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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定康,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城市。兩三千戶人口,連完整的城牆也沒有,在大夏國土上,這樣的小城,隨便數數也有幾千座,就是在青州境內,比之規模更大的城市也有幾十座不止。不過,若是軍事或商業的角度出發來看,這裡卻可以說是頗有價值。


  地理上位於青州西部,定康所在位置已是蜀龍山脈的末端,綿延至此,那險峻峭嶠的群山已不復有刀劍相立的銳氣,漸漸化做了邊緣柔和的巨大,一起一伏,往往便是數十里過去,比諸虎躍能過的千仞澗崖,又是一種風味。


  終點…同時也是開始,自定康西上,地勢漸高,氣候漸冷,便是自亘古以來就為冰雪所據的萬里寒域。亦只是從近一千五百年裡面,才開始漸漸有人遷入,但,氣候寒酷,土地貧瘠,僅因為出產一些名貴藥材及豐美皮毛而被商人們重視,並沒有什麼人願意長住於此,少數建築也非永久性的城鎮,只是一些供人短期居住,可以完成打獵及採藥目標的地方。


  約莫一千三百年前,佛門的一次內亂就為這地方帶來新的機遇:本屬西來的佛門,在深植大夏的過程中,也不斷的改變自己,適應斯地風土,但,這樣的改變就令一些最執著的信徒們不安,特別是當連做為一個宗教核心的理論部分也因應於儒道諸家進行改變時,爭執就不可避免的出現。


  激烈的論戰,卻從一開始就已明了結果,佛門八宗當中,僅有密宗一支苦執不移,很快的,他們便被其它七宗聯手壓制,更開始沒奈何的要從大夏的核心地帶離開。


  一路西行,途中更不停有人離去,但,這樣子的淘汰卻也使密宗門人日顯精練,在進入青州后,密宗之長不空更感佛入夢,得到鼓舞,決心帶領全宗子弟前往無人曾經到過的地方。


  自定康取道西行,漸行漸高,漸行漸寒,穿行於沒有任何生命的雪原,他們懷著一點期望之心,苦苦前行。在這樣跋涉了六十日之後,他們攀過山口,竟發現了為溫泉及雪水融河所包圍的土地,美麗而肥沃,儘管還不能種植水稻或是黍麥,卻已可以種植青稞及放牧氂牛,能夠形成一個可以自給自足的環境,維繫一定數量之人口的生存。


  相信這是虔心禮佛的福報,密宗子弟們欣喜若狂,遂在此落腳,並開始宣傳自己的教義。


  憑著在雪域之中尋找出福地的奇迹,他們就能夠獲取百姓的信任,開始將對密宗的信仰在這邊荒之地深植精種,短短七十餘年,曾經被視為「就此而終」的密宗竟又能奇迹般重生,在金中青邊之地取得了一種壓倒性的優勢,更憑籍這樣的本錢,被承認為「八宗」之一,重新進入了佛門主流。


  斯時,不空早已辭世,當初的小小河塘也變成了規模相當可觀的都市,名為「吉沃」,又叫做「吉雪沃塘」,意指「由雪河所沃的美麗地方」,城中佛寺連綿,已成了大夏境內最有名氣的四大佛土之一。


  環境依舊惡劣,但當有「信仰」時,就有可能發生隨便什麼樣的奇迹,相信這地方是得著了佛祖的特別戚顧,更因為相信不空已成為「活佛」,代代轉生,永遠庇佑著這片雪原,通往吉沃的道路上終年都不乏前來禮佛的信徒,依靠這些難以形容的虔誠,定康,以及分佈在這一路上的各各小城也就擁有了除商旅獵戶之外的別一種生存資源。


  定康城邊緣,極為普通的一家客棧。


  是老店,也是小店,迎風招展的旗子上連字都已看不清楚,內牆已被煙火熏透,黑乎乎的,再看不出本來顏色,正廳里統共也不過六七張桌子,都修補過,手一扶上去便會吱吱扭扭的響。


  時為帝少景十一年八月望二,正該烈日炎炎的時候,但定康地近雪原,終年苦寒,雖然時在伏內,也不過使風中寒意稍減,來往行人,依舊是皮帽厚衣,遠望時,還可見山中白雪皚皚,更無半點夏日氣象。


  已交戌時,街道寂廖,各家各店都已上了門板,只聽著夜風高一聲低一聲的在尖扯怪叫,撞得門窗乒乓亂響,似乎隨時會被這從雪原上吹下來的寒風生生撕碎一樣。


  雪原天路,任多大本事也沒法在夜裡下來,連老闆都打著呵欠都去睡覺了,只留下一個苦命的夥計,拉長著一張臉,還在伺候僅剩的兩桌客人。另有個帳房先生,沒精打彩的在撥拉算盤珠子,打的批哩啪啦,真如催眠曲一樣。


  一桌客人是兩個,一老一少,皆身著牧袍,口音也是金州那邊的,正是再常見不過的草原香客,興緻好的要命,酒肉流水價要個不停,桌邊已堆了有五六個酒罐;另桌上只有一個,是個白須和尚,早已經停了筷,在默默的低頭誦經。倒不是什麼「齋前經」,而是因為後面的客房裡腥膻之味太重,故此一定要在這裡誦完。


  肚皮里罵罵咧咧,那夥計拖拖遢遢,抱著個大肚子酒罐挨到桌邊放下,又將手裡拎的一刀牛肉擺上,沒精打采道:「兩位客官慢用。」,說著便待轉身,卻被那年輕些的牧人一把拉住,笑道:「今晚累著你啦,坐下陪兩杯罷!」說著已將那夥計生生按在椅子上,又向那帳房道:「怎樣?」見那帳房先生耷拉著頭愛理不理,也不為已甚,笑道:「讀書人吶…」便將先前盛牛肉只大碗倒過來磕磕肉未,咕咚咚倒滿了,向那夥計面前一推,笑道:「喝罷,這個時候,還會有鬼的生意上門哪!」


  那夥計甚顯猶豫,偷眼瞧瞧帳房,見他連頭也快挨到帳本上了,到底將心一橫:「娘的,朱老闆又不在,喝就喝了!」啯的就是一口,也不等咽盡,就忙著伸手去抓牛肉。


  三人吃喝一會,眼看桌上酒肉漸少,那年輕牧人打了個呵欠,道:「好悶吶…」伸伸懶腰,道:「小二,講個故事你聽,算下酒的罷。」那夥計忙點頭答應,卻是嗚嗚嚕嚕的--蓋一嘴塞的都是酒肉,自然說不清楚。


  「這個故事…發生在那朝那代,並沒有什麼意義。」


  很感慨的笑著,那年輕牧人說出的故事,實在老套的很:是一個年輕人,出生在一個四分五裂,被數百氐族分據的國家。而在這國家旁邊,更有著另一個統一而強大的敵國,多年來一直在將這國家蠶食鯨吞。


