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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飛瀑下,一塊尺來方圓,滑不留手的黑石,袁當赤著上身,盤著膝,微微的躬著腰,任激流衝擊,巋然不動。


  「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這首詩,蹈海兄想來讀過?」


  「我……已經很多年不讀詩了。」


  沉著臉,背著手,蹈海的口氣,絕不友好。


  「哦,那真是可惜……聽說蹈海兄本是舉人出身,在下還想有所請教的呢……」


  低笑著,袁當雙臂輕舒,立刻拉扯出強勁的氣流,把高下何止千尺的飛瀑生生阻住,倒頂起來,倒也去之不遠,衝上數丈后,便又力竭而落,只依舊被氣旋托著,四下飛濺,一時倒如急雨一般。


  袖著手,蹈海動也不動,唯身前一丈地內卻似有無形護罩,水滴一觸,便「滋」一聲燒得幹了,化為霧氣,裊裊而上。


  嘿嘿一笑,也不見袁當如何動作,雨勢卻是愈來愈急,更開始集中向蹈海這邊過來,卻也無甚麼變化,依舊是一近身前便告氣化,轉眼間已是煙雨迷濛。


  「蹈海兄……小心了!」


  煙雨濃濃,不能見物,但,在袁當十指交叉握住的同時,蹈海也是一聲怒喝,閃電般出刀仰上。


  「怒龍焚城!」


  「孤帆……絕妖邪!」


  袁當一聲叱喝,漫天飛雨忽止,跟著碰碰連響,竟由水生火,化作無數細小赤焰,飛舞結為龍形,洶洶壓下,唯與之同時,蹈海身側溫度也已急降,由炎炎灼灼一變而為刻骨森寒,更隨其刀勢掀動,倒似頭蟄伏巨熊,一怒而起,待要以血止怒!

  轟然聲中,拳風刀氣對撞,勁風四走,在水潭中掀起數人高的巨大波浪。但相距二十來步的兩人,卻從始至終,都沒有移動一步。


  「很好……蹈海兄,你終於也創出自己的刀法了。」


  全無後續攻擊,袁當背著手,卸去護體氣勁,任瀑布咆哮而下,將他淹沒。


  「而你……你的傷,果然已經好了。」


  語氣平靜,雲衝波卻能感到蹈海強自壓住的驚訝:那一夜,袁當先被自己一刀重傷,更被東山萬鬼齊放,蝕食周身,雖然拚死逃去,但在之後的評估中,兩人都認為,他傷得只會比當初渾天傷得更重。


  要知袁當與東山渾天先後兩戰中,三人皆是谷到去盡,以「神域」之力對敵,唯其如此,傷勢也就加倍嚴重,以渾天之能,小天國高手之眾,仍要將養到半年以上,方能漸次痊癒,更被長庚警告說,錯非萬不得已,絕不可再運用神域之力。


  在長庚的判斷中,這是因為,渾天也好,東山也好,並沒有真正儕身神域,只是憑著身負的第十級初階力量,強行創造出種種奇迹。


  「真正的神域強者,已然邁上『成神』之路,意同天地,一念間斗轉星移,一笑間斷體重生,顛倒五行生剋,嘯游碧落黃泉……凡此種種,天王和東王雖然也能作到,卻屬刻意,非出自然。」


  對此均感遺憾,卻也不在乎:蓋兩人之志,本就不在得道成神,可以在目前的世界上強絕無敵,弘道滅妖,也就已經足夠。


  以同樣的推測,長庚認為,就算肯於不計後果的用一些霸道法子加速恢復,袁當也至少還要兩月以上才能痊癒,事實上,這也正是小天國不惜諸線一併退守,也要先吃掉公台的重要原因之一。


  南寵關前一戰,蹈海輕騎逾關,刺董雍於萬軍之中,一時間公台為之震動,中軍更作出評估,認為至多一旬,已可全功。


  唯,在這樣大好局勢之下,東山卻突然傳下號令,勒軍不前,斯時,先鋒軍馬已至公台城外三十里處紮營,城中一日三驚,外逃不絕,卻見小天國軍止步不前,一時倒也許多流言。


  「雖然東山那樣說……但,我還是沒有相信,我始終認為,他被你騙了。」


  「直到現在,在和我交過手之後,你才相信了,對嗎?」


  古怪的笑著,袁當將身子伏得更低,幾乎是讓水平平的砸在他身上。


  兩天前,蹈海接到一個他根本不肯相信的消息:頭天夜裡,袁當獨闖大營,行刺東山未遂!


  趕回中軍,面會東山長庚,蹈海更加吃驚:來犯的袁當,竟似乎已經全愈,與東山硬對三掌,佔盡上風。


  「當然,如果他真敢再戰下下去,我還是有信心讓他鎩羽而歸。」


  地在已方中軍,雖然已分兵攻略各處州郡,東山身側也還有兩萬來人在,當中戰將無數,不乏七八級的強者,在東山的估算中,若果轉為陣地戰,已方勝算,當在八成以上。


  「他是武者,我是術士……三掌壓制住我,根本說明不了什麼。」


  言談間,豪氣盡顯,這也使蹈海甚感意外,蓋自起兵以來,東山一直低調處事,少有這種豪語壯氣。


  「當然,喊你來,關鍵不是這個……」


  告訴蹈海一個比先前更驚人的消息,袁當之來的用意並非刺殺,而在求和!


  「你該知道我已經好了……如果要逼我到拚命,我可以把你們三人中至少兩個拉著陪葬,再把你的這些精兵帶走個三五千人……當然,我絕不想那樣。」


  好容易才掌握到董家大權,可算是攀上人生的一個新高峰,袁當並不想死,而東山也一樣,所以,兩人很快形成了共識。


  「我們攻不下城,所以退兵,而同時,他會一直養傷,不再作騷擾。」


  為了對朝廷方有所交待,袁當建議,再安排至少一場戰鬥:由蹈海對他,讓大家都看到蹈海怎樣逼到他舊傷複發甚至連兵器也都奪去。


  「他……連御天神兵也肯放棄?」


  微微動容,蹈海實在沒想到,袁當為了求和,竟肯作到這一步,但沉思片刻,他仍然表示反對。


  御天神兵……特別是元靈經已請降的神兵,與主人根本就是兩體一身,肯予放棄神兵,幾乎等同於自斷一臂,實在是一種巨大損失,但在袁當而言,他只在對抗渾天東山兩役中認真使用過鳳門,其它如驅孟津、殺風月、兩敗蹈海等等,皆是空手。即使失去御天神兵后,他仍然強到可怕。


  「至少,空手的他,仍然可以擊敗我、擊敗無言,擊敗除東王你和天王外的任何一個人,而此人練兵之能,更不容忽視,可以把一些不被董家重視的雜牌兵打造成馬步弓三大營,這樣的人……不能給他機會翻身。」


  「但,問題是……他已經翻身了。」


  看到爭執不下,長庚遂也介入,直接了當的發問:面對一個經已恢復到最佳狀態的袁當,蹈海以為,要多久才能全功?

