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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梁山鎮地險,積石阻雲端。深谷下寥廓,層岩上郁盤。飛梁架絕嶺,棧道接危巒。攬轡獨長息,方知斯路難!


  ****

  帝少景十一年,五月,青北棧道。


  以地理面積而言,大夏十州當中最小的便是青州,但細說起來也不比桑韓兩州小上多少,可以,若果算到百姓人口,青州卻連桑州的四分之一也都沒有,更不說和東臨滄海,漁耕皆肥的韓州比了。


  位於大夏國土西南,北接金芹,東臨桑堂,南控松州,西部則是連峰參天的萬里雪原,亘古以來便不曾有人從那裡出現過,青州的地理位置其實相當不錯,四通八達,周圍也沒有如項納夷越一樣的兇悍邊民,風土也算甚佳,雖然西北方向有些干寒,但絕大多數地方都是雨水豐沛

  ,也很少大發時疫,可是這裡人口增殖的速度,仍然遠遠慢於其它地方。


  因為,青州,它七成以上的面積都是由群山覆蓋著的。


  西部是高可接天的無邊雪域,北面有自金州境內隨承而下的連巒巨峰,東面是從帝京方向伸展過來的蜀龍山脈,南面進入松州的方向略鬆快些,但也只是因為有幾條能夠正常行船的水道,而水路的兩邊也仍然是險峻不可拓路的山群。


  「環青皆山也,不可入。」這是三千多年以前便落在了青州上面的評語,雖然後來,人們發現到在青州的中部有著平展而肥沃的土地,方圓亦有千多里地方,可,當從任何一個方向也需要越過數百里山道才能進入其中的時候,這以還不足以吸引到來自中部諸州的農人遷入,只有逐利而動的商旅們,為了那些只要帶出山道便有十倍之利的貨物們才肯顛簸其中。


  逐利之心固堅,但人力畢竟有時而窮,許多時候,山壁如削,下臨咆哮險壑,便有百倍利誘也只得望興嘆,可商旅雖然計窮,卻還有國家在後。


  所謂國家有移山之力,當發現到青中鹽豐土沃,又是掌握南方松州的咽喉要道時,軍隊便開始來到青州的群山前,而雖然他們亦沒辦法將群山劈開成為安康大道,可是,在付出多番努力和結合了一些來自南方諸州的經驗后,「棧道」那東西就出現在青州的群山當中。


  在無路可通之處,人工鑿壁作三層石洞,中插木枋梁架,覆木板而成道路,下柱撐木,支負梁架不潰,上排群植木枋,搭遮雨板,如此連綿,與道路相接,宛轉於深山當中,最長者甚至有數十里之遙,是為棧道,因遠望彷彿懸空連閣,故也稱棧閣,其闊大者可四馬并行,至狹小者亦足夠幾人負重並進。


  國家所修者,皆是出入青州的咽喉要道,並不考慮民生商計,但規格即成,便開始有民間嘗試摹資自為,從各自的城鎮上努力通連入官修大道,雖然這樣的棧道往往簡陋短小,不能與官修棧道的壯大雄美相媲,卻皆關乎一方生計,其中自有股子百折不撓的味道存乎裡面。


  今之青州,境內棧道累計有數千里之多,雖然付出了巨大代價,雖然效果仍不能和車馬大路相比,可這些道路畢竟還是發揮出了巨大的作用,將青州與外面的世界連接起來。


  「只不過呢,雖然有這麼多棧道,但棧道通不到的地方畢竟還是多數,九成九的山還是沒人有機會去爬的,所以呢,青州這地方就有著全天下最多的野山,其中有很多據說都是從帝軒轅那時候就從來沒人爬過,而在那些山上,就還有著很多山鬼精靈之類的東西在活動,因為在青州以外的地方到處都住滿了人,只有這裡暫時還是很安靜的,誰也打攪不到他們…」


  「所以,賢侄,你要記著,在鬼神道的看法中,青州可能就是現在咱們大夏國土中最後一個人鬼妖靈混居的地方了!」


  「這個,大叔,你說的這些東西是很精彩,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再『喝』茶了?」


  五月中旬,在大夏國土最北部的很多地方還可見積雪,但,在青州地方,卻已經是明顯的入夏了,綠暗紅減,暑氣漸蒸,行人衣服變做單薄,讓人討厭的蚊蟲嗡嗡轟轟著出現,大富大貴的人家,他們會開始起出冰窖中的冰塊享用,一般百姓…他們也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享受一些會在這個季節中成熟的鮮果。


  在這個季節中,道旁的涼茶攤子生意會漸漸好起來:兩三支竹竿篷上幾片席子甚至是茅草,下邊支起幾張東倒西歪的桌子,放幾隻長短不齊的矮腳凳子,一口大缸中丟把舀子,邊上摞起十來只缺口張嘴的破碗,再配上一個很大可能會敞著懷,還不時用草帽向懷裡扇風的老闆,便是一個標準的涼茶攤,丟一文錢,便能喝足一肚子涼茶,若是肯再多花點的話,說不定還能買到些應時水果甚至是冷盤熟肉之類的東西裹腹。


  設攤於名為「劍門」的棧道中段,這涼茶攤可謂簡陋之極,除卻茶水外,就只擺了一籃青紅相間的山果,支起的席子是早已經不能擋風蔽雨了,甚至,已經破到了沒法扯到另一處的地方,在尾部又接上了一件破舊的不成樣子的土黃袍子,才勉強連到了對面的竹竿上。


  會光顧這樣地方的人,當然也都不會是什麼有錢人家,就算不是一個錢掰成兩個花,也不至於把兩個錢當一個錢亂花,不過…能夠咬牙厚顏到把一個錢當成十五六個錢一樣來算計的人,老闆倒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不是嗎?明明每個人知道在這種地方喝茶是喝到飽為止,卻偏偏有人明目張胆的在身邊擺上一隻皮囊,一邊作勢把碗捧在口邊,一邊兩隻眼睛滴溜溜的轉來轉去,只要覺得沒人在看他,便一下子把整碗茶水都倒進皮囊裡面,然後就裝模作樣的大聲嘖著嘴,邊嘟噥說:「這茶怎麼搞得,一點都不解渴…」一邊又踱到桌子前,理直氣壯的伸出手要求再給添滿。


  雖然說,他的動作的確很快,快到已經在針對他虎視眈眈著的老闆也沒法看出他是怎麼把水倒進去的,但是,當他在正常人喝三碗水的時間裡已經喝掉了三十碗水的時候,當那個皮囊很明顯的開始越來越鼓的時候…別人,又怎會不知道他正在幹什麼了?


