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晴空萬里。
大地綠油油的一片,中間夾著現諸色野花,不甚艷,卻都精神非常,在溫暖的陽光下,每一根草、每一朵花也都似乎在散發著生命的光華,寬六七步、清澈見底的小河在在綠色的田野當中穿過,曲曲折折,雖然窄淺,卻韌長的很,來處不可覓,去處不可見,就這樣子自自在在,鋪陳在這美麗的大地上。
如此靜謐而安詳的地方,就不應該有「人」的出現,不應該有那種會燒草為田,會截河作池,會把放養的豬羊雞犬布滿在土地上的生物出現。
但,小河邊,草叢中,還是有三個人在。
三個昏迷不醒的人,在太陽下靜靜的躺著,直到有好奇的蜜蜂嗡嗡飛過停留額上,才使其中的一人開始恢復知覺。
(頭好痛,這是那裡…)
本能的揮一揮手,雲衝波嘶嘶的吸著冷氣從草地上坐起來,左右打量一下,見花勝榮和呂彥一個四腳朝天,一個五體投地,猶自在昏睡不醒,不覺微感得意:「到底還是我最厲害…」一邊就捶著腰站起來,想道:「三天摔下山兩次算是倒霉,但都沒出事就該算是命好,要是有卦兒先生給我批算,一定會難死他…」一邊想著就抬起頭四下張望,想看一看這山崖到底有多高,有無道路可上。
下一刻,驚恐和迷茫的叫聲揚起,沖向四面八方。
***
「賢侄,你冷靜,冷靜一點!」
「我,我能冷靜嗎?!」
「這個,兄台,小生以為,君子當樂天知命,昔聖人窮困絕糧,尤召弟子為樂…啊喲!」
一腳踢翻呂彥,花勝榮惡狠狠道:「啰里八嗦!本來就都是你的錯!」
掙扎著爬起來,呂彥吃吃道:「這,這個,花先生何以突然口出惡言,須知君子絕交尚不出惡語…啊喲!」卻是又被花勝榮踢倒在地。
咬牙切齒,花勝榮攘臂道:「要不是你,我們怎麼會上這座山,要不上這座山,我們怎麼會碰到那隻鬼蛤蟆,要不是那隻鬼蛤蟆,我們怎麼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這…但我記得是花先生你先對我說是你們要過這座山的,還問我有沒有妖怪…啊喲,你為什麼又踢我!」
顯是被呂彥說到了痛處,花勝榮滿臉的惱羞成怒,又盡顯著沮喪迷惘,忽然大吼一聲道:「這是什麼鬼地方,老子受不了啦啦啦!!!」聲音尖銳,竟若夜梟
…鬼地方,用這三個字來形容這樣美麗的所在,或者是一種極大的不尊重,但就某種程度而已,這三個字卻又用得委實貼切。
明明三個人都記得是被一隻巨型蛤蟆撞進深澗,可當醒來的時候,三人卻只能見著這無垠的綠色大地,見到藍的幾乎透明的天空,見到悠然而又明快的小河,向任何方向看出去,也只有無盡的綠意…怎麼看,也沒有山,沒有能讓三個人從上面摔下來的高山。
若說是跌入澗中,被水流推來這裡,可一來三人身上都是乾乾的,完全沒有在水裡泡過的樣子,二來…這河水便連個坐著的人也淹不死,又憑什麼把三人送來這裡?
若果只是這樣的困惑,還不至於讓這地方蒙上惡名,但,但云衝波開始想要搞清楚一下周圍的環境時,卻發現身周竟然有一堵無形的牆在,刀砍不開,衝突不動,攀爬不得,居然硬生生把他圈禁了起來,任他如何努力也沒法通過。花勝榮不肯死心,沿著這牆摸索一周,除了證明這牆真是圍得無懈可擊外,便什麼收穫也沒有得到。
…從得到這結論到現在,已經有將近一個時辰了。
因為煩透了花勝榮的鬼叫鬼叫,雲衝波早已把他一腳踢昏過去,現在,百無聊賴的他正蹲在地上,想要搞清楚呂彥在幹些什麼。
與花勝榮的表現簡直是兩個極端,在搞清楚了現在的狀況之後,呂彥安安靜靜的坐了下來,開始…看書。
一本又一本,他從懷裡掏出的書很快就在地上摞成了一堆,看得雲衝波連眼珠子也幾乎要跳出來,怎麼也想不通: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呂彥懷裡為什麼能放下這麼多書。
「我說,你…你在出來爬山的時候都被帶著這麼多書一起走的嗎?」
用困惑的眼光看一看雲衝波,呂彥正色道:「手不釋卷,方是書生本色。」言中之意,居然似覺得雲衝波這話問得可笑。
「呃…」
大感沒趣,雲衝波見呂彥看得極為認真,也懶得去理會花勝榮,想看看呂彥看的都是些什麼書,順手揀起一本,見封面上是《白X通》三字,當中一字已損毀不見,又拿起一本,卻只看得清下面是《經注》兩字,到底看不清上面是什麼字,再拿起一本時,卻更慘,雖瞧出書名是五個字,卻只辨出中間是個「客」字,最後是個「記」字,再看不出都是什麼。
細看時,方發現那些書都是破破爛爛的,十本當中倒有九本封面損毀,甚覺納罕。
「這個?沒什麼啊,夫子讀書尚且韋編三絕,何況我輩學生,資鈍質淺,當然更要用功…」
只抬頭瞧一眼雲衝波,呂彥便又低下頭去攻讀,他看書卻也奇怪,何止一目十行,簡直一目千行,一本書只翻得幾翻便蓬一下丟進書堆裡面,又掏出一本書來看,速度之快,竟使雲衝波連看清書名都要不及。那種看法,怎麼看都不象是在細讀精閱,倒象是在查找些什麼。
「查找?對啊,我是在查書啊。」
似乎覺得雲衝波這次問得較為入港,呂彥笑道:「查查現在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嗎?」見雲衝波一臉錯愕,他嘆一口氣—似乎已不是第一次見著這種表情—揚一揚手裡的書,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此乃聖人之言,想不我欺。」
雲衝波大感頭痛,想道:「帶著大叔這個騙子已經夠辛苦的,居然又揀來一個讀書讀憨掉的傻子…」一時只覺天下之大,果然真是無奇不有。
(唉,聞霜,你現在在那裡啊…)
忽聽呂彥一拍大腿,道:「著哇,豈不就是它了!」雲衝波猛一驚時,卻見他又捧書嘆道:「卻還不對,按說還該有一片桃花林才對啊…」正覺著呂彥一定是讀書入魔時,卻已聞花勝榮道:「桃花林?有啊,就在東南方向,仔細看還能瞧見咧…」居然已蹲到了呂彥的身邊,在那裡聚精會神的和他一起看書。