  「他的號召力……你應該明白,為了一個傷到起不了床的他,南寵關上那些士卒猶肯效死,那麼,當他正式出陣,展現出戰神之力時,彼軍的士氣,絕對可以在一夜間翻轉。」


  不用說更多,蹈海已能明白:今日的小天國根基並不穩固,面對各路帝軍的進逼,的確不能這樣一直牽扯下去。


  「所以,今次的媾和,對我們也同樣重要……相信袁當也明白這一點,才會這樣的跑來提議。」


  ……找不到更多的理由,雖然蹈海仍執著的表示他的反對,也還是接受命令,來到這自古以來就鮮少人蹤的地方,與袁當作進一步的會談。


  「我想,蹈海兄一定是一直反對今次媾和的……對不對?」


  已來到岸上,一邊用大毛巾擦著頭上的水,一邊這樣問著,對之,蹈海只是冷冷的哼了一聲。


  「是啊,我也這樣想……東王可以明白,干王可以明白,但北王你一定不會明白,因為……你到目前為止,仍然只是一把刀。」


  頓一下,似為了加強自己的語氣,袁當慢慢道:「一把……人人都想握住的刀。」


  「你到底想說什麼?」


  口氣依舊是冷冷的,蹈海右手五指輕輕屈伸,已作握刀之狀,袁當卻恍若不覺,背對著蹈海,油然道:「蹈海兄……我知道你本來是舉人,不第之後,還曾賦過怨詩,後來被發現是不死者,而入太平道,終有今天成就……而,我就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在你心目中,不死者……到底算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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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大的雪……真是意外。」


  接過呈到手上的消息,子貢掃了一眼,便闔上,撕了。


  「竟然在路上走了二十二天才到……如果沒有這場雪的話,十多天前就該收到消息了。」


  「但是,老師……」


  微微躬著身,將消息帶來的人,提出了他的疑問:就算汜水關多年未曾臨敵,但劉家底蘊何等深厚,馮異亦一時之雄,為什麼會這樣簡單就告陷落?


  「當然,我知道,子明兄專程過去了,但不管怎樣,以太平道幾千年來的紀錄來看,與之合作無異與虎謀皮,時時須防反噬,以劉太傅之深沉,以四皓先生之智謀,……怎會心裡完全沒數,吃到這樣的大虧?」


  「公孫啊……」


  苦笑一下,子貢道:「他們當然心裡有數,所以……才會,吃到這樣的大虧哪!」


  實際上,今次收到消息說太平道以強取汜水關為端,大舉起事,最意外的,正是子貢自己。


  根本也未想全面動員,在子貢的想法中,只消作出姿態,太平道的高層便該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曾經會過玉清……他是個聰明人……所以,我沒想到他會這樣作……」


  苦笑著,子貢坦率承認了自己的失算,對玉清竟會不管不顧的擲下這記賭注的失算。


  「劉家也一樣……在高層,他們根本就不信太平道真會想要起事……因為,那就等於自殺。」


  皺著眉頭,低聲估算著太平道手中的實力,子貢認為,全面起事的他們,半年之內大約難以制壓,但之後,當各世家統合起來,追隨帝姓組成聯軍時,便必將覆滅。


  「時間……應該過不了今秋……當然,除非是雲台山也趁這個機會入關。」


  一說到雲台山,子貢的眉頭皺得更緊,但儘管如此,他仍然認為這事情應該是太平道的獨立動作,並非天機紫薇的操縱。


  「人力有時而窮,他作不到那麼多事……而太平道的領導,也不會蠢到去為人作嫁……那麼,我就想知道,到底,玉清的手裡有什麼本錢……會讓他敢於作到這一步了?」


  靜靜聽著子貢的分析,公孫一言不發,只在子貢再度陷入沉思之後,才低聲的提醒他,既然太平道已經起事,那麼,之前的一系列伏筆,也就已經被連鎖發動。


  「在目前的情況下,老師……是否需要作出一些修訂?」


  「不。」


  輕輕擺手,子貢站起來,踱了幾步。


  「既然太平道要玩火,我們就陪他玩下去……傳書各地學宮……原先的布置不變,繼續次第起動。」


  作出這樣的決策,子貢似乎輕鬆了很多,團著手,抬著頭,眯眼觀天。


  「不過……文王大概又要苦笑了……說到底,他和人王都是因為相信我一定不會這樣『大聲』,才默許我的『說話』啊……」


  默默的低著頭,公孫沒有插話。


  身為子貢的親傳弟子,他知道很多事情,也享有很寬鬆的發言權,但,子貢現在所談論的,卻是儒門最高的機密之一,在他,儘管一直有所耳渲目染,但在子貢為他「解說」之前,他就甚至連「揣想」也都不敢。


  在空中虛書文字,子貢任雪花落在臉上,不為所動。


  「這場雪,它阻絕了消息,卻也將不死者送回我們手中……禍兮福兮……人豈能測?」


  「總之,公孫……盡人事,待天命吧!」


  心意終於凝定,子貢作出判斷,指南方有變的消息稍後也該全面傳回,而相關的影響,也會次第出現,在這之前,暫不要動雲衝波,只要監視住他就可以。


  「假輿馬而致千里,假舟楫而絕江河。君子善假於物,非有所加增……在接觸之前,就讓他先傾聽一下『百姓』的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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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現在才創出自己的刀法啊……倒也不比我快吶……)

  在嘯花軒的後院,剛剛醒來的雲衝波,正在很專心的練刀,希望儘可能多得一些收穫。


  儘管兩人只過了一招,雲衝波卻還是感受到了蹈海未有使出的全豹,共四招的刀法,分別被命名為「孤帆絕妖邪」、「一帶飈千里」、「流響雷霆震」和「回首定神州」,與後世蹈海的刀法相比,強橫霸道,甚至猶有過之。


  (但是,如果交叉過來,他們互相用對方的刀法,一定都沒有現在的威力……)

  一路走來,雲衝波所見、所學的強招絕技,可說已不下於當今天下任何強者,尤其是入錦之來,迴夢小天國,親身感受著蹈海的成長,更是受益匪淺。


  (所以,我也要儘快找到我自己的刀法……)

  因為這樣,雲衝波對沒能學到渾天寶鑒也並不感到失望——那天,在對陣馬雲祿時,雲衝波突出熒惑亂,一舉制勝,卻再也沒法將之重現,甚至,連一點頭緒也都沒有--畢竟,他身負的武學經已太多,加增一項,也無多大意思,最重要的,還是儘快探索出最適合自己的道路。


  (但是,那個問題……真是很勾人……不死者,到底算是什麼呢?)