  面對那厚顏無恥的手臂,乾乾瘦瘦,笑作一團和氣的老闆竟也覺頰上發酸,額頭青筋不住跳動,卻見左右茶客也還有七八人在,更都捧著


  茶碗瞪眼在瞧這邊,思量再三,到底還是忍了下來,只肚裡面咬得牙關幾碎:「龜兒子運氣倒好,要不是客多,老子…」


  不管老闆心裡怎麼咬牙切齒,他卻沒本事將手中的涼茶倒成穿腸毒藥,那人接滿碗水,施施然轉身去了,踅到皮囊邊坐下,又如先前般把碗捧到口邊並不送下,背上已聚了八九雙目光,不唯是已快七竅生煙的茶老闆,連同那些個茶客們也都瞧得目不轉睛,連手中茶水也忘了喝。


  「老白,這一次,你還是賭你能看出來他是怎麼把水倒掉的?」


  「…賭,繼續賭,我就不信他手還能快過我這雙眼了!」


  說話聲中,忽聽「咕」的一聲,眾人定睛看時,那碗水已是涓滴無存,那人又捧著碗悠然立起,又踱向老闆這邊過來,立時又引發出一陣小聲嘩然。


  「給錢給錢,老白,願賭服輸,快點給錢!」


  「哦說小郭呀,和老白打賭的是秀才,你跟著起什麼哄呢?」


  嘈雜聲亂,聲聲入耳,聽得那茶老闆更是面色漸青,心下恨道:「每日里客人們都是略坐一坐,喝一碗茶便走,今天只為了這龜兒竟然也都坐這麼長時間…」一時更覺心浮氣燥,幾乎便恨不得要撂下臉來,只是心中反覆念著「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四字,方覺好了些,居然又能拉出一個笑臉,將那碗又給滿上。


  那人的臉皮也委實是厚到非同小可,捧著碗轉回時居然先向那邊幾名茶客咧嘴一笑,道:「贏的錢總該分我一份吧?」立時將那幾人噎作無言,見確是沒有要分他些些的意思,方悻悻走開,一邊還在嘀咕道:「小氣鬼,老子怎說也算是一件賭具的…」


  「大叔…我說大叔,你是不是太過分了!」


  當那人捧著用一文錢換來的第三十二碗水坐下時,雖然茶老闆仍能忍耐,一邊的同伴卻再看不下去,一邊拚命的低著頭用笠帽遮住臉,一邊想去阻止這很明顯已是不知自製為何物的同伴,不過,很可惜,這根本沒法影響到他。


  「要你管!」


  把碗從嘴邊移開,那人惡狠狠道:「還不是怪你,要不是你硬說想喝一碗涼茶,我也用不著這麼費力!」


  「可,可是,咱們的水囊本來是滿得,是你在前邊自己倒光的…」


  「對!要不倒光,怎麼能騰出空來裝他的茶水!」


  「你…」


  一時氣結,那尚有「道德心」在的同伴只好也低下頭去,從那還尚未續過水的碗中抿了一口水喝,從笠帽中閃現出來的,卻正是雲衝波那年輕的面容。


  與蕭聞霜等人在宜禾分手之後,他便隨著花勝榮開始向南「遊歷」,只不過,這兩個字說來雖然好聽,但回頭算起,雲衝波已實在是記不清在這兩個多月當中,自己有多少次是被一群狂怒的商人,農夫或是工匠們明火執仗的在後面窮追了。


  其實,當初分手之時兩人身上甚為殷實,太平道畢竟是個龐大組織,玉清的出手也大方的很,可是,花勝榮卻有著他自己的理論:


  「坐吃山空,坐喝海乾,所以前賢們才教導我們說,如果有一天遇到了能夠點石成金的仙人,絕對不要找塊大石頭給他,而是應該想法砍掉他的那根手指…你那是什麼表情?!」


  「沒什麼,我只是記得,我以前聽說這個故事時候,最後好象是不這麼總結的…」


  雖然被說服過多次,雲衝波卻始終接受不了配合花勝榮成為一個「騙子」,最後,兩人達成共識,為了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原則,雲衝波可以配合花勝榮去做他的「營生」,但之後,在估量過對方的損失之後,雲衝波就會悄悄潛回,留下相應的補償。


  正是這樣的生活,開始讓雲衝波驚訝萬分的知道了「騙子」這行當原來有多好掙錢,當初玉清共留給他四百兩銀票,這已是大夏國中一個殷實家庭的十年之入,也足夠兩個空身行人寬寬鬆鬆的從冀州晃悠到明州,可只是作了兩個多月的「補償」,雲衝波身上竟已只剩下了區區五十兩之數。


  (為什麼,我總覺得,現在,其實好象是大叔在騙我身上的銀子呢?)

  有時會帶一些苦惱的想到這個問題,但云衝波並不是太在意,左右,即使自己身上的銀子都被花勝榮坑勒乾淨了,他卻始終也不是自己的對手。


  (到那時,就從他身上硬搶回來好了,他當騙子,我就作強盜,反正本來就是我的錢,搶回來也是應該的…)

  渾不知身邊的雲衝波一直在盤算著這種「危險念頭」,花勝榮帶著雲衝波自金州輾轉而下,經芹州地界進入青州,於半月前正式進入青州山地,到今天為止,已累計走過二百來里的山道了。


  第一次見著棧道時,雲衝波的心情委實是沒法形容:遠遠望去,只見峰巒疊嶂,峭壁摩雲,也不知有幾百里深廣,與雲衝波在北方習見的龐大山脈不同,青地雖群峰林立,卻都不甚壯,皆起伏若劍,上插霄漢,偶有連山,盡絕險,獨路若門,山道上松柏翠茂,濃蔭交蔽,自顯著一種幽深峻怪的味道,只覺全無人力下手餘地,但至山極險處,卻忽然有長閣隱約,倚千仞絕壁盤旋而進,出沒群峰當中,時而一見,運足目力時還能瞧見上面人行如蟻,益顯出山勢雄極,卻更引人遐想,覺著人力畢竟勝天。


