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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什麼「祲風炮」…這明明就是「番天印」才對,但如果這樣的話,這個傢伙難道會是…)

  適才忪惺馬那一腳委實非同小可,直踢的帝象先骨骼欲裂,撫著肩,絲絲的吸著冷氣,心下暗判形勢。


  (任何一個都不是我的對手,不過兩人聯手就不大妙,如果三個傢伙一齊上的話…)

  雖不喜歡,帝象先卻不得不承認,面對這三人,自己「戰死」的可能性要遠遠大過「完勝」,既然這樣,就有必要考慮另外一些戰術。


  (那個胖子的法術受橫江壓制,那個瞎子…只要是真瞎子,就也好辦,但是,那個用「番天印」的傢伙…)

  默默盤算,帝象先心中轉眼已有定見,決意要反客為主,打三人個措手不及。


  此時那兩座石像已蹣跚到輬轀車兩側,忪惺馬和祲風炮則分佔另外兩處,站成個三角形狀,將帝象先圍在當中。


  一聲不作,帝象先以單手執住槊尾,緩緩舉平,自胸前遞出。橫江的長度是七尺九寸,就算加上單臂的長度,也夠不著皆在十五尺以外的三名敵人。或許是這個原因,三人也都沒有采任何動作,只是靜靜的看著。


  隨後,槊尖緩緩垂下,觸著地面,卻忽地加速,在地上劃出淺淺的痕迹,當帝象先同時也開始急速旋動身子的時候,地面上就迅速出現了以他為中心的巨大圓形。


  依舊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莫名的不安卻開始襲擊三人,幾乎是同時,早已培養出無比默契的「車」,「馬」,「炮」同時發動,石像撲砸,腿影漫天,祲風炮雖無動作,肩上的黑色器械卻嗡嗡低響,內部泛出隱隱的紅光,如同一隻窺守在側,只等獵物暴露破綻的獨眼魔狼。


  …他們,卻還都是慢了一步。


  在輬轀車的石像移動之前,在忪惺馬的雙腿踢到目標之前,溫和的白光自槊痕當中湧現,直衝而起,形成一圍柔和卻堅韌的光牆,將車炮兩人隔絕開來。


  神色驟變,輬轀車快速揮動雙手,兩座石像同時加速,另一側的祲風炮也將肩上的法寶發動,數個拳頭大小的火球呼嘯而出,攻向光牆,但那光牆的守御力居然極強,石拳火球轟上,只是一陣波動,並不崩潰。


  又聽得,一聲清嘯自光牆當中揚起:「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嘯聲清亮,更顯著底氣極為充沛,繞而不遏,嘯聲當中,輬轀車已失色驚呼道:「御天乘龍法…你…你竟然是帝趙!?」


  驚呼聲出,只換來得意的長笑,僅一下,那光牆已嘩然崩潰,帝象先所要求的效果已然收到,光牆碎下的同時,化作無數細小的白點投向祲風炮,看似無用的東西,卻能將之逼數步,肩上的黑色器械更罕見的沒有發射,至於原先與帝象先同處光牆內部的忪惺馬,正緊緊掩著雙耳,翻滾地上,兩腿瘋狂般對空連蹴,卻是漫無目標。


  (可惜,若果能有老頭子那樣的「完全境界」,剛才就可以將聲波收束兩路,直接將這廝一雙耳朵廢掉…,不,若果能像老頭子那樣精確駕馭力量,就算只用到第六級力量,也可以在十招內殺光這三個傢伙…)

  自知不能夠憑「力量」取勝,帝象先遂施展「兵法」,拼力運用御天乘龍訣的目的固然也是希望觀察一下對手是否當真是要刺殺「二皇子」抑或僅要除去一名「禁軍將領」,但更主要,還是希望一石三鳥,用閃電戰先行削弱對方戰力。


  認定三人中數忪惺馬速度最快,帝象先刻意控制,直待他進入「見龍在田」的領域之後方將暗招發動,固然這就令他被忪惺馬再度踢中,卻也終於贏得了把他隔絕在這「封閉空間」中的機會。


  全力一嘯,更因為光牆的防守特性使如雷聲波在這小小空間內來回激蕩,威力倍增,對聽力靈敏,倍於常人的忪惺馬來說,幾乎當時便被震昏過去,總算見機的快,掩耳滾倒,使一路地趟腿法拼力護著要害,卻已沒法再影響到帝象先的行動。


  相信那祲風炮手中所持的便是「番天印」,帝象先就確信自己這因易而生的「御天乘龍法」必能如過往的紀錄般將任何道門法寶干擾一時,而當炮馬兩人皆不能行動時,單憑本身力量,他就要用最快的時間將輬轀車先刺殺槊下!


  看出帝象先沖已而來的動態,亦發現到兩名戰友的狀態似乎都暫不能指望,輬轀車全不猶豫,急速抽身,同時,兩尊石像左右沖至,形成巨大的石壁將他擋住。


  「嘿,沒用的…」


  冷笑著,帝象先將橫江舞動,如剛才般依靠女土蝠之力將石像壓制,更快速的擊碎如粉,只耽誤了不到三個彈指的時間,他已將這石壁突破,長槊急旋,幻出斗大花來,將輬轀車牢牢鎖住!

  「小子,欺人太甚…」


  似因再無退路,輬轀車目中異光暴現,竟轉作深藍之色,尖叫一聲,雙手飛旋,只聽「澈啷啷」一陣怪響,手中忽閃出巨大石盾,轟一下子,竟將帝象先這一擊硬生生吃下!


  (這是…)

  帝象先的全力一擊豈是泛泛。,那石盾當即被擊的粉碎,卻不四散,而是一陣飛舞,竟又重組成盔甲形狀,自行披在了輬轀車的身上,多餘部分則化為雙手大劍,被他執住。


  「可以逼出我們的『第二形態』,小子,你雖死猶榮…」


  (竟能夠這樣子掌握土力,但,為何不幹脆推動十具八具石兵圍攻?效果豈非更好?而且,第二形態又是什麼東西?)