  在聽到蹈海作出回答之前,雲衝波已然醒來,無可奈何的他,也只有希望今天晚上能夠繼續這未完的夢,而不要又突然間來上一兩個月的跳躍。


  「喂喂……這兒是書行吧?」


  一抬頭,雲衝波見不知何時來了個胖子,長得熊背熊腰,一張圓臉上,兩個眼圈黑黑的,似乎才熬過夜,面色疲倦,腳步輕浮,神情有些畏畏縮縮,見雲衝波看過來,猶豫一下,又道:「這……這裡應該收書稿吧?」


  「嗯……你是幹什麼的?」


  見雲衝波的態度似乎並不嚇人,那胖子也放鬆下來,很高興的抹著汗,介紹說自己叫孟歡。


  「不不,我不是專業的……只是常常在業餘時間寫一點東西,聽說這裡收書稿,所以拿來看一看。」


  「哦,投稿的啊。」


  不知從那裡冒出來,拉斯泰波波羅斯一把抄過書稿,很認真的看起來。


  「嗯,我的鑒定呢……文筆不夠香艷,過程過於平鋪直述,女主角數量太少,最後最關鍵的,居然還是個……算了,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麼吧?」


  把書稿塞回孟歡手中,拉斯泰波波羅斯拍拍他肩膀,語重心長道:「業餘時間寫書是很不容易的,你把眼睛熬成這樣也要寫東西,精神確實可嘉,但劇情上還要進一步加強,對女主的特點還要抓得更准一點……總之,不要放棄,我們會一直期待你的下一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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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太平道這群老雜毛,簡直是成心和我過不去啊!」


  跳著腳,敖開心戟指南方,罵個不休,真是一點形象都沒有了。


  「喂,你不用這樣急吧,太平道的招你惹你了?」


  「沒招我沒惹我……這個節骨眼上,他們沒事造什麼反啊!」


  終於來到鳳陽外圍,卻在進城的前一天,接到了來自敖家的密報,稱松州太平道悍然起事,已攻克汜水關!


  剛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敖開心簡直象是被雷劈了一樣,獃獃的站著,直到報信人已退走,還很茫然的四下看著,似乎還想確認一下這消息的真偽。


  「總之,這邊的事情先這樣吧……回帝京,趕快回帝京吧。」


  「回去……誰說要回去了?」


  「嗯,你?」


  一下子怔住……是真得怔住,看著正靜靜坐著的帝象先,敖開心咽了一口口水,道:「你想……」


  「我說,我們不回去,至少不是立刻回去。」


  態度沉靜如水,帝象先伸出右手,道:「理由么,至少有三條。」


  一聽說南方有變,敖開心已決定放棄今次的事情,雖然一向以怠懶之姿示人,但在大關節處,他一向都比敖家所有人有著更快的反應。


  「我們當然要回去,要立刻回去……」


  乾脆坐在了地上,態度已恢復到很冷靜,甚至有一點冷酷,他認為,太平道起兵,必然帶來一系列的變化,而首當其衝,就是已有異心的各大世家,要儘快的作出表示。


  「對你們趙家來說呢,向好里想,是大家至少要先向你們再口頭上效一次忠,往壞里想,是大家肯定都要大募私兵,並作好截留地方稅收的準備……」


  「不僅僅是準備吧?」


  冷笑一聲,帝象先喃喃道:「估計,就是現在……松明兩地已經有很多官庫要被計到太平亂黨的頭上了……」


  聳聳肩,敖開心笑道:「那也沒什麼不好……唔,我的意思是,這些傢伙手裡錢糧一時夠用,老百姓就還好過一點……當然,也好過不了幾天就是了。」


  在各世家表態之後,帝京當然也要作出回應,至少……起兵征討,就是必然的事情。


  「無論軍隊怎麼構成,但挂帥的,肯定要是你們家的人。」


  牧風經已在北,大將軍王剛剛入京,帝少景本人重傷幾廢,無論從那個角度來看,帝象先都有很大機會爭取到領軍元帥的位子。


  「唔,不是我想……但……這個……總之,這個世道啊,連蘿蔔靠不住的,你最好還是手裡有點兵的好。」


  說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已足夠讓帝象先明白他的意思,苦苦一笑,他踱了幾步,走到敖開心身前,拍拍肩,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


  眼神漸漸變得銳利堅定,帝象先慢慢道:「我,在父皇面前發過誓……我帝象先,永遠都不會和我的兄弟自相殘殺。」


  怔怔一會,敖開心晃晃頭,苦笑道:「反正死活都只是你自己,關我屁事……」卻又道:「你說你有三個理由,這算一個?」


  一哂,帝象先搖頭道:「當然不算。」


  「第一個理由,是天時。」


  剛剛聽到這消息時,帝象先也是極為震驚,但冷靜下來之後,他卻認為,長遠來看,第一時間作出反應並無必要。


  「興兵南討不是小事,整頓軍甲,儲具糧草,集合各方面的力量……所有這些,都需要時間。」


  年紀雖輕,卻已身為宿將,帝象先徐徐計算,何處有多少兵馬,何處存多少糧草,何處所存兵甲已將無用,自何處募兵能有多少……好一時,方道:「歸總起來看……夏熟之前,難以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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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熟之前,帝京應該是難以興兵的。」


  玉清面前的桌子上,山巒起伏,江河縱橫,赫然竟是由堂至松數州的輿圖,現下上面已被插滿了小旗子,顏色足有數十種之多。


  「劉也好,孫也好,都是老狐狸……總之現在是兩利的事情,咱們正好也放手去作。」


  自攻克汜水關后,太平道一不作、二不休,全力起事,一時間烽煙交亂,黃幟遮空,二十日間,已據三郡十一縣,各地亦是捷報頻傳,喜迅不斷。


  面對這些,玉清卻始終保有高度的警惕,連續召集高層會議,他反覆向太平道的領導階層灌輸一個意見:今日之盛,實為奇險!

