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二至三節
風雨依舊,將天地裹作一片混沌,在方圓數十里的戰場上,太平軍正在搜索,捕捉著幾天前還不可一世,似乎不可戰勝的帝軍潰卒。
……應當說,帝軍前一階段的勝利,並非僥倖,無論裝備還是訓練,他們均勝出太平軍甚多,尤其是由諸世家分領的「死休」、「入陣」、「玄甲」諸軍,就算是太平軍中最核心的「時乘軍」,也難與之相比。
但,在第一波攻擊中就失去了指揮中樞,帝軍最大隱患便立刻爆發出來:沒有了能孚諸家之望的姬重光居中主持,而老成宿將如敖必戲等又遠在對岸,諸世家便如無頭蒼蠅,雖有勇悍之士能戰,卻往往還未接手就先被自家潰兵沖亂陣角,而在苻、高兩姓子弟被早已怒氣滿盈的何聆冰逐一擊破后,餘下的戰事,便成了一邊倒的追亡逐北。
戰事持續了幾乎大半個白天,在薛中微、南宮筮諸人的努力下,尤其是楊家八風營再度展現出那百擊莫破的防禦能力后,潰散逃入山中的帝軍得以重整,而此時,江面上也終於風平浪靜,一直被阻止在對岸的帝軍船隊鳴鼓而至,接應敗軍,也阻止了太平軍進一步收割戰果。
不管怎麼說,這都算是一場很好的勝仗,完全洗脫了太平軍前段時間的悶氣,也幾乎可以說解決了太平軍在東路的危機:雖然多數潰軍還是被接應回去,但營寨盡破,多餘物資付之一火,失去掉前段時間辛苦打開的通道,在雲衝波的估算中,除非對方有著超出想象的物資儲備,又或者能在極短時間內自後方調度來足量的軍資乃至預備隊,至少在兩到三個月內,這一方向上難以再有戰事。
……但他仍然很頭痛。
「不死者,既然已到門外,為什麼不進來呢?」
聲音溫柔,隱隱還帶著笑意,但一聽到這聲音,雲衝波的嘴角便不自禁的抽搐一下,乾巴巴答應一聲,推門進去,便見九天負手而立,面沉如水,以雲衝波對她的了解:這實在已是怒意快要壓制不住的前兆。
九天的對面,一個年輕女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椅中,無論衣著打扮,還是坐姿笑意,皆可說是極文靜極端莊,卻偏生又有無盡的嫵媚之意透出,令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會面上發熱,但若細細端詳,卻又說不清這感覺是從何而來。
見雲衝波進來,那女子笑的更甜,居然還微微立起,欠身行禮,九天見她如此,面上怒色更濃,卻又顯著一絲無奈。
這女子正是雲衝波頭痛的源頭所在,當日雲台山上曾經相逢的姬家貴女,姬瑤光,但直到昨夜,雲衝波才張大了嘴巴發現,她還有另外一個身份。
……姬家少主,長袖善舞,雷法驚人,被目為姬家重光最大希望,曾經在兵法與武鬥的雙重戰場上一併將九天壓倒,幾乎就摘下她六陽魁首的帝軍大將,姬重光!
