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已是盛夏,蟬噪連綿,就算是正午時分,也一樣的熱鬧不休。
緩緩撫過青潤的樹皮,將還牢牢扣住樹榦不放的蟬蛻摘落手中,黑暗端詳一時,淡淡一笑,輕輕合掌——再放開時,已化作肉眼難辨的細粉。
(破殼展翼…展翼必先破殼…真是這樣嗎?)
沉思中的他,忽然似有所覺,右手三指彎起,一刺一提,撲撲輕響中,將腳下的地面撕開一個小口,抽出了半埋在土中的小蟲。
(…是不夠強壯,所以不能破殼嗎?)
被黑暗提起的,是破殼破到一半的知了龜,不知為什麼,它的翅膀沒能完全抽出,更從樹上掉下,摔回了土中。
(也許…是風?)
帶著難明其意的神情,黑暗再度合掌,這一次,他用了較長的時間,然後,當他的雙手分開時…伴隨著正在這林中到處響起的蟬噪,小小的生命,從他掌心振翼飛起。
「很好的技巧…那些冬天開放的野花,看來也是這個原因吧?」
「你…?」
訝容出現,黑暗轉過身,看到王思千…一個,白衣若洗,神色安詳如嬰兒一般的王思千。
「我竟然覺不到你來了…」
負著手,黑暗走了幾步,打量著王思千。
相同的心境,本來就能夠互相感染,所以那一天,當王思千能夠察覺黑暗真身所在時,黑暗同樣也清楚知道王思千的位置何在,當然,那對他並沒有什麼意義。
但現在,黑暗卻發現,自己,竟然完全感覺不到王思千的存在,剛才在背後時感覺不到,而現在,就算是轉回身來,面對面的時候,他…仍然難以感到。現在的王思千,就象一顆樹,一塊石一樣靜靜的站著,明明能夠「看到」他,可,卻完全不能將他和周圍的一切山石樹木區分開來。
微微的動著容,黑暗說出了奇怪的話:
「你,你難道已經練成了最後兩訣?」
天道,地藏…那並非黑暗所應該知道的事情,但聽著這問題,王思千全不在意,他的回答,較黑暗的問題還要更加奇怪。
「不…我,我只是已經『死』了而已。」
——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真想不到,人王未屆而立,竟已能領悟天道至此…」
地點是在約一里以外,根本聽不到兩人的說話,但當王思千回答的時候,那端坐在太師椅中,威嚴莊重的老人卻同時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所以說,福矣禍所伏,禍矣福所依啊…」
微笑著,端立在他身後的白袍儒者欠一欠身。
「是,但,兒卻不願意有這樣的『領悟』,不願。」
嘆息一聲,老人微微抬手,道:「賜,說吧。」
答應一聲,子貢躬身道:「以弟子所見,那頭怪物…恐怕,也是一個『姓王的人』。」
——
「你說,我也是『姓王的人』?」
皺著眉,看向王思千,黑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
約戰的雙方已到,但王思千卻不想立刻動手,告訴黑暗,今天是將一切結束的日子,所以,也應該將一切的疑問都做結束。
「你…你對我便有『殺父之仇』,這在大夏百姓心中最不可共存的仇恨,而對一向以孝弟而名的琅琊王家,這就更加重要,是值得去『諧亡』的事情,但…當我們再遇的時候,我卻並沒有這樣,對么?」
除此以外,還有很多不合情理的事情,從青箱秘學,到那些盛開的野花…以及,為什麼,王中孤當初要用王家最強大的禁咒來將黑暗囚困。
而,當黑暗微微動容的詢問答案時,王思千便告訴他,因為,他也是一個「姓王的人」。
「…若從輩份上算,我們應是堂兄弟。」
面無表情,黑暗聽王思千告訴他,多年以前,王家曾出過一名叛徒。
「而你,就是他的後人。」
叛徒該死,已經身為家主的王中孤親自確認了這一判決,但那人卻曾是王中孤的朋友,詢問他的意願,王中孤知道了他雖然未娶,外面卻有女人,而微服查看之後,他更發現那女人已然有身。
「所以,父親…他也可以說是你的殺父仇人。」