「大叔,你是什麼時候爬起來的…」
大感氣結,雲衝波卻發現自己竟已是無人理睬:呂彥眯眼東望,見果然隱隱有桃林夾河蜿蜒,頓時精神大振,道:「我知道了!」說著將一地破書盡又收進懷裡—倒也不顯—便振書而起,向桃林方向昂然而去,花勝榮跟著寸步不離,一邊還道:「你把那書給我看一眼好不好…」呂彥只不理他。說也奇怪,適才雲衝波明明試過那面亦有無形牆壁隔著,現下兩人卻是常堂堂而過,居然全無阻滯。
怔了一會,雲衝波見兩人似乎一點兒要停下來等自己的意思都沒有,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也大步跟上,心中兀自還在發狠:「算你們兩個現在囂張,一會最好不要遇上強盜…」想著時已過了適才碰牆的地方,果然輕輕巧巧就過去了。
那桃林看著甚遠,走來卻沒用多長時間,轉眼間三人已置身林中:見林中盡為桃木,絕無雜樹,此時已非花時,樹頭雖有殘紅點點,卻不成規模,唯地下落英繽紛,襯上遍地芳草,自有一種子使人沉醉的味道在裡面。
這桃林夾河而進,也不知有多深,呂彥卻似識途一般,大步而進,絕無猶豫,他走得飛快,花勝榮跟著緊密,偶爾交換一句,卻是花勝榮仍不死心,想要他手裡那本書看,呂彥只不理他。雲衝波跟在後面,也插不進話,又覺好笑,又覺好氣。
不覺又走了數百步,見前面林木漸稀,水面愈闊,雲衝波耳力較佳,已聽著似有嘈雜之聲,不覺大喜,想道:「敢是有人家在么?那便好極了…」正想著時,忽聽一聲尖叫!
見是個小童,不過五六歲年紀,梳了個衝天辮,身上衣服樣式大為奇怪,竟是雲衝波從未見過的,背靠在一顆大樹上,看著三人,嚇得瑟瑟發抖。
(嘿,怎麼會這麼膽小,沒見過生人末,真是沒有出息…)
心下大感不屑,雲衝波見花勝榮已笑得好生燦爛,湊了上去,心下好笑,想道:「這時倒還真用得著大叔…」蓋一路上花勝榮就這樣誘騙兒童套話已不是一次兩次,故云衝波對他頗有信心。
不料,花勝榮走得越近,那小童抖得越厲害,待花勝榮走得跟前時,那小童居然又是一聲尖叫,一把打開花勝榮伸出的手,飛也似逃了去。
「這個死小東西,真是沒有出自,從來沒見過生人吧?!」
甚覺面上無光,又見雲衝波臉上不大好看,花勝榮站在那裡,真是怒火萬丈,卻聽呂彥輕聲道:「說對了。」
「這個孩子,應該的確從來沒見過我們這樣的生人。」
他說話聲音其為奇怪,使得雲花兩人都不覺看向他,見他面色數變,又是歡喜,又是迷醉,卻又顯著幾分困惑,還帶著些不知所措,如是一會,終於定住心神,長長呼吸一口,大步向前,臉色已是極為莊重認真。
經過花勝榮身邊時,他順手將手中破書塞給了他,古怪一笑,道:「想看,就看看吧。」
兩人早已好奇之極,自不用他再說不遍,急看那本書時,封面也已破爛,只勉強看出上頭上是個「搜」字,下面兩字再認不出來,又見那書已被翻到後面,呂彥還在上面掐出了個印記,細看那頁文字時,兩人卻是越看臉拉得越長,最後已是面面相覷。
「大叔,你認為…」
「不要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幻覺,這一定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忽聽呂彥在前面道:「已出林子了,來吧。」兩人愣一愣,爭先恐後跑去,不過十餘步已到林外,見迎面一山,不高,盡桑竹,下有良田美池,阡陌交通,良前雜現房屋,有雞犬相鳴,有數十農人耕作田間,此刻都停下手裡的活,正抬著頭在看三人,臉上表情也都不比那小童好出多少。
按說,這至少是相當怡人的一幕,對於迷路的旅人來說更是如是,可,看到這些時,雲衝波和花勝榮卻都象是被雷劈中了一樣,愣愣的站在那裡。
(幻覺,這一定是幻覺…)
輕風吹過,將雲衝波手上的書卷翻動,也令雲衝波回過神來,突然問了花勝榮一個問題:
「大叔,我記得,在咱們上這座山的時候,你好象也翻過什麼書…可是,為什麼,你翻的書最後對不上號,秀才翻的書卻一翻就准?」
「哦…是嗎…」
象木頭人一樣,花勝榮遲鈍的答著,神色嗒然,卻換不來雲衝波的同情,反而使他更為憤怒,一把拎住了花勝榮的脖子。
「說,你那本書到底是怎麼來的!是不是又從地攤上買了打折的盜版貨!」
「啊,賢侄,你放過我吧!我發…我發誓…如果能從這裡活著出去,一定再也不買盜版書了…呃,賢侄,你要是再不放手,大叔就什麼書也沒法再買了…」
混亂當中,一隻手伸過了,輕輕的拍了拍雲衝波,使他稍為的冷靜了一些:回過頭,見是呂彥,笑得溫和而又耐心,似乎是一名塾師,正在看著兩名頑童的打鬧。
「兄台,現在,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們是在什麼地方了吧?」
見雲衝波臭著一張臉,完全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呂彥全不以忤,只是一笑,神色極為開朗,顯是高興之極。
「你應該感到高興,我們已經到達了很多人作夢都想到的地方,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想幾乎所有的文士都會願意和我們交換…」
他越說越是高興,雲衝波卻越聽越是害怕,兩隻眼直勾的盯著呂彥,神色中居然已有幾分哀色,卻根本沒被興奮之極的呂彥留意到,仍是在滔滔不絕。
並且,終於,說出了雲衝波已經看到,卻不願承認,更不願聽到別人確認的那個詞。
「…說清楚一點,兄台,歡迎來到桃花源。」
「哦,這個村子真是有很久沒有見到外人了,所以大家才會這麼吃驚,幾位請不要見怪啊。」
溫和的笑著,臉上遍布皺紋到看不清年紀的白髮老人弓著身子坐在一條長木凳上,一邊在鞋底上啪啪的磕著煙袋裡的積垢,一邊為正在他面前一排坐齊的三人介紹著村裡的情況。
(是啊,的確是很久,久到…好幾千年了吧?)