  而,與那回憶同樣鮮明的,則是與花勝榮的一段對話,雖然努力想要忘掉,可每天卻總會被人帶著惡意的提醒上幾十遍。


  「賢侄,咱們兩個既然一起走,那你最好改一個名字會比較好,路上也方便,可以少很多麻煩。」


  「嗯…好象也有理,那叫什麼?」


  早有準備,一聽到雲衝波的回問題,花勝榮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花平這兩個字就很好啊,平平安安,而且是跟我這個花字一樣,多麼相稱?其實,大叔一早就希望能夠收一個徒弟,這個名字就是為他準備的,沒想到,一等十幾年才到底遇上了你…」


  胡裡胡塗當中,雲衝波就此變成「花平」,就他而言,倒也不覺著這名字有何不好,只有一件事情令他困擾:

  (為什麼,自從取了這個名字之後,我就常常會夢見自己從一座山崖上摔下去呢?)

  目標是前往青州中部,兩人循由廣元劍門道而行,按照識途人的說法,這條道路雖然窄險,卻是入青三路當最近的的條,如今行程已然過半,剛才是因為雲衝波堅持要在路邊的茶攤歇腳喝一碗棧道上賣的茶水,才引出這一番折騰來。


  與雲衝波口角幾句,花勝榮踢踢腳邊水囊,覺得已算飽滿,方嘆口氣,將手中那碗茶水小心翼翼喝下去了,連雲衝波手中茶碗一併拿來,踅到那茶老闆前面,晃一晃放下,猶還悻悻的在道:「你這水真是不解渴,喝了這麼多還是和沒喝一樣…」直激得茶老闆無明火沖,咬牙切齒了好一會兒。


  見已無戲可看,茶客們紛紛起身,轉眼已走得乾淨,只剩下一名身材甚為高大的漢子,磨磨蹭蹭,直待只剩下他和花雲兩人時,見兩人又坐下來,一時尚沒去意,方才到那茶老闆面前,笑道:「老闆,這茶水不錯。」說著又丟出幾文錢來。


  那茶老闆怔道:「客人,您剛才已給過咧,一人只消一文的…」手下倒是很快,早將銅錢盡皆掃入手中,那漢子見了一哂,道:「沒什麼,只是想打聽些事。」說著又端起碗水來,一口飲盡,抹抹嘴,道:「我聽說這前面路上有人短道,是不是啊?」


  那茶老闆愣一愣,道:「這…這是怎麼說話?」說著偷眼看看這漢子,又道:「請問客人您是什麼營生?」


  那漢子呵呵笑道:「我是作生意的,因為聽說最近這路上不太平,影響了那頭的生意,所以過來看一看,不是官府,你不要害怕。」又道:「有沒有?」


  那茶老闆聽說這漢子不是官府中人,神色略馳了些,道:「俺是一直在這裡賣水的,沒聽說有什麼人短道,怕不是傳錯了罷…」想想又道:「不過這前面一帶山裡面有山君,是不是您的客人沖犯到了?」


  雲衝波在一邊聽著,奇道:「山君?」花勝榮早在他頭上重重一拍,道:「不懂就不要插話,山君就是老虎!」已是搖搖晃晃上前,拍拍那漢子肩頭,笑道:「算你運氣,要是老虎,碰上我們那就對了,我們叔侄兩人,一個人稱兩頭蜿,一個號稱雙尾蠍,乃是積年的獵戶,打老虎那是閉著眼都沒有問題…怎樣,這就上路罷?」


  那漢子瞥花勝榮一眼,笑道:「你能伏虎?」神色當中甚為輕蔑,又見那茶老闆臉上好不服氣,也不理他,只向雲衝波笑道:「你們真能伏虎?」雲衝波怔一怔,倒不知如何問答,那漢子已舒一下懶腰,笑道:「那就請你們試試看。」又向那茶老闆笑道:「老闆,你能在這裡擺攤子不被虎吃,看樣子和山君關係不錯,不如幫幫忙,喊出來讓這兩位打來試試如何?」


  那茶老闆嘴張得好大,吃吃道:「客人…您…您真會開玩笑…」一邊花勝榮已在大笑道:「當然是和你開玩笑,虧你還接的上話…」,一邊已又向那漢子道:「咱們上路罷。」


  那漢子微微一笑,瞥一眼那茶老闆,見他不住擦汗,神色卻頗憤憤,又瞥一眼那蓬在棚頂的黃布袍子,道:「也好。」說著並花勝榮轉身走了幾步,忽地瞑目大喝道:「李班!」


  一聲喝出,花勝榮雲衝波都覺心中一震,似忽然打了個雷在心口,又覺奇怪,不知他在喊些什麼,卻聽得身後一陣乒乓亂響,回頭看時,見那茶老闆居然已將一棚桌椅都撞得亂七八糟,左手中扯著原本蓬在棚上的那件袍子,兩眼睜得大大的,盯著那漢子嘶嘶道:「倒是明白人,可惜找死!」說著將那袍子向身上一披,就地一滾,竟已化作一頭身長八尺的吊睛猛虎,發一聲吼,深壑雷震,早惡狠狠撲將上來!


  (這,這是什麼玩藝?!)

  從沒想過會有這等怪事,雲衝波一時間迷迷登登,渾未覺花勝榮早已閃身到他身後,一邊還在大呼道:「賢侄,是你出風頭的時候也…」稍一定神時,那虎早撲至前面,將爪搭將上來,血盆大口張得老大,雲衝波只覺腥風撲鼻,中人慾嘔,欲待出手時,卻聽那漢子已大笑著道:「真能伏虎?!」也不知他怎地動作,只覺身前壓力驟減,跟著重重一聲「撲通」,定睛看時,那漢子已閃身過來,只手扣住虎頭,一手將之甩起,重重摔在一邊山壁上面,看那老虎軟趴趴的樣子,怕是連腰脊也被這一下摔斷了。


  似知將有不幸,那老虎連連眨眼。居然若有戚容,那漢子在虎身邊蹲下,笑道:「想我饒你?」見那老虎連連點頭,忽然翻臉喝道:「可惜,誰叫咱們同行是冤家!」說著五指驀地發力,啪的一聲,已將那虎頭捏的粉碎!一邊花勝榮慘呼一聲,居然已昏了過去。