  「如果合力應戰,劉家也好,孫家也好,都會讓我們付出慘痛代價,但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們卻主動選擇了退讓……」


  一方面是不想這樣消耗自身的力量,一方面則是想要借這個機會來作些在承平時期所不能為的事情,比如公然募兵,又或者是擅吞府庫,因為這,他們寧可一再走避,放任太平道的聲勢不斷高漲。


  「但這卻有個界限,一方面,道眾們的擴張,早晚會迫近到他們不能再退的核心利益……」


  對之心中有數,始終也在努力配合幾大世家,但說到底,太平道所代表的利益,始終也和世家們南轅北轍,固然,在中間,有著雙方都刻意模糊的空間,但這空間卻是在被不斷壓縮時,若這空間消失前仍不能出現轉機,破面,便是不可避免。


  「何況,我相信,帝京絕對不會等到那時……」


  早在去年大將軍王北上時,玉清便作出判斷,認為這是「一石二鳥」之計,一方面,把強大的藩王召入京師,離開他的根據地,一方面,是主動給太平道以更加寬鬆的空間,誘使他們和當地世家間的矛盾走向激化。


  「所以,我一直很努力的壓制各地道眾,不允許他們多作多為……」


  但怎樣的努力,也都有其限度,特別是現在,一切已走向無可挽回,帝京所期望中的變亂終於出現,而在下一步,當然就會出現奉皇帝之名的討伐軍。


  「這一次,很多世家都會浮出來,會向帝京示忠和跟隨前來,而站在最前方的,甚至很可能會是三王,是龍虎山、是蓮音寺……因為,從來都是這樣,也永遠都是這樣。」


  世家間的爭鬥,根本就與大夏的歷史是一體,而在這過程中,三王世家和佛道兩門通常都是置身事外,追求左右逢源。但,在極少數情況下,所有的世家,所有的勢力卻能夠空前的一致起來。


  「那就是有外夷入侵的時候……又或者,是我們太平道起事的時候。」


  原因?或者是因為這兩者都被視為可能終結大夏歷史的存在,不管怎樣,當太平道全面起兵的時候,各大世家就會暫時團結回皇帝的身邊,而三王世家也將走上一線,這早已被歷史證明過無數次。


  「那時,我們將會被再一次擊垮,垮到對『世家』失去威脅,在這樣的前提下,就又會有汪家,有完顏家,有劉家和孫家這樣的世家出現,默許著我們的發展與壯大,把我們當成牽制帝京和其它世家的籌碼,直到……我們的再次復生。」


  當明州方的幾名中堅道士請示將來的方向時,玉清更作出讓人心驚膽戰的預言,用直接了當、不容任何誤解的語言,他表示說,帝軍全面進剿之日,就是今次起事覆滅之時。


  「除非……是雲台山。」


  如果在帝軍南下的同時大舉入關,絕對可以立刻逆轉掉天下大勢,但對之甚感悲觀,玉清認為,在天機紫薇來說,恐怕更期望的是讓帝軍深陷南方泥沼,之後,才會來考慮太平道的興兵。


  「所以,我們所能想望的最好結果,也只是努力多撐持一段時間,撐到讓雲台山,讓滿懷野心的各大世家再忍不住誘惑……而就算是那樣,我們大概也還是會淪為血祭……在我們的屍體上,世家們將展開新的血戰,和決出新的皇帝……那麼,告訴我,對這樣的前景,你們……害怕嗎?!」


  短時間的沉默后,來自各地的高級道人紛紛瀝血為誓,表達著他們的無畏與忠誠,而之後,他們更一一告辭,返回各自的地區。


  「苟能天下太平,何懼一身死生……我們太平道中,沒有怕死的孬種啊!」


  用這樣的感慨將道眾們送走,玉清只將蕭何兩人留下,告訴說,有一些任務,要交付她們去作。


  「要我們離開這裡……去往青州?」


  「嗯。」


  冷靜的作出判斷,玉清認為,帝京全面起兵,最早也要夏熟之後,那麼,在目前的階段中,太平道並不是特別需要兩人的戰力。


  「我會作出宣傳,說不死者正在閉關修鍊……而你們……我希望,能夠在勢不可為之前,把不死者帶回來。」


  苦笑著,玉清表示說這絕不是輕鬆的工作,在他自己,是寧願居中主持全局大小事務,也不想去面對子貢。


  「那個怪物……他可以輕鬆撕碎掉人心……」


  竟然閃過一絲恐懼,玉清表示說,作出這個選擇,自己絕不輕鬆。


  「但你們……貪狼你決心去找到不死者,九天你決心與貪狼同進退……你們還年輕……和有著堅定的意志……我已是老人了,我對自己並沒有信心,但……看著你們,我卻很想試一試……給你們,也給我們所有人一個機會……」


  「去吧……貪狼、九天,去挑戰那數千年來無人可以戰勝的怪物……去把不死者帶回到我們當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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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認為,我們最好還是留在這裡,先把你的事忙完。」


  自「天時」、「地利」、「人和」三個方面作出分析,帝象先最好作出結論,認為沒必要立刻趕回京師,而雖然敖開心對這結論很明顯的不以為然,但……在他開口反對之前,帝象先已先拍拍他的肩頭,笑得:「總之就這樣定了……事成後記著,你欠我個老婆情。」


  「哼……」


  用鼻子長長呼氣,敖開心又恢復一幅怠懶模樣,叉手叉腳的從地上爬起來,道:「我就知道你沒什麼好心……奶奶的……我這邊不過一個大小姐……你那邊倒是要和不死者搶女人……算了算了,誰讓交友不慎吶……最多到時我替你和那小子拚命就是了……哎,不死者啊……看來我這條命是保不住了……」說著怪聲怪氣,竟然唱起了送喪的小調,卻被帝象先一腳踢來,雖然忙忙的跳開,卻也被掃得一個趔趄。


  「我早說了……那事情不用你幫忙!」


  瞪著個眼,帝象先的態度非常認真,卻……也只持續了短短的一時,便再掌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總之呢,我們也不能一直耗著……二十天……最多二十五天……你必須把這事情給我了了!」


  「二十天?不用不用……那裡用得著這麼長時間…,不就是追個老婆嗎,十五天……我看十天就夠了!」


  「哦,敖大爺口氣很大啊?難道竟是花國老客?倒是在下眼拙,一向失敬了……不過,我怎麼記得你說你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呢?」


  「胡……胡說!我……我碰得多了……至少,我姐的手,我就碰過很多次!」


  「你姐?每次……那手都是捏緊了主動來碰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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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戰袁當而不死,更取得兩勝一平手的戰績,當今天下,除北王你外,再沒第二個人了。」


  心情顯然很好,東山主動的和蹈海寒喧,但,只得到了悶悶的一聲「唔」。


  「松州的事情能這樣結束,也算一件好事……」


  微笑著,長庚的心情也很不錯,鬆鬆的執著韁,一邊打量著兩邊的風景。


  「袁當……只要有得選擇,我還是希望,我們可以不要和他分出生死。」


  這句話說得很快,不等蹈海回應,他已立刻又道:「要幹掉這樣一個人……就算成功,我們也要付出太多代價,當今大勢在我……這樣犧牲,不值。」


  「但是,早晚……我們還是要和他對上的,不是嗎?」


  終於開口,蹈海的壞情緒真是一覽無餘。實在……不象是一個勝利者。


  三天前,蹈海決戰袁當於公台城下,苦戰半日,終憑一記「回首定神州」,將袁當斬落馬下,雖被其部下拚死搶走,卻還是奪到了他手中的「鳳門」,之後,袁當自承不敵,奉書求和,在很短時間的磋商之後,協議達成,袁當交出絕大部分兵器和糧草,解散掉半數以上的部隊,並主動毀掉城守,而作為代價,小天國默許公台及周邊地區的自治,不再試圖進入其中。


