多少機會與段府下人們交流,卻知道她們私底下是怎麽看待我的──」
「小姐,沒人敢瞧輕你的,咱們都沒有!」依柳急忙插了句話。
「隻是沒表現出來而已,但那眼神那態度那竊竊私語,多少帶點輕視與嘲弄,我感受得到……我沒要責怪抱怨誰的,別擔心。」她的語調淡柔,「而現在,我與段府沒了關係暫居於此,大家待我的態度卻變了,下人們待我都像個主子般,為什麽呢……」
「小姐,四少爺換了一批下人,除了咱們幾個留下外,其它全換了。」依柳瞟了綠袖一眼。
「是呀小姐,四少爺也特別交代了,就是要咱們把你當主子,小姐的性子好相處不刁難,咱們都很喜歡你的,之前是、是生疏才會誤解的。」綠袖趕緊接話,眼珠骨碌碌一轉。依柳與綠袖皆是段左淵精挑細選的機伶婢女,段左淵有特別囑咐過她們,一逮到機會便在無淚麵前多替段右涯美言幾句。
「什麽時候段府下人歸四哥管了?」段中玉疑惑出聲,一抬頭卻收到依柳的瞪視。
「是大少爺吧。」無淚失笑,這段府,當初給她的那股壓迫不善感不見了,反而上下透出絲絲暖意,就像段左淵給人的感覺般。「為什麽呢中玉,我還是當年四少爺不屑的那個無淚啊,一樣沒有良好的出身、一樣是這副容貌,他所在意的我還是都沒有,怎麽一轉身,他對我的態度改變得這麽多?」她終於正眼看向段中玉,看著那曾經令她心痛自慚形穢的絕世容顏,心卻逐漸地回穩踏實了。她跟段中玉,這番話算是交淺言深了。
「也許是因為……四哥終於發現『真正』該在意的是什麽了吧。」段中玉小心翼翼,她猜想,照鐵手那天那樣子說,無淚跟段右涯是合是分,牽涉到她與張肇佑的未來,及她能不能回去顏蓁蓁世界是吧?!「無淚,你離開之後四哥的改變大家都看在眼裏,他……我也說不上來,個性仍是沒變,但氣質截然不同了,不再那麽陰沉得讓人害怕…….你、你要不要試著,重新與他在一起試試?出嫁那晚你眼中的深情絕然一直讓我難忘!那麽深的情感,畢竟、畢竟不是那麽好釋懷的吧?」
「那麽深的情感確是不好釋懷,但那麽深的痛,也是很不好釋懷的。」無淚終於感到奇怪之處!段中玉不是那個最支持她離開段右涯的人麽?怎麽此刻態度像是非常希望她回頭……嚇!!!她一轉頭,忽地瞧見依柳跟綠袖伸長了脖子側耳貼得極近,屏氣凝神瞪大了眼,那模樣嚇了她一跳。
「對不起!小姐,綠袖不是有意要偷聽──噢!」
「小姐,咱們隻是正巧要看看茶水冷了沒,要不要換新的。」依柳趕忙賠笑,腳下還不忘使力。
別、別再踩了,好痛!「就是就是,這、這茶水光看就覺得太濃了,綠袖去換壺新的來!」
「嗯。」無淚看著齜牙咧嘴離去的綠袖,拉長了脖子凝神詳聽的依柳,還有滿眼殷殷期盼的段中玉,暗歎了聲,表明自己的心跡,「中玉,你人生中目前最重要的是什麽呢?」
「啊?!」段中玉愕然,隨即掩飾失態地揚手端過茶輕啜,「嗯,當然是能回去!可以的話能跟張肇佑在一起,還有這學期能all pass,不,最重要的是能平安混畢業──咳咳咳!咳、我是說,能有個和樂的家庭,娘的身體能健康,大哥跟四哥能有好歸屬,」段中玉最重要的是什麽?有了!「還有能覓著知音人,調出更別致悅耳的曲子。」她趕緊笑了笑,想轉移無淚的注意。
「我呢,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麽。」
「嗯?!」
「情感占了我之前全部的生活,不管學什麽做什麽,都是為了取悅他,離開之後,則是學什麽做什麽,都是為了忘記他……扣除掉段右涯的無淚,就像個空殼。」
「無淚……」
「最近幾日我思考了很久,卻不知道我的人生若是剝離了感情,還剩下些什麽?!!因此我決定了,我想去追尋生命中其它足以填補支撐我的重要事物……比方童年曾經羨慕奢想過卻無法達成的夢,許是讀書識字、許是踏遍天涯看盡千山萬水,總而言,是另一番麵貌的生活,另一種生命的重心……」
「無淚!」無淚怎忽出此言!這、這是古代尋常女子該有的想法嗎?據她對這時代對女子禮儀規範的粗淺了解,無淚這番話,稱得上驚世駭俗吧?!段中玉偷偷瞟了眼依柳及自個兒隨侍婢女,果然看見她們驚詫的表情。「無淚,這、這這……我是讚同,但你可知道世俗的眼光會如何看你?」
她可沒洗過無淚的腦吧?連她這現代人在這,都很小心地遵守她所唾棄的女子禮製了,就怕引人注意跟非議!
「怎樣看都隨別人去吧。」無淚朝段中玉一笑,「反正自流浪的乞兒到煙花之地的雜工,再到被段右涯棄婚的侍寢,世俗的眼光何曾少了?我早習慣了。」
無淚那抹笑,明明嘴角眉梢都彎起了,怎麽她感覺起來如此淒涼……段中玉忽地感到莫名心痛,「無淚……」
風拂過涼亭後側的竹林,傳來颯颯的聲音。
竹林另一端,一個人影鑽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輕動作拖著步伐,另一個人影迅速地竄出跟上並攙扶起他。
「你都聽見了?」
「嗯哼。」段右涯掙開段左淵的手,「我們交情沒好到如此熱切。」他現在心情極度低落!
段左淵倒也不惱,又黏了上去,「那你有什麽打算?」
「那天托你的事情辦好了?」
「我們的交情有好到你托我辦什麽我就辦?」段左淵閃到側邊,幫舉步維艱的段右涯擋去枝葉。
段右涯斜睨了這個越來越油滑調子的兄長一眼,「那就拉倒。」
「哎,真冷淡!我是說,人已經請來府上了,你也等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