  明知他是假昏,雲衝波此時也懶去拆他,只是看著那正緩緩站起,右手上猶還紅白一片的漢子,心裡蒙蒙沌沌,卻又不知從何問起,還是那漢子先笑道:「少年人,受驚了么?」說著將手在身上拭拭,笑道:「初來青州吧?」見雲衝波點頭,就笑道:「你那個叔叔也還知道些事,青州鬼神地,這種事情甚多,你若還打算前行,便不要太大驚小怪。」說著活動活動肩頭—聽得喀喀有聲—,道:「看你好好個人,怎麼跟上這麼個騙子。」又道:「不妨再教你個乖,青中猛虎與它處不同,據說部分乃是人身所化,所以老虎修鍊,往往就能幻化人身…」頓一頓,道:「倒是有個保命的法子,相傳青州第一頭人虎乃是由南郡中廬李氏公所化為,本名為耳,故呼李耳因喜,呼班便怒,剛才那傢伙本想隱忍,是我喊破他們祖宗賤名,所以再忍不下去,你要是有所懷疑,不妨皆以李耳尊稱,但凡能知道這個名字的,只要不是碰上餓極了的傢伙,都能揀回條命…」說著已向棧道而去。


  雲衝波愣愣看他遠去,忽然想起一事,也不知怎地就大聲道:「我…我還想問你件事!」那漢子果依言停住,也不回頭,只道:「W我還想問什麼?」聲音中略有好奇,雲衝波想一想,道:「這個,你剛才說同行是冤家…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生意的?」


  那漢子哈哈大笑,聲若雷震,竟將一山鳥獸也都驚起,梟號猿啼,一時間熱鬧不堪,那漢子直待鳥獸重又靜下,方道:「什麼生意…當然也是短道打劫的!」


  「我幾個朋友原是在劍門路那頭尋飯吃,這幾月來被這畜生作亂,單身客人都教他吃了,那邊生意自然差下去許多,我既然被人喊一聲『大哥』,當然只好來替人消災…」說著已走得遠了,一面又道:「遇上我也是你們福氣,此後路上若有人來覓生活,就說是我的話,請他們留個面子,記著我的名字,叫作…」說著卻已聽不清楚,是去的遠了,雲衝波只依稀聽著似是「頭陀」兩字,念叨了幾遍,記在肚裡,心中卻到底納罕。


  「大叔,你說那個『頭陀』…他到底會是什麼來頭呢?」


  「這個,我比你還想知道,要不是這混蛋,咱們現在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啊!」


  自那日「人虎事件」后,兩人又走了兩三日的山路,中間果然遇過一次打劫的,若依雲衝波的身手及花勝榮的經驗,原是不放這些小小人物在眼底,還是雲衝波心存好奇,要試一試那漢子到底有多大影響,結果,在聽到「頭陀」兩字,那山賊頭領先是一臉迷茫,接著突然便是一臉的失驚恍然,竟再不多問,就連連道謙著請兩人過路,態度之佳,竟使本來已躍躍欲試的雲衝波也委實拉不下臉來出手。


  證實了那漢子並非吹牛,卻使兩人更加好奇,結果,花勝榮竟然提議說不如專撿人跡罕至的小道去走,看能不能再撞上一次山賊,那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先手統統打翻再來查問那漢子到底是什麼來歷,孰料,青中道路之曲幽難測著實非人所能想象,兩人只走得一天已是渾渾沌沌,再找不到來時道路,幸好尚能分辨方向,左右也沒什麼要緊事情,乾糧也還甚夠,倒也不妨什麼事,但在這重重山海當中繞來繞去的總也走不明白,卻也到底煩人。


  轉眼已磋陀到第三日上,雲衝波心性還好,花勝榮已有些不大耐煩,口中也開始漸漸的不乾不淨,雲衝波也懶得理他,只是一個人走在前邊探路,偶爾想起那漢子時,卻照舊的是好奇十分。


  兩人正一邊廂拌嘴走路時,花勝榮忽地神色一緊,一把扯住雲衝波,聲音已是壓得極低,道:「賢侄,小心些…」聲若蠅鳴,幾不可聞。


  雲衝波被他嚇了一跳,道:「大叔,你又搞什麼…」才說到一半已被花勝榮一把捂住了嘴,又是瞪眼,又是揮手,神色好生焦急,雲衝波雖立刻就將他手給掙開,卻也不自由主壓低了聲音道:「…怎麼了?」


  花勝榮左右打量半天,方小聲道:「大叔有感覺了,這附近多半有肥羊,莫要驚動,小心些個…」說著已是以身作則,竟然舍掉好好的繞山道路不走,躡手躡腳的沿著前面山岩爬了上去,雲衝波哭笑不得中,見花勝榮極是認真,只好也跟著他在後面爬上,心中計量道:「幾天沒騙著人,大叔已經快瘋了…」忽然又想道:「若果前面沒有肥羊的話,我就打他一頓好了。」卻渾未覺自己也已開始將行人度作「肥羊」。


  這小峰雖不甚高,卻很是險陡,兩人又怕驚動了那邊的什麼「肥羊」,爬得一發小心,直弄了半多多時辰才爬得頂上—花勝榮已是一身臭汗,卻不以為意,只是眯著眼,笑眯眯向前看去,一邊還低聲道:「怎樣,果然有人在吧…」見前方原來是道深淵,上架一橋,乃大根圓木合鑿而成,甚是粗礪,橋頭確有個單身旅人,正盤膝靜坐,似睡著了一般,身邊一個包袱著實不小,花勝榮正看的眉開眼笑時,雲衝波已看清楚那人相貌,卻險險便叫一聲苦,當真是:


  分開六塊頂陽骨,卸下一桶冰雪來。


  那人年紀不過三十上下樣子,相貌清奇,眉宇當中傲氣橫逸,又似滿是醉意,竟是當初曾與雲衝波在帝京一會,險險刺殺蕭聞霜的禁宮高手,酒海劍仙李慕先!