剛才,三人進入這被呂彥稱作「桃花源」的地方,第一感覺並不是很好:雖然美麗,但每個人看到他們時都表現出極大的驚恐,女人和兒童走避不迭,就是有幾個成年男子沒有拔腿就逃,也都似乎有很多顧忌,站得遠遠的,不願走近。
固然沒有任何敵對的行動,但當走到那裡都只引起沉默的迴避時,這實在就不比遭遇白眼或是惡語的滋味好出多少,幸好,在雲衝波快要受不了的時候,這老人出現,詢問了三人的姓名並把他們帶回家中。
自稱「姓甘」,這老人明顯在村子中很受尊重,走在路上時,每個遇到的村民都會向他行禮,而他也總是會溫和的笑著抬一抬手,並向村民們詢問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那種隨意親切而又甚顯人望的味道,竟令雲衝波一時間不由得想起雲東憲來。
這村子,看上去其實比雲衝波所生長的村子要好很多:每個居民的臉上都沒有飢餓的神色,也沒有悲哀或是擔憂的樣子,衣服都是舊的,但結實而暖和,也沒有很多的補丁,小孩子跑來跑,臉上都帶著開心的笑,一點兒憂愁也瞧不出,女人們有的跟著喝叱幾句,有的只是遠遠的站著,邊忙著手裡的活邊看著,笑著,絕沒有雲衝波一直習見於家鄉,或是大多數夏人婦女臉上的那種因麻木而生的漠然之感,房屋都是寬敞而結實的,雖然樣式古老到幾乎奇怪,門上也沒有雲衝波熟悉的年畫或是對聯,但當被喂得油光發亮的黃狗從門衝出來警惕的咆哮時,或是一群肥肥胖胖的母雞搖擺著從雲衝波面前晃過去時,雲衝波,他便不由得要露出一些微笑,感到親切以及放鬆。
…說到底,便有許多光環和已見過許多所謂的「世面」也好,能夠令長於山村的雲衝波感到親切,感到松馳和安全的,卻到底還是這樣的地方。
所以,現在,當被這老人帶回家裡,一人捧了一碗涼水,坐在擺在堂屋裡的木墩上,聽著這老人絮絮叨叨著詢問及介紹時,雲衝波卻仍舊沒有集中精神,而是用一種又高興、又讚賞、又羨慕的眼光,在向四周打量著。
(嗯,好漂亮的燕窩,不過不是很大,應該還只是一兩年的新窩吧,一定是小孩子淘氣,把老窩打掉了…)
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時候,曾經怎樣為了好玩把自家檐下的燕窩掏壞,又是怎樣在雲東憲回家后被他責懲,雲衝波的嘴角不覺牽動一下,露出一絲笑容,卻旋就陰沉下來,覺得心裡難過。一時便回過神來,卻聽見呂彥正一臉驚疑的向那老人「甘寶」道:「老丈是說,咱們這一村人,還是從大洪水的時候遷進來的?」
「是啊是啊。」
用力的點著,甘寶眼睛眯成兩條縫,笑道:「那個時候啊,爬上城頭一看,到處都是大水,東也好,西也好,南也好,北也好,傳來的消息都是在發大水,一會兒說這裡大水把城演了,一會兒說那裡整個鎮子都沒了,而且天下還不停的下雨,下啊下的也沒有個停…」說著咳了兩聲,方又道:「本來還覺著能有個頭吧?結果這水居然一年也沒有退,而且還越來越大,沒有法子,只好趁著唯一的旱路去向高處逃,這一跑也不知跑了多遠,不知怎麼就進了這裡,水沒追上來,看看地方也不錯,也就安心住了下來,有人想家,找一找,卻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後來一住不知多少年,也就慢慢淡啦…」說著就嘆氣,低下頭去慢慢咂巴他的的煙斗,卻沒注意一邊早瞠目結舌了雲衝波等三人。
大洪水?!大夏的歷史,向來被文人們區分為兩部份:一是自帝軒轅以降的史料,皆累累有籍可考,雖然也有很多爭論諱言之處,但大關節處卻一向被確認為信史;一是記載「戰國」以及更早時代的史料,雖然言之鑿鑿,卻因為裡面有太多不可思議的內容,被認為只是上古神話的一種變形,不可作為信史,譬如公認為夏人始祖的「三皇五帝」傳說,便是這部分史料的主要部分。
而大洪水,便是這些傳說當中最著名的幾個事件之一。
據說,上古之時的某個時代,不知為何出現了巨大的洪水肆虐於天下,沒有一處的百姓可以不受其害,史書有所謂「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下民皆服於水」的記載,就是對那時代的描述。
傳說中,這洪水前後為害人間十二年,直到後來名列「三皇五帝」之一的巨人出現,才找到辦法,率領百姓們擊退洪水,重獲家園,而這巨人也是因此才得到天下的承認,進入到整個夏人的傳說當中。
聖王治水的故事,幾千年來一直流傳於夏人當中,口口相傳,雲衝波少年時也聽過不止一次,但在他心中,這畢竟只是一個傳說,並不相信真會有能將天下都影響禍害到的大洪災,而就是講這故事給他們聽的老人自己不完全相信,更多的只是將之當作一個故事,說予這些小孩兒聽,打發他們半日時光而已。
卻誰想,竟,真會遇見到自大洪水時代一直繁衍下來的遺民,真會還有曾清楚保留著對大洪水記憶的孽民?!
大感意外,雲衝波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見花勝榮也有些失神,不過,他倆的反應若與呂彥比起來,卻都不算什麼。
整個人若突然變成了一座木像,雲衝波幾乎可以發誓說聽到了他體內血液凝固和臟器碎裂的聲音,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立刻回復過來,眼中放出了幾乎是狂熱的光。
(嗯?不妙?)
對這眼光並不陌生,雲衝波曾不知止一次在虔誠的太平道徒眼中見過,可是,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卻是什麼東西能讓呂彥爆發出這樣的興奮?
(該不會,這傢伙並不是莫明其妙撞進來的吧?)
