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
天時已晚,日頭已將沉落。陽光不再暴烈,轉作溫和,折射在西邊天空的雲彩上,雖然映得半天紅燦燦,卻絕非「風擎紅旗凍不翻」的那種戰天鬥地的血紅,而是如經霜紅葉、四月桃花般,透著股子深積厚淀的艷麗。
夕陽之下,妙高獨立。
這是形容頗為獨特的石峰,遠望,如瘦極、高極的石筍,刺破天際,鍔仍未殘,近觀,卻會讓人覺得這山肯定經受過風、水與陽光最殘忍的洗滌,或者根本就是人力搭起來的假山,由基至頂,寸土不見,只有千百相互架疊的黑石,一個個骨稜稜的掙張著,相互間全無掩籍。
「勞不死者久侯了。」
「不敢。」
客氣客氣的互相問候、行禮后,分主客坐下,雲衝波方道:「若無大軍師相邀,我倒還不知近郊便有這等山色。」
天機紫薇淡然一笑,道:「不死者,我馬上便要起程北去,此間自有他人主持,任帝京風雲激蕩……再與吾無關。」
「今日相邀,只想問一句話。」
「雲台嬌客……不死者,或有意否?」
面對天機紫薇的詢問,雲衝波笑道:「大軍師,我倒想先請教一下,大將軍王這檔子事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見天機紫薇笑而不語,雲衝波又補充道:「這些日子來,我細細回想,這當中間……千門起的作用,怕不小過任何一方的謀划,東江孫家的耳目就算無所不在,但這些雞鳴狗盜之事,難道也真能清清楚楚?」
方聽天機紫薇笑道:「既如此,便請不死者先講。」
很坦率的,雲衝波把自何成笏死後,千門因緣際會的一系列布置說了出來,包括如何製造血衣玉佩,如何散布流言,如何製造誤會,等等等等,全無保留。天機紫薇聽得時時苦笑,嘆息不已。
「假作真來真復假……非戰之罪啊。」
雲衝波講完之後,天機紫薇也沒有多作掩飾,很明白的解釋了為什麼自己甫一入京,便決策發動隱藏多年的死間,以「大將軍王部下」的身份,去虐殺何成革。
「因為,這才是仲達真正想要的東西……一個借口。」
在天機紫薇看來,在這次事情中,帝象先、帝牧風,以及試圖在他們身上下注的各大家族們,並不缺乏一流的謀士,也有得是能夠縱觀大局的人才,但他們卻在花勝榮的干擾下,犯下了嚴重的錯誤。
「他們以為,計謀這東西,是唯一的,可以解釋和回溯的,他們都忘了,計謀本身,只是手段而非目標。」
力圖把所有的細節綜合起來並求出唯一的正確答案,若在太學,這自然是很好的態度,但,在根本不知道有著千門的存在時,這種態度,卻將無名等人狠狠坑害。
「細節……足夠數量的細節,本身就足以構成干擾……而用計、判斷……原不需要如此。」
舉起右手,豎著食指與中指,天機紫薇微笑道:「不過兩句話十個字而已。」
「我想要什麼?他想要什麼?」
自從登上雲台山後,天機紫薇的軍師生涯基本上也就是等同於和仲達的明爭暗鬥史。所以,與多數人不同,當張元和倒下的時候,他立刻就意識到,帝少景下面要對付的第一目標,已轉作大將軍王!
「在三果叛軍被徹底擊滅之前,仲達的目光便已經投向朱家……一直以來,他都是如此。」
因為有著這樣的判斷,天機紫薇入京之後,很快便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所有這一切的目標,都是大將軍王!
「客觀來說,你們的胡鬧,反而是幫了仲達的大忙。」
縱然伏龍已然離京,帝顒嗣周圍也不缺乏兼具經驗與才幹的參謀們,更何況,熟知自己兄長為人的他,也沒可能會在任何時候放下那怕是一丁點兒的警惕,但偏偏,花勝榮們卻在這時跳將出來,一頭扎進了這潭深不見底的混水。
「流言……血衣……敲詐勒索……你們的胡鬧,成功的蒙住了大家的眼睛啊。」
「……喂,我說,什麼叫『你們』,我才不是千門的啊!」
在天機紫薇看來,仲達原本的布置必非如此,他一定事先設下有其它伏筆,有無數若有若無的線頭,可以引導著其它棋手們漸漸迷失,最終走向他所想要的的選擇。
但,無論那些布置多麼精妙,卻終究還是『仲達的』布置,若有足夠的警惕與經驗,想要一一辨識,然後有所趨避,也未必不能作到。
「所以說,你們真是幫了仲達一個大忙啊……」
當天機紫薇入城后,縱觀之前種種,立刻就感到了強烈的違和,在他眼中看來,眼前這幅畫分明有著一個以上的作者,而且,還是相互間全無配合的作者。
當看清這點后,天機紫薇便不再浪費時間去作追索,而是果斷髮動死間,將這事情導向仲達原本的目標。
「最好的計策,就是雙贏……就象現在。」
帝少景顧忌帝顒嗣的聲望與力量,但云台山又何嘗不顧慮於大將軍王的力量與軍略?若能夠引發內戰最好,而退一步,如現在這樣,將之從舞台的中央驅逐出去,也是可以接受的好事。
「所以說,這次的本質,是北方敵人與中央朝廷在桌面底下合作,共同清洗掉了一名有軍望的重臣么……等等,為什麼我覺得這描述好熟悉的樣子?下面該有人寫天日昭昭了么?」