  「冰火九重天」之存在,普天下也沒幾個清楚,但蕭聞霜卻就是那少數幾個中之一人,帝京外一番惡鬥,險死還生之餘,她為帝京中竟然還潛藏有這樣自己從未與聞的高手而震驚,之後,她憶起張南巾當初在太平古洞的隻言片語,遂靜下心去深入到張南巾的那部份記憶當中,從中察知了「玄武之約」及「冰火九重天」的存在並告知雲衝波,雖然,連張南巾也並不是完全清楚這五人的真正身份和力量上限,但至少,蕭聞霜已用自己的親身體驗確認了他們的絕對可怕。


  並不知道眼前這人到底該叫做什麼名字,雲衝波卻通過蕭聞霜的告訴知道他乃是絕對忠於帝姓的人物,同時,也曾親眼見證過這人的強大,心中立時一陣冰寒,卻見花勝榮仍在不住搓手,居然已似將對方看做了一隻「待宰肥羊」,情急之下,也不出聲,只揚起手在花勝榮頸后狠狠一砍,只聞一聲低低呻吟,花勝榮白眼一翻,已然昏了過去。


  這原是極小的動靜,卻似是引起了那邊李慕先的注意:微微張開眼睛,帶一些狐疑之色的左右打量一番,已將視線投向這邊山石上面。


  暗叫不好,雲衝波拚命壓住自己氣息,伏低身子,卻沒什麼用處,李慕先端詳一番,居然已站起身來。


  眼見局勢就快要「大大不妙」,雲衝波心中忽然轉過一個念頭:「早知還是要被發現,倒不如不弄昏大叔了,憑他那些個花樣,說不定真能把這酒鬼當肥羊宰掉…」只是再看看花勝榮:全因方才自己下手時惟恐不重,現下昏得連呼吸也斷斷續續,就算弄醒怕一時三刻都明白不過來,那裡指望得上?


  後悔也晚,眼瞧著李慕先臉上懷疑之色越來越濃,雲衝波心中忐忑,一顆心正跳得幾乎要破喉而出時,忽然聽得自己身後山路上有一人長聲笑道:「兄弟,我來晚啦!」卻不正是前幾日那漢子聲音?

  笑聲一起,李慕先面色立時一馳,轉身笑道:「路上耽擱了么?」只聽腳步聲響,那漢子一面走近一邊笑道:「也沒什麼事,只是受人之託,料理一些小麻煩…」卻居然是從雲衝波他們來路上走過來的,雲衝波大感意外,忽然想道:「他總不會其實一直綴在我們後面吧?」頓時想起花勝榮一路上許多不敬之詞,剛剛放鬆一點的心情立刻又繃緊起來。


  卻喜那漢子倒似乎真沒注意兩人,大步流星,自山道上走過到李慕先面前,定睛看一看他,張開雙臂抱住,笑道:「兄弟,十多年沒見啦!」喜悅之色溢於言表。


  (這個,這醉鬼不是官差的嗎?怎麼會和這強盜這麼親熱,難道說,官賊真得是一家的?)

  胡思亂想中,雲衝波見李慕先也甚顯激動,道:「可是十多年啦,這些年來,愚弟坐困方城,大哥你又不肯來看,真是十多年沒見啦!」那漢子抓著他兩肩用力晃晃,笑道:「比當初結實多了呢,怎麼還沒被老酒泡爛?」又笑道:「去你那裡…我不是自投羅網么?」忽聽一個冷冷靜靜的聲音道:「自投羅網…今後或者就再也不會。」


  隨著說話,一名遍體黝黑,身材修長,雙眼作寶藍色的男子自木橋的另一側出現,緩緩走過,一雙眼中異光迸現,只是盯著那漢子在打量。卻全無當初帝京中與仲達晤談時那種邪異不羈的味道,只透出從容溫和,雖顯高貴,卻無輕意,就似一個最頂尖的世家子弟一樣。


  …這個人,他原是曾學得過所有世家子弟應該學得的一切東西。


  「我下面要說的事情,若果先生可以合作的話,帝京的九門便會向先生完全開放,那時天下之大,先生盡可橫行,無須再煩心於蠅飛蠓舞。」


  並不認得這人便是「冰火九重天」當中最強的「天下大黑」,雲衝波卻能明顯看出這人的地位和實力似乎都比李慕先更高,眼見著頂尖高手接連出現,他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忽又想道:「剛才打大叔那一下還是輕了些,應該打到他連氣都喘不出來才安全的…」


  一見著天下大黑,那漢子瞳孔驀地收縮,雙手雖仍搭在李慕先肩上,氣勢卻凝重許多,道:「兄弟…你找我來,就是為了讓我和他見面?」


  李慕先輕輕搖頭,道:「不是,我的確有私事,但,我也的確希望你們能夠見一見,能夠談成功。」


  那漢子皺皺眉頭,道:「也罷。」,說著鬆手退開幾步,兩臂抱在胸前,盯著天下大黑。天下大黑略一點頭,卻道:「有幾隻老鼠在…不要緊么?」說著已看向雲衝波方向,那漢子洒然一笑,道:「一個江湖騙子和他的學徒罷了…不打緊的。」雲衝波本已是心振如鼓,直到聽見這句說話方才放回肚中,卻又有些隱隱不悅,想道:「誰是騙子的學徒啊?」


  天下大黑此番來尋這漢子原是欲謀大事,自不在意什麼枝未小節,心道:「便算是你預伏的手下好了,又能濟什麼事情…」一笑,抱拳道:「柳先生,那便直承正節罷。」


  那漢子聽他這般稱呼,眉頭微挑,瞟天下大黑一眼,忽道:「王先生有話便請說罷。」


  聽得「王先生」三字,天下大黑神色微動,旋又解顏笑道:「是我作法自斃…先生責得很是。」輕輕淡淡之間,已將那個「柳」字略過,那漢子卻猶是不肯放過,仍在笑道:「說來也巧,今天…今天聚在這裡的人,居然都是些把家族、甚至是姓氏也都放棄的傢伙…天下之大,卻偏偏就讓咱們這些人湊到了一起,很巧啊。」