「我若生為男兒身……」
面對雲衝波發現她真正身份后的驚愕,她只是漠然丟出這句根本說不上是回答的回答,但這卻似乎將九天打動,在親手封禁掉她的雷法后,將之關入靜室,對外只稱要單獨審訊,是以太平軍上上下下,除了云何兩人外,竟再無第三個知道姬重光竟是女兒身。
被發現「女兒身」這件事,似乎是卸下了姬重光的什麼鎧甲一樣:她態度出奇的配合,每問必答,很痛快的就告訴兩人,姬重光就是姬瑤光。
「誰讓我的那些表哥表弟全是廢物呢,如果他們能夠有我五成的天份,有我三成的努力,我也不必這樣。」
說著似乎是抱怨的話,臉上卻始終有著很甜的笑意,並不濃,微微的,卻因之而加顯著親切動人。
「不死者你那幾下子很有趣啊,可以給我講解一下嗎?」
完全看不出有當俘虜的自覺,她甚至很快就開始向雲衝波請教,想要知道他為何會比自己更清楚姬家雷法的這些變化。一時間,倒令雲衝波支支吾吾,完全不象是個生殺在握的審判官。
但她對雲衝波親切聽話,對九天的態度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雖然很痛快的告訴九天她的懷疑沒錯,當初酒劍仙的確是被她挑撥,而九天最終擊敗酒劍仙的一戰,她也的確在一旁潛伏觀戰。
「你是好漢啊,當然不屑於搜屍,所以只好由小女子代勞了。」
姬瑤光的目標,在於酒劍仙手中的「雷靈珠」,雖然只是一塊殘片,但對修習雷法已至瓶頸的她來說,這仍然是無價之寶。
「旁觀的感受,再加上這塊法寶,使我終於突破到『既成萬物』之境……換句話說,就是可以堂堂正正把你打敗的境界……唔,我是指你不用那一招的情況下。」
很開心的笑著,告訴九天說,自己當初其實以為會是兩敗俱傷,或者是酒劍仙把九天砍爆,實在沒有想到,九天居然會還有那樣的底牌。
到底這「底牌」是什麼,雲衝波其實深感好奇,可看看九天青到發黑的臉色,他很聰明的選擇了假裝不感興趣,但尤可惱者,這種心理卻似乎被姬瑤光看的清清楚楚,帶著狐狸一樣的笑,她把話題在這上面繞來繞去,卻就是不說清楚到底是什麼。
「當初之所以要這樣對你,倒也不是什麼想放長線鉤大魚,只是我的習慣,能夠藏一分力,便要藏一分力……另外,我也真是怕把你逼急了用那招,所以還是先封上比較好。」
就在這樣亂七八糟的扯淡中,第一輪審訊無疾而終,覺得再呆下去也問不出什麼,倒是很可能先被九天用眼光殺掉,雲衝波識趣的選擇的告退,安安心心的睡了一個好覺,然後回來繼續訊問。
但,很遺憾,這輪審訊仍然是極不順利,儘管不再和九天糾纏個沒完,但依舊是那種微笑的不配合,甚至,對方似乎看穿了兩人終究色厲內荏,不會以三木求索的本質,比前次更加放鬆。
對姬瑤光而言,今次南征本是家族計劃中很重要的一步,要用太平道的血,來爭取到更多的發展資源,鋪就下一階段的發展道路,至於失敗……她倒也考慮過,但實在沒考慮過會是這樣的失敗。
「總之呢,不死者,我的人生計劃,現在完全被你弄壞掉了,所以……你是不是該對我負責呢?」
似乎帶一點挑逗的說話,令九天面色再度沉下,但今次,雲衝波卻卻只是搖搖頭,居然也笑了起來。
「我若生為男兒身……」
閃過一絲憐憫,雲衝波慢慢道:「從前天,到今天……不,從我當初在雲台山上見到你那一天直到現在,只有這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話吧?」
「雖然是姬家的人,但……你是陰家培養出來的,是么?」
看著終於顯出意外,甚至驚愕的姬瑤光,雲衝波搖搖頭,道:「昆陽陰家,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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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陽陰家,大夏世家中最奇特的世家之一。