  年輕人的出身不錯,是其中一家氐族的繼承人,而且還是整個國家中最強的幾姓氐族之中,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更被一名強者看中,收為門下。


  「唔…那個師父,一定是整個國家中最猛的一個吧?」


  大力嚼著牛肉的夥計突然插進來這樣一句話,使年輕牧人吃了一驚,問他是怎麼猜到的。


  「這有什麼難猜的?」


  被誇獎一句,夥計大為得意,表示說這種故事早不新鮮,在巷口花記書坊那裡要多少有多少。


  「下面一定是他和師父學藝,很快就有了其它奇遇,超過了他的師父,然後東征西討,把其它氐族都吞併掉,最後是和旁邊那個敵國大戰一場,全勝而歸,從此天下太平…呃,中間還該有很多美女對他一見傾心,投懷送抱…嗯,是不是還該有些床戲?」


  愕然的看著夥計,年輕牧人最後苦笑一聲,表示說沒有床戲,而且不僅是沒有床戲,前面所說的東西,全都沒有。


  「他進步很快,但離他師父還太遠太遠,他東征西戰,但只有很少的一點進展,他也想對抗旁邊那強大敵國,但實事求是的說,那隻會是自取滅亡。」


  說著掃興的話,年輕牧人更強調指出絕對沒有什麼不請自來的美女,唯一的一個已讓他追了很多年,但一直追不上。


  愣愣的翻翻白眼,那夥計想一想,問年輕牧人這故事前後有多少年。


  「嗯,說到我剛才說的地方,他已經二十多歲,學藝也學了十幾年了…」


  「那,你還是放棄罷。」


  再一次的出乎意料,夥計的說話令兩名牧人的瞳孔都微微收縮,更似有些什麼無形的東西被激發出來,使那已快要睡著的帳房先生也困惑的抬起頭來,四下打量。


  已喝的五迷三道,夥計完全沒有注意別人的表情,只是很高興的自己說下去。


  「你的這個故事,是沒有任何書商會買的,就算有人買了刻出來,也沒有任何人會看的,我看,你實在不適合編故事,還是老老實實的干放牧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罷…」


  隨著他含混不清的講話,兩名牧人的神情也漸漸松馳,那年輕牧人更微笑著表示,自己也知道這個故事絕不好聽,也並不指望有書商來買了去刻印。


  「這就對了嘛…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象我,就從來不指望能當店老闆,那是前世修來的福份,想是想不成地…」


  臉紅紅的,夥計重重拍著年輕牧人的肩頭,笑道:「不過老哥今天可以給你個機會,讓你把這故事講完,也算是謝謝你的酒肉…呃。」


  看看那年長牧人,那年輕牧人苦笑一下,竟真得又講了下去。


  隨著一天天的成長,那年輕人的武藝與見識也不住增長著,對現狀感到擔憂,他更認為,這樣子下去,整個國家最後一定難逃滅亡的命運。


  「實實在在的說,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那個鄰國也實在太強,兩國之所以能夠相持,僅僅是因為那鄰國已足夠富庶,從君主到百姓,都根本就對擴張領土這樣的事情沒有興趣。」


  雖然目前是這樣,年輕人卻擔心有一天會發生變化,把希望寄托在鄰國「不會動手」上,終究是命系人手,對真正的有識之士來說,這就始終也是難以忍受的選擇。


  因為這樣,年輕人開始思考,到最後,他更認為,當務之急就是將國家統一,當數百氐族能夠齊心協力的不再內鬥時,便該可以安心的去平視鄰國。


  有此想法的,不光是這年輕人,他的師父也一樣,同時,也還有另外很多人都認可這種思想,就這樣,他開始努力,想要把國家統一。


  「但是,原有的氐族實在太多,懷有疑忌、或是固執不化的人,實在太多…」


  多年的努力,並非沒有結果,數百家齊驅並進的景象,現在已變作僅三幾家還能夠保有完全的獨立,其餘的,不是已經消亡,就是依附於其它大族,就某種程度上來看,這也等同於消亡無異。


  但是,這也反而使的阻力變大,剩下的氐族中,每支也擁有以「千里」計的領土和以「萬」計的戰士,同時也有著與這實力相稱的自尊和野心,當狼已成虎時,他們就不情願再輕易溶入別人的隊列。


  之前曾經交叉著使用勸誘和暴力這兩種武器來慢慢吸收控制那些中小氐族,但面對這最後餘下的幾族,年輕人卻知道已不能再重複過去的方案,當對方的自尊與野心已膨脹到一定地步時,自己就沒有那麼多的資源去「滿足」他們;而暴力同樣不可行,面對這樣的強敵,一旦開戰,就必定會產生大量的死傷,即使能夠獲勝,自己的力量也將大受損害,若果統一的結果是再沒有足夠的力量去統治,那…倒就只成了捧給鄰國的一份大禮。


  「到這時,真正值得注意的氐族,還有四家。」


  一是年輕人自己所屬的氐族,自然是他最大的本錢。一是他師父所屬的氐族,絕非敵人,但,必須保持某種程度上的中立,他師父並不能直接用兵力給他以支持。


  「另外的兩家,都非常抗拒統合的想法,但原因卻不一樣。」


  一家僅僅是固執,因為自古以來這國家就是如此,眾多的氐族分居各地,在承認有共同祖先的同時又相互攻戰,這樣是「好」或「不好」?他們的領袖並不關心,只因為「一向如此」,他就覺得並沒必要在自己手中改變。


  另一家則更糟,同樣有著深遠的目光和智慧,那領袖也看到了「統合」的必要性,他卻希望這是在自己手中完成,懷著這樣的想法,他對統合大計的干擾就較前一家還要為甚。


  各有原因,卻都有著強大的實力和深厚的基礎,那年輕人就暫時沒法再有所進展,沒奈何,他只能將焦急按下,緩圖覓機。


  「可他並不願無休止的等下去,他一直也在渴望一個能讓事情快速進展的機會…不久,他終於等到了這樣的機會…至少,他自以為那是一個機會。」


  與鄰國的戰爭再度上演,和大多數情況一樣,與之對抗的僅只是鄰國的一個方面軍,但即使只是一個方面軍,便足以抗衡已方的舉國之力。


  「不過,這一次,卻與以往有著微妙的區別。」


  對方的陣中也出現了類似已方的分歧,兩名擁有最大權力的人,都希望將對方排除,而其中一方,更因為這個目的而不惜向敵方尋求幫助。


  視之為意外之喜,也擔心這只是一個陷阱,在花了很多時間去思考及分析之後,那年輕人才下定決心,與虎謀皮。


  計劃很簡單,不外乎「驅虎吞狼」的老套路,但在操作的細節上,還是費了很多心思。與對方的頭號謀士磋商多次之後,兩人決定,這計劃要分作多步進行。


  「第一步,是整兵備戰,合作的雙方都變身為主戰派,主動要求前出決戰。」


  利用「出陣」的名分,年輕人及他的盟友分別向自己的後方要求大量的物資及更多的授權。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當然讓人沒法回絕。更何況,對競爭方來說,能夠只消耗一些物資,就坐觀對手將實力消耗,本來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同時,這又會令他們迷惑,會想要搞清楚真相。