  天下大黑微一點頭,笑道:「果然很巧。」又道:「敢情說,先生當初相援慕先…也是因為這一點上臭味相投了?」


  那漢子大笑道:「可以說是罷!」天下大黑早跟著一句接上,道:「那未,為了這一點的臭味相投,先生今天又是否肯與合作了?」


  那漢子笑聲嘎然而止,看看天下大黑,忽道:「某雖浪遊天下,卻也有一廬為家,結於東陵山下,春有華,夏觀瀑,秋菊遍野,冬雪皚皚…是個好地方。」


  天下大黑道:「哦?」


  那漢子一笑,續道:「草廬原陋,不足稱室,但既有人居,時而便也動動俗興…七年前辭舊夜裡,某曾手書一幅對子掛在門外,先生想不想知道是什麼?」見天下大黑點頭,洒然笑道:「道不行,乘槎浮於海…」不等說完,天下大黑已接道:「…人之患,束冠立於朝?」


  那漢子鼓掌大笑道:「好,好,真是解人!怪到慕先讓你來!」


  又道:「好么?」


  天下大黑輕嘆一聲,忽道:「某與慕先…皆各有苦衷,非出本意…但就吾所知,先生之游草野,卻是純出於心,並非人過…那又是為了什麼?」


  那漢子懶懶一笑,道:「我知道。」


  信手指向澗邊一棵大樹,道:「這樹…看見了么?」兩人連雲衝波皆沿他指向看去,見那樹生得好生虯勁,如條蒼龍般騰盤澗邊,粗大若梁,也不知有幾百年了。


  那漢子續道:「此樹不過凡木,約已有百五十年之齡,默默於此,世人不聞,若一朝匠人過此,見之而喜,斧斫成器,或者可上貴人,可至美人,說不定可再保存百年千年而不朽不壞,而剩餘木料棄置此間,想數月便將腐至不堪,但…」


  負著手,他徐徐嘆道:「左右已失本性,是上至貴人為器,還是棄於澗中腐墮,對此樹來說又有什麼不同?」


  看一眼兩人,他又道:「吾兄高材神識,想見非吾能及,他欲修天理,棄人俗,循那作懷不亂的功夫,我很佩服,但,卻學不來。」


  「依我想的:生雙眼睛,無非要看好景好色,長雙耳朵,自然喜歡美曲佳樂,長一張嘴,就想尋些好吃的東西來填它,要是肚子裡面有火,就一定要讓它發泄出來。」


  「人生七十古來稀,而就是這幾十年中,去掉病沮憂恙奔波勞碌,大約總共也只有六七年時間能夠開心而過,相比天地無窮,人總共只有這點子時間可以消受,再要去搞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未免太勉強了罷?」


  天下大黑聳聳眉,道:「所以,先生之不願合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和理由,僅僅是因為你的『不高興』?」


  那漢子笑道:「就算是罷。」


  「合作的話…我的案底想必就能夠一清而光,但那樣的話,想必也就不方便再做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了。」


  天下大黑哦了一聲,笑道:「倒險些忘了,先生行事,只依一已之快,而之所以要當強盜,也完全是因為自己想干…但請恕在下再冒昧一句,強盜一事,又到底有什麼好處,值得先生這樣的人物悠遊其間了?」


  那漢子攤手笑道:「有何妙處?此非一言能盡…當初家兄也曾以此相責,但我想儒門學宗也無非是講個仁義智勇,求個成聖成賢,我強盜又何嘗不是?」


  「不見而能揣室中之藏,豈非聖人?打劫時一馬當先,自然是勇,逃走時單刀斷後,這便是義,那怕有金山銀山在前,也能知道搶得搶不得,這就是智,而且是關乎生死的大智,至於說仁,回家后瓜分財物時能讓所有弟兄都服氣滿意,這難道還不算仁?」


  「強盜…說來簡單,但不具仁義智勇仁五者而能成大盜者,我倒還真沒聽說過哪!」


  這漢子侃侃而談,儘是雲衝波聞所未聞之事,只覺這漢子所說明明乃是胡說八道,卻又空自搜腸刮肚,只想不出什麼話能夠駁他,再細思時,居然更覺得這漢子所說竟然大有道理,一片糊塗當中,只好自己肚裡呸呸幾聲,心道:「怎麼會笨道要和強盜講理。」心中隱隱,卻也明白,這實在是自己講不出理的遁詞。又見天下大黑長長嘆出口氣,拱手道:「盜亦有道…盜王之名果是實至名歸。」說著退後數步,道:「我的事完了。」


  那漢子一笑,道:「君是妙人,有空來東陵山下坐坐…」又道:「什麼時候想找我,你總歸知道該傳話給誰。」又看向李慕先,道:「兄弟,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情?」


  李慕先長長吸了一口氣,平平視著那漢子,道:「吾想試劍。」那漢子怔一怔,忽地大喜道:「怎麼,兄弟,莫非你也將有突破了么?」


  「一段時間以來…若說精確一點的話,該是今年以來,出現了奇怪的事情。」


  「一些本來力量輕微的小人物會在突然間得到突破,擁有第七甚至第八級的力量,當然,身體並沒有鍛煉到可以駕馭真正的強大,這樣的光榮只會為他們帶來死亡,片刻的宣洩之後,他們大多數都爆體而亡,少數幸運者則成為殘廢,不過…」忽地諷剌一笑,天下大黑道:「或者,這樣才算是不幸?」那漢子卻根本懶得理會,只是揮手道:「我知道,我的兄弟中,也有這樣的事情出現…下面呢?」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說話中的兩人相距約莫十餘步,那漢子山立在離橋頭三步遠的地方,天下大黑則袖手於木橋中部,李慕先雖說想要「試劍」,卻至今仍沒有什麼動作,低首盤坐橋頭。


  「這樣事情出現的同時,那些已有真正實力的人物身上亦開始有變化出現,只是,卻不同於那些簡單的力量暴增,大多數情況下,這都表現為自身力量的混亂,雖然,每個人也都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力量的確正在變強,但這卻伴隨著對之失去控制,同時,力量越強的人,這現象也就越明顯。」


  「現在來看,這一次變化當中受益最大的其實是那些本來停留在六七級上多年的人物,只最近一月以來,帝京當中至少就有二十人又成功得到突破,擁有了第八級力量,而放眼天下,這樣的人正還不知有多少…但,卻還從沒有一人從第八級的階梯上成功突破進入到第九級裡面。」


