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四節
子貢居所。
對面而坐的兩人,額上都出現了輕微的汗珠。
互相已問了一百五十個以上的問題,小音甚至已問出了子貢當初是怎樣懲罰司馬清,和共同探索了是否能更有效率的將她破壞,子貢則知道了小音喜歡的顏色、食物、香粉,以及近一月以來每天早飯都吃了什麼,並直率的詢問了小音是否認為在流赤雷眼中,她部分扮演了母親的角色。
但,兩人的詢問中,也各各有著著意迴避的空間:在小音,始終沒有問起任何和宰予有關的事情,在子貢,則一直也沒就小音的師承何在發問。
兩人都問得很細緻,也答得很小心,他們都明白,說謊根本沒有意義,甚至可說近乎自毀。真正可行的,是怎樣用「實話」掩飾過自己所不想為對方察覺的「真實」。
……離兩人交換最後一個問題,已過去了近一杯茶的時間。期間,兩人皆默默注視對方,一言不發,神色當中,各顯獃滯。
「篤、篤。」
叩門聲突然響起,令兩人同時一震,似從某個魔咒中擺脫出來,小音自袖中取出汗巾,將額上汗珠輕輕抹去,子貢則同時半轉過身,從桌上取過早已冷透的茶水,小口啜飲。
並不等待回應,兩聲叩畢,來人便推門進來,看了小音一眼,便向著子貢作出一個簡單的手勢,跟著,立刻退出,將門拉上。
「……宰予來了。」
神色漠然,子貢告訴小音,自己曾與宰予有約,會力爭只破壞掉雲衝波對太平道的信仰,而保留下他的心。
「那不可能。」
作出斷語,小音冷笑著說,雲衝波現在根本談不上對太平道有什麼「信仰」。
「沒錯,他是比較認同太平道的很多東西,但那更多因為他是個好人,和太平道的確為了他有很多犧牲,而最重要的……是貪狼。」
笑容忽又變得魅惑,小音緩緩道:「先生若有本事令貪狼背離太平道……她早上離開,不死者都不會等到中午!」
「換句話說,就是不可能令不死者放棄對太平道的信仰,因為,貪狼對太平道的信仰,的確堅不可摧……」
承認小音的判斷,同時也作出補充,稱就算雲衝波現在放棄掉對太平道的信仰,自己也不可能放過他。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山淵無心,而風雨蛟龍自生。」
「對,不死者,他就是山,他就是淵,而且,當他更還有另一重身份的時候,就更根本不可能不成為無數混亂的中心……」
聲音忽轉,小音淡淡道:「但是,先生,恕我直言,您真有信心,在宰予趕到之前擊敗我?」
「我只想問一個問題……」
無視小音語中的挑釁之意,子貢緩緩道:「如果劉太傅和流赤雷一齊掉到了水裡,你,會先去救誰?」
「……我也還是那個答案。」
對子貢的發問顯然意外,小音卻還是立刻作出回答。
「兩個都不會救……因為,我不會水。」
「好。」
卻不再等小音發問,子貢道:「下一個問題。」
「……如果劉太傅和流赤雷一齊掉到了水裡,你,會先去救誰?」
「你?」
面色微變,身子也挺直了些,小音注視子貢,卻見他面上不見半點喜怒,唯漠然而已。
「……問得好。」
忽地輕笑一聲,小音一躬身道:「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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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直到小音離開很久,子路還覺得這一切都太不真實。
「……她很聰明,也很可怕。」
慢慢擦著額上的汗,子貢道:「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心……一顆,完全黑暗,且因之而自豪的心!」
「但……」
皺著眉,子路想要發問,子貢卻先行作出解釋。
「我可以毀掉她……雖然要花很多時間。」
不得不承認,小音是他從未見過的獨特類型,也不得不承認,交手至今,自己所見得的,都是一片堅甲,無懈可擊。
「但,我仍然能擊敗她,能撕碎她。」
絕不相信存在沒有破綻的人,小音,也不過是最善於隱藏而已,為此,子貢甚至不惜要向她開放自己的信息。
「我讓她了解我,了解我是怎樣的人,了解我會怎樣的去打擊,去解剖她……」
不怕讓小音了解自己,因為,子貢感到,只有這樣,自己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擊敗小音。
「讓她……帶著我去打敗她自己!」
對子貢了解更清楚,小音才能更了解子貢的威力所在,知道子貢會如何戰鬥……也會,知道,自己在什麼情況下,將無法與子貢抗衡。
自家事自家知,子貢相信,當對自己了解足夠多之後,小音便會知道那些回答是騙不過子貢的,便會知道那些地方若落在子貢手裡,會被挖掘成為能夠撕碎心防的利器,而當作出這些判斷之後,小音必然會著意回護。
「……那時候,就是她徹底敗北的開始!」
雖然這要花一些時間,但子貢卻相信,必能收到效果,因為,小音始終是人,是人,就不可能如她自己所聲張的那樣堅不可摧。
「而且,她也明白。」
並不怕小音想通這些東西,因為,心裡想的越多,思路就會越亂,而越著意迴避,留給子貢的線索更會越多。
「除非真得作到『從心所欲,不逾矩』,不然的話,任何聰明人……都可以被這樣打倒。」
但子貢卻想不到,小音,竟然會主動認輸!
