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三節
這下傲雲終於失卻平靜,怒道:「你?!」卻見雲衝波早如旋風般欺近身來--今次他卻不敢再有所保留,只將雙手一放,便聽平地里連響十數個炸雷,火走風吼,硬生生阻得雲衝波片刻,他早已抽身急退。
正如雲衝波所言,龍虎一脈道法精奇,變化奇多,最利遠戰:若戰場拉至百步以外,端得是攻守隨心,進退自如。所欠者,修道者往往鍛體不足,進退趨避,比不得頂尖武者。但傲雲卻是異數,自幼得張元和苦心培育,更是不惜代價,將一路「神行甲馬術」化於體內,復又精練「大五行遁法」有成,長途奔襲且不去說,數百步內對敵,那真是如鬼如魅,莫可捉摸,誰想今日遇上雲衝波,種種手法無一奏效,任他百般施為,對方卻竟洞若觀火,將自己身形牢牢鎖定,饒他少年成名,心氣高峻,至此也不由暗驚,心道:「這廝……這廝怎地與傳說中相差忒大?!」
他此刻已萌去志,卻苦在雲衝波眼光奇毒,運勁更是精準異常,一刀揮出,足可切割數十步內空間,任傲雲使盡周身解數,只是脫不得身,心下暗暗叫苦,不覺目光又落在手上,心道:「真要用這話兒?」
傲雲心下盤算,手上動作卻是絲毫未慢,轉眼已是連用過數十法術,竟是無一重複,花冷兩人在一側看著,便覺眼花繚亂,雲衝波倒是恍若不見——他也不用刀,就是空著雙拳,見招拆招,任什麼冰火雷電,風吼沙卷,都是憑一雙拳頭生生擊破,端得是威風八面。
再戰一時,傲雲越發的左支右絀,復聽雲衝波一聲斷喝,拳勢一凝,居然有升龍氣勢浮現,心下更驚,一咬牙,暗道:「也罷!」眼見雲衝波那廂氣勢已成,如怒龍般奔騰而至,不覺冷笑一聲,一般亦是握緊雙拳,卻不迎上,而是猛力對擊,立見,光芒大熾!
王、相、胎、沒、死、囚、廢、休!
似有八顆小字自戒指上浮現,卻轉眼即逝,化作乳白色的光輪,急速飛起,迎向雲衝波,那一瞬,傲雲也不由浮現得意笑容,卻覺眼前一花:雲衝波那邊竟已氣勢全消,雙手連連划圓,初始用的似是極純正的道門手法,後來卻又有幾分儒門心法的意思。
「原來如此?」
也不知那光圈是什麼法門,任雲衝波手法千變,卻都被那光環輕鬆穿透,甚至連蹈海也阻不得它,轉眼已被印到身前,卻甚麼動靜也沒有,無聲無息便散了。
身子顫抖一下,雲衝波擲刀回鞘,微微一笑,拱手道:「佩服,得罪了,告辭!」霍地轉身,招呼上花勝榮便要離去。
「你……?」
驚、怒、疑、懼,傲雲一時間也不由得亂了分寸,卻又聽雲衝波道:「其實,去見佛尊,我也不敢手上帶血的……」頓覺眼前一黑,喉頭一甜,險險就一口血噴將出來。事已至此,他那裡不知方才是上了雲衝波的惡當?對方根本便無殺人之意,只是想逼出他的底牌而已。
(這個人,和之前的情報實在相差太多了!)