獅行虎踞鷹衝天,能夠傳姓安身的世家,各各有其所長,有的以武立家,有的文脈悠長,有的根深蒂固,有的盤據一方,當中,有姬、英、劉、李這樣的帝姓世家,列名雲台,便一時敗落也不減傲慢身段,依然能夠分享到那些清貴職位。有公孫家、馬家這樣的邊陲豪強,雖然始終無法走出自己的家鄉,卻始終能夠保證家族在本地的權威不墮。有左武家、沙家,以「化外」之身歸附,並在數代人的努力后終於成為大夏貴胄的一部分,有眉山和桐城,從未出過強橫的武者,但一代代的子弟中卻總會有優秀的文士湧現,保證著家族在官場上的份額與影響力,有司馬家、任家與刁家,雖以商人之身,但長袖善舞,終於舞出一片天,得衣朱紫……這些世家各各有著各各的特色,各各有著各各的長處,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他們的人,都沒法否認他們的力量,他們常常被咒罵,被痛恨,但卻很少被嘲笑:即使有,那也往往是因為一些不成氣的二世祖,而不至於將這份鄙視追視到開創家門的先祖們。
但陰家卻是一個例外,從她們創立家門開始,嘲笑、輕視、流言蜚語就一直圍繞著她們。
部分的,這是因為她們的「家規」,陰家是大夏歷史上極為罕見的,也是《世家譜》中僅有的女性世家,始終沿襲著如母系社會般的傳統,代代相傳的家主之位始終由長女承擔,(在那些與陰家關係不好的世家口中,這個位子往往被譏稱為「長公主」)男性成員無論多麼優秀,也最多能夠成為家族議事機構的一員。
但,更重要的,也是更著名的,卻是陰家的「教女之道」。
「要嫁,就嫁天下第一人,不想當皇后的丫頭,可不是好丫頭呢!」
初代陰家之主的笑談,曾經成為交際圈內無人不知的笑料,尤其是那個她最喜歡的女兒嫁給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執金吾后,直到……很多年後。
很多年後,那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竟當真能夠魚躍龍門,成為坐擁天下的九五至尊!
——
「陰家」之名,自此而成。
並且這並非孤例:在之後的數千年間,陰家一次又一次的與帝姓家族聯姻,有時,是將女兒嫁入禁宮,加深著與帝家間的關係,有時,則是在動亂年間,陰家的女婿們因時而起,登上帝位。甚至,有幾度的天下之爭,根本就是在連襟之間進行。
姐妹分嫁兩人,甚至是兩姓,卻最終均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這種在其它家族看來簡直不可思議的事情,在陰家卻不止一次的上演,把帝位從雁門傳遞給晉原,從四哥傳遞給九弟……最為傳奇的一次,則是三姐妹中的兩者先後嫁給前後兩姓帝者為妻,而第三人則成為丘家的主母,與丈夫一起主持了國祚的交替。
又或者,是以一已之身,先後嫁於數代又或是數姓帝皇,有人先後嫁父子為後,有人先後事兄弟為後,更有人歷國之更替,事三姓帝王,而皆能榮寵不衰,一生未入冷宮。名聲所揚,甚至將後世某位歷仕五朝的重臣連累,使他被敵人諷稱「長樂陰公」。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林林種種,在私下裡,陰家另有一個難說是褒是貶的評價:百姓帝王家!在陰家的血脈中,幾乎可以辨析出所有帝姓世家的的痕迹。
「喔,知道的好多……你這人看著一本正經,卻原來私下裡喜歡讀這種艷情野史,真是人不可貌相。」
板著臉,姬瑤光很嚴肅的評論著雲衝波的「讀書習慣」,並且為了加強語氣而用力的點著頭,態度誠懇之極、認真之極,甚至連九天一時間都被干擾,用懷疑摻著不滿的眼神看向雲衝波。
「喂,你要搞清楚,現在是我們在審問她啊……而且,你那是什麼眼神,我是這種人嗎?!」
對九天的動搖大為不滿,但在九天斜著眼幫雲衝波回憶起寄食嘯花軒的那段歲月後,他也只能訕訕的表示說:「事急從權,總不能流落街頭啊……」