「……這也是我的疑問。」
在子路看來,「認輸」其實根本沒有意義,若子貢不想放過對手,對方的認輸,只會加快那心防崩潰的速度。
「第一,她很小心,在認輸的同時,並沒有暴露出任何弱點。」
汗水已然擦盡,在喝過小半杯羹汁后,臉色也顯得好看一些,子貢慢慢道:「更重要的,是第二。」
「……她,竟然是『桃園』的傳人。」
倒抽一口冷氣,子路失聲道:「什麼?」
緩緩點頭,子貢道:「所以,我才會放過她。」
「她,把我看得很准。」
「自閉桃園作太古,欲樹大木柱長天……我,的確是想看一看,一子單傳,承襲屠龍術的桃園,號稱永遠都能看準真龍所在的桃園……會,挑出一個怎樣的選擇!」
「那麼,你現在……」
「我很好。」
輕輕擺手,子貢目光輕棱,道:「我現在,有十成的把握,再敗宰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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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
「北王。」
仍是渾天的房間,卻多了一張方形的桌子,上面整齊的攢著四個大盆,一是粉蒸肉,一是白切羊肉,一是黃燜狗肉,一是整塊的煮牛肉。便半點菜葉也都不見,邊上放著一摞海碗,桌下擱著兩口酒罈,雖隔著封泥,也能聞到酒香撲鼻。
桌子過去不遠處,地上擺著好大一張沙盤,裡面散滿算籌,總有幾千隻上下的樣子,長庚拈著須,面對沙盤苦苦思考,雖聽見蹈海進來,也只是「唔」了一聲,並未回身。
「……一路遠來,辛苦了。要先吃一些嗎?」
「公事為先。」
「……好。」
靠坐在天窗正下方的椅中,渾天左手支頤,右手作個手勢,示意蹈海可以開始彙報。
「台、淥、欽、平四縣所報之事,經已查實,主事之人當誅……」
接替無言主持紀律部門已有一段時間,雖非熟手,蹈海卻依靠其巨大的熱情和嚴苛的要求,而迅速將有關的工作入手、掌握,並進一步的健全完善了有關的制度。
強制各地軍、政主事人員都要定期向治下兵民通報諸般要務的決策及推進情況,全面梳理和強化了聖庫相關管理制度,尤其是在大款銀米支出上,勒令必行「公示」之事,在這過程中,也不斷發現種種違紀事件,甚至有波及到列侯級別的人物。
……對這些人,蹈海的處罰,永遠只有一條。
「殺盡不平方太平……一家哭,好過一城哭!」
「西王的侄兒也被牽扯進來了嗎?」
皺著眉,渾天道:「北王,西王他……」
「他是為我死的。」
沉著臉,全不動容,蹈海道:「……所以,我更不能褻瀆西王的名聲。」
「……好。」
當渾天說出這「好」字,雲衝波敢說,自己絕對聽到了,從長庚方向傳來的低低嘆息,但……蹈海,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
「最後一件事。」
掃視長庚一眼,蹈海淡淡道:「有一封實名舉報……舉報,干王。」
「哦?」
聲音依舊平靜如水,長庚依舊沒有轉身,依舊在專註的盯著沙盤中的算籌,道:「舉報我?什麼?」
「……通敵。」
一句話說出,首先是渾天爆出大笑,之後長庚也不禁菀爾,但……蹈海卻始終面無表情,一點,要笑的意思也沒有。
「舉報,干王您,最近以來,一直在和北邊某些沒法查明去向的地址通信,而最近一次,更有某件無法確定性質的東西,和某件完全不能確定來源的信件,被寄到您的手中……」
「……不錯。」
終將聲音中的笑意收盡,長庚緩緩道:「那麼,告訴我,北王。」
「你……信嗎?」