眼睜睜看著雲衝波大步而去,堪堪已出了寺門,卻見他忽又停下腳步,按刀道:「秋來大戰,想龍虎山也脫不得手……」
「沙場若再相逢,看我,取你首級!」
目送雲衝波去得遠了,傲雲竟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許久方回過神來,才覺著背上儘是冷汗,一直腰,卻覺腳下如踩棉花般渾不著力,身子一晃,幾乎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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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論東南大城,瓜都自然首屈一指,縱然敗落至今,也沒第二座城池堪與相擬,瓜都以降,則是「三武名城」,武林、武榮、武明。其中,武榮、武明都是因貿易而興的大城,一據良港,一扼地峽,各各每年有無數商旅過路,端得流金溢銀,繁華似錦。武林則又是別一番風味,雖然也臨江近海,一般是水運要道,卻主要還是占著水土奇佳,人物秀美,復仗著山水掩映、秀美無雙,居然成為了天下第一等的銷金去處,極盛時期,有名有號的樓子便有四百八十餘家,端得極盡天下之妙,號稱是「香風吹的人慾醉,總把他鄉作故鄉。」
「所以說,禪宗這群禿子,真是會找地方,還好意思自誇什麼『天下第一清凈之地』……和『天下之一煙花之地』作鄰居的,還想怎麼清凈?」
一路走來,花勝榮在給雲衝波介紹斯地風土的時候,也頗為施展了不少類似的毒舌,讓雲衝波再次深深感受到了他對教門的怨念。
用花勝榮自己的話說:「大家都是靠騙人吃飯,憑什麼我們就得走南闖北,忍罵挨打去掙飯吃,有人就只要在大房子里一坐,便能有金銀帛米還有求子的娘們自己送上門來?」
「喂喂,啥叫娘們,你說話注意一點……」皺著眉糾正花勝榮的粗俗用語,雲衝波卻象是想起了什麼,道:「對了,上次那個和你搭檔的騙子……」
「什麼搭檔,那傢伙輩份低的很,老爺我那是路過看到,一時可憐,提攜他一下!」
被一句「搭檔」說的大為惱火,花勝榮喋喋不休,再三強調說天地君親師是大關節處,萬萬模糊不得。
「尤其是你啊,賢侄,你現在怎麼說也是半個千門弟子,這樣亂講,往最輕里說,也是個欺師滅祖啊!」
「胡說,誰是你們騙子門的人啊!」
這一下真是大為惱火,幸好花勝榮察顏觀色那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力,轉眼就換了話題,道:「至於冷酷那廝……」
「啥,他不是叫苦庶么?」
「呃,這已經是他用的第三個化名了,這還光是他在旺元號掌柜期間的事呢……」
越聽越是吃驚,雲衝波至此方知,什麼叫作「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那旺元寺之前是叫作旺元觀他倒知道,但他實在沒有想到,在旺元觀之前,原來還有過一個地方,叫旺元庵!
「主持旺元庵的是冷雪師太,主持旺元觀的是冷德道長,主持旺元寺的是苦庶大師……千變萬化,一隨吾心,這正是千門技法『一氣化三清』,神妙之處,豈是那勞什子的八九玄功可比?」
這邊法螺吹得嗚嗚響,那邊雲衝波自然不會買帳,冷笑道:「這算什麼,有本事就下次搞個書院出來,混到儒門裡面才是本事……」卻見花勝榮猛一拍大腿,驚道:「你怎麼知道的?我們本來就有計議,掙過這次錢后,就要再假託黎叔顯靈,於是決定闢佛尊儒,把那寺改個名叫旺元學院,然後想法去弄些皇糧吃咧!」
「黎,黎叔?」