……不過,當然,雲衝波對陰家的了解並非來自嘯花軒的那些圖書。
作為極少數幾個知道「天下第五」事情的人,九天自然也明白這些冷門到可以凍裂骨頭的知識來自何處,默默點頭,並不追問,倒讓雲衝波鬆了一口氣,才轉回身來繼續拷問姬瑤光……卻覺自己辛苦營造的氣氛已是丟了個精光,再看向姬瑤光「楚楚可憐」的雙目,居然不知該如何繼續。
「總之……」
抓耳撓腮一時,雲衝波終於長嘆一聲道:「算了,留你還要管飯……」說著五指屈伸,虛彈幾下,只聽撲撲有聲,轉眼已將姬瑤光的禁制解了。
「陰家在想什麼,姬家又在想什麼?我都不感興趣。你是要願意說說你為什麼一個人演兩角我倒還樂意……雖然我也大概能猜出來。」
一邊說,一邊還看了九天一眼,雲衝波咂咂嘴,道:「不說的話,你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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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雲衝波「縱放敵酋」的行為很不滿意,但九天還是忍到了姬瑤光離去后才開始發難。
「留著她確實沒什麼意義……對方的軍情,不用她說我也很清楚,扣著她,也敲不到什麼東西,而且,最重要的是,放她回去不回去,反正這一路也打不起來了。」
物資、時機,以及損失的人力,和姬重光形象的破壞,所有這些因素,保證了帝軍無論是戰鬥意志還是戰鬥能力都沒法在短時間內恢復,以最好的估量,雲衝波認為對方也得有兩個月才能回過氣。
「而且,嚴格來說……他們的目標,本來就已經達到了。」
從帝京的角度來說,並未對東路軍寄以太多希望,而得益於前一階段的高歌猛進,目前的戰果怕已經超過了事先的估量,純以戰線推進的深度而言,東路軍雖然近段時間被死死頂在江北,再無寸進,也還是比中路主力進的更遠。
作為對自己分析的佐證,雲衝波告訴九天,帝軍正在考慮,將包括三敖在內的精銳將兵調往中路聽用,如果在這種時候讓「姬重光」回去,會更進一步的促進他們下此決心。
「放心吧,這個方向上已經打不起來了……其實,不僅是他們,咱們也該考慮一下,安排好人手后,咱們也要向中路去了。」
甚為精準的分析,卻引發九天的怒火,「好精確的情報……不死者,這才是你決心放掉她的最大原因吧?」
瞪著雲衝波,九天咬牙道:「因為你不僅僅要考慮太平的利益,你還要考慮你那合作方的想法與立場,你必須顧忌到那些外托虛偽內實陰毒的傢伙們……不死者,你是在與虎謀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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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已經有過多次的爭執一樣,雲衝波很不愉快,九天也一樣,不過兩人都還知道自己肩上的責任,推開門后,依舊只將春風滿面與精誠合作展示給道眾們看見。相互補充的發出若干條命令后,雲衝波往雪竇寺而去,既是要道謝,也是要辭行。
盡自不滿,但九天倒沒有懷疑那些情報的可靠性,配合著雲衝波的意圖,她已開始就下一階段的相持做出部署,雲衝波的估計中,十到十五天後,包括九天在內的一批核心道眾將得以撤離,至於在原計劃中將向此地不斷集結的人力與物資,也都可以用更有效率的方式,支援向有決定意義的中央戰場。
(唉……玉清真人,還有九天他們,就是想不開這一點啊……)
很無奈的搖著頭,雲衝波倒也不是對自己這個合作方有多少信任,事實上,他和九天同樣認為,對方只要抓到機會,就一定會把太平道打倒在地還要踏上一萬隻腳,不過……
(什麼叫與虎謀皮?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自己夠強的話,那就是與貓謀皮!)