「我不信……但,我想知道。」
看著長庚的背影,蹈海的神色非常專註,慢慢道:「而且,我想,我,應該知道。」
(……對。)
一直覺得蹈海今天有些咄咄逼人,但,聽到這句時,雲衝波卻忽地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一會同志……當然,應該知道。)
「……對,你應該知道。」
似也被蹈海的說話打動,長庚道:「那是,一件禮物,和一個挑戰。」
「挑戰?」
只手拈出一封信函,長庚淡淡道:「有人問我,能否,作到,以『無』來對抗『無限』?」
(那是什麼意思?)
一瞬間,雲衝波感到,自己與蹈海的心中,同時閃過這個疑問,而,在他找到任何頭緒之前,長庚已轉過身來。
「這個挑戰很有趣,也讓我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遺憾……」
「難得今天沒有什麼事情,北王,咱們過幾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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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花園打理得不壞啊。」
「過獎,過獎。」
在釋遠任的陪同下,孫孚意背著手,大搖大擺,在方丈室后的花園裡踱開了步。一邊是帝象先,似笑非笑,袖著手跟著走。
「這個季節居然還能有花開……咦?」
堪堪走到花園中間,孫孚意忽似察覺到了什麼,站住腳,轉了一圈。
「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栽……我說,大師,你這園子,是自己設計的?」
「呃,也不全是。」
陪著笑臉,釋遠任告訴孫孚意,這個花園倒的確是自己就任方丈之後才改造的。
「貧僧過去在北方發財……不不,弘法的時候,曾經遇到一個醉漢,把貧僧的布置批得一塌糊塗。」
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按照這樣的要求,釋遠任潛心研究園藝,終於成功建立起「四時花開」的花園,名噪一時。而後來,他因一些機遇來到鳳陽,主事禪智寺,發現這邊天氣比北方熱,花草更易繁殖,就依樣畫葫蘆,又建了一座。
「所以,你才把原來的照壁拆了……是吧?」
一說到這,孫孚意的臉色就很難看,之前雖早聽釋遠任說過為了擴建方丈室而移拆真正的「碧紗籠」,但今天親眼看到,仍覺火大:蓋釋遠任的那「方丈室」居然是裡外三進的大院子不說,更用一水的大青條石砌成,牆高壘厚,門堅窗小,簡直就是一座堡樓。至於那個花園,為了達到「四時花開」的效果,錯亂復殖,佔地極廣,竟然有兩畝多地方。或者,這花園的設計若稍稍小上一點,也就不必把原來的素壁拆掉。
這倒也罷了,再細看一時,孫孚意更加忍不住要跳腳。
「你為了這個花園……連供奉的佛像也給拆了?」
「這個……地方有限啊。」
理直氣壯的告訴孫孚意,這是禪智寺最核心的地方,能夠被邀請來的,不是大施主,就是地方大員,對付他們,最重要是花園要拾綴好,素齋酒樂要安排好,至於在乎佛像供奉的信徒……
「本來他們也掏不出幾個錢,前殿自然就都堵回去了。」
「釋大師沒進戶部,真是吏部的失職啊。」
帝象先口氣冷冷,似褒似刺,卻只令釋遠任更加興奮,象被撓中癢處,釋遠任說到興起,滔滔不絕,儘是這禪智寺之前已經如何破敗不堪,而自己接手之初始又是如何藍縷開拓,中間多少辛苦,才有今天盛狀。