  「之後,是第二步,泄露情報。」


  經過巧妙的操作,內容相近的情報就被泄露出去,使別人就知道敵方中竟然有人在和已方合作,希望利用這個機會把異已排除,因為這樣的理由,他們就會采一系列包括干擾給養補充和混亂軍令在內的小動作,使自己的競爭對手不戰而潰,既剪除自己的對手,又送「盟友」一份惠而不費的戰功。


  得到這樣寶貴的情報,就讓另外一些勢力自以為得機,自以為看清了一切的真相,隨後,他們便沒法忍受這樣的誘惑,開始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主動要求列為前陣,為此,他們更不惜採取一些比較激烈的手段。


  「因為相信這只是一次簡單的狩獵,隨意便可將勝利收割,所以,兩邊的勢力都付以很大的決心來爭取出戰的權力,卻又都沒有花費太多的精力來思考戰事。」


  最後的結果,是正如年輕人及對方那謀士所料,兩邊的競爭對手都成功取得軍權,拔營出戰。


  「然後是第三步,真實。」


  「一系列包括干擾給養補充和混亂軍令在內的小動作」終於出現,並且是在兩軍的後方同時出現,因為這,兩軍就都會被逼迫到不得不戰的絕境,就都沒法輕鬆的轉身離去,在這樣的激戰之後,不可能有那一方取得完勝。


  這個樣子下,計劃的第四步就開始啟動,那年輕人和他的盟友都已做好準備,在後方張開大網,預備用一個漂亮的「殲滅」來迎接那些敗殘之軍,來將這計劃完美結束。


  「可惜的是,直到了張好大網,預備『殲滅』的時候,那年輕人才發現,這個計劃,竟然還有自己不知道的第五步。」


  嚴格來說,那年輕人以為的第四步「殲滅」已是計劃的第五步,真正的「第四步」,已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悄然完成。


  「決戰之前,通過精密而又複雜的操作,對方的頭號謀士竟能再一次的將情況『泄露』出去,使已經被逼入絕路的雙方統帥,都再一次的『自以為』完全知道了這計劃的真相。」


  兩造都是老奸巨滑的陰騖之人,他們便能在這種情況下形成共識,用一場虛假的決戰作為掩護,各自統率主力返回後方。


  「第五步…『殲滅』,只對那位謀士來說,是這樣的。」


  一切早納胸中,那謀士自不會被假象欺騙,將計就計,他還是替自己的主公將競爭一方輕鬆剪除,但在另一側,完全失算的年輕人卻遭到了慘痛的失敗,陷阱變作為已而設,計劃中的殲滅變作了血戰,到最後,他以及他的氐族雖然得以保全,卻已損失掉了四成以上的戰士和六成以上的物資,同時,那競爭對手也大致如此。


  慘痛的結果,更是最糟的結果,帶著這樣的損傷,年輕人就知道,今後很多年內,他的精力只能用在恢復元氣上,再沒法推進他那統一國家的大計,而有過這樣的經歷,氐族之間的猜忌和仇恨也會更深、更重…換言之,他的人生夢想,幾乎已可宣布放棄。


  「最後竟然是悲劇收場啊…」


  醉醺醺的,那夥計連眼也快睜不開了,重重拍著那年輕牧人的肩頭,他含含糊糊道:「那就更沒人願意看了…聽老哥一句話,回去再好好想想,重寫一遍,把那個謀士改成主角的手下,再多加幾個漂亮的娘兒給主角做小…說不定還有些希望…呃…」已如攤爛泥般伏在了桌上。


  「哦…不討論後面的話,倒也算是很好的建議啊…」


  苦苦一笑,那年輕牧人喃喃幾句,揚聲笑道:「重寫一遍,把那個謀士改成主角的手下…這樣的建議,閣下覺得怎樣?!」笑聲尖銳刺耳,震得旁邊桌上那僧人面色也有些不豫,更將那早已去見周公的帳房先生也震醒過來,匆匆的揉著眼睛,抬起頭來。


  「對,不要裝睡了…也別亂看了…問得就是你…重寫一遍,把那個謀士改成主角的手下…這個想法主角一定很喜歡,就不知,謀士自己是否喜歡了?!」
——

  「砰!砰!」


  和所有三流的戲劇一樣,激烈的敲門聲一下子響起來,將室內的氣氛完全改變,也令那如泥般的夥計猛然醒來,昏昏沉沉的晃著腦袋,摸索走向門前。


  「都他媽這個點了,怎麼還有人會上門,娘的…不會是鬼吧?」


  最後一句冒出,令夥計自己也覺好笑,吐了幾口唾沫,喃喃嘟噥著,拉開了門。


  門開,寒風灌入,同時還有夾纏不清的相互抱怨。


  「今天先睡下來,明天早上起來我們再算今天的帳!」


  「可,可是,賢侄,這一次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把定康聽成定陶,我們才會搭錯車搭到這裡的啊?!」


  「啰嗦,我早說過,是你的錯要打你,是我的錯還是要打你!你為什麼不提醒我?」


  「賢侄…為什麼從山裡出來后你就變成這樣了?」


  「不用你管,秀才說了,成功的男人都應該兼行王霸之道!」


  「…賢侄,你確信你真搞清楚秀才說的『霸道』是什麼意思了嗎!?」


  ……


  夜深風寒,夥計又已半醉,兩人當然不會受到怎麼樣的接待,被引到離門最近的一張桌子邊坐下,夥計傾出兩杯只比冰水強一點的所謂熱茶,便大聲招呼起那個帳房先生,那個好象剛剛才清醒過來的人。


  …自然,他的招呼,是什麼回應也沒有得著的,在不耐煩的多重複一次之後,更有不知什麼東西突然飛來,撞在頭上,使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利落的手段,除了清除噪音之外,也使那僧人和新到的兩名客人一齊屏住了呼吸,至於出手的人,則連頭也沒回,只是非常專註的看著那個帳房先生。


  「再重複一遍,…這個想法主角很喜歡,就不知,謀士先生到底意下如何?!」


  將頭伏到桌上,然後又抬起來,但這一次,射向那年輕牧人的目光,已銳利的多,也深邃的多。


  「讓那個謀士做主角的手下…我也覺得這想法實在很好…可問題是,天下大勢,紛擾變亂…誰,才是天意中唯一的主角?」


  向後靠著椅背,那年輕牧人雙手交叉,擱在肚子上。


  「我來的話…可以嗎?」


  想一想,那年輕牧人又補充道:「我不知道先生是為什麼鬧翻到要借死遁身,總之我可以向先生保證,你們夏人講究的甚麼禮儀,我或者就比那些剛剛離開黑水沒有幾年的傢伙還要更加精通,先生若果不能接受草原上的生活方式,我便一定會讓先生的每個生活細節都與中原貴胄的生活絕無二致。」