將尤不曉事的黑暗帶回,本來可以給他一個身份和平凡生活,但,因為一些考量,王中孤卻將他關進了鬼咒當中。
「其實,父親,他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因為,他把你當成了實驗體。」
告訴黑暗,自小教他的正是王中孤,而在他所教授的一切中,更有著他精心研究的結果。
「那是人慾,忘情人慾,父親將那傳了給你,二十年來的每一天,你都在修練著這王家最強的神功,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目的不是為了培養一個強者,王中孤很小心的限制著黑暗的發展,使他不能發現自己的潛力,亦使他的種種修鍊都限於紙上談兵,不能真正發揮其威力。而同時,他也在青箱秘學中揀取一些可以與忘情訣相互增益,改頭換面后,傳於黑暗。
「但你始終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所修習的其實並非『文事』,而是『武功』。」
培養黑暗的目的,是減少自己的彎路,旁觀著各種嘗試的後果,王中孤就能使自己免去一些風險,而這樣積累下來的經驗,也使後來的王思千得著了好處。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我也不知道父親最後會如何處置,不管怎樣…那都沒有發生。」
王思千和李倫的闖入,使事情發生變化,而王思千的反覆嘗試,更使黑暗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將一些武功從心底喚醒。
「特別,我所選擇的,也是忘情訣…」
破咒,救人,同時已將黑暗心中的一些東西喚醒,只是當時,他們都不知道。
「而父親是知道的,但他又以為,那也不要緊,因為,安靜生活的你,不會有機會得到蛻變。但,他沒有想到之後的事情。」
沒有想到一直也從容守禮的王思千會橫刀奪愛,沒有想到始終也溫和從容的黑暗會剛絕如斯,王中孤知道時,一切都已太晚。
「你…你用化功訣想殺掉自己,但這樣的傷害,卻將一些東西喚醒,一些,已在你體內沉睡了太久的東西。」
人慾,以格致功夫苦求一個「仁」字,當中實蘊有無限生機,當初王思千初有小成時,便已能靠其辟穀經年,而在修鍊較他更久和更為精深的黑暗身上,其效果,就赫然更加驚人。
「其實,你當初能夠在在生機日見枯竭的鬼咒中多活一年,也是因為潛藏在你身上的這強大生命力。」
整個身體都粉碎都重組進來,經過這樣一個過程,什麼限制也都無效,這樣的黑暗,就開始將自己的潛力發揮,將那些自己曾經修鍊的武學一一憶起。而同時,王中孤辛苦建立起來的道德規範更完全崩壞。
「始終也在修鍊人慾,你原本應該是這世上最善良的人,但因為我…你卻走上相反道路,一夜之間,你化極善為極惡…認真說起來,我,我才是禍首。」
面無表情,聽到最後,黑暗只是又問了一個問題。
「很好的解釋…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知道這一切,是在王中孤入土以後,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王思千發現了一封信,一封王中孤在去戰黑暗時留下的信。信中,他告訴王思千一切。更要求王思千善待黑暗。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希望你能夠原諒他,因為,在我們當中,無名,他其實是最可憐,最無辜的一個…」
敘述完往事,王思千陷入沉默,而似乎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些訊息,好一會後,黑暗才慢慢開口。
「所以,你才總想給我機會,你才總想再把我『變回一個好人』…對吧?」
見王思千沉沉點頭,黑暗,他卻突然縱聲狂笑!!