  理論上來說,如役火焚身,役水吞舟或是象輬轀車這樣驅動石像都只是天地術的中段境界,修為精深之後,方可將所修元素之力從心運使,不為諸物原先形態所限,如輬轀車現在這樣聚凝甲兵,更能倚之拚鬥御天神兵而不墜,非是掌握極為精妙不可,但,若果真有這樣的修為,便將剛才神道兩側所有石像一齊御動也非難事,又何必只用兩具試探?

  心中訝異,帝象先卻知此刻並非細想時候,揮槊猛擊,同時暗運土宿之力,孰料這次竟是全無效用,反因過於信賴神兵之助,險被輬轀車一劍破腹。


  方退一步,急風已起!


  不回頭也知道必是忪惺馬來襲,帝象先也不回身,徑使個蘇秦背劍式,將橫江掠在身後,果覺碰碰兩聲,急順勢一扯,身形翻轉,一張口,又是驚天動地一聲咆哮。


  卻不料,哮聲未竭,腿影已現,鋪天蓋地般席捲過來,帝象先始料不及,好一陣手忙腳亂,更被輬轀車從后撲襲,右脅處傷了長長一道。方看清楚眼前忪惺馬樣子,始知道為何一哮無功:他兩耳當中竟都塞有臘丸,只是,這樣一來,他耳目皆亡,卻又為何仍能保有其速度和準確?

  心意未定,哧哧數道火光掠過,險教帝象先嘗到何謂「穿心之厄」,已見著遠方鉗制祲風炮的白光盡滅,取而代之的,卻是奇異的青光,伸縮不定,如火焰形狀,將祲風炮整個籠住。


  (不受星宿鉗制的術者,不用耳朵判斷的瞎子,不怕易經壓制的道人…他媽的,這都是些什麼怪物!?)


  兵法無功,更反而逼出了對手更強更凶的形態,算帝象先膽大包身,此時也要手心微微出汗,口中覺著十分之苦。


  (那末說,也就沒用別的選擇了,不過,真是不想用那一招…)

  微微咬牙,帝象先下定決心,雙手一分一抖,竟將橫江納回背上,雙足微分,擺個架勢,從容盯著三人,更沒半點恐懼之色。


  就見劍光閃爍,腿影朣朣,自兩側夾擊而來,帝象先不搖不動,索性連眼睛也都閉上,直待兩人近身,方大吼一聲,雙拳齊出,左擊劍,右拒腿!


  竟就聞得,慘嚎竟天!

  只一拳,居然就能令到輬轀車忪惺馬兩個一齊哀嚎倒地,不住打滾,明明身上不見傷勢,卻都嚎得若正身受千刀萬剮一般。


  若要各個擊破,這無疑就是最好的時機,帝象先卻悶哼一聲,突然回手,在自己身上瘋狂撕抓,立時鮮血飛濺,端得是慘不堪言,跟著更飛身而起,徑投林中而逝,此時車馬兩個猶未緩過氣來,祲風炮看到呆了,竟不敢出手,眼睜睜瞧著他去了。
——

  陽光極好,溫暖而不灼人,小河輕輕的流著,偶爾有一串氣泡翻起,發出著泊泊的聲響,水清澈,裡面有小小的魚和蝦類在快活的遊動著。


  「嘩」的一下從河中抄起一桶水,小心的掛在扁擔的另一頭,雲衝波試著站起一點,讓水桶的底部微微離地,確定了這桶水與先前的一桶確實都擺在了合適的位置,便一挺身,站的筆直,一路小跑上坡,直攀到坡頂方站住腳,長長吁出口氣,再向下跑幾步,嘩的一聲把桶里水倒進環繞著稻田的溝渠,才能夠騰出手來,捶一捶自己的腰。


  這土坡不高,只十來步,但當雲衝波今天上午已重複這動作數百次的時候,他就不能不覺得有一點點酸痛。但,心裏面更多的卻還是高興和自豪。


  (有了更強的力量就是不一樣,要是以前在村子里的時候,最多這樣跑五十趟就受不了了,如果我現在回去種地的話,至少可以多開好幾坰的地,說不定連靠北山那塊荒地都能開出來…)

  若果被人知道雲衝波的「壯志」只是想憑籍自己的一身力量去做個「頂級」的農夫,不知會有多少胸足被捶爛頓碎,所幸,這只是雲衝波的一個想法,從未說與人知,而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人,也沒有窺透他人心思的能力。


  「哎呀,小哥,真是辛苦你了,要不是你,我跑三天也澆不完這塊地啊。」


  被那手粗臉黑,戴著一頂草帽,邊說話還邊不停用搭在脖子上的破布抹汗的中年農夫這樣一誇,雲衝波不由摸摸頭,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啦…」一邊陰影里卻有人恨恨的哧了一聲,心道:「這小子果然是個窮命,居然會挑水澆地挑的滿面放光…」那自然是金臂弓花大俠了。


  距當初雲衝波與呂彥把話「說透」已過了五六日,這些天來,呂彥每天就隨著甘老漢遍訪村中宿老,請教各種古禮,雲衝波讀書不多,根本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就只能每天和村民們混跡一處,竭力打聽記錄些口口相傳的歌謠或是傳說之類的東西。


  「詩三百篇,不亂不淫,溫柔敦厚…但,聖人到底是真的只是一個『述而不作』的紀錄者,還是有所筆刪更動甚至是進行了獨立的「創作」,在學界深處就一直有著爭論,所以,我想請雲兄弟你們在我尋訪古禮的時候,儘可能的多緝錄一些村中百姓傳唱的歌謠,當然,如果能聽到一些不同於我們熟知的上古傳說,就更加珍貴…」


  一般來說,花勝榮「刺探」或是「套詢」的能力至少也該十幾倍於雲衝波,但在桃花源中,這常識卻被最徹底的顛覆掉,饒是他說的天花亂墜,也只能換回村民意義難明的漠然目光,倒是雲衝波因為精熟諸般農活和樂於助人而大受歡迎,頗打聽到不少事情。