  算是一個勝利,但……對蹈海來說,當然不這樣想,儘管知道這只是一場戲的人不超過十個……可對他而言,所在乎的,本來也就只有那寥寥幾人。


  (唔,這也可以理解,換成我,一定也很不爽的……)

  對蹈海有些同情,雲衝波同時也感到困惑,特別,是當他聽到長庚的說話時。


  「不……北王,我希望,到最後,我們也不用和他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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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陽朱家……曾經的帝姓世家,曾經的第一世家……但現在,他們也只和姬家、和陳家、和段家,和無數『曾經強大』的世家一樣,在偉大歷史和悲慘現實的雙重煎熬中,動彈不得,慢慢朽化。」


  「……說別家風涼話也就罷了,說人家段家,你虧不虧心啊!」


  「……孤兒寡母,本就不足據守神州,無能而占沃土……就我們不反,也總會有別家要反。」


  「是啊是啊……但問題是……別家反了,可未必會把前代世家逼到走投無路,要整族大逃亡啊!」


  尖銳的反詰,正代表著開京趙家入主帝姓時的一段血色歷史,而在開京趙家治世的三百來年中,這更一直是為人諱言的禁忌,但……在敖開心,是向來什麼話也敢說的。


  「這就是瘋子的好處啦……誰會和一個瘋子計較呢?」


  「……說實話,我們並沒有逼迫段家。」


  沉默許久,帝象先突然開口,說出的……是一直也無人知曉的秘辛。


  三百年前,以朝中「第一重臣」的身份,趙家與結為姻親的劉家聯手,推翻掉南楚段家的統治,這過程中,他們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因為,不知為何,在以霸王之姿奪取天下的帝無兗之後,段家連續數代帝者皆馳武修文,而好容易出了稍有進取之心的帝者,卻英年而逝,留下了手中再沒有任何本錢的孤兒寡母,……在大夏歷史來說,這種時候,所能指望的,也只是還有足夠強大的外戚。


  「當然夠強,而且是最強……因為,那就是我們趙家。」


  因為這樣,朝中甚至連殉死的忠臣也都沒有,也因為這樣,在朝代更替后,趙家依據歷代以來的習慣,給段家以甚為優渥的待遇,賜公爵,食兩縣之地,許世代罔替,更頒下代表著至高榮耀的免死鐵券……總之,雖然沒有實權,但表面上的榮寵,就還要超過擁立有功的劉家。


  但是……正如每個故事一樣,在這種時候,總是難以避免的要出現「但是」,約莫半年之後,不過十一二歲的段家幼子竟「暴病身亡」,而之後,高大光鮮的段府更在夜間突然起火,儘管府邸佔地甚廣,但火頭在數個地方同時燒起,極猛、極快,很短的時間內,已燒成一片白地。


  「而那裡面,更被翻出來幾百具屍體……幾百具,皆帶著殘忍傷口,和被燒到完全不能分辨的屍體。」


  很熟練的補充下去,因為一直到這個地方,敖開心都相當熟悉,他甚至還知道多種不同的解釋:從當時的天子圖謀臣妻未遂,而以異果相賜,活活瀉死了小公爵……到某個夜裡的一首怨詩被人悄悄抄走,從而召來下有「牽機」的藥酒……當然,每個說法到最後都是一樣:幼子身亡的段夫人,悲痛欲絕,到了想要刺殺皇帝的地步,從而召來了滅門之禍。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那一場火,誰都沒有我們意外。」


  苦笑著,帝象先告訴敖開心,各種傳說,都只是傳說……事實是,視段家只是一隻死老虎,趙家根本未對他們有任何提防之心,至於什麼株林之丑,海陵之惡之類的,更只是口口相傳中的胡說八道。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以來,我們一直都想搞清楚,他們到底在保守著什麼,又帶走了什麼。」


  應該說,曾經的趙小姐,亡國的段夫人,的確是「出嫁從夫」的標本之一,儘管本姓趙,但當她的兄弟仗劍上殿時,她卻毫不留情的發出連續的詛咒,更因憤怒和悲痛而昏倒殿上,之後……是完全不肯再見趙家的任何人,很多人都相信,只是為了撫養自己的兒子長大,她才沒有直接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過,我想,害死她兒子的,大概正是她自己……」


  一直影影綽綽的知道一件事……段家,似乎保守著一樣東西,一樣能帶來強大力量的東西……但連續數代皆沒有出現武道強人,當輕鬆的造反成功時,趙家更認為,那應該只是一個傳說。


  「但,也許,不是傳說……?」


  聲音竟也帶了一點點顫抖,態度更變得認真,因為,敖開心已想到了那可能的答案,一瞬間,他甚至感到了背後的戰慄。


  「為了練功……她,她逼死了自己的兒子?」


  「至少,三百多年以來,我們一直是這樣想的。」


  但,這仍不能解釋很多東西,比如,既然不是趙家下得手,為什麼段家會在一夜間被滅門?


  「段家信禿子信了好幾代……根本就沒作過什麼狠事,誰會那麼恨他們恨到要不惜滅門,而且……既然不是你們作得,那就意味著……帝京將軍衙門是真得沒有發現,也就是說……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人殺光,把房子也燒了……」


  「誰知道啊……」


  拍拍敖開心,帝象先苦笑道:「別想了,這麼好想的話,幾百年前我們就想出來了……」說著就又低頭看手裡的資料,道:「還是先看看朱家的資料吧……」卻聽「砰」得一聲,敖開心竟將手中茶杯捏的粉碎!

  「你……你怎麼了?!」


  猛一驚,第一反應就是敖開心吃了暗算,急起身,卻見敖開心臉上竟有恐懼之意!

  「象先……在瓜都……你用得那個東西……是不是,得自當年的段家?!」


  一怔,臉上卻立就再沒有任何了任何錶情,微微點頭,帝象先一面坐下,一面道:「……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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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通為什麼長庚似乎是決心要避免和袁當對決,但也沒有花太多時間去想,因為,雲衝波很高興的發現,蹈海胸中翻翻滾滾的,正是自己最在意、最想知道的事情。


  (幸好啊,還以為再沒機會知道了呢……)

  「在你心目中,不死者……到底算是什麼呢?」


  反覆思考了很久,雲衝波一直也想不出自己會怎樣回答,但,只微微一頓,蹈海已很快的給出了答案。


  「應天而生……導天下至太平。」


  (真好,真是豪氣,好有志氣,好有責任感……好慚愧啊。)