「他媽的,這樣子將我擺布,要我怎樣就得怎樣…那,我又算什麼了?!」
「思千,我告訴你,一切,早已不能回頭,而且,我也不想回頭!你我今天,只能以戰鬥來結束一切!而若果到這時還婆婆媽媽,你就註定死路一條!」
——
「…你認為,這頭怪物,是當年王家那個叛徒,王中行的後人?」
「對。」
語速不快,卻很堅定,子貢稟報了若干細節,一些似乎互不相干和錯亂矛盾的細節,但在他冷靜準確的分析下,卻最終編織成為清楚的畫像。
「…王中行,的確,他曾經是中孤最好的朋友,照顧他的遺孤,是中孤會做的事情。」
「…有意思。」
點著頭,認可了子貢的判斷,老人眯起了眼,口氣甚為閑散。
「而不管他到底是誰也好,這最後一戰,總算要來了。」
——
怒吼同時,黑暗已猛撲上來,沒有改變自己的身形,僅僅是簡單的一記直拳,徑取王思千的面門。
「現在還不行…」
態度非常冷靜,王思千身子紋風不動,只右手揮出,雖不甚快,卻剛剛好能夠搶在黑暗將他轟中之前,擊中了黑暗的小臂。一拳阻住黑暗攻勢的同時,他更變拳為掌,一擰一旋,已將黑暗推回。
「第八級上段力量,三十天內取得突破…果然,倫的死,也將你強烈的刺激,但這還不夠,你還需要知道更多。」
說話同時,黑暗再次攻上,但仍是一招將他逼退。王思千淡淡告訴黑暗,自己還有一些事情要說。
「一些,你如果不知道,就根本沒法和我戰的東西,亦是我這三十天來的心得。」
「…也就是,忘情訣的真相。」
第二十二節(中)
「你是說,我們全都錯了…我們,完全走在了相反的路上?」
「不能說錯,因為那的確讓我們強大,但,我卻相信,這樣子的強大已經悖離了忘情訣的真義。」
「最早的忘情訣,應該,就真的純粹只是為了遺忘吧…」
帶著一種極為寂廖的神情,王思千表示,因為不願意依靠李倫的死獲取勝利,自己便將戰鬥押后三十天時間,希望能夠將自己的心封閉,至少,不要再和黑暗有所感應。
「忘記…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帶著堅持的心意,王思千將日常事務交代之後,來到北帝宮,靜居,沉思。
「頭五天,我根本一點兒進展也沒有,我的心中全是倫,是關於她的一切。」
自知這樣只會有反效果,王思千努力屏定心神,更強迫自己去思考另外一些東西。
試圖用對父親的懷念去沖淡對倫的懷念,起初曾有一些效果,可很快,他就發現,他只是讓他的心緒更加軟弱,更加不能封閉自己的感覺。
「…然後,我就想到了忘情訣。」
寧願「敗死」,也不靠依靠「自己妻子的死」來獲得「勝利」,儘管明知那絕非李倫所願,可王思千…他就是不肯。
「太上忘情…我知道那只是一個傳說,但我卻希望一試。」
毅然的,王思千做了之前沒人嘗試過的事情,同時迫發出三處遺刻,他就希望在餘下的二十三天內悟到忘情之境。
「我並不追求武功的精進…我,我僅僅是希望讓自己忘記。」
帶著這樣的心情,王思千深深入定,漸漸的,忘記了自我的存在。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看向窗外,發現上弦月已變作下弦。
「後來,我才知道,我一共睡了十四天。」
連睡十餘天,當然是甚為奇怪的事情,但暫時無暇在意,王思千想試一試,自己,有無成功的將心情封閉。
自問其心,王思千幾乎是立刻就發現沒有,當然…那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那時候,我,也許根本就說不上失望…」
若果那樣的來戰,王思千就知道自己會敗,和會死,但完全不在乎,他反覺得那也很好。
「寧可死,我也不能利用倫的死去勝你。」
二十天的努力無功,王思千的心情反而澄清下來。
「其實,要忘記…那本來就不可能吧?」
帶著這樣的豁達,王思千感到自己很輕鬆,很自在。虛想著自己的妻子與父親,他緩緩揮拳,將心意紓發。
「接著,我突然明白了…忘情訣的真義,我一下子就明白。」
「天、地、人的意義,我們完全都錯讀了,而那,更直接導致了你我走到今天。」
開始表現出多一點的好奇,黑暗皺眉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看著他,王思千的神色中,竟似有無限的悲憫。