  似乎因為這種情況而嚴重受挫,花勝榮的士氣大為低落,每天只是木木獃獃的跟在雲衝波的後面,作一個普通的記錄者,而當雲衝波忙忙碌碌的時候,他就會找一處較為陰涼的地方躺下,時不時的還會譏諷雲衝波幾句,卻總也收不到回應,當他到底明白到雲衝波和那些村民其實都把「鄉巴佬」或「幹活的命」當成一種讚美時,便連最後的活力也都消失,只能翻著眼睛向天空哀嘆,為何世上還會有這樣的地方。


  (真是的,怎麼都說服不了他,要依我就把秀才拉出來打一頓,逼他找出路來不就完了,非要在這裡干農活,老子可不是為了種地才從家裡跑出來的…)

  與呂彥的交涉,雲衝波已告訴花勝榮知道,同時也坦率的承認了自己在那天晚上曾經因為過於激動而將表示要回屋休息的呂彥拉住,卻因為用力太猛而將呂彥重重摔倒。


  驚問,雲衝波才發現呂彥竟真得如表面上那樣就只是一個普通的書生,沒有任何特殊的能力,僅僅是因為那學術的執著,才設法調查並找到了進入桃花源的方法,面對雲衝波的憤怒,他坦然致謙,卻又表示自己不會讓步,在滿意之前,決不會主動離開這裡。


  本來相當不滿於呂彥的行動,雲衝波至此卻被感動,更概然承諾,自己一定會鼎力相助,而如果呂彥出雲后不方便的話,他還可以送他回家,並不等呂彥回答就一溜煙的跑開,把迷迷糊糊的花勝榮從床上挖起來,連夜就開始調查村裡的民謠。


  (好容易就會感動,然後去作白工,這傢伙確實是頭羊牯,一頭大有油水的羊牯,鑒定完畢…)

  在想象中下著刻薄的評語,並幻想出一顆金光閃閃的大印,把自己的名字撳按在美麗到似非真實的鮫綃上面,花勝榮嘴角露出憧憬的微笑,直到耳朵里刮進一句話說:「累毀你了,坐下喘喘吧…」方精神一振,心道:「可算接近正題啦。」


  孰料雲衝波坐下后,先抄了口水吃,順手抹了抹臉,竟不提歌謠之事,反而道:「對了,我剛才就想問你的,你就為了抱水澆地,每天都要這樣在坡上爬來爬去,為什麼不想想辦法?」


  那農夫怔怔道:「想什麼辦法,這兒地勢就是高,水引上不來的。」


  雲衝波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是說可以造一些抽水的東西,能省很多力氣…」覺得自己口舌到底說不清楚,便揀塊石頭在地上刻畫,道:「你看,就這樣…做成前重后輕的…解幾顆差不多的樹就夠,最多費兩天工夫就能搭起來,聽說這東西叫槔,提起水來可快呢,比爬坡快多了…」想一想,又補充一句道:「其實這東西我在家也沒見過,就是在你們這兒見著的…哦,我是說桃花源外面…你們這兒陡崖好多,用這個就省得爬那麼辛苦了…」直聽得花勝榮大翻其眼,心道:「別人出來跑都是琢磨那兒有值錢物色,至不濟也該看看漂亮村姑什麼的,居然就只惦記著怎麼種田,真是…」卻又有點小小佩服,他與雲衝波一直同行,自然也見過青州山民用木槔汲水,卻只是一瞥而過,全未放在心上,那裡想到雲衝波居然連結構也都記的清楚?

  卻聽有人怒氣沖沖的道:「胡說八道!小兔崽子想禍害人么!?」三人都是一驚,抬頭時,見一個皓首白須的老者扶根棗木棍,氣哼哼的自稻田另一側轉出,那農夫已忙道:「孟先生,您怎麼有空…小心些!」已是急急的衝過去將他攙著。一邊還道:」有年人了,出來也不喊個人陪著…」


  這「孟先生」雲花二人倒也認得,知道他是這桃花源中的長者之一,喚作孟棣,字子仁,威望甚高,卻一向隨和,雲衝波曾隨呂彥拜見過他一次,當時純覺他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還似乎有些「童心未泯」,雖然肚裡有貨,卻哼哼哈哈的只是在逗弄兩人,那想到今天忽然跑出來,還氣成這樣?


  孟棣轉眼已到雲衝波面前,猶是氣哼哼的,瞪著眼看了一會,道:「這幾天見你,確是個純樸本分,有悟性的人,怎麼居然包藏禍心,要來壞我們桃花源?」


  偌大個帽子劈頭蓋下,悶得雲衝波一時說不出話來,張著嘴,心裡只是想道:「包藏禍心,壞桃花源…我幹什麼啦?」幸好孟棣已又接著道:「瞧你這臉色…還不服氣是不是?」雲衝波心中大點其頭,卻怕得罪了他,影響呂彥的大業--他前次就已知道這老人肚中藏的貨色可能還要多過村中任何一人--臉上做個苦色,不敢贊同。


  孟棣瞪眼看他一時,終於道:「也罷,不知不為罪,老爺爺便開導開導你好了。」說著便自己拉過一個水桶,翻過來坐下,用手中棗木棍敲敲地,道:「桔槔這東西,你以為老爺爺真是沒有見過么?」


  雲衝波瞠目道:「什麼東西…」孟棣已不大耐煩,道:「就是你說的那玩藝!已尚昏昏,居然還想使人昭昭…」說著又有些動怒,喘了兩口氣才道:「我來問你,你覺得是爬坡扛水澆地的辛苦,還是為牛為馬甚至是為魚為肉的辛苦?」


  雲衝波大覺這老頭瘋顛,道:「當然寧可爬坡澆地…不過只是裝一台桔槔,不至於就變成牛馬魚肉罷!」說著就忍不住有些笑意,孟棣看在眼裡,哼道:「你懂個屁!」


  又道:「當然不是裝一台桔槔就這樣…甚至第一個想到裝桔槔的人可能還會把日子過的更好一點,但這桃花源中,卻從此就要有人為牛馬,有人做魚肉了!」


  雲衝波微微一怔,方咂出些味道來,卻又有些含混不明,忍不住拱手道:「請老丈明言,好么?」


  孟棣點點頭,哼道:「你們是外面來的,應該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的,那怕是最小的鎮子上,也有命官,有里長,有衙役,有塾師…對吧?」