  一時間自慚形穢,卻聽袁當低聲笑道:「很好……和我想得果然一樣……」便覺蹈海一滯,胸中怒氣油然而生。


  「所以……你總是衝殺在前……所以,你總是想當表率……」輕笑幾聲,袁當突然道:「告訴我,你真得還喜歡吃狗肉嗎?」


  「你……你想說什麼?!」


  一下子失去掉平靜,蹈海甚至不自覺退了半步,卻見袁當的目光中似乎已帶上幾分嘲弄,卻又有些自己完全沒法看懂的東西。


  「其實,早在那一年,我就可以殺掉你……」


  袁當所說的,自然是蹈海尚未成長的那一戰,孟津犧牲,姬北來也莫名其妙的死掉,卻成全了蹈海的名聲。


  「而之後,我也完全可以送你和風月一起去……」


  那一戰,在正式的解釋,都指袁當是顧忌正在趕來的渾天,而放棄掉最後一擊……但,蹈海卻知道,要殺掉那個完全昏迷的自己,在袁當,真是連一指之力也用不著。


  「而那一次,你們設埋伏……好傢夥,真是個好計謀,我十年經營,終於因那一刀而毀……大勢自此而逆,而你,更正式成為小天國的『戰神』,成為了和我一樣,只憑一個名字就能給部下以信心的神話。」


  「而……那次也一樣,只要你願意,完全可以把我殺掉……事實上,我本來也是帶著必死的心去砍那一刀的。」


  自家事,自家知,只得九級力量,卻好得比已屆神域的渾天更快,雖然對外以袁當遇襲在先,難出全力來解釋,但對自己,蹈海卻一直懷疑,那一掌,袁當仍然是有手下留情。


  「我一直這樣懷疑,但現在,我更已經可以確定……三次相遇,你三次手下留情……為什麼?」


  「為什麼……」


  發出低沉的笑聲,袁當上下打量著蹈海,緩緩道:「我放過你,是因為我嫉妒你……我放過你,是因為我想害你……我放過你,是因為我在等你……」


  「……等待,你的墮落。」


  「你作夢!」


  怒氣終於涌動而出,也不管自己的出手有多麼不智,蹈海全力揮刀,重重斬向袁當。


  「想這樣傷到我……才是作夢!」


  大笑聲中,袁當微一側身已避去刀鋒,跟著重拳連發,轉眼已將蹈海的護體氣勁打破,卻被反手刀稍稍阻住,跟著,蹈海收手躍開,袁當也停手不前。


  「我若願意,絕對可以把你殺在這裡……蹈海兄。」


  「但……那樣的你,也必定會死在東王手下。」


  斬釘截鐵的回答,一時令袁當也告無語,之後,他輕聲的笑起來,並擺著手。


  「不……不用激我,我不會殺你的……我說過,我想等著……等著你的墮落。」


  「而我也說過……你作夢。」


  聲音不再激動,卻反而有了更多的威嚴和說服力,蹈海反手按刀,臉色鐵青,道:「不死者的出現……是為了救世……不死者……永遠不會墮落。」


  「不會墮落……是嗎?」


  先是似乎強忍著的低笑,之後漸大,很快,就變成了壓抑不住的大笑,連淚花也都迸出,袁當笑得幾乎瘋狂……令……蹈海一時也陷入錯愕,竟忘掉了自己現下更應該「憤怒」。


  「蹈海兄啊……你的自信,讓我同情,讓我很同情啊!」


  幾乎連牙齒也都咬碎,卻強忍著,沒有出刀,蹈海一字字道:「你笑完了么?」


  「完……不,沒有……今天是笑不完的……」


  捧著肚子,半彎著身,袁當卻突然道:「蹈海兄,你不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懦夫么?」


  剛剛還在狂笑,但一轉眼,袁當的聲音已變得冰冷冰冷,更微微顫抖著,帶著一種殘酷的韻律。


  「你說自己不會墮落……但,你墮落過么?」


  「你痛恨你部下的改變,可你自己……難道不早就一想到狗肉燒餅就想要嘔吐了么?你難道沒有想過試一次縱情宴樂?你難道沒想過試一次千金豪賭?你難道沒想過女人,想過很多的、不同的女人?蹈海兄啊……你甚至不敢讓自己去面對這些墮落,你又怎能說自己絕對不會墮落?!」


  「……我承認,我有想過,我承認……我不敢面對……袁當,你說得都對。」


  面無表情,蹈海手按刀柄,木然道:「我更要承認……你的確對我知道很多,了解很多……但,我還是要告訴你……袁當……」


  「不死者的存在,是為了救世,我們所承擔的,是天下百姓的希望,是千百年累積下的信任,所以……我們不會墮落,也不能墮落……」


  「千百年以來,不死者一次又一次的轉世,一次又一次的戰死……但我們當中,從來無人墮落……而我更相信,直到永世……我們中也不會有人墮落……」


  「袁當,我們不死者,是在為了『理想』而戰鬥啊!」


  (唔唔,的確是好有氣魄的回答……喔,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所以,我也可以感到光榮吧……這也是我說的話啊……)

  記憶至此,卻出現了模糊的波動,努力回憶著袁當最後說了些什麼,雲衝波卻突然被一種外來的壓迫感而驚動。


  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一種如針一樣尖銳冰冷,又如槌一樣霸道兇悍的奇怪的感覺。


  一下子屏去掉回憶,收懾心神,蹈海迅速抬頭,更聽到長庚的嘆息從左側傳來。


  「你……到底還是來了……你可知道,我有多不希望你的出現?」


  「……我也一樣。」


  溫和的回答,正是袁當的聲音,沒有帶任何部下,他一個人,空著手,站在前方的崖頂。


  「我猶豫了三天,思考了三天,整整三天,我不止一次的想要放過你們……但到最後,我還是抵制不了這個誘惑……一個,一次殺掉三名不死者的誘惑。」


  溫和的笑著,他看向蹈海,更揚手打了一個招呼。


  「總之,很抱歉,蹈海兄……或者該你自己說抱歉更好一些…因為你的回答,因為你那個漂亮和極具說服力的回答,我決定給你以信任和尊重,我決定……不再等待你的墮落了。」


  「那麼,此時,此地……請,請你就死在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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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三人中…東王是術士,我就算是沒有戰力,而蹈海…他在力量上仍比你為差,可就算這樣,你要殺掉我們,還是要付出太多代價…所以,我想不通,我真得想不通。」


  仍然從容冷靜,長庚一隻手輕輕按著馬頭,並無半點緊張之意。


  「代價…當然會付,但卻不會是你們想的『太多』…」


  並沒有立刻攻下,袁當的態度,甚至較長庚更加從容,似乎,眼前一切,早已經是註定。


  「袁當啊…其實,從你一開始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就在感到奇怪…你的…你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奇怪…而一直以來,我也在作出努力,避免掉我們間的死斗…」


  頓一頓,長庚慢慢道:「就算現在,只要你肯離去,我們的協議就仍然有效,我們…仍然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話說半句,卻比說二十句更加有效率呢…「