「我在說,我們都錯了,忘情與天地人的關係,與我們的想象正好相反。」
負著手,王思千的眼中儘是唏噓。
「當然沒人能夠證明這一切了…但,我卻相信我的判斷。」
「我,我幾乎可以體會當年那祖先的心情,那因永失所愛而痛苦莫名,和用盡一切努力去緩解那痛苦的心情。」
「求佛、問道、禮儒…但最後他仍然失敗,他不能忘情,可這樣的他,卻使自己無比強大,也為我們王家留下了數千年不墮的根基…忘情,那名字只是一個嘲弄,是一聲苦笑,一聲滿是無奈的苦笑吶…」
聰明和修鍊忘情訣已久,幾乎是立刻,黑暗已明白了王思千的意思。
「你是說,我們的那位祖先…他因為想要『忘情』而去精研三教之學,而最後雖然失敗,所領悟的東西卻已足夠令他強大,令他可以與文成武德對抗,而那總結下來的東西,便是忘情訣中的『天道』、『地藏』與『人慾』?」
「唔?」
似未想到黑暗這麼快便接受了自己「姓王」的事實,王思千看他一眼,續道:「正是。」
「而祖先的失敗,便已說明了它們的無用…所謂『紅花綠葉白蓮藕』的寬容,現在看來,更不過是一記冷笑,一記『你們三個其實都一樣無用』的冷笑啊。」
「那麼,我們用格致功夫苦心修練人慾…」
面色終於改變,更出現憤怒的神色,看在眼中,王思千隻是苦苦的一笑。
「或者不能說沒用,沿著無數祖先走過的道路,我們的確令自己強大,不合情理的強大,而那強大,更令我們付出代價。」
「善、惡,那種分界有意義么?誰是盡善?誰又是極惡?想吃飯是惡么?不肯喝水便是善?人之欲本無善惡,關鍵,可能只看你是否在傷害他人。」
「但我們卻以為存在『惡欲』和『善欲』,我們壓制自己,讓自己『善良』,讓自己『退讓』,讓自己『不爭』和『不怒』,即使…那並非我們的真心。」
「我們在和自己戰鬥,戰鬥使我們變強,卻也使我們受傷…而最後,那更讓我們迷失。」
一直以來,王思千都會對自己疑惑,是什麼,使自己在那個大雨之夜,干出了那種從道德上說根本就不可原諒的事情?又是什麼,使一直善良的無名竟會用殺戮來破壞阻止他人的幸福?
「但在那天夜裡,我突然明白了,是逆風…長久以來積累在我們心中的逆風,強烈的刮起來了。已積蓄了不知多久,一瞬間,它就讓我們迷失。」
物極必反,在認識不到時強行格致自己,或者在一定程度內就有助於將自己強大,但當那壓力持續增加和標準不斷提高時,又當遇到一些特別軟弱或者迷茫的時候,再堅強的心,也會崩潰。
「…是這樣嗎?」
怔怔的聽著,不知何時,黑暗已是淚流滿面。
「你哭了…和我一樣。」
用低沉的聲音,王思千告訴黑暗,在那一天,當自己將這些終於想清時,也一樣是再沒法支持,淚傾如雨。
「若果早知如此,我們…」
苦澀的笑著--那笑容幾乎令人心碎,黑暗卻又問了一個問題。
「那麼,你所領悟出來的,你所認為的,忘情訣的真義,又是什麼呢?」
——
「對峙了一個多時辰,始終也不動手…人王到底在幹什麼?」
已有一些焦急,澹臺子羽不禁出口抱怨,但微笑著,老人擺一擺手。
「不行,澹臺,你抱怨也沒有用,今天你不能再靠近去偵看了…那太危險。」
微微躬身,子貢卻對老人的決定提出質疑。
「即使以我們的眼力,在這裡也只能看出事情的大概,更完全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如果讓澹臺接近一些,我們能知道更多,應該會有用的。」
「不…」
緩慢但堅決的搖著頭,老人告訴子貢,現在所需要的,僅僅是「感覺」。
「用心去感覺,感覺那些心情的激蕩,語言,這時是什麼意義也沒有的…這時是什麼意義也沒有的」
思考一時,他更吩咐其它儒門弟子都可以離去。
「兒…你陪著我就好。」
很快,子貢等人已全部離去,只離下白袍儒士一人,靜靜站在老者身後,他什麼也沒有問。
「很好的氣度…而吾兒,現在,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
突然將話題扯開,老人表示:若將天下武功作一排名,十三經、龍拳、忘情訣應該都可以排入前二十位。
「其實,可能應該說是前十才對…但不管怎樣,重點不是這個。」
似對遠方的戰況不再感興趣,微微的閉著眼,老人向其子發問,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在三王世家當中從來沒有出「天下最強」?