心念方一閃,忽聽一小童喚道:「爺爺,鹽又沒有了。」雲衝波歪頭時,見一名女童自灶屋露出半張臉來,烏溜溜的眼睛轉啊轉的,雖然是對甘寶說話,卻一直在瞧雲衝波等人,大顯好奇。
甘寶嘆一口氣,揮手道:「去拿些罷。」那女童答應一聲,捧只小小罈子溜出門外去了,甘寶又咳了幾聲,忽然想起,揚聲道:「丫頭,村東你七叔家那女娃是第幾天了?」那女童銀鈴般答應一聲道:「三天啦!」說著早一溜煙去了。甘寶咳嗽幾聲,反手捶捶自己的腰,也站了起來,向三人道:「老兒還有些事情,去去就來,請三位坐一會…」雲衝波正無可無不可時,呂彥忽然道:「老丈…讓小可隨往可好?」甘寶怔一怔,道:「老兒去是幹活的,須不是閑耍…」,呂彥垂手伺立,待他說完方恭聲道:「小可知道,但小可也不是想去閑耍的。」他自剛才甘寶提起大洪水后神色一直甚為奇怪,此刻眼光更是亮的迫人,直直盯住甘寶,道:「小可只是想要觀禮。」
甘寶聽到「觀禮」二字,微微一頓,上下打量呂彥一番,忽道:「老兒走眼了,錯莫這位竟是學問中人么?」
呂彥淡淡一笑,拱手道:「學問二字愧不敢當,只是老丈避世數千年,想不知道今之世上已近禮崩樂壞,風俗澆漓,雖大郡名家竟也往往有俚淫惡祭,非欲為之,苦不知禮也…」甘寶微微點頭,道:「欲使風俗淳么?倒是好大志氣…」他口氣平平淡淡,教人也聽不出是讚賞還是不以為然,一邊已向門口慢慢踱去,一邊道:「來罷。」呂彥躬身一禮,已是跟了上去。雲衝波花勝榮對視一眼,都是一肚皮疑問,只不懂他們說些什麼。
這村子並不甚大,四人走約一杯茶多些時光已到了那什麼「丘家」的門頭,雲衝波見只貼著些紅紙,再沒旁的裝飾,進出人臉上也不見什麼笑容,甘寶於此間顯是熟識,也不招呼,便低著頭默默向裡面去,到堂屋裡便有個中年男子上來,也不招呼,只是一揖,便向後引,只看向雲衝波的眼神有些迷茫。
甘寶在前面只管走,轉眼竟已到了後面卧房,聽著裡面一個小孩長一聲短一聲只管哭,雲衝波正覺著不便,甘寶已當先邁入,呂彥也跟了進去,雲衝波愣一愣,終於也跟著進去。
他在門外稍一耽誤,進來時便見甘寶已將那孩子抱在手中,呂彥在他身側,一言不發,前面站著個童子,恭恭敬敬托個盤子,裡面卻不是什麼值錢物色,儘是些碎磚破瓦。
甘寶將那孩子哄了一會,抱著他走到床前—此時那產婦已被人背開,將床空了出來—打量一下,忽地在床前跪下。
雲衝波大為好奇,心道:「怎麼啦?」卻見呂彥將那盤子接過,跟甘寶一齊在床在跪下,更覺驚愕,連嘴都張開也不自覺。
甘寶在那孩子頭上摩挲幾下,將襁褓輕輕放到床下—方回頭時,呂彥早將那盤子奉上。甘寶怔一怔,呵呵一笑,似頗讚賞,便揀取幾塊圓鈍些瓦塊擺個圈子,將那襁褓圍住,就立起身來,在床頭凈凈手,道:「香呢?」
那主人忙道:「已備好了。」就引著甘寶一行又自這屋裡出去,到一屋裡,見一張大案,上面儘是神牌,中間一隻陶碗,插了幾炷香,旁邊猶攤著幾支未點過的,甘寶取了,閉目禱告一時,將那香點了插上,又靜立一時,方笑道:「好了。」那主人早捧匹粗布過來,笑道:「辛苦三伯了。」
直待四人又回到甘寶家中,雲衝波仍是懵懵懂懂,直到夜間卧下,到底忍不住又爬起來,將呂彥扯出來到一個僻靜地方道:「你們下午到底在搞什麼花樣?」
呂彥似早知他必會有此一問,笑一笑,自懷中掏出本破的根本瞧不出封面本來樣子的舊書,翻開一頁遞給雲衝波,笑道:「看看就知道了。」
雲衝波一腹狐疑,將書接過看時,居然還是抄本,乃是一筆極秀氣的小楷,述的都是些女子處世之法,正糊塗時,呂彥用手點一點,沿著看過去時,方見寫著:「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磚,明其習勞,主執勤也。齋告先君,明當主繼祭祀也。三者蓋女人之常道,禮法之典教矣…」旁邊又另用小字注著「弄瓦之說,自此而生」,墨跡就濃了很多,字體也不一樣。
絕非笨人,雲衝波一閱已知白天甘寶呂彥兩人到底在搞什麼了,卻仍覺糊塗,他從小見村中新兒也不是一次兩次,卻從未聽說過還有這種儀式。
「這是因為,這些個事情,都已經失傳很久了。」
背著手,在月光下這樣喟嘆著,這一刻的呂彥,竟顯著有些落寞。
「這一本書成於約一千九百年前,而在那時侯,這種禮儀就已被注為『古禮』了,只不過,那時侯的人們至少還知道有此一說,不象今天,就算是聖人門下,書香子弟,也都…唉」一聲嘆息,極為真摯。
雲衝波見他出神,忍不住道:「但,但是這種東西,有什麼用處…我是說,把一個小孩放到床下或者不放,又有什麼關係…」卻不待說完已然後悔。
怒視雲衝波,呂彥的眼中簡直有火在燒,一時間,雲衝波幾乎錯覺他馬上就會揮拳痛毆自己,不自禁退了一步。卻見呂彥又嘆一口氣,一身怒意已散去無蹤,依舊抬頭觀天,一邊喃喃道:「但這也不能怪你,禮崩樂壞數十代,世人早已迷失,廟堂尚且如此…非君之罪,非君之罪啊!」便又道:「雲兄弟,你弄錯了,禮絕對不是小事,那是規矩,是大道,不能錯亂的,大夏人這麼多,如果沒了規矩…唉!」似覺再說下去不便,只長嘆一聲,便又收住,轉身去了。
雲衝波愣愣瞧著他的背影,忽然轉過一個念頭,也不知怎地便大聲道:「那麼,你早就知道有這個地方了,對不對?!」
呂彥身子微微一震,停下腳步,並不回頭,卻點了點頭。
雲衝波咬咬牙,又道:「所以,你根本就是故意要來這裡,就是想來這裡重新學習這些過去的禮法、規矩,我和花在叔其實也是被你連累進來的…對不對?!」
從一開始,他就覺這地方委實太奇怪,想來想去也不覺著自己會沒緣沒故的落進來,而若是有人做了手腳的話,自已一行三人,如果不是花勝榮,就只可能是這個看上去傻兮兮的書生,本來自己也覺著不信,但下午看見他竟對古書研習精通執著若斯,卻又開始懷疑起來。
呂彥沉默一下,卻道:「這地方不好么?」
雲衝波愣一愣,倒覺著沒法回答。
不好…這話雲衝波實在是沒法說出口,對長於山野的他來說,這地方就令他感到無比的親切,而無所不在的寧靜、親切、溫和等等感覺更是令他無比自在,可是,若果說好的話…