  熟視牧人良久,帳房先生微微搖頭,露出一絲苦笑。


  「吾本夏家子,難適單于庭…少汗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領了。」


  對之似乎並不感意外,年輕牧人點著頭,更輕輕動了動肩膀,調節到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再考慮一下,不可以嗎?」


  「今天的單于庭,也許就會是日後的王庭甚至天子明堂…是非成敗,誰能逆料呢?」


  苦苦一笑,那帳房先生自嘲般道:「天子明堂…豈是吾輩有福親近的東西?…」頓一頓,又道:「少汗好大志向,但,在下實在無能為力。」


  目光微睨,年輕牧人笑道:「你們夏人就是這樣討厭,把甚麼『夷夏之防』、『父母桑梓』看得比性命還要重要…就算是一些根本沒什麼道德的騙子,有時候也會不顧金錢做出奇怪的事情…但,我就不明白,比諸我們,那些剛剛入夏十來年的傢伙又有什麼區別,值得讓先生效力了?」


  見那帳房先生只是不語,年輕牧人也不急燥,只是雙手食指輕輕挑動,在手背上打著拍子,淡淡道:「今日吾來,勢在必得,先生…請別逼我得罪,好么?」


  兩人一問一答,端得是旁若無人,蓋那年輕牧人實在是當今天下有數的俊傑人物,又有強援在側,並不虞有甚變化,是故坦然坐論,全不在乎什麼隔牆有耳,背後有人之類的事情。


  原說起來,這也可以叫做「英雄氣概」,只是,以「成王敗寇」的理論來看,他便只能落個「自負自大」之類的評語,只因,不懷戒心的背人而坐,就使他嘗到意料之外的苦頭。


  「得罪…也只好得罪了!」


  砰的一聲,一條板凳重重劈落,雖然金絡腦及時側身,避開了頂門要害,卻還是被砸正在右肩上面。這一下著實不輕,板凳片片碎裂同時,他也被生生砸到桌子下面,一時間只覺天旋地轉,心中滿是納罕:「這一下重的很,怎麼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個硬手…而且,師父為什麼沒有出手哪?」


  在他被砸落倒地同時,剛剛進屋的一名客人丟下手中的半截板凳,急急衝到了那帳房先生前面,一把抓住他手腕,道:「我來救你,快走!」也不理那帳房先生錯愕莫名的眼神,牢牢扯住,飛也似向後門逃了出去。
——

  (簡直莫明其妙…)

  一彈身,年輕牧人已裂桌躍起,瞟了一眼餘下那名客人,見已嚇的縮成一團,抱著桌子在不停的哆嗦——倒也有些些眼熟,卻又想不起是誰。卻也無心延耽,銳聲道:「請師汗照料此間!」說著已如支利箭般自那後門追了出去。


  眼看著那年輕牧人遇襲、追敵,那年長牧人竟始終也一動未動,只在年輕牧人最後開口時才低低「唔」了一聲,看著年輕牧人追出,他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慢慢轉身,掃視一下--只聽「碰」的一聲,卻是那後來客人已嚇的昏了過去。


  「嘿…」


  發出低低笑聲,那年長牧人低下頭,道:「好久不見了,你樣子變的真厲害。」


  「阿彌陀佛…」


  開門口答應的,竟是那一直只默默誦經的和尚,一般是微微低首,他合什道:「諸行無常,天人尚有五衰,何況我輩?」


  頓一頓,又道:「小輩們的事情,就讓小輩們去解決,你我今日便只作個看客…可好?」
——

  黑巷中,被拖著猛跑的帳房先生似乎已完全認命,非常順從,努力的跟上腳步,到最後,反而是別一個忍耐不住,放慢下來。


  「你為什麼不問一問我是誰?問我為什麼要救你?」


  漠然一笑,帳房先生道:「閣下如果要說,自然會說,如果不要說,我問也問不出來…何苦多為?」


  顯然沒想到會救上這麼個「不死不活」,那「見義勇為」者的鬥志一時也弱了幾分,嘆氣道:「你怎麼這麼消沉呢?這樣是不好的,作人應該要樂天一點,積極一點…呸,我這時候跟你扯這些幹什麼?」


  此時夜風甚急,吹得天上亂雲似瘋了一般,將月光也都撞割的碎裂不堪,那帳房先生借月光打量了一下這「救命恩人」,神色忽然一滯,若有所思。那人卻沒有留意,只是自顧自說道:「不過你確實問了也沒用,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你,你當然也不會認識我,我只是正好路過這裡…」


  想一想,又道:「我倒不是喜歡多管閑事,但我剛好認識來找你的那個人,他是壞…嗯,也許不能算壞人,但總之不是好人,你不答應他的要求,那實在是再對也沒有…不過這個人做事花樣很多,光這樣跑是不夠的,最好先找地方躲一躲,然後找機會跑遠一點…」話未說完,忽聽長笑朗朗道:「朋友真是過譽…便衝到現在還沒認出閣下尊顏,便愧不敢當吶!」聽的那人臉色大變,忙將帳房先生拉到自己身後,一邊心裡盤算:「他竟然沒認出我,那真是大喜事一件…」但心念一轉,卻又覺得若是現在逃不掉的話,只怕當即便要不妙,似乎倒也用不著再擔心日後的「追殺」云云。


  又想道:「倒沒看見那瘋丫頭,還好。」卻也說不出「還好」在什麼地方。眼見那邊金絡腦含笑負手,一步步迫近,咬緊牙關為自己壯膽:「我可也不是在草原上那時候了,秀才說,我現在也是個高手啦,怕他什麼…「」卻又聽到周圍悉索之聲不絕,心下頓時壯志全消,叫苦不迭:「這傢伙一向喜歡帶出大隊人馬一齊上,可更糟糕啦…」不覺有些惱火:「怎地偏偏是大叔和我在一塊哪!要是聞霜,我們兩個非把這傢伙打成豬頭不可!」


  「路見不出就出手」的,正是雲衝波,自當初在青州深山中與顏回分手后,他跟著花勝榮東撞西撞,頗玩了些地方,最近是因為花勝榮「生意」做的太多,有些擔心,決心繼續南下,不料雲衝波訂車時因為不熟悉青中口音,竟然把「定陶」弄成了「定康」,胡裡胡塗,跑到了這雪域高原上來。本來並沒打算多呆,誰料竟會撞上這齣子事,他實不知道那帳房是誰,卻對金絡腦印象極深,牢記他是」咱們夏人「的大敵,是蕭聞霜寧可和完顏家合作也要壓制的目標,是故不管他要搞什麼事情,總之先攪壞了再說,他一時衝動出手,混沒想著怎麼收場,如今逃走不及,被人圍堵住了,饒是他心中深畏金絡腦,實在不願打正照面,此時卻也沒的選擇。