隨著雲衝波的玩笑,氣氛變得輕快起來,兩人談笑幾句后,天機紫薇似有意似無意的看看天色,向雲衝波道:「不死者倒是從容……不怕一會兒作晚至惡客么?」
「……你還真是什麼都知道啊!」
「那一邊的力量當然是很大的,但是啊,不死者……」
天機紫薇抬起頭,感慨的看向遠方石峰,表示說這地方不遠處,還有廟有祠,皆是千年古物,其實也很值得一看。
「旌忠祠?誰?」
「很少見的。」微笑著—笑容中卻似有刀劍,天機紫薇道:「是為太監立的祠呢。」
很多年以前,朱家為帝姓時,曾經出過一位輕燥好進的皇帝,他被身邊太監蠱惑,出師北伐,結果被打到全軍覆滅,自己也當了俘虜。
帶著這樣寶貴的戰利品,來自草原的狼騎氣勢洶洶,突入中原,形勢最嚴重時,兵鋒已抵帝京城下,他們不停提出新的條件,金帛,子女,土地,來要求朝臣們以之贖回他們的皇帝。
「當時,朝中有一位重臣站出來,說,天子既然北狩,國不可一日無主。於是,擁立了皇帝的弟弟繼位,並堅決的採取了軍事上的反擊。」
「是啊,正該如此。」
表示了自己的贊同,雲衝波認為,想保護人質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劫匪認識到自己完全不重視這個人質。
「是啊。」
奇怪的嘆息著,天機紫薇介紹說,面對這樣堅決的態度,狼騎們終於決定退回草原,帶著他們豐厚的劫掠所得。
「在走之前,他們把皇帝還了回來。」
「……又過了幾年,在一群朝臣的支持下,這位俘虜皇帝發動兵變,把皇位奪回。」
「然後,先前那位力主抵抗的重臣,就被殺了。」
「這樣嗎……」
雖然已有些猜到結果,但當重新看向石峰時,雲衝波的神色還是多了幾分敬重。
「那邊的祠堂就是為……等等,你剛才說是太監的祠堂?」
「是啊。」
尖銳的笑著,天機紫薇道:「在殺死那位重臣的同時,皇帝也為那位太監修了追思祠,號之『旌忠』……喏,就在那山後。」
「……怎會如此?!」
又驚又怒,雲衝波覺得,皇帝自己倒也罷了,但能夠以兵變擁立皇帝的朝臣,其影響力也必定在正常水準之上,而他們……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皇帝堂而皇之的追憫一位被公認為敗壞國事的巨奸?
「本就如此啊。」
天機紫薇低聲道:「在朝臣看來,死了的太監,沒有威脅,活著的大學士,卻擋了道路……本就如此,一向如此啊!」
「他們的力量……一直是很大的啊!」
沉思著點了點頭,雲衝波表示說,自己明白天機紫薇的意思,並為這提醒表示了感謝。
「但大軍師可以放心,我今番入京,只有一個目的。」
「我想試試看,有沒有機會殺掉皇帝。」
「哦。」
天機紫薇回答的聲音,是雲衝波能夠想象出來的最為「沒精打彩」或「敷衍應付」的聲音,那已不是在對自己的說話表示「不信」,而根本就是在赤裸裸的表示著「不屑」。
「喂,你這什麼態度,我是認真的啊……」
「哦哦,好的好的,我知道不死者您是認真的……不過,我們剛才好象還有事情沒討論完吧?」
認真的看向雲衝波,天機紫薇請他就之前的提議,給出一個答案。
「……認真的答案。」
「真麻煩啊。」
抱怨著,雲衝波同樣坐正身子,直視對方。
「很感謝大聖與大軍師的器重,但是,我不願意。」
「哦,果然。」
似乎並不覺得奇怪,天機紫薇很應付的點了點頭后,請雲衝波解釋這樣決定的原因。
「……如果不麻煩的話。」
「因為,我覺得,這樣作……帶不來不一樣的未來啊。」
所謂雲孫聯姻的本質,是太平道與雲台山這南北兩大勢力的結合,如果真能成功的話,這無疑是一次良好的互補:太平道將繼張南巾之後再次得到屬於自己陣營的最強者,不會再有龍武伐道那樣瞬間被逆轉戰局的尷尬,雲台山則將獲得戰略層面的極大自由,以及深植於民眾最底層,從未被真正拔起過的巨大網路。
……但云衝波覺得,無論有多少好處,可這樣的合作,到最後,終究還是要破裂。
「太平道所追求的,是新的歷史,而雲台山,或者說雲台孫家的勝利,只會帶來歷史的重複。」
把帝姓由趙家換成孫家,然後呢?很願意與雲台山在多個層面上進行互動乃至合作,但象這樣,將雙方的旗幟與目標統一,雲衝波覺得,便走太遠了。
安靜聽著雲衝波的講述,天機紫薇並沒有因為被拒絕而動怒,他一直只是微微的笑著,並在最後,用一句帶點促邪的說話讓雲衝波瞬間漲紅了臉。
「原來是這樣啊……真是失敬了,我還以為,是因為貪狼天將的原因呢。」
「你,你說什麼啊,當然不是!」
無視雲衝波結結巴巴的反駁,天機紫薇笑著表示說雖然說媒不成,也仍然希望能夠和太平道繼續目前的良好關係,並嘗試作進一步的合作。
「不過,有件事情,倒是可以讓不死者知道,其實,在我來之前,大聖就說過,雖然他很欣賞不死者,但他相信,不死者一定會拒絕這個建議的。」
「嗯,為什麼?」
對這個問題拒絕回答,天機紫薇微笑告辭,僅留下一句意味難明的說話。
「不死者啊,對大聖,您並不真正了解。當今天下強者中,若論到沒有野心……以大聖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