「有如此之好的基礎,有代代相傳的經驗,有可靠的家族保障,有隻要簡單修練便能強化到頂端的神功…有太多優越的條件,但,三王世家當中,卻從來沒有出過『天下最強』,不是嗎?」
正如老人所言,幾乎每一代的三王都能夠側身於最強者之列,但,卻從來沒有人能夠再向前一步,從最強者之一變成最強者的唯一,正如前任人王和現任的龍王,每當提起,他們只被稱為「天下五強」,卻絕不會是「天下最強」。
顯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思考了一會,白袍儒士表示自己沒有想好。
「我不明白…也許,是因為三王的原則總是不要為天下先?」
「有部分原因,但,最重要是不是這個。」
默默的皺著眉,老人一邊搖手,一邊示意其子將眼睛閉上。
「用你的心去感覺,感覺那邊戰場上正在發生的事情,感覺那種感情的衝撞與激動…唔,那才是原因,是我們這些世家子弟,我們這些永遠也都平靜生活,連帝姓更替時也一樣可以不減富貴的世家子弟們找不到自己的『終極力量』之原因。」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唯如此,才能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吶…」
——
「忘情訣…它的真正力量在於『不忘』,不僅要不忘,還要去挖掘,去追憶,去清楚的感受每一分每一寸的記憶,從中找出那些自己最重視的的東西,而這樣,我們便能汲取到力量…我們所能發揮的最大力量。」
淡淡的,王思千告訴黑暗,當自己決定不再嘗試忘卻時,曾無意中揮出了怎樣的拳。
「因為一直在試圖遺忘,所以,最後能夠銘下的,就都是那些最重要,最深刻的記憶…而那時,我更發現…」
說到一半,王思千改用行動來補充說明,輕輕揮拳,他擊向黑暗。似乎簡單的一擊,卻令黑暗臉色大變,和不惜將自己的身體形狀也都改變來加強防禦。
但仍然沒用,發出輕微的爆裂聲,黑暗被這似乎簡單的一拳遠遠擊飛,連續撞斷多顆大樹和改變身體的形狀,他才終於能夠將自己停住,貼住在一塊大石上。
不顧石上正在出現著的龜裂,黑暗掙扎著起身,嘶聲道:「你…你這一拳叫什麼?」
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右手,王思千慢慢道:「這一拳…我叫他做『不待』。」
——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唔,我幾乎可以看到中孤又出現在那裡,依靠人王對他的深刻而思念而重新出現…若這一拳有名字,那便只該叫著『不待』。」
低聲發表著評論,老人的眉宇間卻有些疑惑:
「但這威力就太小…若認真將自己的潛力全數挖掘,人王似乎不該只有這個境界…還是說,這樣的拳,人王竟還可揮出不止一記?」
——
「這樣的拳,我一共可出兩記,一是因懷念父親而發,一是因思念倫而發,而現在,我更已將所有的方法告你。」
「和我一樣修鍊忘情訣來強大自己,和我一樣是八級上段的力量,和我一樣精通著王家的武功,更…和我有著一樣的心情。黑暗,我相信你應該很快就可明白我的意思,和知道怎樣出這樣的拳。」
「一樣的,因思念倫而揮出的拳。」
「你,你是想比一比…」
喘息著,黑暗已自大石上脫離,瞪著眼,那裡面,有熾烈的光。
「對。」
「我就是想比一比,我們兩個,究竟誰,愛倫更多一些,有著更執著心意的人,也就能將自己的拳發揮出更大威力。」
「給你半個時辰調息…然後,讓我們以一拳來決生死吧!」
第二十二節(下)
還沒有到半個時辰,黑暗已經站直了身子。
「可以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心,而心,我已經準備好了。」
不顧王思千的勸阻,他深深的呼吸著,將右拳捏緊,而當王思千也一樣站直身子時,他更問王思千,那第二拳叫什麼名字。
「…凄風。」
「知道了。」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苦苦一笑,黑暗一邊活動肩膀,一邊道:「很好的名字,但,我不喜歡。」
當王思千問「那麼你是什麼名字」時,黑暗的回答很簡單。
「倫。」
「咳,咳」
似乎沒有想到,王思千怔了怔,咳嗽幾聲,才苦笑道:「好,確實是更好的名字…那麼,都準備好了?」
下一瞬,雙拳相交。
——
「不僅人王,連那怪物也可汲引出『終極』之力?!」
甚為驚訝,老人的十指緊緊扣住扶手,幾乎將之抓裂。
「可怕…這一代的王家,真是可怕。」
略現迷惑,白袍儒士問他的父親,為何這一次,周圍的環境竟完全不受影響。