  冷冷的笑著,袁當道:「可以直言啊,袁某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一個人,空手…這當然也得賜於你們的協議,剝奪掉我的鳳門,以此來約束我的戰力。」


  「但…你們又是否知道?」


  「以袁當之力,又何需區區一把御天神兵?!」


  說出或者天下任何強者都不敢說的豪語,袁當雙臂微舉,已掀起撲天烈焰,似兩隻巨大的翅膀,高高揚起。


  「今日之戰,將永載史冊,帝姓與不死者的千年戰爭…將會由此而徹底結束!」


  「所以,三位,作好準備…來走進歷史吧!」


  ~~~~~~~~~~~~~~~~~~~~~~~~~~~~~~~~~~~

  顯然對此戰極為重視,方一起手,袁當已將自己力量推至十級,更使周圍土石也都向上逆飛,蹈海三人皆覺腳下馬匹浮動,竟也隱隱有飛躍之勢。


  「想要速戰速決嗎……很好啊……」


  冷冷一笑,東山左手微揚,綠光閃爍中,森森白骨結連成為大籠,將長庚連人帶馬一併包起,更如沒有重量般向一側飄走,而同時,蹈海更一躍而起,雙手執刀,迎向袁當。


  「流響,雷霆震!」


  「我說……沒用!」


  手無鳳門,亦沒有使用一直以來的炎龍書,袁當的起手式,竟是蹈海從未見過的動作。


  瞬間已作千般繁複花式,卻又樸實沉鬱的驚人,兩種極為矛盾的感覺,卻被袁當輕輕鬆鬆已熔鑄一體,而這一切,更如電光火石般,是在轉眼間已經發生。


  轟然一聲,刀拳互擊,袁當撲下之勢稍阻,蹈海則是被狠狠轟回地面,將先前座騎踩作一團血肉模糊。


  「以九級頂峰力量對戰十級初階力量……蹈海,你已作得很好了!」


  利用蹈海爭取得到的一點時間,東山手中已杖連連點動,劃出半透明的綠色長線,更因其動作而宛轉空中。


  「東天太一聖山府君親傳九幽明真法……幽府,深無測!」


  「測」字喝出,綠線的形狀也隨即固化下來,更迅速實體化,卻是兩具有三人來高的骨兵,皆左劍右盾,速度更快得驚人,饒是袁當只一回氣便又追擊而下,卻還是慢得半步,被他們擋在了蹈海身前。


  「呸!」


  吐氣開身,只一吼,兩具骨兵已被震得粉碎,但飛灰當中,卻有閃亮刀光挾血濺破出。


  「袁當……我倒要看看,你能空手接我幾刀!」


  手無兵器的後果,終於出現,儘管再次硬接下蹈海一刀並把他擊退,但東山卻立刻布下連綿骨牆,將兩人間的空間填充,使蹈海得到時間,再一次揮刀攻回。


  「怎麼……這樣快就不敢了嗎!」


  虎吼出聲,因為,今次,袁當果然沒有再度硬撼,而是以極為柔韌的手法卸去刀勢,卻到底不能盡去,反被蹈海衝動陣角,弄到要首次後退。


  這樣的機會,東山當然不會放過,如影隨形,連施「幽冥路無窮」和「幽夜暗無極」,雖不能真讓袁當泥足盲目,卻成功達到將他牽制的目的。


  (喔,這個戰術,很明確啊……)

  在雲衝波的想象中,基本沒有戰力的長庚當然是要立刻跑開,同樣已有十級力量的東山卻應該是對抗袁當的主力,蹈海畢竟稍遜半籌,只合從旁牽制眼前的戰況,與他的想象卻是剛剛相反。


  (但這是對的……他們到底是經驗豐富啊。)

  開戰以來,東山所用的都是一些較為低段的法術,只求牽制、不求殺傷,但多這一點羈縻,卻已使蹈海能夠支持。


  (而……東王他其實一直都在準備什麼大招吧……大家都是十級,如果被他拍中一下,袁當……怕就沒機會翻身了……)

  對此當然心裡有數,袁當在數攻不能得手之後,戰法也立刻改變,以遊走來牽制蹈海,而不住尋機將東山引入戰團。


  以一敵二,戰勢一時陷入膠著,但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說,雲衝波實在是不得不承認,若單戰東山蹈海任何一人,袁當都該早已勝出,而就算現在,他也仍然是攻多守少,將兩人盡都壓制,甚至可以說,如果鳳門仍然在手的話,他仍有可能是已經將蹈海刺下。


  (這樣打下去,不知還要多久啊……袁當這個傢伙……為什麼能這麼強啊……)

  暫時的膠著,並沒有使袁當急燥,依舊是遊刃有餘的樣子,全不似在作殊死死斗。


  「蹈海兄啊……我剛才說過,今日,便是你我的最後一戰……所以,上次沒有說完的事情,我們還可以再聊一聊的……」


  「你放心,等我把你斬下后,一定給你留足時間說話!」


  一記反手刀,止刀風已把袁當身後的山壁也都砍出闊大裂縫,但依舊從容,袁當竟能以空手鉗住刀鋒,還是東山及時連發骨箭,才助蹈海脫身。


  「還記得我在瀑布前念給你聽的詩嗎……那天,我們說過……這是一代帝皇龍隱時的詩……是首屬於帝姓的詩……」


  空手破刃,到底要付出代價,袁當手掌為蹈海所侵,出現了明顯的傷痕,但根本不以為意,他更主動的雙手互擊,讓掌心鮮血飛濺起來。


  「可是,南王啊……被我親手殺掉的南王啊……他寫過什麼……你知道嗎?」


  以掌風帶動,將飛血畫成奇怪的印形,袁當更用一道甚為柔和的掌風將這血印送向東山。


  「『穿山透石不辭勞,到底方知出處高』……他竟然寫這樣的詩……蹈海,不要告訴我,你看不懂這兩句的出處,你看不懂這兩句的深意吧!」


  「你……你胡說!」


  「胡不胡說……你心裡比我更清楚啊,蹈海!」


  大笑著,看似已被刀勢壓制的袁當暴起發難,再次以拳頭硬撼鋒刃,更險險將之打飛!


  這時候,本該是東山迅速介入,再次將袁當牽制的時候,但,方一動,那血印卻迅速擴大,更變形為醜陋和滴著污血的巨膜,劈頭蓋下,將東山牢牢裹住!


  「安得廣廈千萬間,風雨不動安如山……大庇之術,你竟然這樣反過來用!」


  聲音中,是滿滿的驚恐和意外,固然雲衝波並不知道什麼是「大庇之術」,卻也能夠聽出東山實在不妙。


  「蹈海……堅持住!」


  「……可能嗎?!」


  如嘲笑一般,依舊是那種從容到甚至有點懶洋洋的口氣,袁當的出手卻是快如雷霆,轉眼已將蹈海的刀勢完全擊潰!

  (這……這樣下去……真要糟了!)


  感同身受,雲衝波覺得自己已被打到近乎麻木,周身骨骼說不定都已被打裂,流得滿臉是血,連視線也快被模糊。


  自己作出評估,認為蹈海大概難以再支持到十招以上,而如果東山不能在這之前擺脫那什麼「大庇之術」,今天的戰局……恐怕,就要非常不妙。


  「東王啊……我想,我……可以下決心了。」


  意料之外,長庚突然開口,這……令袁當蹈海都感到愕然。


  透過已是血紅一片的視線,蹈海看到……長庚,正將兩手提出,平平的按在那一直把他保護的骨籠上,而隨著這動作,更有美麗的金光,如水一樣,自他的指尖上流出,被這金光一觸,那可以抵擋刀氣拳風的骨籠,立刻,就輕輕的顫抖著,萎縮,分解,而至不見。


  「一次又一次的猶豫,一次又一次的逃避……但到現在,我卻再沒了選擇。」


  直直看著袁當,長庚的目光中,有終於決斷的剛厲,卻……更有著難以名說的悲憫。


  「曾經立下的決心……曾經作出的承諾……」


  「我長庚……就要把它兌現了!」