  「比如說,我們。」一直凝神細聽的那漢子突然作出如此補充,對之,天下大黑只是簡單道:「對。」


  又道:「這種事情,本來並不算多麼頭痛,左右就算是那些得到突破的人也只不過能夠到達第八級初階那個地方,再加上並沒有相應的鍛煉經驗作為輔助,他們根本還沒法接近到咱們的世界…但,對有些人來說,這卻造成了很大的困擾…」說至此處,李慕先忽地緩緩抬頭,道:「天下…下面的事情,我自己說罷。」


  「就是說,你居然不進反退?」


  自今年以來出現的奇怪現象,對李慕先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影響,最開始,他只是感到自己的力量開始緩緩波動並察覺到有向上突破的跡象,因此而感到歡喜,他遂增加了對自己的鍛煉,但,孰料…


  「在一次普通的比武當中,你竟然突然沒法控制自己的劍,將對手斬殺當場?」


  「是。」


  聲音低低的,似乎非常疲憊,李慕先默默述說,講著他是怎樣本來只想劍壓那人立威,來將他背後的勢力警告,卻突然感到體內力量奔涌,竟然沒法控制的自腕上衝突而出,將本來只想輕輕壓下的一劍變做了重重一拍,將那對手生生砸作了一團血肉模糊。


  「幸好,那本來就是為了立威卻人的一戰,所以,這樣的效果反而更好,使對方誤認到我已經開始不耐煩的要動殺心,從而全面退卻,一時省了不少麻煩,可在那之後,我便再沒敢和人動過手…」


  因意外殺人而內疚和吃驚,李慕先當天便開始努力想想搞清楚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而做為努力的一部分,冰天五俠及火域遺舟皆受邀與他試招,其結果,則與比武時大到相同:當李慕先將劍氣摧動時,就有著自己也沒法掌握的熾烈狂大在劍上瘋狂涌動,只數合已使兩人狼狽不堪,到最後,還是五人之首的天下大黑親自下場才堪堪敵住。


  似乎的確有在變強,但李慕先自己卻沒法這樣認同,而在天下大黑靜思片刻之後,亦皺眉指出這裡面有真正的危機潛伏並再度邀戰。


  「兄弟,你攻我一招,好么?」


  說到天下大黑再度邀戰時,一直蹙眉深思的那漢子忽地截斷李慕先,如此說道。


  微微點頭,李慕先雙眉陡揚,只聽得一聲清嘯,也不見他怎樣拔劍出鞘,卻已有大蓬清亮劍光自身上驀然灑出,凜然若侵,若高崖萬鈞,徑直壓向那漢子。


  「好個危乎高哉!」


  大笑聲中,那漢子身形已全被劍光吞沒,一時只聽得乒乒乓乓之聲響作一片,轉眼間劍光淡滅,那漢子現出身形來,髮髻已亂,衣裳也有數處破損,模樣極是狼狽,神色卻好生嚴肅,先看一眼天下大黑,方向李慕先緩緩道:「兄弟,他說的不錯,你的確是有麻煩了…」忽又道:「再來攻我!」李慕先更不遲疑,早已按劍攻上,只見劍光再幻,竟如怒海滔滔、不可阻擋,又似虎狼出柙、氣勢若吞。


  「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當年的你,就曾經憑這一擊幾乎將我迫出崖外,但…現在!」


  一聲斷喝,刀光暴現,只一下,竟就將劍光生生劈開,現出那漢子來,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把連鞘大刀:鞘上又以黃裱紙密密裹了,瞧上去甚為怪異,他雙手持刀,威風立現,雖仍是衣破發披,卻有如天神降世般威不可擋,一刀劈破劍勢更不罷休,直接轉左手持刀,右手在刀背上一推,直鍘向李慕先腰間,去勢兇悍,竟如有殺心!

  攻守異勢,李慕先反應也是極快,立時將劍一拖,旋出劍光若山擋在身前,一邊向外急退,欲將刀勢化解,但,那漢子的刀,卻進得比他更快!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的確曾是可稱完美的守招,但,正如我說的,兄弟,你的確是有麻煩了!」


  大吼著,那漢子全不變招,待得刀勢與劍山撞上時,右臂驀然發力,猛撞在大刀背上—見肌肉虯張,竟將衣袖也都震裂片片—加此一撞之力,刀勢立如烈陽逢雪,直切而入,將那劍山劈得粉碎,直遞到李慕先喉頭上面!


  鋼刀加喉,兩人身法皆驟然凝住,僵立不動,那漢子與李慕先對視一下,緩緩將刀撤回,正要說話,忽聽天下大黑銳聲道:「真是好刀!」說著黑影晃動,竟已搶到那漢子身前,也不打話,手劈膝撞,襲向那漢子後頸心口,皆是人身要害!


  變生突然,那漢子反應也是極快,左腕一翻,將大刀立起向上猛撞,同時右手握緊成拳直搗出去,只聽碰碰兩聲悶響,刀柄撞中天下大黑手肘的同時,右拳也砸正在他膝上,孰料天下大黑四肢竟柔若游蛇,隨他兩擊之力立翻折出不可思議的角度,速度力道更增,仍是準確無誤的將那漢子擊中!


  「嘿!」


  怒喝一聲,那漢子猛一振身子:似有罡氣激射,將天下大黑劈落在他身上的一手一腳盡數震開,跟著大刀猛然一推,全無花巧的一招,卻將天下大黑的身子自腰部硬生生斬斷開來!

  幾乎驚叫出聲,幸好雲衝波反應甚快,一把捂住自己嘴巴,心卻砰砰急跳不休:下面兩方明明似是晤舊,氣氛甚好,怎地卻突然翻臉,鬧出這種血濺五步的事情來?