「因為,他們的力量,被全數用來和對方角抵,誰若浪費流失了一點,誰就會先敗下來…」
略現激動,老人更告訴其子,現在所比拼,已經是「心」。
「誰有更堅強的心志,誰有更執著的心情,誰就能堅持的更久,能夠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雖激動,老人也不忘做出布置,教諸儒要做好準備。
「人王若勝,怎麼都好說,但若是那怪物…嘿,能夠汲引終極之力的怪物,絕對不可放過。」
——
已相抵了超過一杯茶時間,兩人仍然保持著最開始的姿勢,兩隻拳頭撞在一處,一動不動。
但終於,變化開始出現:首先是鬢邊出現汗跡,然後,是微微的顫抖。
這是「已在衰弱」的表現,亦意味著「敗」乃至「死」的將至,但比起它們,卻還有更值得在意的事情。
「怎麼會是這樣,不可能,我不相信!」
憤怒吼叫著的,是黑暗,而在這時,他的拳上更已開始出現傷痕。
「我對倫的心意怎可能會輸過你…不可能,不可能啊!」
——
遠方,老人的臉上,出現了迷惑的表情。
「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感覺…難道說,人王,他竟然還有發第三擊的力量?」
——
「…對倫的心意,我們完全一樣。」
眼見勝利已可到手,王思千卻一點兒高興的樣子也沒有。
「讓我自信一定能比你撐持的更久的,是痛苦,和隨之而來的力量。」
「我們同樣都失去了一個『最愛』的女人,但與此同時,我還比你多失去了一個兄弟,一個我最重視的兄弟。」
「一個,若能有后,我便願意讓他來繼承王家的兄弟。」
「無名,我相信他還在,我相信他會回來,我相信,當明白自己是因而向惡的時候,我相信他會回來。」
「所以,我告訴我自己,今天,我必須勝…必須勝啊!」
吼聲中,巨大力量爆發,與前次將黑暗「震飛」不同,這一次,已經傷疲的他,連退走都來不及,就已被震到身體開始分解…而隨後,他才向後飛出。
比剛才更遠,直到十丈以外,當撞上了整面山壁的時候,黑暗才能夠停住,但…此刻的他,已根本不能還算是一個「人」了。
深深陷入石壁當中,周身骨骼盡碎,黑暗已連抬起頭的力氣也都沒有。
勝負已分,黑暗的嘴邊,卻出現了奇怪的笑。
「很好…那麼,殺了我,讓一切結束吧。」
沉默了很久,王思千才做出回答。
「…不。」
「你說什麼?!」
若非頸骨已斷,黑暗便必定會震激至抬起頭來,而雖然做不到,他也努力到了頸后的碎骨都摩擦出聲。
「你以為你在…」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雙手齊揮,王思千以化功訣之力將兩側的山石分割,扯落。
「我…我說了我要救你。」
「我相信你不會死,但你卻需要時間,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治療,來恢復,也許是十年,也許更久。」
山石落下,將黑暗所在的地方壓沒。
「這段時間內,我就希望你能想一想。」
「你…若面對倫,我相信你仍會溫柔和善良,所以我就希望你再多作一些努力,讓自己能夠向回多走一些…我希望。」
「這裡…其實也是王家的土地,從你和倫來到時,就已經是了,所以,我保證沒人會來開發這裡,你會很安靜的度過這十年。」
「不管怎樣,無名…想一想倫的說話,努力,讓自己再做個好人吧。」
——
「戰鬥已結束了。」
出現了奇怪的憂色,老人慢慢站起,更拒絕了其子的攙扶。
「人王,他竟然能夠發出第三擊…可怕的力量,不愧是以孝弟而名的王家。」
「吾兒,記住,日後不管怎樣,都不要和人王為敵,因為,如果人王再一次將這力量喚醒,也許…他,就將成為『天下最強』…」
——
「救我…和想將我做個好人…嘿,思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頭也抬不起來,血不停的流著,可是,黑暗的嘴邊,卻有奇怪而又驕傲的笑意。
「不管怎樣…父親,我還是成功了。弟,他已經變得如此強大,和終於擺脫了過去的一切…那黑暗的閘門,已被我們成功肩住了…」
眼睛被血水糊住,黑暗卻反而能看到更遠,看到一些…一些始終也保存在他記憶最深處的事情。
……那個月夜,在亂墳崗上所發生的一切。
——
「你說…你是我的父親?」
重創王中孤的同時,黑暗已緊閉雙眼,做好死在他反擊中的準備,但…那卻始終沒有來。
來的,是溫暖的手掌,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
「可憐的兒子,我可憐的兒子啊…」
如雷霆一樣的說話,將黑暗的意識轟至支離破碎,但…他又不能不信。
如果不是自己的父母,又怎會有這樣溫暖的感覺,如果不是自己的父母,又…又怎會肯做這樣的犧牲?