既然對方能夠提供一些太平道現在通過其它渠道得到不了的東西,那為什麼不要?往高尚里說,雲衝波覺得自己是在努力搭建一座橋來跨越已糾纏了數千年的仇恨之淵,往小里說么……
(笑話,真有那一天的話,我難道連吃孫喝孫不謝孫這七個字都不會寫么?真以為我這幾年和大叔是白混的么……)
憤憤的在肚裡發著牢騷,轉眼已至雪竇寺……早已人去屋空。
……雲衝波倒也不奇怪。
衝天王當年橫行天下,殺戮無數,仇家也遍布天下,別管他遁入空門是因為洞徹萬事還是因為心灰意冷又或者是為了避禍存身,這次出手相助太平道后,他都必須立刻離去,否則的話,就要作好準備迎接一波又一波的明槍暗箭。
(真遺憾,我本來還想,他反正沒地方去,還不如投入我太平道呢……)
搖著頭,一路行遠,雲衝波卻不知道,身後,有兩雙眼睛始終在默默注視,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在地平線上消失。
「衝天王……不,玉封前輩。」
依舊是白衣如洗,不沾凡塵,永遠顯得似非俗世中人的虛空,一面目送著雲衝波遠去,一面道:「為什麼?」
比雲衝波早到兩天,並且在見面的當天,就說服了對方參加到自己的計劃中來,但之後,玉封卻拒絕立刻離開。理由則是,他相信必定會在戰事告一段落後前來延攬自己,加入太平道。
本想等到談過之後再離開,玉封卻在最後一刻改了主意,避而不見,目送雲衝波悻悻而歸。
「太平道,當年和他們聯過手啦,人老了,不想走回頭路。」
很感慨的表示說,可能這也算是天數,託身佛門這麼多年,臨老就該再給出把力氣。
「而且,這也算了結一樁舊事。當年,你師父曾勸過我……」
知道衝天王假死埋名託身佛門的人,除了「天下最強」之外,就是「佛門至尊」,而釋浮圖更曾經向他發出邀請,請他移居靈台山,掛單蓮音寺。理由,既是想將他心底的仇恨殺念徹底勸化,也是想藉助他的力量來改造佛門。
「我拒絕了,因為我知道他必定不成……不管是什麼樣的謀划。」
表情複雜的搖著頭,玉封對釋浮圖的評價頗為混亂,既承認他的確強大到驚人,但也鄙視他的軟弱到驚人。
「不想也不敢去掃平舊勢力,卻想構架全新的世界……修武必修心,真不知這種婆媽性格是怎麼成為天地八極的。」
「而你……你的想法,很不錯。」
玉封哈哈大笑,聲若驚雷,還重重拍著虛空的肩頭,眼中卻殊無半點笑意,只見沉沉死氣。
「你的想法很不錯,我很喜歡……不過,小和尚,你別弄錯。」
同樣不認為虛空的計劃有機會成功,玉封僅僅評價為:「至少是個有卵子的計劃。」
「不可能成功?那麼……」
眼中有寒光閃爍,卻只換來更大的笑聲和更重的拍擊。
「我百戰之軀,九死餘生,早就夠本啦,還有什麼好在乎?」
當年起事北疆,轉戰天下,兵鋒最銳時,衝天王曾被稱許為「可比青匪之亂。」從造反者的角度來說,這真是莫大的榮耀。
「但我自己可沒敢把這事當過真。」
似乎是勾起了什麼心事,玉封洪亮的聲音漸轉低沉,道:「小天國那群龍虎好漢,是當真想重開天地立規生民,地上天國雖然失敗……但老子心裡明白,我是連他們的百分之一也比不上的。若能和他們生於同時,我寧可給他們執鞭牽馬。」
「……其實,就算是在我最得意的時候,也知道終有一天必將敗亡,我……我始終都知道,我不是一個能開國立朝建基立業的人。我只知殺戮摧殘,卻不知如何成事。」
感慨的搖著頭,玉封忽道:「說這些作甚?」
「地上天國,久已破滅,而你的人間佛土,最後……也無非是一樣的結局。」
「但,又如何?」