  雲衝波道:「對…但天下都是這樣…」突然煞住,這才想起來,從進桃花源至今,果然沒見過這些人物。卻又釋然道:「這有什麼希奇,皇上根本不知道還有這裡,他們也不知道怎麼去到外面,當然不會有官吏,也用不著準備趕考…」


  孟棣一直眯眼看他,突然道:「錯!」也不等雲衝波開口便道:「你以為是有了皇帝才有了這些人么?錯!本末倒置!」


  雲衝波嚇了一跳,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孟棣哧鼻道:「老爺爺走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有什麼難的!」雲衝波不敢開口,心中卻悄悄道:「這地方統共才幾座小的要命的橋,你要能比我走的路多,除非你是看橋的…」


  孟棣也不知他心底這等念頭,續道:「命官里長衙役…這些人,他們都不種地對不對?」見雲衝波點頭,又道:「但他們日子卻都過的比種地的好對不對!」


  雲衝波猛的一震,道:「對…對!」心裡卻已是混亂一片。


  他自幼長大村中,這些事情一向習見,從未認真想過,此刻被孟棣一石擲入,激進心湖中千重波浪,愣愣怔怔只是在想:「對,他們的日子都過的比種地的好…但,為什麼?」


  又聽孟棣哼道:「越是過的好的,越不用幹活…不用幹活,他那份糧食當然只能指望幹活的種出來…嘿,這就是道理了,可笑你卻還想不明白。」


  他說著話,將兩腿交叉著蹺起,晃晃的道:「其實上古之世,人民自耕自食,自織自穿,偶有災厄的時候,鄰里相護,也就趕過來了,只因總有些人想要不勞而獲,想要過舒服一些,便動足腦子想些法子來去坑弄別人的糧食,坑弄的最好的,便是皇帝,坑弄的差一些的,便是文武百官,沒本事坑弄的,就只能躬耕田畝,當一輩子百姓…嘿,當一輩子喂別人糧食的百姓!」


  雲衝波聽得目眩神搖,卻忽然想起剛才說話,道:「但,但是,這和桔槔又有什麼關係?」


  孟棣勃然大怒,用木棍在地上重重一搗,道:「你豬頭是不是!」


  「為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


  「胸存機心,便是想討便宜,想不勞而獲,今天想不挑而澆,明天便會想不耕而食,若不能役機械,便會想要役人!合抱之木,起於毫末,象牙之箸,肉林之引…明白么小子!」


  雲衝波被他訓的說不出話來,兩眼一眨一眨的只是發愣,孟棣也不理他,對那農夫又道:「你明白了么?還動不動偷懶的念頭?「那農夫喏喏稱是,忙將那扁擔上肩,自去挑水了。雲衝波大感沒趣,正想溜時,卻又被孟棣喊住道:「看小子也算聽話,老爺爺便給你些甜頭…」便向花勝榮方向道:「喂,那個偷聽的,過來記罷!」
——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得焉…」


  「唔。」


  微微的抬一抬手,呂彥示意雲衝波停止念誦,道:「原來上古之時,這支擊壤歌中是作『帝德澤被』而非『帝力加佑』,有意思…」說著已錄入冊中,雲衝波見他寫完,伸頭看看,奇道:「咦,你怎麼直接就寫了這個『得』字,你怎麼知道不是『道德』的『德』?」


  呂彥怔一怔,停筆笑道:「怎麼,難道你抄錄時有人對你說是德行之德么?」


  雲衝波搖頭道:「那倒不是,但好象又應該是,因為大叔開始記得是德行的德,孟先生就罵他不學無術,然後我就問他為什麼是帝力從我這兒得,他又罵我也是一竅不通,氣哼哼的就走了…」


  呂彥失笑道:「好臭的脾氣,真不象學問中人,不過倒也率然…」又道:「他罵的沒錯,你也沒有解錯,上古之時沒有『德』字,『得』、『德』相通,如果你記成德字,那就大大不對了…」他邊說邊扯過一張廢紙,將兩字區別寫給雲衝波看,突然「唔?」了一聲,眉頭皺起,神色也嚴肅起來。


  雲衝波低頭看字,渾沒注意呂彥神色,口裡又道:「你今天怎麼樣,問到什麼無支祁的故事了么?」呂彥搖搖頭道:「完全沒有,看來大洪水的時代並沒有無支祁的傳說,應該是後人編造附會上去的。」雲衝波「啊」了一聲,有些失望。心道:「從小就聽大水妖無支祁的故事,杜老爹講的那麼繪聲繪色,結果竟然全是假的…」突然想起,忙又問道:「那,神射手殺野豬和大蛇的故事呢?小姑娘填海的故事呢?」見呂彥只著笑著搖頭,大感沒趣,嘟噥道:「誰怎麼無聊,自己編故事賴到古人頭上…」呂彥笑道:「雲兄弟,你還是讀書太少,編故事算什麼,便整本整本的經書,整段整段的史書也都有得是這一流作品呢。」


  呂彥一邊廂順口和他說話,一邊廂眉頭越鎖越緊,至此突然道:「雲兄弟,你把白天孟先生和你說的話,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的再給我說一遍。」神色極為認真。


  雲衝波依言講述,他本不擅言辭,又見呂彥認真,邊想邊說,更顯著慢,呂彥也不關鍵,只是靜靜在聽,偶爾還援筆疾書,也不知記些什麼。


  待雲衝波說到「坑弄的最好的,便是皇帝…」時,呂彥面色忽然大變,拍案而起道:「對了,就是這裡!」雲衝波嚇一跳,道:「怎麼啦…」見呂彥目光炯炯,又顯著深不可測,真似兩顆九天星辰被裝在了眼中一般,一隻手按在桌上,一隻手撫著胸,咬牙道:「軒轅之上,並無『皇帝』之謂,他既說『皇帝』,便非戰國之人…這是怎麼回事?!」
——