…那一夜,黑暗知道了很多事情。
知道了「雙生則殺」,那困擾王家無數代的詭異預言,知道了當年的那個血腥之夜,王中孤的意志是怎樣被自己的兒子所阻止。
「然後,我把你關了起來…懷著一絲期望。」
希望給自己的兒子一個機會,又害怕那預言會成真,王中孤便決定自小就傳他「人慾」,那能使凡人無限接近聖人之道的東西。
「可沒想到,變化一個又一個的出現…」
李倫的闖入,是計劃的第一個裂口,而當王思千決意放出黑暗時,王中孤更是感到錯愕,和苦澀莫名。而到最後,他也只好狠下心,一個人承受這所有一切。
「其實,我已經對你很放心了,即使沒有思千…你也會被放出來的。」
苦笑著,王中孤告訴黑暗,有一些事情,王思千並不知道。
「…鬼咒,它早已經被改造過了。」
根本也不想將自己的兒子活活囚死,王中孤所施用的鬼咒,有王思千也不知道的,被發現於約七百年前的變化,一個,當施術者願意時,就可以用自己的部分「生命」為代價,與咒鬼——交換,將封禁撤除。
「要不然的話,兩個小傢伙,亂七八糟的練了幾天化功訣,又憑什麼來破鬼召?」
目瞪口呆著,黑暗回想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一些縈繞多年的疑惑,終於得到解答,更發現了疑問。
「那麼說,那一天…」
「對,那一天,我受了傷,很重的傷。」
以為能在一個準確的時間點上將力量收回,讓王思千以為是自己攻破了鬼咒,卻沒有想到黑暗會在同一瞬間覺醒,失算的結果,就是王中等於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遭受了王思千和黑暗的聯手重擊。而那傷勢累積下來,更將他的身子不住傷害。
「要不然的話,你這一下,也說不定根本傷不到我…所以你不要想太多。」
看著幾乎崩潰的黑暗,王中孤告訴后,後來的一切,他本來很高興,看著自己的兒子過上安靜而又幸福的生活,實在是為父母者最大的安慰。
「只要你過得高興,能不能出人頭地,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後來,黑暗發現了化功訣的新變化,那更使得王中孤無比自豪,雖然不能說出來,私底下卻很為此喝了幾杯。
「…我很高興,非常高興。」
但之後,王思千與李倫複合,卻令一切變化,而當王中孤知道時,根本什麼都已發生。
「然後,當你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太晚了…」
的確太晚,特別當王中孤仍想獨自承擔一切時,就更是如此,不能告訴王思千黑暗的真正實力,就使王思千慘敗回來,而始終也渴望將黑暗帶回,王中孤更因此使自己也受上了致命的傷。
那一夜,當完全相信了王中孤的說話之後,黑暗就是如此的迷茫,不願相信自己已在做下「弒父」的罪行,他幾乎要將自己終結,卻被王中孤阻止。
「不行,你還有更重的擔子要承擔…一些,更加痛苦,對你更不公平的擔子。」
坦率告訴黑暗自己相信已要不治,但卻還有事情沒有完成,王中孤要求黑暗將它們承擔起來。
「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年輕人向光明的地方去…那是長者所不能迴避的責任。」
以「責任」為說辭,王中孤終於使黑暗答應那一切,同時,他更告訴黑暗,之前為了防止意外,曾經為黑暗準備過一個假身份。
「我有一個堂兄,一個很出色,但又太急燥的人…我答應他為他留後,但那個孩子,卻已經先死掉了。」
對黑暗做出說明,同時告訴他自己曾留下一封書信,王中孤要黑暗到他所說的地方取到書信,並放進自己的書房。
「有我的說明,你就能夠混進去,而這一切,更應該足夠將思千騙過,和將可能猜到一些的其它世家騙過…至於『雙生則殺』,我已經將那從祖先們的吩咐中刪去了,沒道理的說法…早就該去除了。」
默默答應著一切,到最後,黑暗只問了一個問題:
「那麼…這個假名字,本來,您是希望用來讓我回到王家的嗎?」
苦笑著,王中孤點頭:
「我是希望,把用這個名字回到王家的你收為義子…嘿,真可笑,收自己的兒子做義子。」
——
那一夜,王中孤離去,黑暗則來到琅琊莊園外,靜靜等待,當聽到王中孤的死訊后,他立刻按照王中孤所教方法,進入他的書房,將那封書信放置在王中孤習慣於收藏緊要書信的地方。
(隨後,父親…我才能開始為您哀悼…)
一夜間殺掉千多人,卻不能澆滅那幾乎令他瘋狂的罪惡感,在見過王思千后,黑暗北走雪林,開始了他的屠殺生涯…直到,今天。
(而,倫…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只要思千認真去感受,他就能找到我的心情…和他一樣懷念父親的心情…根本用不著你的犧牲,你,你為何要死,為何這麼傻呢!)