「說起來,官府里那些老爺,他們算什麼?手裡有權,誰辦不成事?象咱家這樣手裡無權無錢,白手起家搞經營,這才是真不容易……就算現在,事又少了么?」
「地方上的衙門,是人不是人都想來這裡趁一塊肉吃,明明管不著你的,也不敢開罪,地方上的流氓無賴,赤條條的要錢花,不能給,也不能不給,這裡面分寸拿捏,那真是說都不說清楚,而且還有流賊來借糧……」
說到流賊,孫孚意帝象先皆是微微一動,對視一下,孫孚意便細問幾句,結果沒問出什麼,倒將釋遠任激的更加火大。
「有個屁的流賊啊,從來都是人養著,不方便出面就放狗咬……」
「呃,方丈的意思,前日那批流賊……」
前日,朱子森城外遇刺,隨眾人員皆稱,刺客是之前曾兩次刺殺朱家高層的朱有淚,而從屍體上的傷痕來看,也的確是箭傷,但同時,也立刻就有輿論,稱朱子森的身死和近期頗為活躍的一隊流賊有關,儘管這並未為朱家高層取信,卻也得到了地方官府的注意,並在近期組織了一些清查。
「不過呢,各位只管放心,我們禪智寺還是很安全的,明天的會議絕不會有什麼意外。」
「明天的會議」也是孫孚意和帝象先今天會來到這裡的原因之一,就是今天上午,由朱曉傑親自署名的帖子送到他們手中,請他們在次日上午,在禪智寺一會。
「勝利者的宣言喲……不過,你甘心嗎?」
「看到敖建威想開了,在下實在很高興。」
答非所問,孫孚意負著手,端量著這精心布置出來的花園,忽然一笑,道:「可惜沒有紙筆……」一語未畢,早聽釋遠任一迭聲道:「有,有,孫少爺您只管吩咐!」說著早見幾名小沙彌抱著文房四寶過來,在最大的一張石桌上鋪開了,轉眼已磨得墨濃,釋遠任恭敬笑道:「難得我們禪智寺有幸,請爺賜下墨寶好了。」
「呃,你倒周到的……」
也不謙讓,孫孚意提了筆,蘸飽了墨,並不落筆,似在沉思,一邊又笑道:「我寫好了,不知能不能蒙面碧紗籠哩……」釋遠任陪著笑道:「那是當然,孫少的真跡,何止碧紗籠,那是要作鎮寺之寶的!」
孫孚意斜著眼,看他一時,道:「你當真要。」笑容好不詭異,看得釋遠任無端端一個冷戰,正揣摩開口時,卻聽孫孚意一聲大笑道:「好,寫給你!」說著已是筆走龍蛇,轉眼潑下一幅字來。
「魍魎他何曾見到,頭一轉便稱神來,只圖人綢緞褂子,謊言稱大王發怒……這個……」
饒是釋遠任皮厚如鐵,讀來也覺訕訕,孫孚意卻恍若不知,將筆向地上一擲,笑道:「記得碧紗籠,來年我須帶朋友來看那……」說著也不理帝象先,一路大笑,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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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蹈海有著強烈的慾望,想要問一句:「你是認真的嗎?」卻被忍下,代之以,無比嚴肅的一個拱手,之後,是緩緩退開兩步,並將蹈海擎出。
「干王,我,先手為敬。」
說話同時,蹈海揚手,發勁,卻是用得左手,揮射出強勁刀氣,更在中途一化為三,分襲長庚上中下三路要害。
(他,很認真!)
雖未以右手實刀發招,但一揮手間,蹈海竟已用上第十級力量。
「……請。」
微微頷首,長庚雙手齊推,「王、相、休、囚、死」五字再現,各各轉作一個圓環,低低作響,他動作似緩實疾,意方至而招已成,跟著信手一推,雙環齊顫,各又幻出一個略小些的五字光環,一左一右,疾旋飛出,截向當中那道刀氣。一觸間,竟連上下兩道刀氣也同時崩壞!