  「怎麼會是這樣…」


  已是對孟棣身份產生疑問的第二天,一向極為重視禮儀的呂彥灰著臉,頭髮亂蓬蓬的,眼中死氣沉沉,滿是縱橫血絲,獃獃的伏在案上,嘴裡無意識的嚼個不停,明明已快把一支銀毫咬成了禿頭,染得滿嘴都是烏黑,自己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因為疑問於應該是從「戰國」時期就已遁離世間的桃花源里竟然有人知道從「帝軒轅」才出現的稱號「皇帝」,呂彥和雲衝波走遍全村,想要找出理由,而結果,就使他們無言。


  …每個人也知道這個名詞,因為,當他們遁入此間的時候,皇帝,已經把大夏國土統治了數百年。


  「一葉瞕目,不見泰山,這說的就是我了…」


  只聽到「大洪水」三字便認定這村子必是戰國時期的遺民,連精細如呂彥者也渾忘了多問一些情況,每日沉迷於種種只在典籍中依稀得見的古風遺韻,他竟完全沒有想到其它的可能。


  這個桃花源里的人,竟然是在「岐里姬家」的統治開始崩潰,「英峰陳家」正在發起挑戰的亂世當中,逃入此間的!

  「可是,他們確實說當時天下都在發著大洪水,到處都是水…難道說,曾經有過兩次大洪水嗎?」


  雲衝波的疑問或者合理,但問遍所有的村民,竟沒有一個人知道歷史上還曾有過一次洪水,固然他們也知道那些傳聞中治理洪水的聖人之名稱,但在他們的傳說中,這些人是因發現了火種或是創立文字而名,並不曾干過任何和治水有關的事情。


  「英峰陳家」崛起…那時代據「戰國」的結束不過一百來年,無論怎麼說,這些村民口中的故事都應該是更接近「真實」。


  「可是,我從小聽的故事,都說大洪水是第一戰國之前的事情…也從來沒人說過還有兩次大洪水…」


  完全被這些事情搞昏了頭,雲衝波也有些獃獃的,蜷坐在呂彥的側面,喃喃的嘟噥著。


  「不,不會有兩次大洪水,這種事情…不會有兩次的。」


  聲音依舊低沉,卻多了一些活力,呂彥用力的撐著桌子,使自己能夠坐直一些。


  「如果這個村子只是一個謊言,那這謊言的布置就太過精細,也沒有什麼意義,說到底,並非每個時代都能出現進入桃花源的幸運者,所以,就只有一個解釋…」


  從桌邊站起,卻因為無力而腿軟了一下,險險跌倒的呂彥扶著桌面站直身子,眼中又出現了那種深邃的光芒。


  「我們所熟知的歷史,其實只是一個謊言,真正的大洪水出現在陳家與姬家交替的時代中而非上古,但,為了某些目的,有一些人特意的隱藏了這個事實,並把它包裝成為了上古的一個神話。」


  「可,可是,這種事情,有可能嗎?!」


  從來也沒有想到居然連「歷史」也可以是假的,雲衝波目瞠口呆,心裡一片混亂,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順口道:「可是,整個天下的人都經歷過大洪水,整個天下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什麼人能夠把這樣子的事情也抹殺掉…」


  苦笑一聲,呂彥道:「雲兄弟,當時的人是這樣,但,後世的人,一百年兩百年後的人,他們並沒有親身經歷過大洪水,他們對『歷史』的了解,只能通過『史書』…明白了嗎?」


  似懂非懂,雲衝波哦了一聲,道:「史書…啊,對了,編史書的人都是皇上的人,那就是說,是當時的皇上修改了史書,瞞過了這段事情…但修改這種事情很費力的,能有什麼好處讓他非干不可?」


  心不在焉的答應一聲,呂彥心中的盤算,卻和他應付雲衝波的說詞完全不同。


  (沒有這麼簡單,修改史書不難,可那只是讓百姓們看的東西,除了官修的史書外,還有很多人,會用很多方式來把真相記錄下來,要能夠把民間的所有記錄和記憶通通修改,把所有世家的秘密紀錄也都修改,能夠連英峰陳家自己的資料當中也完全沒有提到…甚至,能夠連「我們」的資料當中也完全缺失掉相關的記錄…這個樣子的「抹殺歷史」,決非任何一個帝姓世家所能夠辦到,就算是再加上我們兩家的全力,也不可能…到底是什麼樣的組織,可以有這樣的力量,而在這樣的行動之後,又到底隱藏了什麼樣的真相?!)——

  「皇帝之力,可以移山,不過要完全『抹殺歷史』…嘿,就沒有任何一家帝姓能夠做到。」


  一天前才曾經見證過死斗的「孝陵衛」前,又出現了數百年也未曾見過的「人蹤」,「天下第一反賊」以及他的「軍師」,正饒有趣味的檢查著打鬥的痕迹。


  聽到天機紫薇的感嘆,孫無法眉頭微挑,道:「先生的意思是?」


  天機紫薇淡淡一笑,道:「我是說,南楚段家當初費盡心思,把關於這座地宮的一切全數湮滅無存,將它這樣子偽裝起來,但不過幾百年時間,當初似乎銷滅無存的種種頭緒便又紛紛浮現,使我們可以掌握到這裡的事情…而現在,瞧起來,就連帝京那邊也好象挖出了些什麼…」他一邊說話,一邊手撫當初帝象先最終沒有進入的大門,緩聲道:「說不定,就是咱們一直找不到線索的『門鑰』…嘿,想抹殺的,終究抹殺不掉,到最後也不過空辛苦一場,段家這又何苦來哉?」


  此時不過寅卯之交,東方太陽初升,縷縷陽光透過樹林射來,落在天機紫薇的臉上,竟微微有光芒映出,如照在極品白玉上一般,孫無法瞥一眼,笑道:「先生西行萬里,居然又大有增益,可喜可賀…」天機紫薇一笑道:「沒甚麼,只是一顆栽了十來年的果子,現在吃了。」
——

  「現在…二皇子應該已經選擇公開身份,去到瓜都衙門去要求協助了罷。」


  「…唔。」


  依舊是德合殿前,依舊是一張大椅子,帝少景帶一點慵懶的靠在椅背上,眯著眼,曬在現在還沒多少溫暖可言的旭日。身後就是殿門,門后的黑暗中,是悄然立著的仲達,一個在氣質上已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的老人。