痛苦莫名,黑暗卻同時感到,另外一種衝動,也正在自己的體內蠢蠢欲動。
…那,是殺戮的慾望,是對鮮血和生命的慾望。
(不管怎樣,我還是不能回頭,不能回頭了嗎…這樣的話,思千,我們遲早還要再有一戰,我…我遲早還是要再死在你的手上吧?)
(但,不管怎樣…弟,我都從來沒有後悔那時將你擋在身下啊!)——
不知沉睡了多久,黑暗,他突然醒來。
被埋在幾乎半個山頭下面,他眼前本來只該有無限的黑暗,但現在,卻有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出現。
"…金光…龍…這是什麼東西?難道說,我還不會死嗎?"
"對,你不會死,但,也很可能,你立刻就要死."
"生與死,君可一語決之."
聲音自無數重山石外透入,卻絲毫不減那懾人的威嚴。
"要救我?"
"對,你便有這力量,可,為何?"
雖是生死一線,可,黑暗的口氣卻仍然充滿驕傲,就似是,想要出手救他,反需要先求他同意才行.
「救你…因為我需要你。」
「而你也需要我。」
「我需要你的力量,來達成我的目的;你也需要我的力量,來達至你的所求。」
——
約三日後,羊墩山,大批的士兵和役夫在將幾個月前無故崩塌的山石慢慢開挖。而當挖開九成以後,他們更被喝止,和驅離。
斯時,夜幕已降,之後的工作被他人接手,以空手破石前進,他卻能比之前使用工具的人群更快。很快的,他已將所有障礙破除,來到目標前面。
「大亂之後,方有大治,黑暗之後,方現曙光。」
說著奇怪的話,他看著眼前的石壁,那上面,是仍然未能將自己掙脫的黑暗。
「我是光明,照耀天下的『光明』,而你,就是『黑暗』,會令人恐懼,絕望,和渴望『光明』的『黑暗』。」
說著話,那人將一手探出,按在黑暗的小腹之上,將一股如生命般熾熱的能量緩緩度入黑暗的體內,將他的傷勢鎮壓.
這樣的幫助,只能使傷勢壓下一時,並不能起到真正的「治療」,可,黑暗還是長長的嘆出了一口氣,放鬆下來.
這個男人既然肯於出手,當然就不會止於此步,在初步的「處理」之後,黑暗就有理由相信,最好的名醫與最好的藥物都會很快出現,最好的護理與最好的保養也將圍繞在自己的身側.
如此重傷,便是再怎樣的名醫神葯也沒可能快速見效,在黑暗自己的估量中,若能享受到那人提供的「最好條件"時,他便有信心在三年內令傷勢痊癒,更將自己的」最強力量「取回.
而那之後,也便該是黑暗他」付帳「的時候了.
(到那時,弟,咱們再見罷…)
默默的想著,黑暗閉上眼睛,陷入沉睡,在他入睡前,朦朦朧朧的,他聽到了那人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你醒來時,記著,你便是』我的黑暗『.「
」而現在,『天下大黑『,你便安心的睡去罷…「
太平記前傳黑暗篇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