只手拍著自己脖頸,玉封道:「一直以為老子會這樣混吃等死到無常上門那天……倒沒想過會有你這小和尚,能把老子說動……既如此,這腔熱血便潑將出去,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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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西陵,流水憑山處,大道向南。
頂盔曳甲,刀劍光明,二百騎兵、八百步卒在陽光下耀武揚威,滾滾而進,為首那將軍,端個好生威風!但見他身長八尺有零,腰圍也是八尺有零,豹首環目,鬚髮若針,著一頂二龍戲水明珠鑲頂盔,披一件勾掛連環九吞十八甲,背一張鐵臂銅寶弓,懸一把秋水龍泉劍,胯下一匹墨里藏珍獸,咆哮如雷龍馬精神,掌中一柄鳳翅鎏金鏜,黑長直粗還帶鈍刺,正是那大名鼎鼎的沙場征戰將、床第勇班頭,八十萬大軍先鋒官英正英大司馬帳下第一名勇將,宇文拔都字包村將軍是也。
由於東路軍預料之外的狂飈突進,中路大軍現在反顯落後,對此,名義上的最高統帥,帝牧風帝三皇子在連續兩次軍議中都委婉的表示了他的不滿,之後,當朝夏官大司馬領先鋒事英正便銜命而進,加快了推進步伐。
「自古人生誰無死……」
冷笑著對部將們做出這樣的鼓勵,之後,英正將軍事托於副將,親領三千旄頭騎,如一把鋼刀般,刺進了相持已久的太平軍陣線,而同時,亦將如宇文拔都般對自己的勇武有所自信的將佐們一一派遣,皆分頭領兵,沿著地圖上標出的大小道路,無孔不入的攻掠過去。
粗暴的戰法,給已軍造成甚大傷害,那些脫離出來的部隊中,有的落入陷阱,有的碰上主力,有的迷路失期……以至於後方的軍師們紛紛皺起眉頭,做出批評。但總歸來說,這樣不講道理的打法,也給太平軍造成了極大的被動,開始將防線收縮。
「損失,有什麼好怕的?這仗本來就該這樣打。」
「以天下之力,伐一隅之叛,我去千軍,如傷一指,敵損百卒,如斷其臂……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人命敢和我對填!」
兇狠的咆哮傳回後方,聞者不寒而慄,更有如具劉李等家背景的謀士,開始低聲傳言,當說笑一樣的在誇獎英正,戰後可以封侯……武安侯!
「哼哼,武安侯……果然陰暗缺德,莫過文士!」
隨口評價著親信剛剛自後方帶來的最新消息,宇文拔都忽地精神一振,舉手止住彙報,看向前方正飛馳而來的已方探馬,喜道:「可算咬到啦!」
變換陣形,再前一里有餘,在一處相對狹窄的地區,一名軍官領了七八百名步卒列開陣勢,阻塞去路。宇文拔都冷笑兩聲,吩咐部下扎住陣角,自個兒策馬向前,便見那人也打馬過來。
一時雙馬聚首,那正要開口,卻見宇文拔都懶洋洋一揮手,道:「殺了。」立聽弓弦聲響,亂箭已至!那人猝不及防,吃亂箭攢射,頓時落馬,僵卧地上,宇文拔都大笑一聲道:「傻缺!」便將鎏金鏜只一揮,身後士卒殺聲如雷,掩衝上來。
原來宇文拔都相貌粗豪,肚裡卻著實細膩:他自己神力無匹,部下親兵也多有大力,索性里便將已軍兵具換出五十把神臂弓:皆由弩器改作,尋常士卒兩個人也拉不開這一張,射程較普通弓箭遠出將近一倍,他每每出陣討戰,誘出敵將突襲射殺,隨後便無非是追殺潰卒而已。
這等事他做了何止七八回?早已手熟,這邊弓響人落馬,那邊二百騎兵早已打馬而前,與宇文拔都一併衝突,轉眼已將陣勢衝破,眼見得一場大勝又在手邊。
卻忽聽,霹靂震響!
狂風挾著火焰,自被射殺那人處瘋狂迸發出來,向著四面八方推將出去,雖然並沒有造成太多死傷,卻把宇文拔都的軍隊在混亂中分割成了前後兩部。
(糟,上當!)