  「你還是堅持認為,老…有人會利用這一次機會刺殺象先嗎?」


  「…夜間,城守來報,渠騎淪波軍的先頭部隊已自水路趕到,並開始接管蒲津和風煙兩個渡口的防務了。」


  「…唔」


  「算上已經進駐南城的涇騎望夷軍,控制東城並接手糧道,為三皇子部隊籌措給養的騫騎烈裔軍,與淪波軍一樣在城外布防,扼守北方道路要衝的甌騎藤葛軍,還有游曳城外,策應各軍的越騎泥丸軍,以及守護王府的揚騎推鋒軍…『平南九道軍馬』已有三分之二來到帝京了。」


  並不回答皇帝的問題,仲達仍是用那種木然而無感情的聲音,向他彙報正在城中發生的一切,聽到這些,帝少景只是慢慢的點著頭。


  「練兵千日,方能一時用之,老五…他做的很好,有他的大軍在此,前方的牧風也就可以放心了。」


  仲達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麼,卻沒有開口,只是微微的抬起頭,沿著頭上的飛檐,看向正在被一點點染亮的天空。


  始終沒有回答皇帝的問題,卻也沒有引起那至尊之人的不悅,用左手中指輕輕叩擊著椅子的扶手,帝少景眯起眼,忽然道:「瓜都…傳說中無支祁埋骨的地方…嘿,有意思。」


  仲達淡淡道:「傳說只是傳說,若要進行認真的考證就完全站不住腳,大洪水時代的大夏…不,應該說是天下,根本也沒有瓜都或是袁州的概念,整個瓜都都是一直到了姬家治世的後期才開始有人居住,又怎能和大洪水時代的妖物扯上關係?」


  「妖物嗎…」


  感嘆一樣的說著,帝少景舒展了一下身子,淡淡道:「卻可能是傳說當中曾有過的最強妖物,傳說中唯一曾令『三皇五帝』遭受敗跡的妖物,傳說中連『息壤』也制服不了的妖物,傳說中是在『人間界』無人可制,迫使到『天界』也要自從『神話時代』之後再一次的介入下界爭端才能壓制擊倒的妖物…嘿,這樣的妖物,比諸『神』又有何區別了?或者說,在最後倒下的時候,它會否已經是『神』了?」


  眉頭抽搐了一下,仲達道:「對,這也正是『無支祁傳說』中最少為人知道,卻也最為誘人的部分,無支祁的手中,掌握了神域之鑰,只要是忠誠於他的人,便可以在他的導引下,踏入神域,擁有那無與倫比的力量…這樣的傳說,確實誘人。」


  咧一咧嘴,帝少景笑道:「你完全不相信。」


  仲達冷冷道:「老奴只是一介閹人,沒有力量,也不想望力量,老奴只是知道,在大夏的歷史上,還有很多其它傳說,同樣動人。」


  帝少景長笑一聲,道:「對。」


  「愛財者想象有萬鎰黃金,唾手可取,好色者想象有無限天姝,晝夜褻寤,讀書者夢想有仙人指點,一夜而登黿頭,重病者夢想有神丹妙藥,百病可愈…所以,當然也會有做夢的武者,夢想能夠一夜之間得到力量,不付出代價,不用冒風險,輕輕鬆鬆的獲取力量…在公公心中,便是這樣看待無支祁傳說的,是罷?」


  仲達神色不動,道:「老奴只是想說兩件事,第一,不要說『無支祁』,就是『三皇五帝』,也只是傳說中的人物,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證實他們真的存在過,而更重要的,第二,大家都知道『神域』這東西是在『第一戰國』才被發現,在那之前,沒有人可以在天空飛行,沒有人知道什麼是神域…而這時,距離大洪水,距離無支祁所應該生存的時代已經過去不知多久了。」


  帝少景哼了一聲,道:」大家都知道…無知百姓這樣說法也就罷了,身為黑暗世界裡面的人,身為能夠隨意修改史書或是比史書更為機密的各種資料的人,你也說什麼『大家都知道』,也太可笑罷?」


  仲達正色道:「不是啊,陛下。」


  「正是因為老奴知道史書是多麼容易修改,正是因為老奴知道還有各種各樣的機密記錄的存在,老奴才知道所謂『大家都知道』其實幾乎就等於是『真相』,因為,當史書被修改一筆的時候,就可能正有五十或是一千支筆在把修改前的文字錄入到各種各樣的秘密記錄或是改造成為禆官小說、雜劇歌謠…正史易更無人信,野史難削入人心啊陛下!」


  帝少景緩聲道:「就是說,你認為,想要真正的『抹殺歷史』是不可能的?」


  仲達點頭道:「一時間可以抹殺,但真正的歷史終究會藏身在各種角落裡,改變成各種形狀,悄然傳遞,沒有人能夠掌握所有的細節,沒有人能夠監視所有的孔洞,越是重要的事情,就越不可能抹殺,除非…」


  當說到「除非」時,仲達的臉猛然抽搐了一下,如苦瓜般布滿皺紋,木無表情的臉上竟也出現了敬畏的表情。


  沒有回頭,帝少景就似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仲達的異狀,只是淡淡道:「唔?」


  身子晃了一下,仲達慢慢道:「除非…不,不可能有除非,但是,在我們鬼谷一門的典籍中,的確有過含糊不清的記錄,誇耀說,在某個時代,在一群鬼谷弟子齊心協力的合作下,曾經把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從歷史中完全抹殺…」
——

  瓜都,陰暗的大屋內,老人一動不動的坐著。


  「回家主。」


  低而恭順,正是子范的聲音,說話的同時,他推開大門進來。


  「今天早上,二皇子孤身一人來到瓜都衙門,報案稱自己的隨員被強人殺害,同時也公開了自己的身份,稱奉秘旨來袁公幹,要求瓜都衙門全力配合。」


  「被強人殺害么,呵呵…」


  發出著意義不明的低低笑聲,老人向子范詢問了關於帝象先的一些細節,最後才道:「那麼,既然當今的二皇子都親自報案,為他的隨員討要公道,你這個拿著朝廷俸祿的瓜都太守,又準備怎樣為主分憂了?」
——