(他是怎麼作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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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天國起兵以來,長庚一直沒有展現過任何武技,初次也是唯一為雲衝波所知的戰鬥經歷,是在袁當一戰中,以「五行休王」之術,抗衡袁當的「時光咒」,同時,也似乎對其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傷害。
所謂「五行休王」,是長庚結合了自己對「時間」和「因果」的研究,自「午經」中悟得的絕技,難以用「武學」或「法術」界定,蹈海雖聽其解說過其原理,卻始終不能完全明白。
世間萬物,皆有生老病死,細分是為王相五狀,更與五行相配,變化極鉅,雖同一人、同一事,若分寸拿捏的准,也有極大差別,即所謂「王不可敵、相不急敵、休不為敵、囚不勞敵、死不堪敵」的道理……五行休王的初段,是可以精準測算對手任何一招、一刻的狀態,以取捫虛搗亢之效,至於其上段變化,則是能夠在測准對手狀態的同時,隨著光輪或正或逆的旋轉,強行催老其招或是弱其變化。
「說起來,『五行休王』倒和天王的『渾天寶鑒』有幾分相似,都是對『規則』的探究,所不同者,渾天寶鑒是要對其重新定義,五行休王則要是作最大限度的利用。」
猶記得長庚曾經自己下過的這個定義,但,這卻完全不能解釋眼前的一切:且不說休王之術從來也沒能強行化解掉那怕是第九級的力量,兩道光環夾擊的明明只是中間一道刀氣,上下兩刀,又是因何而破?
「有意思。」
刀已出鞘,卻仍無動作,蹈海連連彈指,源源迫發刀氣,轉眼已連環十擊,長庚面如止水,腳下寸步不移,雙手飛舞,劃出無數小圓,將刀氣一一抵消。
(這是,七級力量,不,八級力量,但不會高過中階……見鬼,他到底怎麼作到的?!)
數招交過,雲衝波已看清長庚所用力量,約摸是在七八級的樣子,以之與蹈海未作刻意保留的十級力量對抗,理應是一觸則殺,就算他能以休王之術使蹈海的刀氣急速衰減,也不可能這樣平手相敵。
數擊無功,蹈海終於出刀,這一下局勢立刻大為不同,長庚雖仍能將刀招一一化去,卻被逼得極苦極窘,不住退走。而蹈海刀法之精也當真驚人,刀光來去,收發隨心,竟是半點也未外溢,兩人拚鬥雖緊,室內卻半點風動也無。
……凝神注目,渾天看的極為認真,卻連一點分拆兩人的意思也沒有。
(他,事先知道!)
靈光一閃,雲衝波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麼東西,卻又說不明白,一時間,竟感煩燥。
(他是怎麼作到的……不可能啊!)
交手數十招,雲衝波也漸漸明白長庚的戰術:五行休王可以以極少的幅度來「加快」或「滯后」蹈海的刀招,在本來完美無瑕的戰陣中製造出破綻,更精確利用這些破綻,將其擴大,引發連鎖反應,從而以最小的代價來破除蹈海的攻擊。換言之,那實質上只是「完全境界」的另一種應用。
(可是,這還是不對……)
完全境界,是將自身力量作最大效率發揮的智慧,某種程度上,也類似於兵法。以多勝寡方為常理,雖能以奇勝,卻總有個限度在。
此刻的蹈海,已是天下最強幾人之一,而與其力量相應,完全境界也已攀升至極高的境界,和他心意相融的雲衝波雖不知該如何度量命名,卻很清楚一件事:若長庚的戰法與自己的想象一樣,那,他在完全境界方面的修養,至少勝出蹈海五倍以上!
(開什麼玩笑,那樣的話……他,他豈不已經成神了……慢著,我這是怎麼了?!)
從剛才起,就一直苦惱於沒法搞清楚長庚到底是怎麼作到這一切的,更恨恨於「我要是能上長庚的身該多好」,雲衝波暫時失卻了對戰場的關注,然後,突然,當他再將注意力集中起時,卻見刀光如山,當頭劈落!