  略一遲疑間,金絡腦已走的近了,打量一下,失笑道:「兄台尊范如此難識,倒是難為在下了。」聽到雲衝波肚裡得意,想道:「虧得我從後門逃跑時順便在臉上抹了一把灶灰…」卻又聽金絡腦從容笑道:「不過既是舊識,在下也不想傷了和氣,大家拳腳上見工夫,點到為之如何?」便聽周圍一陣彩聲,怕不有幾百人之多?直聽到雲衝波膽戰心驚,想道:「這傢伙難道又要弄什麼大事?」蓋前次金絡腦孤軍越野,千里奔襲的事情,實令雲衝波印象深刻,每每想起,還覺得:「這傢伙其實好象和趙大哥也是有得一比的…」


  心中盤算未定,已覺周圍空氣溫度驀地提高,更覺面上竟隱隱似有擦傷,這感覺他倒也熟悉:兩入金州,數經大漠,當那種色近灰黃、乾燥狂暴的風沙肆虐而起時,正是這種感覺,但…在這終年苦寒的雪域高原上,卻又怎會有什麼風沙啦?


  風沙,來自金絡腦的拳上!

  從容笑意依舊掛在臉上,金絡腦身周卻有無形氣勁圍繞,整個人似化身為巨大的暴風,挾萬里黃沙,洶洶而來,誓要掩殺掉一切生命、一切生機,只三拳,便將已有八級力量的雲衝波逼至狼狽不堪,臉上、手上儘是擦傷,雖不致命,卻覺傷口火辣辣的,很不好受。心下大奇:「這是什麼武功,為什麼以前沒見他用過?」


  若說雲衝波是「奇怪」,圍在周圍的眾多項人們便是「震驚」,與雲衝波不同,他們都能認出金絡腦所用的武功,也是因此,他們才會「震驚」。


  風沙霸拳!那正是項人三大氐族當中的大漠沙族的鎮族武學,只在歷代汗王手中傳承的風沙霸拳!


  借天地之徵而成,這套拳法便是項人武學中最為霸道強悍的一種,在練到足夠高段時,更可發揮出奇妙作用,在對敵同時,將周圍一切物體中的「水分」漸漸剝奪,使之干化、沙化,在大漠沙族的歷史上,就不止一次的有過敵人在久戰之下,被族王活生生打成「乾屍」的紀錄,但…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傳於外人的事情。


  為了調和項人內部矛盾,逐漸導向統一,大海無量將月式勾、金絡腦、沙如雪納為弟子,卻並沒有強求他們相互交流族傳武學,只是根據他們各自特點,加以點撥,助其提升,是以金絡腦現下突然使出這沙族絕學,委實是四座皆驚,一片嘩然中,只有那帳房先生微微皺眉。


  (刻意要用給我看嗎?閣下的「誠意」和「本錢」的確是可以啊…)

  雲衝波一直使刀,那裡曉得什麼拳腳功夫?雖然所習「龍拳」確是天下最頂級的拳法之一,但一來他功力未至,每每未傷敵先傷已,蕭聞霜曾幾次誡告,要他萬萬不能輕用,二來他曾在金絡腦面前將這龍拳用過不止一次,也真怕一用之下,便被他「認了出來」,沒奈何中,忽然想到:「秀才教的拳法,倒還沒用過對敵,不過,那套拳用起來總是疙里疙瘩的…」但對敵之際怎能分心?早被金絡腦覷著機會,閃身錯步,連環數腳,踢的雲衝波下盤浮動,跟著怪叫一聲,一個空翻到了雲衝波身後,變拳為抓,交叉掠下,雲衝波急急前沖時,早被他將背上衣服抓的粉碎,更在背上撕出兩道深深血痕,端得是觸目驚心!

  這一下動作極快,周圍頗有些項人沒看出妙處何在,只是大聲喝彩,但看在那帳房先生眼中,卻就能讀出更深層次的東西。


  (三踢一翻,是河套金族的「鹿蹤步」和「開碑腳」,最後那一抓,卻明明是陰山月氏族的「蒼狼神殺」…將三族武學這樣熔鑄一身,金絡腦,你……)

  一擊得手,金絡腦更不會錯失先機,急撲而上,十指上猶有血光閃耀,正是剛剛才從雲衝波身上撕出的。


  耳聽腦後風生,雲衝波心中大駭,卻終是念著「拳腳上見工夫」的說話,心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一定要作數,絕對不能先拔刀…」倉卒間反手護住腦後,跟著右腿急掃,這兩招說來也只平常,金絡腦卻咦了一聲,硬生生停住攻勢,心道:「這兩招…倒也有些門道,若再進取,腰間果然守不妥當…」又想道:「他卻為什麼不用龍拳?」


  金絡腦何等精細一人,雲衝波臉上抹幾把煤灰,那裡騙得過他?早已認得清爽,但他今次專程前來「納賢」,志在必得,並不想多生是非,便也詐作不識。


  他今次帶來此地人馬雖不算多,也有百來之數,皆是近身護衛「怯薛」軍,最為精銳,更有大海無量坐鎮,若要用強,便三個雲衝波也護不住人,他行事一向以「勝負」為念,並沒有什麼「武者」的習慣,之所以肯這樣與雲衝波單打獨鬥,一來是想展藝立威,二來,卻也是因為他對雲衝波自有一份心結。


  儘管雲衝波對金絡腦甚為敬畏,但細說起來,金絡腦對雲衝波的紀錄卻實在不敢恭維,先後兩敗不說,后一次在宜禾城外更是被雲衝波一擊而潰,連還手的餘地也沒。須知金絡腦一向智勇雙全,聲播萬里草原,便一敗也是極罕,似這般對同一人一敗再敗,那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而當那人實實在在並沒被金絡腦放在眼裡時,這種敗仗就更是使他窩心。因此,他也決心要利用這個機會,把這個陰影從心裡徹底抹殺。


  金絡腦想不通雲衝波為何不用龍拳時,雲衝波卻也正在納罕:「這兩招,練的時候明明別彆扭扭的…剛才卻用的這麼順手,怎麼回事啊?」


  顏回傳授雲衝波這一路名為「弟子規」的拳法時,並未多作解釋,只是說這路拳法入門不難,但,越練下去,卻越容易誤入歧途,只是他就相信雲衝波,應該能夠最終將這拳法的威力完全發揮。


  當時,顏回的期望之情實在是非常明顯,也使得雲衝波在之後的時間裡,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這套拳法上…不過,正如顏回所說的一樣,他越是勤練,用起來卻就越彆扭,怎也用不舒服,倒不如顏回另外所傳的那路從什麼舊畫上套下來的拳法好使。


  可是,剛才,當他在驚慌當中勉強出手時,卻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暢自在的感覺,情急出手的一格一掃,居然比平日苦苦練習數百遍數千遍下來時用得還更加順手,將金絡腦成功迫退。


  (秀才沒騙人,這個拳法,真得是很好用…可是,為什麼呢?)