一下真有些摸不著頭腦,好容易明白過來后,雲衝波也只得大罵一聲:「你們兩個混帳行子!」
「什麼黎叔,你想說的是昌公吧?」
「哦,對對,應該叫昌黎叔……賢侄,多謝你的提醒啊!」
以花勝榮麵皮之厚,雲衝波終於被噎到說不下去,只能肚裡大罵幾聲,卻又想起先前話題,嘖嘖稱奇道:「旁得倒也罷了,但他居然能化身尼姑六七年,不被人認破,這個也真是奇談……你說是不是啊,兄弟?」說到最後一句話,卻是扭身蹲下,看向另外一邊,只給了花勝榮一個後腦勺。 ~~~~~~~~~~~~~~~~~~~~~~~~~~~~
兩人此時正在武林城外,他們半個時辰前已至城郊,卻沒有急著入城,在花勝榮的強烈建議下,兩人先到湖側遊歷。
面積約四百餘畝的湖水,被兩道人工堤岸分割成三個部分,此時正值盛夏,遠遠望去,一湖碧水,萬點碎金,荷花掩映,綠柳輕揚,更有無數花船畫舫搖櫓其上,雖離得極遠,也能隱約瞧見上面倩影晃動,更可聞伊呀曲聲,被湖風挾著,若有若無的飄將過來。
……此地,正是南子湖。
「萬方有美,(吾)一身攬之」,這是前朝一代風月大師的名言,其人姓洪,名字不傳,因喜自解雲「人生如孤舟渡海,當以正直行之,及時行樂」,故人送一個尊號,喚作洪舟子。他嘗著一本《品花寶鑒》,品評天下風流場所,推定出東館南湖西曲北里許多地方,又一一條分縷析,解盡甚麼瘦馬坐缸紅繩黑線等許多長短,端是天下風月場中一等一的類書,尤其當中評出的天下四大銷金地,更是成為一時風尚,不知多少人趨之若騖,時人論之,甚至以為:「雖九五之尊,(若)不歷四方,豈足論天下美色?!」
「四方」,便是「東館南湖西曲北里」,其中又有高下,是為「天下風流,盡在東南形勝」,便是說「四方」當中,仍當以「東館」、「南湖」為尊。
凡此總總,雲衝波過往自然不知,但花勝榮是何等人物?一路上早將南子湖諸般故事給他翻來覆去的講了一百八十多遍,又是某某男子用情於專,結果在這湖上佔到了某某花魁啦,又是某某少年初出家門,結果在這湖上成就圓滿姻緣啦,倒也講得精彩非凡。更在百點不透后,赤裸裸撕下面紗,再三慫恿雲衝波用太平道的錢來「考察」一把。唯雲衝波胸有定數,只是笑著搖頭,並不理他。
兩人在湖邊站立已有一時,眼見太陽西沉倦鳥欲歸,花勝榮料今晚九成九是沒機會揩到太平道的油水了,便覺悻悻,一邊隨口與雲衝波答話,一邊卻正在盤算「晚上卻須得去那裡投宿?總得逼他多化些銀子才好……」猛見雲衝波徑去與旁人說話,倒是一怔,伸著頭看時,見只是個小小孩童,六七歲樣子,正含著塊糖,拈根草莖,在樹下專心致志的撥弄螞蟻。
這小孩過來倒也有一時了,只花勝榮根本未有在意,如今聽雲衝波忽然與他答話,不覺又上下打量幾眼,卻也瞧不出什麼問題來,只是心道:「他現在在太平道當大人物當傻啦?和個小屁孩扯什麼話?」
那小孩似也不明白雲衝波在問什麼,獃獃睜著眼,只是看他,全不答話,卻聽雲衝波又淡淡道:「把功法收了吧。」
「還是說,敖家今日,已研究出能在『龍蟄』狀態下全力發揮的法門?」
「好眼力。」
終於開口,那小童徐徐站起,神色間再無半分稚意。
「你可以放心散功。」依舊蹲著不動,雲衝波抬頭看向那小童,笑道:「我欠著武德王的情,至少……在他來殺我之前,這個情我都得記著。」
「……放心,在你晉身到他們那個層次之前,老頭是不會來找你的,他的臭規矩多得要死。」
悻悻說著,一邊還揮手加強自己的語氣,那小童同時也在迅速長大,最終成為比雲衝波還要稍高的年輕人,一頭亂髮披散,更閃爍著妖異的銀色。
「……敖建威?」
打量一下來人,雲衝波試探著開口招呼,卻見那人睜圓了眼睛,愕然道:「你……不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