(啊……這是!)
來勢雖猛,依舊無功,明明是貫注了十級力量的一擊,但長庚只是信手一劃,那刀氣便竟然未發先潰,在自行碰撞中四下飛散……但這對雲衝波已不值驚訝,令他啞然的,是自己竟當真如願,轉成了長庚的視角!
(我,我真得感覺到了,而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驚訝的發現,自己竟能同時感受到長庚與蹈海雙方的思維,一個人似乎被撕裂成兩個,雲衝波頭痛欲炸,眼前金星飛舞,但,就算這樣,他也終能明白到長庚的戰法。
(原來這樣!)
整個身子都在輕微的震顫著,因為,當雲衝波的意識與長庚相融合時,他發現,整個戰場,似乎變作了巨大的沙盤,千萬算籌縱橫其中,一眼看去,根本就是複雜到無從計算的亂局。
(可,長庚他,他竟然能看清楚?)
蹈海再度出刀,似能斬裂一切,但透過長庚的雙眼,雲衝波卻只看到沙盤震動,看到無數算籌漫天飛舞。
(而且,增加了?!)
在雲衝波的眼前,算籌忽地又增加數倍,分為紅綠黃藍諸色,比光電更快的速度縱橫來去,怔了一怔,雲衝波才明白,那變化只發生在長庚的腦中。
(他……是要算清這每一根算籌的變化?)
豈止!
紅色算籌忽地停止不動,跟著,還原成為人形,正是蹈海,一個,已將長庚斬下的蹈海!
一瞬間,雲衝波甚至覺得,自己當真感受到了那被砍穿胸口的疼痛,幸好,立刻,這些算籌便告不見,使他明白這仍然只是長庚的想象。
以沒法言說的速度,算籌不住增加,又不住消失,與長庚一體的雲衝波,被這如洪流般的計算量裹挾,已再沒法分心去想什麼,只能木然的隨波逐流,任長庚作些什麼。
「鏘!」
終於,在不知破滅了多少組算籌之後,又一組算籌凝聚下來時,出現的不再是勝利的蹈海,而是一個大刀砍空、正在回力的蹈海,隨後,立刻,雲衝波便見眼前人形再度還原為無數算籌,長庚則是雙手一推,光環飛出,立見算籌急速振動,一波波的向周圍涌開,完美重複著方才的那一組變化。
(這……這是算出來的?!)
不必等到這一招使完,雲衝波便能知道蹈海仍會無功,令他震驚的,是長庚所展現的,只能以「恐怖」兩字來形容的計算能力。
(這不是完全境界,這個……純粹是他的計算能力……他,怎麼能這麼快?!)
所謂完全境界,其實有幾分接近於儒家所謂「從心所欲」的理想,一招一式的運使,皆出自然,正如觸火則縮,觸膝則踢,已是一種本能反應,非因刻意,如長庚這樣,則完全是依仗自己超過蹈海何止十倍速度的心意運轉,強行推算出自己每種應對方式所能引發的變化,擇選最優,及時應對。
比起完全境界,這當然狼狽許多,也艱難許多,但,雲衝波倒也覺得,這似乎也是一種方向。
(至少,怎麼提升完全境界,誰也不知道,而怎麼增強計算能力……呃,多作算術應該就可以了吧?)
但,這樣的不足也很明顯,完全境界提升的時候,自身力量通常都會有自然而然的提升,不致於象長庚這樣,雖然對戰場的了解與掌控程度遠遠超過對手,卻只能眼看著機會來了又走,完全無從把握。
(力量的差距太大了……能夠維持到這時已經是極限了,再戰下去……)
雲衝波默默估量,認為長庚雖已支持過三十招,卻不可能再撐過三十招,而,這似乎也是蹈海的判斷。
「好了,不打了!」
驀地收刀,蹈海淡淡道:「三十招內,干王你一定會敗……」卻聽渾天插話道:「不僅如此……北王你若不是顧忌當真傷到干王,全力一戰的話,十招之內,干王便該挂彩了。」
對此不置可否,蹈海還刀入鞘,活動一下手腕,向長庚道:「干王今天的戰法,和你剛才所說的禮物或挑戰有關么……」卻一怔,見長庚居然並未吐氣收納,戰意反而似乎更加高亢。
「北王,今天的戰鬥,還沒有結束啊。」
「干王,你?」
一時迷惑,卻,因長庚的下一句說話,蹈海嗔目豎發,戰意驀地漲至巔峰!