  未及思索,金絡腦已再次攻到,面對那如萬里風沙一樣狂暴的拳法,雲衝波全力應付,卻只是再一次宣告不敵,被金絡腦引開雙手后,小腹上吃到重重一腳,向後倒飛。


  (剛才還能防住的,現在卻又不行了…為什麼…)

  迷茫當中,雲衝波卻不肯放棄。


  (不行,我說過要「救」別人的,那個傢伙,他想的事情太多,如果讓他得手,肯定會有很多人要不妙…)

  念及當日宜禾城中種種,雲衝波忽然又來力氣,腰間發力,一個「鐵板橋」,硬生生止住退勢,未及挺身立起,已覺金絡腦迫近,索性放軟身子,平跌地上,雙腿連環亂踢,卻又將金絡腦逼退。


  (這一次又找到感覺了,可是,為什麼…)

  再一次,雲衝波感到出招時無比痛快,輕鬆找到感覺,每一腳也能夠踢向要害所在,逼使對手退讓。


  效果只是片刻,當金絡腦再一次襲來時,雲衝波的防守又告失敗,卻喜金絡腦心事縝密,防他再出奇招,出手時留有餘地,才使他沒有受到太重損傷。


  (該死,這套拳法到底該怎麼用…)

  兩度嘗到甜頭,雲衝波對這「弟子規」信心愈增,卻苦於其的時靈時不靈,大為苦惱。卻見金絡腦袖手笑道:「高下已分,勝負已判,大家都留一步餘地…不好么?」不覺大喜,想道:「他不想打了,那真是再好沒有…」至於金絡腦言語間以「勝者」自居,雲衝波倒不怎麼在乎。


  又聽金絡腦向那帳房笑道:「大局底定…先生可以起程了么?」不覺一驚,急道:「喂…你怎麼還是要綁人走哪?!」倒怔住了金絡腦,失笑道:「勝負既分,閣下還要糾纏么?」說到最後時,雖仍含笑,笑容卻已十分凌厲。


  雲衝波見他笑容,竟不自覺哆嗦一下,心道:「這傢伙手段是很辣的…」卻又念及當初宜禾城中種種慘狀,到底覺得不能在這種時候「裝狗熊」,咬一咬牙,站上前,道:「剛才並沒分出來勝負,你要賴么?!」一句話說得金絡腦臉上殺氣大盛,寒聲道:「要比得分清勝負么…那也好!便如君願!」


  他一句說話,殺氣已凝如實物,滾滾而來,竟比剛才強出何止倍計,雲衝波一時間竟被壓的有些喘不過氣來,卻只存了一個念頭:「這傢伙越認真,主意打的一定就越大,主意打的越大,就越要阻止,不然的話…不知還要多死多少人呢!」他心意一決,氣勢立生,雖尚不能和金絡腦相比,卻已能將那些殺氣自身側震開。


  一片寂靜當中,那帳房先生面色微訝,心道:「兩個人都強了很多…特別是不死者…是因為那神一樣的血脈…還是因為太平天兵的原因…」情不自禁,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局已僵,寰難轉,戰鬥再度拉開。因為剛才的承諾,也因為仍然渴望迫出雲衝波的龍拳,金絡腦未出他的馬刀及套索,仍用著風沙霸拳,挾長風黃沙之勢,攻向雲衝波。


  強悍的拳,剛才曾對雲衝波取得壓倒性的優勢,但當雲衝波擺出一個極為簡單的架式時,他就能用右手引發霸拳的第一重殺力,並閃電般用左拳快速出擊,把金絡腦的拳勢打散,使金絡腦再一度無功而返,也令周圍的彩聲嘎然而止。


  (咦…好象找到感覺了…怎麼會是這樣呢…)

  一諾於胸,雲衝波眼中心中,只得「阻止金絡腦」這一件事,再無半點雜念,這樣的他,竟將這兩招名為「言語忍,忿自泯」用得無比純正,發揮出了連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威力,使那兇悍風沙無從發揮。


  (心裡邊雜念越少,發揮的就越順手…對手,秀才確實說過,這套拳法一定要「誠心正意」…可是,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武功…)

  一時間,雲衝波也無暇多想,只能先沿著自己的思路,盡量放鬆心神,而果然,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之前的種種梗阻就消失無蹤,那些簡單到幾乎單純的拳法發揮出了奇妙的威力,儘管殺傷力嚴重不足,卻能夠使金絡腦的攻擊收不到效果。而當這些威力漸漸發揮時,他的心志就更加澄明,幾乎,可以感覺到那些文字在自己的體內流動。


  (凡出言,信為先,詐與妄,奚可焉?話說多,不如少,惟其是,勿佞巧。刻薄語,穢污詞,市井氣,切戒之。見未真,勿輕言;知未的,勿輕傳。事非宜,勿輕諾,苟輕諾,進退錯。…事勿忙,忙多錯;勿畏難,勿輕略。斗鬧場,絕勿近;邪僻事,絕勿問。將入門,問誰存;將上堂,聲必揚…嘿,秀才就是秀才,連打架也打的這麼文縐縐的…)

  正常對敵時若這樣分心,絕對大大糟糕,但云衝波現在分心悟拳,卻全沒有對他的防守造成影響,只因,當這些極為簡單的拳招連貫起來時,卻能夠生演出無數的變化,更在將雲衝波的「本能」增強,使他總可以憑著一些簡單的「滑步」或是「閃身」來將金絡腦的殺招避讓。


  出手十招,九招半是在防守,更常常要在殺招及身時才險險避讓,看在旁觀者眼中,當然就是金絡腦佔據絕對上風,可是,對那少數幾名真正能夠「看懂」的旁觀者來說,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


  (這種柔韌而高效的防守…是什麼…好象…不,不是好象…是很象…是儒門,只有儒門的「從心所欲,不逾矩」,才可以把人身的直覺做這樣高效的組合和及時反應…但,那種功夫,它的基礎,好象…不,不可能…應該…只是「相像」罷…)

  苦苦思索,帳房先生卻沒法認可自己的判斷,因為…那種答案,已非「不合理」所可以形容,根本就是絕對的「荒誕」。


  (行高者,名自高,人所重,非貌高。才大者,望自大,人所服,非言大…唔,真是有趣,也很有道理…)

  全身心都沉浸到這路拳法當中,雲衝波一時竟未發覺,現在的所謂「打鬥」,已變得似乎是自己一個人在練拳,儘管金絡腦在外側連連撲殺,卻總也不能收功。


  (凡取與,貴分曉,與宜多,取宜少…唔,對的!)