  「竟然敢於直接刺殺二皇子的隨員,瓜都這個地方,還真是深不可測…」


  背著手站在窗邊,透過細密的竹簾觀察著下邊的大街,曹文遠皺著眉頭,道:「這件事,你怎麼看?」


  距帝象先親自前往瓜都衙門「報案」不過一個時辰,按說這消息並不應該傳的人人皆知,不過,曹家諸子的消息卻是得之於當事人之口,自然快捷。


  「夜間他找來時,我還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這一次的任務居然真得是以二皇子為首,奉孝你到底是怎麼猜到的?」


  「唔,你說什麼?」


  正靜靜坐著深思,曹奉孝的思路被一下打斷,怔一怔,順口道:「應該是他的,三皇子已經統兵北上了,這個機會當然只能留給二皇子,畢竟,內憂外患交加,各方勢力磨刀霍霍,咄咄進逼,皇上也必須考慮一下身後事,讓兩位皇子儘快累積一些威望了…」


  曹文遠微微一愕,道:「你說什麼?身後事?」


  曹奉孝語氣一滯,方覺失言,停一停,才道:「是。」


  曹文遠皺一皺眉,忽然將窗子掩上,拉一把椅子到曹奉孝身邊坐下,一邊曹仲康早已虎一下站起,默默移到門口,也不拿椅子,便直接盤腿坐到了地上,瞪著眼,盯著門。


  曹奉孝嘆一口氣,道:「其實這件事情我和仲德已議過幾次,但因為茲事體大,而相關的很多事情又需要拿到南方的準確情報才可定論,而南方向來不是咱們的地頭,情況很不清楚,並沒有多大把握,所以只向義父稟過一次,準備趁這次南來的機會多嵬集一些資料並和孫劉兩家的來人接觸一下再做判斷…」頓一頓,又道:「不過現下看來,也基本上可以定論了。」


  「封禪一役,皇上身受重傷,已難有回復之望,雖然現下暫還無礙,但長此以往,亂局必生,所以就要未雨稠繆,以防孫無法還未南下,已先自行破局…」


  方道:「為身後事計,皇上已開始著手對付咱們了。」


  見曹文遠面色微變,曹奉孝笑一笑,道:「但暫不會是直接動手,而且首當其衝的也不會是咱們,該是劉太傅和孫太保,所以咱們還大有轉繯餘地。」


  便一字字道:「今次調平南九道軍馬北回,其實便是對劉太傅和孫太保刺出的第一刀。」


  平南九道軍馬,乃是渠騎淪波軍、騫騎烈裔軍、駱騎焦淵軍、越騎泥丸軍、揚騎推鋒軍、甌騎藤葛軍、涇騎望夷軍、赤騎尺郭軍、沅騎濛鴻軍九軍的合稱,總計約十五到二十萬之間的強大部隊,身份上是直屬帝京,卻長年駐南,擔負著平定民間動亂和搜尋鎮壓太平道的任務。


  「松明兩州風土有別,百姓驃悍,豪族割據,地方上魚龍混雜,其實是極不安分個地方。」


  南方松明兩州風土迥異中原,濕熱多雨,山水連綿,多蛇獸瘴氣之屬,開發程度自然遠遠低於桑韓堂州等地,由官修大路連接的地方雖也有著不下於中部各州的巨大都市,但一離驛路,便舉眼儘是山林,往往越數十里山林方有一座小城,彼此除卻山中間道便賴水路交通,極不方便,百姓也多有異族,言語風俗皆大不同,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難以管治的地方,民亂頻生。


  「平南九道軍馬的總人數並不算多,但可貴之處在於他們有極高的極動力並且諳熟南方地形,不畏山水,不懼惡瘴。」


  屯南多年,九道軍馬都已依當地風土慢慢改造重塑,幾和當地土著無異。越騎泥丸軍乃天下三大騎兵之一,奔走如電,據說一日夜可騁五百餘里,猶能不眠而攻;赤騎尺郭軍善行山路,攀岩歷巒若行平地,曾經有過自百丈險崖上繩緄而下,捫擊亂軍腹心,一戰大勝的經歷;沅騎濛鴻軍擅長分散為戰,生存能力極強,三人一隊,五人一群的潛入山林,便一點給養不帶,也能數十天無恙,雖不怎麼能夠集合起來打大仗,但論到偵擾破壞之能,端得是無出其右;渠騎淪波軍中極有匠人,能造海鰍巨船,又有幹練水手無算,駕走舸如御戰馬,也不知打了多少水上勝仗…


  「所以,近十年來,松明兩州相對太平,但太平之下,實有無數大小血戰保證,這一點上,從朝廷的邸報就能看出,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如果現在將九道軍馬主力調回的話,南方勢必出現真空,一方面山林各族將再萌異志,另一方面太平道早已蠢蠢欲動,又逢上這樣一個刺激,就算上面的人還清醒,中下級道眾怕也按捺不住…」


  說到這裡,曹文遠忍不住道:「這個我也想過,但孫無法在北方虎視眈眈,日夜窺測,要是南方再生變亂,豈不是腹背受敵,皇上…這又有何好處?」


  苦笑一下,曹奉孝道:「文遠,我知道你不大過問錢糧口子上的事情,但京師每月支用物資多少,皆來自何處,你總有數罷?」


  曹文遠思索一下,道:「唔,這個單子我倒是才見過,現在京師錢糧支用以桑堂兩州所入為主,佔到將近一半,其後順序是袁韓芹松,這就有八九成的數目了,再次是青明金三州…」忽然一愣,住口不言。


  曹奉孝澀聲笑道:「明白了么,文遠,目前松明兩州所進並不佔到朝廷所要,甚至可以說,便盡失兩州所得,一年半載之內,也盡支持得來。」


  曹文遠臉色已沉了下去,道:「但,有些人卻撐不得了,對么?」


  曹奉孝緩緩點頭,道:「對。」


  「南方亂局若起,劉孫李三家乃至其它南方大族再無九道軍馬為屏,勢必要亮出手底實力與四方亂民或是太平道的叛軍正面對抗,以諸家實力來說,至多也就是再度鎮壓亂民,卻沒可能完勝太平道,但也不會崩潰不敵,而只要相持之勢一成,無論最後結果如何,皇上都是贏家!」