(假如聞霜也在這裡的話,倒就沒有什麼不好了…)
一念甫轉,雲衝波已知道絕不可能,以蕭聞霜的性子,絕不可能放下外邊的太平道眾跑來這裡歸隱,若是她落進這個地方,此刻可能早試探過幾千次如何離開。
(唉…)
肚子里長長嘆出口氣,雲衝波正要開口中,呂彥卻已先沉聲道:「你不用擔心,我既然能帶你們進來,也就能帶你們出去。」他此刻聲音低沉,與初見雲衝波等人時大不相同,竟極有威嚴,倒似一個習慣了號令部眾的領袖,雲衝波被他語氣一鎮,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又聽呂彥慢慢道:「反正,我也必須要走,不能在此長留的…」語氣中卻有無數遺憾,就似他根本不想離開這裡,只是不得不為一樣。
雲衝波正不知如何作答,呂彥已道:「夜了,睡吧。」說著已自走了。
柔和的月光下,瓜都城安靜的睡著。
作為大夏國土上的名城之一,瓜都城就有著逼人的氣勢:雄偉莫名的城牆高逾十丈,周長數十里,城內的建築高大而古樸,郊外的東山連綿若懷,半包著這古老的城市,另一邊是靜靜躺卧的南湖,象巨大的寶石嵌進在瓜都城中,滋潤著這方土地,使之更顯華貴,城北,則有大夏四大水系之一的懷水奔流而過,雖然在「潤,漾,濟,懷」當中只能恭陪末座,但流經瓜都城的這段懷水卻寬十數里,視之茫茫,對面不見,每值秋水大漲之時,兩岸蘆花皆白,一陣風過,漫天飛舞,與蒼茫水天連作一片,觀之直若浩渺蒼穹,無從把握,歷史上,曾有過來自北方的霸主揮軍至此,卻不能再有寸進,最終空嘆「無為」北還,後世口口相傳,將當年屯兵之處便喚作「無為軍」,如今只是瓜都治下一鄉,農人累耕,瓜果甚名。
只是,城牆雖高,卻無戍守軍士,建築雄美,半數都是空居,就如這巨大的瓜都城,雖然完全可以容納百萬人口,但現在,城中滿打滿算也只有十來萬百姓,其中八成以上還是耕種於城周的農人,至於一般大城習見的鉅賈士紳,買賣百業,瓜都城幾乎是完全欠奉,街道雖寬,卻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其它大城那種戶戶有號,家家操業的盛況。
…這裡,就象是一座睡著了的都市,又象是一座被遺棄了的都市。
但這不是因為瓜都的不宜於居住,不適於發展,事實上,恰恰相反。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八個字,不光人適用,城市也適用的很啊…」
這樣感嘆,是約六十年前的著名文士,在東山上遙眺著已顯衰敗的瓜都時發出,而他所追緬的事情,則還要再回溯三十年。
…九十年前。
那時候,開京趙家的治世已持續了兩百來年,已顯頹態的帝姓因為出現了年號「永初」的中興之主而再顯活力,但許是天不假年,這剛健強硬的霸王比人們估計的更早倒下,還沒有培養好自己的繼承人,他只能指定四名心腹大臣共同輔佐幼主,便揮手逝去。
如大數情況一樣,長於深宮,倉卒出陣的幼主通常都展現不出合乎期待的才能,特別是與前面的帝永初比起來,就更顯暗淡,在約莫半年的時間后,四名顧命大臣漸漸失去耐心,合議之後,他們竟決定,行廢立之事!
為何?這原因便沒法解釋,許是真得如後來的指責一樣是為了下一步的篡奪而作準備,許真是如他們自己的辯護一樣是因為對故主的忠心和責任感,不管怎樣,被擁戴上來的帝者並沒有感激他們的行動,在可靠掌握了權力之後,他便開始閃電一樣的肅清活動,將四大臣當中的兩者誅殺,又給予另外一名顧命者機會,要他與另外幾名將領統合軍隊,去討伐最後一名顧命大臣:時任太傅,卻早已見機逃回了家鄉的謝晦。
隨後,是長達數月的戰爭,雖然是孤城拒天下,但因為瓜都城的堅固和物質的豐富,再加上易於防守的地勢,謝晦便赫然能夠支持到了一百天開外,之後,也是因為被同族自背後暗算出賣才最終城陷,在破城之後帝軍的評估中,若果不是城中內亂的話,這場戰爭可能還會要再持續兩月以上。而當考慮到攻守雙方的兵力是十二比一的時候,這結論就令帝京震驚,而當又有人追溯歷史,回憶起在每一次戰國時期瓜都都會成為一方勢力的根據地時,帝京便決計認真對待,遣出了眾多頂級的勘輿人員來將瓜都察看。
最後歸納出的報告,是指瓜都並非凡土,位於袁州西南,與堂州接壤的這裡其實是龍運氣脈僅次於帝京的風水寶地,雖顯薄弱,卻已可承帝氣,固然之後一直有說法稱這個結論是按照某些先行設下的授意而擬出,但,這並不能改變瓜都的命運。
將相關的行政編製降低級別,將官方及軍方的高級人員大量撤離,同時也將城中的富商及匠人強行遷離,只留下少量農業人口在此耕種,拆去城門,廢棄掉學監、藩庫等部門,原本在瓜都進行的會試被移至他城,官方指定的熔銀鑄錢之所也遷回中部,同時採用種種的手法來破壞掉瓜都的風水,當中就包括了用千尋鐵鎖橫斷南湖來嘗試束縛王氣等規模巨大的措施,如是一年之後,瓜都便幾乎成為一座廢城。
…另外,雖然出賣掉自己的家主和其它約二十名中堅,謝家也未能完全倖免,被從頂級世家的地位貶低到末流世家,奉王命約束在瓜都城內,不得擅遷,三代內不得出仕,和瓜都城用同樣的速度向下隕落,轉眼之間,謝家就從曾與琅琊王家並稱的地位摔到了沒法想象的低處,一蹶不振。
百年一瞬,轉眼間已物是人非,東山依舊,南湖依舊,城北懷水依舊,天上明月依舊,但除了山湖水月之外,今天的瓜都城中,也再沒有什麼能拿出來和百年之前進行比較了。
風輕,月光柔和,湖水輕輕蕩漾。
「呣…」
輕輕吁出一口氣,正襟危坐在南湖邊的巨漢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雙肩,又把手抱在一起,轉了轉腕部,在湖邊默默的踱著步,月光落下,照出他背上闊達兩尺,長六尺的巨大劍鞘。
雖然獨處,這巨漢的每個動作卻仍然謹慎合禮,莊嚴之處,若履朝堂。這樣子來回走了幾步之後,他忽然眉頭一皺,眯起眼,看向自己的右面。
(那邊,是什麼東西來的?)