  ~~~~~~~~~~~~~~~~~~~~~~~~~~~~~~~~~~~

  「總之……現在,還是不要想這麼多了吧……」


  苦笑著,敖開心攤攤手,道:「想了……反正也沒用。」


  「唔……總之,如果那些人再出現的話,再來想吧……」


  同意敖開心的提議,帝象先的態度卻顯然不太好,低落的很,之後,更也食言的沒有立刻把話題轉開。


  「爛船也有三斤釘,當年的段家,放在『帝姓』來考量,的確是弱得可憐,但放在『世家』來考量,卻也足以自保……要把六七百人這麼快的殺光,光咱們碰上的那兩個,應該是不夠的吧?」


  拉著臉,敖開心根本就不再理他,專心的低頭看手裡的卷宗,瞪了一會眼,帝象先也只好苦笑一聲,坐下來。


  「重色輕友的傢伙啊……你怕什麼?」


  「就算這是不該進入的禁區,但……我們反正已經被卷進來了啊!」


  不管怎樣,以目前手中的資料,兩人並沒法作更多事情,這一點,他們都清楚的很,而他們更都不是會作那種無意義焦躁的人,所以,發完幾句牢騷,帝象先還是坐下,開始幫敖開心分析朱家的現狀。


  「一直也沒留意,原來朱家現在還是很闊綽的啊。」


  全盛時期,鳳陽一郡根本就只是朱家的外城,但當然,在三果之亂后,特別是九里一戰後,他們的勢力便告全面崩潰,多年所積盡為完顏家所掠,自此元氣大傷,一路淪落為三流世家。


  但,很少有人注意的是,朝廷對朱家的賞賜卻並沒有因地位的下降而減少,甚至,還略有增加,除明確掉舊日所有的地契皆還有效外,更累累賜以金錢,幫助朱家堡很快重建起來,並保留其原在世家譜上的尊貴位置,目前來說,雖然南方的「單陽朱家」在實力上早已超過鳳陽本家,卻仍奉其為宗,甚至還會每年遣使拜問。


  「唔,不過,認真說起來,這的確是最有效的辦法,防止朱家急到拚命,更是給大家看,至少,總有富家翁可作……趙將軍,你們家……的確有兩把刷子啊!」


  「你……你這算是在夸人嗎?」


  「我當然是在諷刺,你聽不出來嗎?」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朱家仍然在事實上掌握著鳳陽周邊的四成田地,更在幾乎所有商業經營中都有投資……生意作得五湖四海,說極端一點,他們簡直已在慢慢成為又一個商人世家。


  「如果讓金德公知道的話,一定會憋屈死吧!」


  「切……這也沒什麼不好,我還一直想把敖家改造成廚神世家呢,到時無論大城小鎮,最好的地段上,都有大大的『敖』字酒旗,隨風飄揚,唔,周圍還要畫一條小龍,圍成個圓形……」


  「……用不著到那時,你一定先被武德王打死過了。」


  目前來說,在「名份」的層面上,朱家的繼承權其實已陷入危機,長房長男多年前就已離家,十年不聞音迅,而在他之下,卻再無男丁,只有一個妹妹。


  「就是你想的朱大小姐了……名字么,叫朱子慕。」


  大概是十八或者十九歲,依舊待字閨中,這倒不是因為朱子慕朱大小姐在德容言工上有那一條拿不出手……主要,是因為,朱家不肯嫁女,只願招婿。


  「這是朱子森的主意,很堅決呢。」


  朱子森,算起來是朱子慕的族兄,年紀已逾四十,據說,是由當年的長男離家前所親自指定的人選,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個選擇也似乎的確不錯。


  「因為那個叫……叫什麼東西來著?算了,不重要啦。」


  拍拍頭,敖開心道:「反正是個蠻平凡的名字……總之,因為那傢伙一直不回來……朱子森也開始漸漸面對現實,決定考慮一下家主的位子。」


  性格厚重,甚至有些無用,朱子森從一開始就表示說,自己只是「代管」,要正式繼承朱家,必須是長房之後,而以目前的情況來說,唯一的可能,就是招婿入門。


  「你可看清楚了……招婿入門,是入門啊!」


  笑得很有些幸災樂禍,到最後,帝象先終於被敖開心用很兇惡的眼光攆開。


  「不過,這還真有點麻煩……真是的,這塊死木頭為什麼不肯自己接掉家主啊……橫豎他都幹了這麼多年了。」


  「喂喂,這是美德好不好……而且他自己也說了,自己年輕時算過命,福薄不足厚載,後人也是一樣……」


  聲音中帶一點笑意,卻在翻到後面時有所改變,帝象先頓一頓,慢慢道:「而且……就算他真想正式當上家主……也不一定成呢?」


  「嗯?」


  一下抬起頭,敖開心見帝象先右手食指在卷宗上慢慢移動。


  「光是比較有身份的……就朱曉傑,朱曉材,朱曉松,朱曉楓……以輩份來說,都是你未來的叔父。各自手裡都有一盤生意和一隊人馬……好傢夥,你這下可真認了不少長輩啊。」


  「等等,我倒是更注意別的……」


  皺著眉,敖開心道「這些人名字是怎麼起的……這是什麼朱家……簡直是一群木頭人啊?!」


  「這個……你要有意見,大可以日後和你家大小姐慢慢討論……」


  「不管怎樣,這都是小事……」


  用很意氣風發的姿態,敖開心合上卷宗,道:「入不入贅是小事,家族內亂更是小事……都沒關係,很好擺平的。」


  「還有十四天時間……現在,我們先去見見小……唔,叫什麼來著?」


  「朱子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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