  恍惚當中,雲衝波身子忽然急旋,左手虛托,右手使一個「衝天式」,竟將金絡腦打個正中,使他捂著下巴,連退數步,一臉的不可思議,實是想不通這一拳是怎麼打出來的。


  雲衝波卻也大奇:「這…我…怎麼回事啊?!」


  金絡腦稍定心神,立又攻上,但只數招,雲衝波一記掃堂腿將他逼起,跟著翻身而起,一個「連環腿」,直將金絡腦逼到避無可避,硬生生吃正一腿著在小腹上,幾乎摔倒。他驚怒交加,心中更懷疑懼,想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那帳房先生看的明白,亦覺駭然:「那個不死者…他竟能夠憑『感覺』去捕捉到金絡腦招式的破綻,並直接做出反擊…這種速度,所以金絡腦才不及反應…但,為什麼他能做到這樣?」


  旁觀者迷,當事者則是更迷,雲衝波懵懵懂懂,心道:「這算怎麼回事?」卻也知此時不必深究,總之能佔上風那就再好不過,當下鼓足威風,喝道:「勝負已分,咱們不要再糾纏了…好不好?」前頭半句話確是威風,可惜最後三個字卻大見色厲內荏之意,自己也覺惱火:「我什麼時候才能練出趙大哥那樣的氣派來哪!」


  卻聽金絡腦森然道:「勝負已分…誰說的?」


  身上的風沙霸意散盡無蹤,金絡腦死死盯著雲衝波,一字字道:「再接我一招…一招你不死,就是我敗了!」說著,已將雙手交叉,舉過頭頂。


  腕上,有藍光漾動。這,就令周圍的每名項人也將眼睛睜大。


  雖然不止一人都知道大海無量最欣賞的就是這個二弟子,雖然不止一人都知道大海無量曾將自己的神兵「統環流沙」中的兩枚賜給金絡腦使用,但,同樣有不止一人知道,大海無量對這三名弟子基本上還是一視同仁,雖然全力提點掇拔,卻並不會將自己的獨門武技傳授。


  …不會,令三人間的平衡產生太大偏移。


  但現在,這起手式,卻有著每名項人也都知道的含義。


  大海無量最得意的殺著:無量殺道,萬馬千軍!

  早在十四年前,大海無量還只是一方氐族之汗時,曾在一次戰鬥中以此招一擊殺卻近千夏軍,更因此而將本在後方總督各路軍馬的夏軍主帥,護國武德王,「龍武」敖復奇驚動,單騎來戰,兩人一番惡鬥,竟然未分勝負,最終達成「兵對兵、將對將」的共識,相約皆不會出手屠殺對方士卒,期時敖復奇正值壯年,如日中天,大海無量能與他戰平,立時轟動天下,從此才能聞名中土,亦因此才能成為項人各部共重的「大可汗」,而順著他地位漸高,敢於向他挑戰的人已是越來越少,這無量殺道也就慢慢成為傳說,鮮再有人親睹。


  而現在,這被項人們目之為神的武學,卻出現在了金絡腦的身上!


  並不知道這招式有什麼來道路,雲衝波只是本能的感到危險,深深呼吸,他在腦中快速重誦「弟子規」,希望找到一條最好的防守途徑。


  藍光漸盛,徑已逾尺,在藍光照映下,金絡腦的臉部也泛出了淺淺藍色,看上去好生古怪。


  「無量殺道,萬馬千軍…給我去罷!」


  大吼出那每個項人也都熟悉的名字,金絡腦全力一放,那藍光驀地綻放到數十倍大,轟然崩裂,竟化出萬千刀馬騎士形狀,洶洶淹下,直撲雲衝波!

  (弟子規,聖人訓:首孝弟,次謹信…)

  再一次被「感覺」指揮,雲衝波做出防禦,卻只是從頭使起,四招使出,沖在最前面的兩名騎士已被他轟倒在地,立刻一陣抖動,不見了。


  一擊得手,雲衝波心下大定,更開始有些得意:「原來我其實也是很強的…」卻只高興了短短一時:這一招「萬馬千軍」竟是名符其實,真如有萬千軍馬,洶洶不絕,直衝到雲衝波連氣也喘不過來,只能苦苦支持。


  弟子規,每一式也甚為簡單,卻有多達五路三百六十招的拳法,雲衝波依著「感覺」,依次用來,轉眼間已將一套拳法打完,擊倒了百來名騎士,卻連歇一歇的餘暇也沒有,忙就又從頭打起,第二次再用時,卻已較第一次用得更為純熟,八招下來,已轟倒五名騎士在地。


  如此相持近一炷香工夫,雲衝波反反覆復,將這套弟子規已打過八遍,使到了第九遍,先後擊倒了怕不有兩三千人,按說早該疲憊不堪,卻不知怎地,竟是越打越覺舒暢,周身百脈,無不痛快,越來越是順手,心中只是感激:「秀才…真是個好人,太好了…簡直比蕭聞霜教的武功還好用…呸,胡說,胡說,怎麼會比聞霜好!」他方一分心,忽聽一聲嘶吼,正是金絡腦所發!

  北歸草原之後,金絡腦雖然大計有失,武學卻極有增益,終於說服大海無量認真傳授,更開始修鍊其餘氐族的獨門武學。在大海無量的點撥下,他便有了一日千里的進境,同時,力量層面上也再一次取得突破,八級中流或者仍不能夠對抗那些一線的大夏強者,卻已讓他有了再一次遇上那「趙將軍」時能夠取得勝利的自信。但謹慎的他,並不打算把自己的這些本錢隨便讓人知道。若非被雲衝波逼到騎虎難下,他便絕不會用出這一心準備用來統一草原的「無量殺道」。


  卻誰想,絕招用出,竟仍然無功?!

  無量殺道的推動,一半得力於御天神兵「統環流沙」,金絡腦僅獲贈其半,功力也遠遠不如大海無量,並不能將「萬馬千軍」的威力完全發揮,自已估量,若是豁盡一切的話,該可逼出三千七百擊到三千九百擊左右,雖不如大海無量遠甚,卻也自覺足可縱橫草原,那想到,初次使用便被逼到這種尷尬局面?

  (無量殺道是不能敗的,不然的話…)

  暗暗盤算,金絡腦見雲衝波似乎長力甚佳,早預備做石破天驚的乾坤一擲,雲衝波現下思念蕭聞霜,心神一懈,早被他窺准,發一聲吼,竟將未發的九百三十七擊力量盡皆吸攝入體——通體盡透出幽幽藍光,看上去煞是怕人——惡狠狠的,直取雲衝波中宮要害!


  (啊…糟!)

  堪堪已將弟子規打完到第九次,雲衝波正待從頭再來第十次時,卻因心意一分,被金絡腦看準機會欺身進來,拼力一接時,只覺如遭雷殛,半個身子也都麻了,幾乎連兩條腿都被打進土裡,動彈不得。


  與雲衝波一拼,金絡腦借力躍起,翻個跟頭,頭下腳上的又壓了下來,滿臉殺氣,端無半點「手下留情」的意思。


  雲衝波心下大駭,卻終不能束手待斃,咬著牙,舉起手,要再使弟子規卸力時,卻覺兩臂皆酸痛不堪,未曾接實,自己先大感不妙:「這個樣子,怕是很難卸開的…」


  卻忽覺,體內有狂飈激卷!