轉眼間,有微小的黑點出現在視線當中,再近一些時,能看出來是一個球形的物體後面拖著長長的條狀物,而,當那東西以高速接近到能夠完全看清時,巨漢的臉色勃然而變!
「嘿,何方妖物!」
看真些,那東西竟是一顆人頭,後面拖著長長的腸子在空中疾飛,一路上還不停的滴下血水污物,看上去又是噁心,又顯可怖,那巨漢原是天下第一順天重禮的宗門出身,最惡此等事物,喝叱同時,右手一揮,早有無形氣劍激射震出,斬向人頭上面。
那人頭居然似乎仍有知覺,見巨漢出手斬擊竟還皺面蹙眉,張口若呼,但那巨漢一劍斬出,便如大風鼓盪,卻那裡喊得出聲?
只是,劍氣凌首時,那巨漢卻微微皺眉,手上輕輕一戰:卻也看不出有什麼用處:劍氣過處,早將那人頭斬的粉碎,跟著一卷一鼓,驟生高溫,將之烘焙成無數乾燥細粉,散去無痕。
信手已將這人頭擊沒無蹤,這巨漢看向遠方的目光卻更加炯炯,很快,在人頭飛來的方向又有腳步聲響起。
腳步聲近,是兩名精悍的青年,皆作捕快裝束的他們,緊衣快靴,劍眉星目,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痛快勁,神色卻緊張異常,顯是在追趕什麼東西,猛見著那巨漢時,齊一愣,那巨漢已先道:「你們…是在追趕一個人頭么?」兩人一怔,左手那人便拱手道:「正是。」那巨漢便接道:「已被我除了。」
那兩人對視一眼,仍是左手那人道:「在下解珍,這位解寶,我們都是瓜都府的捕快,請問這位前輩是…」那巨漢微微頷首道:「很好的身手。」似評價一樣的說話,令兩人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幸好他又道:「我叫仲由。」兩人忙道:「多謝仲前輩。」肚裡卻只是納罕,不知道這突然冒出來的「仲前輩」是何方神聖。
仲由端詳一下兩人,又道:「剛才那個人頭是怎麼回事…方便讓我知道嗎?」解珍一驚,忙道:「好教仲前輩知道,這東西喚作『飛頭蠻』,乃是袁州山林中的一族蠻人,首級能離身一晝夜而不死,最是噁心…」仲由微一點頭,道:「知道了。」又揮揮手,道:「你們去吧。」口氣威嚴,居然如喝僕役,兩人面色微變,卻到底只是一躬而去,並無它話。
目送兩人遠去,仲由眉頭蹙成一團,許久方慢慢散開,道:「冉之兄怎麼看這事情?」
隨著他的說話,一名文士自黑暗當中步出,也是微微眯著眼,端詳向兩人離去的方向,道:「飛頭蠻…這原不關咱們的事情,不過,這兩個人,並沒有說出全部的事情。」
眼光愈顯銳利,他道:「飛頭蠻一族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以剛才那樣的速度,是連十里路也飛不到的,而十里路內,那個方向…據我所知只有小小村落,瓜都現下不過設府,能有多少捕快,沒道理會有這樣兩名幹練的硬手沒事蹲在那兒,一定是知道些什麼,專程追逐而來,並且,後面好象還有其它人跟著…」頓一頓,又道:「而且,剛才,他們的確想過要出手殺你。」
仲由點點頭,道:「我也感到了。」仍是面無表情。
另一邊,恭敬退走的解珍解寶兩人愈走愈快,到一里開外時方站住,解寶已忍不住道:「大哥,總不能就這樣算了?!」解珍看他一眼,道:「又能怎樣?難道你有信心滅那傢伙的口?」也不理解寶臉上憤憤,自皺著眉盤算道:「仲由,仲由…沒聽說過河內仲家有這樣一號人物哪…」解寶忽然驚聲道:「會不會是十三衙門那個老東西的弟子,聽說他的門下都姓仲的…」卻有人哧聲道:「不學無術,胡說八道。」
聽到這個聲音,兩人同時低頭,恭聲道:「三叔。」卻不見那人現身,仍只聽得那冷冰冰的聲音從黑暗當中傳來道:「唯知習武,不知修文,兩個有眼不知泰山的東西,居然還想動手去掂量人家…」又道:「幸好他不愛管閑事。」解珍解寶同聲答是,卻仍不知那仲由到底是何方神聖。又聽那聲音道:「你們兩個也是胡鬧,既然釘到了人,便該通知我們聯手拿下拷問,明知道是十三衙門藏在瓜都的第一棵暗樁,為何還這麼託大?」他聲音不大,也沒什麼怒氣,兩解頭上卻早湧出汗來,對視一眼,解珍方顫著嗓子道:「回三叔,我們也很小心了,一上來先廢了這廝兩條腿,又把他雙手釘住,本以為是萬無一失,誰想到他竟然會是飛頭蠻的餘孽…」那三叔哼了一聲,道:「你以為…你以為你是誰?!」過了一會,見兩人皆戰不敢言、大氣不敢出一口,方又緩聲道:「莫怪三叔責你們幾句,實在這時候萬萬不能行差一步,帝京那邊好象已經有察覺了,最近瓜都城中會有不少客人,除剛才那位外,聽說東海敖家、渭水英家、東江孫家等幾個世家也都會派人過來,並且這也只是水上面的,水下恐怕也少不了禁宮,少不了十三衙門的人…這種時候,是什麼紕漏也不能出的。」一席話說的兩人都心悅誠服,同聲答是,那人的聲音卻轉沉吟,道:「只是,我還是覺著有點不對勁…」說著聲音漸小,二解已聽不清楚。
(一了百了,也算很好,可是,那個人不是以仁者之劍而著稱的嗎?為什麼會直接出這種重手,真的只是因為感到厭惡嗎…)
夕陽下,高大的石坊默默的矗立著。