「北王啊,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遺憾……當初,我就不該同意東王的意見,讓他,一個人去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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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霜,我想知道,十二天兵,到底是那十二件?」
從夢中醒來,雲衝波不顧自己經已全身濕透,也不顧自己的臉白到沒一丁點兒的血色,喊來蕭聞霜,沒頭沒腦的,問了這個問題。
「子袍孟津、丑刀蹈海、寅錘搏浪、卯弓無言、辰扇三分、已杖東山、午經長庚、未排三別、申劍金雕、酉儀渾天、戌筆青田、亥鑒風月……果然。」
重複了「三分」和「三別」的名字,雲衝波一笑,居然,近乎「慘然」,看得蕭聞霜心下暗悸,極想,卻又不知該如何去安撫他。
「那麼,聞霜,還有一個問題……」
似乎非常疲勞,雲衝波躬著身子,托著頭,片刻之間,神色已見憔悴。
「在『小天國』的歷史中,『蹈海』到底發揮了什麼樣的作用,得到了,什麼樣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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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這樣問……你是怎麼回答的?」
「……如實回答。雖然,我現在也不知道那對不對。」
在蕭聞霜和何聆冰從小被教授的歷史中,「不死者」就是太平的希望所在,可以帶領飽經苦難的大夏民眾走向永恆樂土,而聚集了十二不死者之九的「小天國」,就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沒有蹈海,我告訴他,在我們知道的歷史中,沒有蹈海的存在。」
之後,雲衝波還詢問了一些關於蹈海的事情,比如,在小天國之後,蹈海又有幾次了轉世的紀錄,都作了些什麼……搜腸刮肚之後,蕭聞霜也只能回答說,沒有,任何這方面的記錄。
「但是,我有感覺,他根本不需要這個回答,他知道……他知道,小天國后,蹈海,就再也沒有轉世。」
問完想問的問題后,雲衝波,帶著一絲幾乎讓蕭聞霜心碎的慘笑,非常困難的移動著手,作出了請蕭聞霜離開的手勢。
「雖然沒有說,不過,我能感到……他,不會走了。」
滿面憂色,蕭聞霜明顯的很焦躁,卻又不知如何是好。至於何聆冰,則立刻就要拍案而起,卻,在看了蕭聞霜一眼之後,強自按下。
「他當這是什麼,小孩子過家家么,他以為子貢是什麼人?人畜無害的小白免?……霜姐,你真還想由著他?!」
「……他是不死者。」
完全沒有說服力的囁嚅,只會將何聆冰的怒火點到更旺,也使她終於失去控制,將一直小心隱藏的心意說破。
「不要用這種理由!霜姐你根本就是在縱容他……對你而言,他,到底是不死者,還是一個男人?!」
曾經被用較委婉的方法問過,也曾經被用較委婉的方法帶過,但這一次,話已說破,再無迴旋餘地.儘管何聆冰話一出口就掩住了自己的嘴,儘管她臉上立刻被驚恐和後悔淹沒,但,這都已太晚,已不可能挽回經已閃現在蕭聞霜臉上的抽搐,不可能抹卻終於出現在蕭聞霜眼中的決絕。
「他是不死者,而我是貪狼……我從來沒有忘掉這些事情,就象我從來沒有動搖過對太平的信心。」
「相信我吧,聆冰。」
「霜姐,我的意思是,你不要……」
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蕭聞霜默默阻止,直到何聆冰也默默低頭,起身退出到門口時,蕭聞霜,才以極低極低的聲音道:「不死者,還需要堅定他的心意,我們要給他時間啊……」
「明天早上,我會再確認一次,如果不行的話……」
眼中閃過寒光,嘴抿得緊緊的,蕭聞霜一揮手,道:「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