心念急轉,宇文拔都本能的勒住馬勢,待要回頭收拾,卻忽覺心中一寒,猛一擰身,長鏜急揮,便聽「錚」的一聲,竟似撞上了錘棍之將,以宇文拔都神力,也只是堪堪抵住。
「宇文將軍,久仰了。」
說話聲中,攻勢絲毫未停,來人約三十齣頭,衣著只如普通士卒,面相更是平平無奇,所用兵器卻是怪極,竟只是尺來長一截竹枝,上面還帶著幾片鮮嫩青蔥,但他揮灑之間,卻如大斧重鎚,與八十三斤的鳳翅鎏金鏜連番硬撼,全然不落下風。
「這是,紂復竹……你是,八詐六合?!」
驚呼出聲,宇文拔都卻無懼色,反而喜上眉梢,獰笑道:「多得你啦,巴巴的上趕著送俺這番大功!」說著雙臂一振,鏜法忽變,三旋兩削,將對方逼退數步,跟著腕子一擰,「呔」一聲吼,直刺對方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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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盤八詐,是由玉清一手訓練出來的術士集團,共計十人,是為鎮守「中央土」位的「值符」,「南方火」位的「騰蛇」,「西方陰金」位的「太陰」,「東方木」位的「六合」,合守「西方金」位的「白虎」與「勾陳」,合守「北方水」位的「玄武」與「朱雀」,以及分守「坤土」、「乾金」位的九地九天,乃是南方太平道自玉清以降的最強戰力。
與上清、太清的路數不同,玉清本身乃是天下最頂尖的煉器士,於法寶之術上,堪稱無雙,在他的影響下,神盤八詐皆以法寶見長,如九天的「雷公鞭」、「金蛟剪」,值符的「捆仙繩」,太陰的「番天印」,皆是依託神話時代的寶物打造,威力強勁,各有特色。
所謂一寸短,一寸險,一寸長,一寸強,六合以尺來長的紂復竹對戰八尺有餘的鳳翅鎏金鏜,遠戰自然不利,但他只是一聲怪笑,道:「教你看我的紂復六變……一曰棘!」信手一刷,一道清光抹過,紂復竹驀地張大十倍,節節生刺,竟成了一丈有餘,若狼牙棒般的一柄巨兵,他舞來虎虎生威,與宇文拔都鏘鏘鏘連拼三記,各各後退——他卻終是多退了一步。
宇文拔都鬚髮飛揚,大笑道:「好個反賊,倒比嫩滋滋的小娘們兒更爽,再來!」說著揚鏜再上,六合全無忌意,一般揚竹迎上,唯竹鏜堪堪相交時,他卻猛一抖腕,又是一片清光漾起。
「二曰芭!」
百鍊鋼忽地化作繞指柔,更長出五尺有餘不說,且是靈活如蛇,竟貼著鏜身便卷了進去,宇文拔都急閃身時,終被在小臂上沾了一下:頓時捲起大片皮肉,血花飛濺!
「呔!」
吃痛怒吼,宇文拔都竟以只手執鏜,如車輪瘋狂旋動,一時間狂風大作,那芭竹竟似將被捲入。
「嘿……六變曰筋!」
發力一扯,將法寶收回,跟著一揉一抹,雙臂張開時,竟拉如長弓形狀,六合左目微閉,覷著是個機會,錚一聲響,連珠箭發,將宇文拔都的鏜舞射穿,若非他見機的快,怕便會吃釘在地上!