  兩人正說話時,曹仲康忽唔了一聲,兩人同時襟聲,見曹仲康站起身來,將門推開,果瞧見有人正急步上樓過來。
——

  「竟然把二皇子安置在毗盧院?」


  已將來人遣走,曹奉孝皺著眉頭,在苦苦思索這個消息到底代表了什麼意思。


  毗盧院,距瓜都城區約三十來里,在懷水之浜,半依山勢而成,份屬佛門四宗當中的「凈土宗」,本是袁州有名叢林,香火曾經極盛,但自從瓜都衰落之後,便也隨之漸漸敗落,唯因其位置絕佳,兼得大江之壯美、竹山之幽深,自有一番不同尋常的味道,又離城甚遠,不染煩囂,乃是瓜都頭一處勝地,現任瓜都太守「康子范」將帝象先安置與此,可算是頗為巴結。


  「但是,二皇子的隨從皆被刺殺,已擺明了有人敢行大不敬之事,這種時候還把他放到遠郊之地,到底是什麼意思?」


  按照打聽來的消息,康子范其實也算是小心,總共不過兩千來人的瓜都駐軍,竟有一半被調到毗盧院周圍布防,更把瓜都衙門中略幹練些的捕快衙役都調了過去,陣仗算是極大,不過,看在曹文遠和曹仲康這樣真正血海拼殺過的戰將眼中,那些充其量能算是「團練」的惰兵羸卒根本就談不上有什麼戰鬥力可言。若果真正有高手來刺的話,就算一千人也好,恐怕也不如把今次來到瓜都的各家高手都一起帶過去。


  「當然,我們都是單線受命,入城的時候也沒有公開身份,就算現在,我們也不知道今次到底有多少人已經來到了這裡。最清楚的只是二皇子一個人,但他至少是沒有要求我們隨去,那麼,到底是他還不想讓瓜都城內的勢力清楚掌握到他手中有多少牌,還是藝高人膽大,相信能夠將他隨員刺殺的殺手尚威脅不到他?」


  越算眉頭皺得越緊,曹奉孝負著手,在屋裡緩緩踱步,口中喃喃道:「瓜都衙門…他們有兩種可能,要麼和刺殺二皇子隨員的人有關或者至少是掌握一些情況,要麼,就真得是清清白白,一塵不染。」


  「若果是前者,把二皇子這樣安排就很可能是給殺手們再製造一次機會,不過,這樣的後果會相當嚴重,二皇子一旦死在這裡,責任根本無可推卸,也絕對會給很多『渴望』或『需要』表態的人以機會,除非他有做好了潛逃或是造反的準備,不然的話,最多一個月,帝京大軍必然會把他挫骨揚灰…哦,對了,當然還應該有各個有派人來到瓜都的世家,他們也需要『將功贖罪』…除非是因為『仇恨』,不然都沒有人會走這樣必死無疑的棋…」


  「而,如果完全沒有關係,清清白白的話,這種行為就近乎愚蠢…從吏部的履歷來看,康子范歷年獲『平才』、『廉守』,『平政』最多,還得過三次『勤政』,並於六年前因捕盜有功和餒靖地方連獲兩次『卓異』,他一個出身寒門的外官,京無奧授,能夠干到太守這位份上也是因此,若這樣看來,他該熟知刑名治安,曉得些行伍之事,並不該這樣…」


  曹文遠卻未細閱過這些資料,此刻聽他信口拈來,雖然條縷分明,亦覺眼前一片迷離,順口道:「哦,他原來是寒門,我還以為他應該是和陳郡謝家有什麼關係,才能在這裡做穩太守…」正說著時,見曹奉孝悚然一驚,道:「原來如此!」不覺伸手在旁邊桌上重重一拍,道:「我說我怎麼一直覺得有什麼東西想不清楚,原來是陳郡謝家,我竟把他們忘了!」


  他說話時神情已頗激動,臉色也漲紅許多,走路速度愈快,一邊走一邊道:「謝家…對,這就對了…幾千年間一直和『琅琊王家』並稱的他們,根基之深,遠遠超過咱們這樣只有幾百年的世家,就算有那樣的重創,也不可能傾盡他們的內囊,一定還有著至少足以掌握瓜都一帶的力量,康子范能夠在這裡做穩,不可能不和他們合作,而且,他們應該也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向帝京示忠…」還待說時卻被曹文遠截住蹙眉道:「奉孝,你到底在說什麼?」


  曹奉孝一笑道:「我是說,就算外面上山崩海枯,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象謝家這樣的千年世家,一定還會保有相當可觀的核心戰力,而為什麼,在康子范調動去毗盧院的力量中,卻完全沒有謝家的影子?」


  曹文遠想一想,道:「也許他們其實已真得沒有本錢了,也許他們只是不想暴露,省得嚇著殺手不來搶不著功…」話未說完已知不對,須知帝象先之安危並非可以冒險的事情,若有差池,便是殺身大禍,以謝家本就是蒙罪之身的身份,又怎堪再冒這種風險。


  「對,而且還有一個理由,如果是二皇子自己的要求,想要把那些刺客引出來,我們這些人至少應該會得到一個明確的信號,指示我們在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向毗盧院進發…所以,我敢斷言,這一次的事情,一定不是二皇子的意思,卻一定有謝家的人在後面!」


  看著斬釘截鐵的曹奉孝,曹文遠卻仍有疑團,道:「不過,奉孝,照你說的,這也不對,那也不行…那,謝家到底是個什麼角色?」


  並不回答,曹奉孝快步走到房角,自一盆清水中掬起一掌在臉上抹了一下,更顯著精神奕奕,道:「文遠,仲康,把酒飯叫起來吃罷,吃了好早些休息。」


  曹文遠奇道:「離午時還遠著哪…你到底要做什麼?」


  曹奉孝一笑道:「早吃早睡,養好精神,天一黑咱們就出發,去毗盧院…」


  笑說中,他的目光漸漸銳利,笑容卻是依舊,甚至更顯著洒脫可親。


  「咱們,趕去救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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