  之前運使弟子規的時候,雲衝波就感到,體內真氣會受到拳招牽動,隱隱流動,而似這樣全力以赴的完整打下一套之後,真氣便也剛好走完一個周天,端得生生不息,之所以能夠越打越是精神,與之實不無關係,而,每一次真氣流動時,更似乎會有什麼東西被滯留下來,並不能走的很清爽,因為正臨惡戰,雲衝波也無暇細察,只覺得「反正沒發生什麼壞事」,也不在意。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那是什麼!

  九個周天走畢,似乎已將某個條件滿足,當雲衝波拼盡餘力,要做自己也覺沒有意義的一搏時,那些殘留下來的東西驀地都加速流動起來,更很快結連到一處,成為狂飈一樣的東西,在雲衝波的經脈內急行,同時,更有別一些不同的文字,在他的腦中浮現。


  (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說來遲,那時快,那道狂飈精進不休,轉眼已在雲衝波體內走過九個周天,使他的疼痛盡消,更覺得體內精力充沛,不吐不快,竟搶在金絡腦攻至之前,破地而起,主動迎上!

  同時,那帳房先生的臉也驀地變作慘白。


  (那感覺竟然是對的!他用的真是《論語》!是儒門最強神功,十三經之首的《論語》!)


  (可是,身為不死者,他為何能夠學到論語…學到這曾敗過和殺過不知多少太平道強人的神功了?!)
——

  戰場,已然平靜。


  短短相持之後,金絡腦的攻擊便告崩潰,之後更被雲衝波的重拳轟中胸腹,口吐鮮血,向後飛出,而幾乎同時,高大黑影出現空中,只手接下金絡腦,並立刻壓制了他的傷勢。


  「我們走。」


  短短三字,便令所有項人也毫無疑義的迅速撤離,而在離開前,那黑影向雲衝波掃來一道目光,更令他心頭劇震,幾乎有要「後退」的衝動。


  直到項人全部撤離已久,雲衝波還覺得背上有些隱隱的冷汗,那…只是因為對方臨走前的一道目光。


  (那個人,他很強,很強啊…可是,為什麼他沒有出手呢?)
——

  嚴格說來,這實在是一場有些弔詭的勝利:用著自己尚不知如何發揮威力的武學,為著自己也不真正明白的原因,雲衝波與一直令自己心懷敬畏之心的強者戰鬥,並在自己已將要不抱希望的情況下取得勝利。


  但,不管怎樣,雲衝波至少已經勝利,將想要保護的人成功保護,將想要擊敗的人成功敗下。


  而這,對雲衝波而言,更是一場意義非凡的勝利。


  (如果重來一遍的話…我想,我應該還是可以勝的吧?)

  默默回憶著剛才戰鬥中的種種細節,並嘗試著再一次將因弟子規而引發的力量狂飈在體內驅動,到最後,仍然帶一點瑟縮,卻又帶著壓不住的雀躍,雲衝波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一路走來,雲衝波曾歷惡戰無數,從破軍袁洪公孫伯珪直至瓊飛花,當中更曾兩敗金絡腦,揮出令蕭聞霜沒法硬接的刀,自桃花源中強開通道…擊敗「強者」和做到「困難」的事情,在他並不是什麼新鮮的體驗,但,那當中,他就很少能有信心「再來一次」。


  龍拳威力極大,雲衝波先後憑之殺敗破軍瓊飛花,以及兩敗金絡腦,可若重來一次,就沒有任何人敢保證他可以再次勝出。說到底,那種力量,雲衝波從來也沒有真正掌握。


  手握蹈海,他曾經數度揮出強招,但同樣的,他自己並不具備在任何時候將之重現的能力。


  若要認真算起,雲衝波唯一有信心再勝的對手就只是袁洪,一個連七級力量也未掌握的人,一個對蕭聞霜根本構不成威脅的人。


  對一個涉足江湖剛剛一年的年輕人來,他的戰績可算亮眼,但當他根本沒信心將其中的絕大多數勝利複製時,這對他就沒什麼意義。而又當他的目標是保護一個在年輕一代中屬「最頂尖」之一者時,這些勝利…對他就更加沒有意義。


  …奇迹,絕對不會總是出現,曾不止一次咬牙吞下屈辱的雲衝波,其實非常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對他來說,今次的勝利,才是意義非凡。


  回憶每個細節,一一考慮著可能的變化,在腦中將戰鬥重現,並試著再擺出一些攻擊和防禦的架式,不無欣喜的,雲衝波告訴自己說,只要金絡腦沒有更多的隱藏實力,即使剛才的戰鬥重現,自己也應該可以取得相同的戰果。


  (唔,也許會更好都說不定…)

  認真復盤,雲衝波就發現自己剛才還有更加高效的選擇可以使用,默默存想,他知道這樣將可以用更快的速度去擊中、擊敗金絡腦,擊敗這個在他心目中,常常會被和帝象先等同在一起的人。


  (…下一次,我不會再怕他了。)

  長長吐氣,雲衝波只覺心情舒暢,極想大喊大叫,又想跳躍一番,更希望蕭聞霜現在就能出現身前。


  (不管怎樣,這個傢伙總是很厲害的,曾經把我們逼的很慘,看到我這樣揍他,聞霜一定會高興的,而且,我又阻止了他的事情…咦?)

  突然想起自己是為什麼要和金絡腦動手,更省起好象身後許久都沒了動靜,猛回身,雲衝波發現到自己後面已是空空如也,就好象從來沒有一個帳房先生站在那裡一樣。


  (這傢伙,是什麼時候跑掉的…)

  夜風吹來,將地上的灰塵掀起,形成小小的旋渦,雲衝波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剛剛湧起的英雄氣概,頓時又打了幾分折扣。


  (不過,他既然那麼能跑,剛才為什麼還要讓我拉著走…)——

  「在下晚來半日,險些鑄成大錯,請先生恕罪。」


  呆在離雲衝波不算很遠的地方,那帳房先生一邊凝神注視雲衝波,一邊微微抬手,道:「有驚無險,沒關係的…」頓頓又道:「影子殺手,九道將軍…請問是那一位?」


  身後,身長近八尺,口鼻皆掩,只露出雙眼的黑衣人微微彎腰,道:「在下無影槍。」


  又道:「請問伏龍先生,何時上路?」


  只一個稱呼,帳房先生已露出苦澀笑容,擺手道:「我不是…我不配。」


  無影槍又一躬身,道:「然則請教先生,上下如何稱呼?」


  帳房先生道:「我曾姓…姓洪,行七,在定康鎮上,大家都知道我是洪七先生。」


  無影槍道:「見過洪七先生。」聲音仍是獃獃板板,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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