這裡宇文拔都愈發狼狽,那邊六合攻勢愈猛,復又將紂復竹變作「百葉竹」模樣:那是極短小的一截竹根,卻是抽枝生葉,源源不絕,六合信手揮灑,皆鋒銳堅硬如精鍛飛刀,破木開石,將宇文拔都逼得不住後退,空自怒吼連連,卻沒有辦法。
(這頭帝妖,也無甚能為……)
與九天等人不同,六合諸人的法寶,非依上古傳說,而是觀天生地長之物,感應鍛煉而成,他這柄紂復竹雖然細小,卻有六變形態:一曰棘竹,二曰芭竹,三曰菡墮竹,四曰百葉竹,五曰慈竹,六曰筋竹,而他的目標,則是要將《竹譜》所載「天下竹類凡三十九種」盡數演化而入。神盤八詐當中,向以九天為首,九地輔之,其餘諸人不分高下,而他自視甚高,往往稱說「我若能將紂復竹演到二九之數,九天便不是敵手。」玉清聽聞,也有時誇稱他的志氣。
兩人交手至此,不過數息工夫,適才爆炸的火光還未消散,狂風之力未衰,反應慢些的帝軍士兵,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還在傻傻的向上沖,而連施四變的六合,已幾乎將宇文拔都逼至絕地!
(大意了!)
方才還是順風順水,眼見就要大功告成,誰料轉身便已是這般境地,宇文拔都急怒攻心,卻也知此時已是危急存亡之刻:再留不得半點箱底。
(百劫化仙符,破!)
深一呼吸,宇文拔都驀地發力,將胸前一枚小小玉佩震碎,立現瑩瑩綠光若水,轉眼間已流遍周身上下,連鎏金鏜上也都染遍:這綠色極邪,顯著妖氣森森,宇文拔都橫鏜而立,看上去就似一隻碩大的夜光菇,當真是說不出的邪異古怪。
這道符寶乃是宇文拔都的心肝寶貝,是他以千金求得,施用之後,短時間內全無真力不竭之虞,更有一般好處:對諸般道法的抵禦力會大增,正是克制道門的不二選擇,今番一用,果然效果大妙:六合掌中法寶竟然被這綠光克制,近身之時,威力大減,轉眼已被砍破數處。
宇文拔都正得意時,卻忽覺背後勁風大作,待要避讓時,已然不及:被什麼東西挾風裹火,重重轟上背心,頓覺天昏地暗,仆街不起。
這一撞委實兇狠,不僅僅撞散宇文拔都護體真氣,更將一股灼熱之極的力量強行灌入體內,一時間,他但覺五內如焚,無數把熾熱的小刀子遊走全身,周身八萬四千毛孔,無不吞火吐焰,當真慘不堪言,他哀叫連連,爭奈周身筋脈皆被火力截斷,便連抽搐翻滾也都不能。
(大意了,先前那一暴顯然不是火藥所為……那是法寶……圓光石,是騰蛇!)
追悔已晚,宇文拔都眼睜睜看著紂復竹又化為芭竹形態,且一分為二,如靈蛇般將他雙足縛住,緩緩向外拉開,心下駭極,卻無計可施。
(被生生撕成兩半……這果然是我宇文家的宿命么?!)
有心逆天,卻無力回天,宇文拔都萬念俱灰,反覺身上那烈火灼燒之苦不復那麼難忍,更居然開始有了些些清涼。
(我果然死了……這大概就是凍裂一切筋骨若青蓮花的波婆婆獄……要不然,大夏天裡,怎麼會有雪花?)
身上的涼意越來越明顯,快被燒瞎的雙眼中也依稀看見了雪片飄落,以及,神色復轉嚴肅的,六合……六合?!
驀地精神一振,忽地明白過來「大概是死不了啦!」宇文拔都努力睜眼,卻到底看不清爽,只依稀見有人擋在了自己身前。
(這個,似乎是道衣?)
怎麼用力也看不到更高的地方,宇文拔都只能瞧見:來人蹬著一雙黑色的圓口布鞋,小腿打著灰色的綁腿,以及,似掌似拳,負在背後的雙手。
姆指扣入掌心,食、中、無名和小指上分別戴著碩大的戒指,顏色深黑,形式古仆。
……然後,宇文拔都就完全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