固然瓜都也是古老而巨大的都市,但高度接近四丈的石坊仍然是相當稀有的東西,更何況,石坊上還布滿了精美的石刻:由頂及地,儘是各種各種的貓刻,千姿百態,栩栩如生,若是看在有經驗的石刻師眼中,更能夠辨出這些貓刻雖然每一隻單獨看來都是以「浮雕」手法所成,但合一處時,卻又實是以「圓雕」手法處理,方能使之無論自任何角度看去皆顯自然舒展,皆活靈活現。
精美的石雕,卻已殘舊,上面蒙滿灰塵。
傳說中,這石坊原也有過光榮的往事,傳說中,它甚至見證過一段故事,一段包含著忠誠、功勛、懷疑、刺探、惶恐、猜忌、陷害、安撫、妥協…等等元素的奇妙故事,一段很久以前的故事。
英正對故事從來不感興趣。
背著手,他矗立在石坊下,眼睛微微的閉著,一動不動,也不發出一點聲音,就似已成了這石坊的一部分,夕陽自背後投過來,溫和的披散在他的肩上,好似一件土黃色的披風,將他輕輕的裹住。
…這樣子的英正,就似連雄心和霸氣也被一起裹住了一樣。
巷中,某間旅舍內,一名女子正翹足高卧,鼾聲如雷,雖然隔了許多重的窗戶牆壁,卻仍能微微的透進英正的耳朵裡面。
(嘿…)
心底輕輕的喟然一聲,英正覺得,有一點點的不耐,可,卻又有一點點的…想要苦笑。
進入瓜都已是第三天,英正仍然不知道下面該做什麼。
他接到的命令很簡單:前往東海敖家邀出敖椒圖同往瓜都,之後所需要知道的事情,則已經通知給了敖家。
在執行那些最機密的任務時,這就是再正常不過的手法,但當英正聽到敖末日所掌握的線索時,卻難以壓制自己頭暈的感覺。
「找一條入口處立有百貓石坊的巷子,投宿進裡面唯一的旅社,然後,會有人告訴你們下一步。」
…就這樣,英正和敖末日在這裡一直等到了現在。
不知道是在等誰,也不知道對方會使用什麼樣的暗語,更重要的是,英正到現在仍不知道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要執行什麼樣的任務。
敖末日似乎知道一些,卻不肯說,英正亦不懂怎樣去「套問」。
他一向只懂得「拷問」。
默默做著自己也知道基本上是沒有意義的「等待」,英正卻非在浪費時間:外表雖如石像般紋風不動,體內的真氣卻在激斗不休,更不停的將強大的衝擊及痛苦傳遞給他。
當初王思千設下火烈勁力困鎖英正肝門,以此來對他施以「懲罰」,固然這手法只有在英正強行修鍊凶邪黑獸時才會發動,但王思千雖初晤英正,卻對他脾性看得極准,覷定他正是那種寧受苦痛也不退讓之人,而事實也正如其所料:明知如此,英正卻反而逆流而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去向王思千的封印挑戰,固然,這樣子的痛苦也並不能使他的修鍊有什麼額外的增益,但…英正,他一向就是一個「自尋苦吃」的人。
日漸斜,空氣中出現菜飯混合著各種油貨的香氣,奔跑的頑童開始一一被喚回家中,街頭巷角的陰暗處,已有些看不清楚了。
有人拉了一下英正的衣角。
悚然一驚,急回頭時,英正卻沒有看見任何人,錯愕間,卻覺著自己的衣角又被人拉了一下。
低下頭,英正方見著居然是個小孩,不過八九歲年紀,只到自己腰間,衣裳平常,僅比街頭頑童稍好,一張小臉卻似粉琢玉砌般,顯是沒經過風吹雨打,兩隻眼大大的,黑的如點墨般,盯著英正,只管上下端詳。
見英正轉過頭來,這小孩子眨眨眼,伸出手,道:「走,我們去吃東西吧!」
英正怔一怔,忽地將那小孩夾脖提起,拎到自己可以平視的地方,直直盯進他眼睛裡面去,沉聲道:「你說什麼?」
長相本就兇惡,為人也非善輩,英正就曾有過只憑眼神令兩隻吊晴白額虎咆哮瑟縮,終於不敢動彈的經歷,面對這樣一個小孩,他便有足夠信心將其攝服,但,這一次,卻好象稍微過頭了一點…
「哇!」
幾乎和英正的動作同時,那小孩早一嗓子嚎了出來,轉眼已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只管往英正臉上身上亂抹,饒是英正頭轉得快,畢竟離的太近,立時被抹得狼狽不堪。
「你!」
怒氣勃發,英正幾乎便要立刻出手將這小孩教訓,可…他卻忘了,晚飯時節的巷口,正是人最多的時候。
「媽媽,你看那邊,那個每天曬太陽的大叔要打人了!」
「臭丫頭,人家當爹的打兒子關你屁事,還不把碗刷了!」
「可是,當爹的為什麼要打兒子呢?還有,那個當媽媽的為什麼不出來護著兒子呢?」
「笨死你!那個女的怎看也不會生過!這個肯定不是她兒子!」
「那,那,為什麼,那個大叔會給別的女人包房子,卻要把自己的兒子抓起來打呢?」
「…所以說,就和你那個死鬼老爹一樣,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啊!」
荒誕而無禮的揣辱,更絕非孤證,而是淹沒在一片嗡嗡轟轟的贊同附議聲中,聲音又快又軟,與北地慢悠悠的方言大不相同,饒是英正這般強梁個凶漢,竟也聽得背上沁沁汗下,終於見識到了何為南地女子。
更為荒誕的是,聽著這樣污穢的說話,可以為了一念不悅而血染十步的凶獸英正…他卻竟然沒法生起任何殺意,沒法將自己的獠牙迫出,去撕殺那些明明已在將他「侮辱」的市井小人。
…到最後,他竟然默默的低下了頭,將那個男孩挾在脅下,真得象是一個慚愧的父親一樣遠遠的從這巷中逃去。
「哇,哇,活珠子真是名不虛傳的,我都想吃想很久了,這個味道,這個汁水…嘖嘖!」
沉著臉,英正冷冷盯著那兩隻手中都拿滿了食物,正在手舞足蹈的男童,一點兒也沒有要附和他的意思。
剛才,將那男童挾至無人僻處,英正直接將他摔在地上,一肢踩在他胸口,告訴他說如果還不把主使的人喊出來,就會立刻把他踩穿。
以英正的性格及那格格響著的胸骨來看,這前景大有可能成為現實,爭奈那男童膽子竟大的要命,只管無賴,教英正帶他去吃東西,更宣布說自己其實就是來和英正接頭的人。
在被英正第五次把頭按進路邊的污水中后,那男童仍不肯屈服,除卻承認了自己並非接頭人而是「被接頭人派來的」外,再多甚麼也不肯說,只是嚷著要英正帶他去吃小吃,不然的話,就什麼也別想知道。
…結果,無奈的英正,現在就只有象一尊雕像般的站在這裡,瞧著這似乎除了「吃」外什麼也不在乎的男童逍遙。
已過了一個多時辰,那男童胃中填下去的食物已幾乎可以餵飽四個成年男子,卻仍然是興趣盎然的在這條滿是小吃的街上轉來轉去,直看的英正終於再沒法忍耐下去,在那男童第七次眯著眼仔細吮吸嘴裡的毛雞蛋時,劈手將那食物奪下,捏成一團破爛。
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冷冷的盯著那男童,英正相信,這個絕對比看起來更精明的鬼頭會明白自己的意思。
而,作為回答,是一隻怯生生的手指,指向了英正的側後方。
心中一凌,英正猛回頭時,卻只見著一口小火爐上架了口鐵鍋,裡面半鍋油正被燒的咕嘟嘟的的,炸著十來塊豆腐,卻臭得緊,聞得英正一陣欲嘔,再回頭時,見那男童正笑的春光燦爛:
「再買五十塊臭干,我邊走邊吃。」
眼中寒光一閃,英正悶哼一聲,大手一揮,早又將那男童挾到脅下,右手一邊甩出一串銅錢到那爐邊,一邊直接探手入鍋,也不管油正沸個不停,將半鍋豆腐盡抄在手中,大步流星的去了,一邊猶在壓低了聲音道:「就只有這麼多,不吃就算!」
「…可你還沒拿辣醬。」
轉眼間,已是月上柳稍,那男童終於發了善心,引領著英正東拐西繞,到了南湖邊上—乃是極偏僻的一處所在。
此時風已不小,雲濃月昏,湖水皆做深黑顏色,被夜風推得翻個不停,嘩啦啦的沒個寧靜,那男童坐在湖邊一塊大石頭上,慢條斯理把臭干吃的乾乾淨淨。似猶不足,連自己十隻手指也添了又添,方嘆道:「好吃,真是好吃。」言下居然還大顯著意猶未盡。
英正壓低著聲音道:「吃夠了么?」
那男童嘆一口氣,在夜風中伸伸懶腰,從石頭上碰一下跳下來,背著手,在英正身邊踱了幾步,道:「馬馬虎虎吧。」卻只覺腳下一空,已又被英正夾脖提起。
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英正慢聲道:「從來沒人說我有耐心…你知道么?」
那男童翻翻白眼,道:「那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不討人喜歡…別摔!我不說還不成么!」
待英正復又把他拎起時,他卻不知死般又在道:「至少一定沒女人會喜歡你這種人的…別,別摔!我這次真得不說了!」
見英正臉色幾乎便要擇人而噬,那男童縮縮脖子,勾勾手,因英正冷冷的,理也不理,只好自己把臉湊過去,小聲道:「其實…我的名字叫開心。主動對陌生人說名字其實不對,但你這麼長時間都不問我,我只好自己說…」見英正眉頭輕輕一挑,似已快忍耐不住,忙道:「好,好,不說這個。」方又道:「我剛才說我是接頭人派來的…其實這句話是騙你的。」
聲音雖小,卻似晴天一個炸雷,英正這一怒非同小可,臉上頓時已然變色,開心察顏觀色,早搶先抱住他胳膊,一迭聲道:「不過不能怪我,我不想騙你,是你逼我,確實是你逼的!」
算英正兇狠蠻橫,今日遇著這個頑童,卻著實無技可施,只覺腦子已被他攪得亂七八糟,一時懵懵懂懂,渾忘了要「拿這廝出一口惡氣」的意思,居然怔怔的只是在想為什麼變成了自己逼著別人騙自己。
這樣想著的時侯,他覺到開心也沒有閑著,正在很用力的把自己鉗住他脖子的五指掰開,但英正何等神力,開心又抓又捏,只是無法,終於嘆一口氣,忽然又道:「哎,你要不要猜一猜,為什麼我的名字會叫開心?」
英正悶哼道:「關我屁事。」卻見開心大搖其頭,道:「怎會不關?關的緊,絕對關的緊。」左右看看,放低了聲音,鬼鬼祟祟道:「我叫開心,那是因為…我們家的敵人一旦遇到我,就會變得很不開心了。」
全未把這瘋瘋癲癲的小孩的話放在心上,英正基本上是左耳進右耳出,但,說話中的某種東西,卻令他忽然感到警覺。
(這種句式,好象有點熟悉…)
略一分心,英正忽覺右手驀地一麻,再用不上力氣,雖只一瞬,可,這一瞬卻已足夠讓開心從他的手中滑出。
「你!」
瞳孔驀地收縮,卻已不及,該是直接摔到地上的開心已輕輕巧巧的在空中翻了個身,兩隻小腳搶在英正有什麼動作之前已經踩到了他胸口上。
盯住英正,他仍是笑得十分無邪。
「說來有些對不起,不過,英大哥,是你先不相信我的哦…」
「你!」
怒吼出聲,英正雙手握拳合擊,可比他更快的,開心兩腿一屈一彈,竟迸發出強大到似非他那小小身軀所能容納的力量,直接將英正遠遠蹴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