  卻見,那漢子一刀得手之後,臉上竟然毫無得色,反而表情更顯凝重,收刀退後,拱手道:「一時手重,得罪了。」


  (這個,他是在和誰說話啊…等,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突然發現,被斬開成兩段的天下大黑竟連一滴血水也沒有濺出,更沒有橫屍於地:下半身依舊好好的站著,上半身則是浮於空中,表情雖然甚為複雜,卻絕對沒有痛苦之類的意思。


  聽到那漢子說話,天下大黑的上半身微微點頭,也抱拳道:「一時見獵心喜,請先生見諒…」說著更向下微沉,與自己的下半身觸在一處,只見傷口處一陣蠕動,也不知怎地,轉眼已是什麼異樣也無,又是好端端一個人站在那裡,早看到雲衝波幾乎連下巴也要摔脫。


  (妖,妖怪…我終於明白了,這傢伙原來是妖怪…)

  神情依舊鎮定,那漢子道:「我知道。」上下打量一下天下大黑,又道:「不愧為連獨射天狼也自承殺不掉的人…帝宮當中,真是藏龍卧虎。」


  臉上並無什麼表情,天下大黑微一躬身,道:「慚愧。」又道:「李老三的事情…先生怎麼看?」


  那漢子雙肩輕輕一振—那大刀已然不見,也不知被收到了何處—負著手,緩緩踱了幾步,道:「是喜非憂,慕先的力量明顯已在增強,但,同時,他卻在失去掉對這力量的控制…」說著停了片刻,蹙眉一時,終於斷然道:「兄弟,你的『完全境界』竟有大幅後退,這,確實真得有些糟糕了。」


  聽到「完全境界」四字,李慕先天下大黑兩人同時動容,天下大黑雙手一抱,道:「先生自盜中悟道,真是神乎明之…先告退一步。」那漢子微微點頭,道:「謝謝。」天下大黑已然向後飄去,看看將至那邊橋頭時忽又道:「再請教一句,先生大刀上邊,該是刻有八顆篆字吧?」見那漢子含笑點頭,嘆道:「在盜王面前,真是沒什麼金關湯池可言…」


  (八顆篆字,那是什麼啊?難道是這個傢伙的八字…)

  想也知道九成九猜得不對,雲衝波也不在乎,只是想道:「為什麼那個傢伙突然跑掉了?」


  又聽那漢子負著手,轉了幾步,道:「兄弟,你到底有什麼心事,是沒法讓他們知道的?」李慕先肩頭一震,道:「你說什麼?」


  天下大黑既去,兩人說話再無顧忌,雖知花勝榮雲衝波在側,但在那漢子心中,兩人不過小小江湖騙子,卻那值得他親自出手驅逐?

  …那,是因為他並不能夠看到現在的雲衝波。


  自聽到「完全境界」四字之後,雲衝波,他的表情,就始終是一種迷迷茫茫,在努力思考些什麼的樣子。


  「公子,對真正的高手來說,所謂『完全境界』,其實是比絕對力量更加重要,更能夠決定一戰勝負的東西,這一點,你一定要記著。」


  「完全境界,它是一種將自身力量精確掌握的能力,能夠理解到較高層次完全境界的人,也便可以將自己的力量做出較大效率的發揮。」


  「並且,那也是一種沒法子象練刀習拳一樣從別人那裡學來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完全境界,因為如果找不到的話,他就不可能走到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強、」


  「當今天下所有的頂級強者皆有著自己的完全境界,雖然每個人的心性、智慧、見識、習慣…等等皆不一樣,但每個人卻都已探索出了最適合自己的方式,而或者可以反過來這樣說,正是因為進入了各自的完全境界,他們才能成為今天的天地八極。」


  「力量…這東西誠然是重要的,但,空有力量而不能精確的將之控制的人,卻只會將自己每一次的出手白白浪費。」


  「對於力量較低的人,完全境界的修為並不是很重要,因為即使只靠人的本能也可以將那樣的力量掌握,再加上一些基本的訓練,他們就可以把自己的力量發揮,但,當力量上升到較高層面的時候,完全境界就成為一種必須。」


  「因為,倘在那時還不能進入完全境界的話,擁有更強的力量就無異於自殺。」


  依稀記得,自己當時還曾經感到奇怪,擁有更強的力量為何就等於自殺?雖然蕭聞霜解釋說那是因為這就等於給了一個孩子太過強大的神兵,沒法舞使,更大的可能就是自傷其身,雲衝波也還是沒要完全搞懂,可,現在,結合上剛才聽到的說話,他卻霍然心驚,額頭上立刻有汗珠滾滾而下!


  (突然得到強大的力量卻沒法掌握,短暫的宣洩之後,他們中的大多數就只有暴體而亡…這個,不就是聞霜曾經說過的事情嗎?!)

  驀地明白,旋又想起蕭聞霜的另外一些說話,雲衝波不覺一陣心寒。


  「按理來說,這種事情沒必要為之擔心,力量的鍛煉乃是循序漸進,若果沒能領悟得更高層面的完全境界,根本就沒可能掌握到更強的力量…但,也有著例外。」


  「被灌功,成功得到一些神器,以及某些特殊的功法都能夠讓人的功力有跳躍性的突破,另外,歷史記載中有提到有些時代會出現奇怪的事情,象是神在布恩一樣,力量的獲得變得極為容易,即使是一些極為普通或不起眼的人物也有可能如做夢一般得到第八級甚至更高的力量…」


  「另外,就是公子你的例子,不死者,之前沒有任何基礎的不死者,因為和太平天兵的結合而取回力量,卻並沒有得到足夠的鍛煉來掌握這種力量。」


  「完全境界…這東西一向都是所有知識當中最為神秘的之一,各大世家或是勢力都對之進行過世代傳承的研究,但成就卻很少,一則,因為這東西和個人結合的太過緊密使得誰也不敢冒險使自己的細要被他人知道,二來,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明白的地方,也沒法依靠人數的眾多去做些什麼。」


  「太平道,也沒有積累下太多的東西。」


  「依靠真人的犧牲,我得以窺見到何謂『完全境界』,也正是那個東西,使得我當初可以將已有第八級力量的李冰擊倒,但那必竟還不是我自己的『完全境界』,所以,當我的傷勢漸漸恢復,力量漸增的時候,我的完全境界卻開始後退,當然,相較過去,我還是有著極大的提升,並且,當我可以再次將之提升的時候,就將能夠進入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完全境界。」


  「但我卻幫不到你,因為我自己也沒法精確的描述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更因為那東西只能靠自己去找到和掌握,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並且,希望你能夠在這一次遊歷之後找到你想找的一切。」


  …


  當初宜禾城外話別的留言一一憶起,雲衝波驀地一驚,心道:「照這個強盜頭子的說話來看,他似乎有信心幫那個酒鬼解決在完全境界上遇到的問題…這傢伙,他難道比聞霜在這上面懂得更多不成?」


  精神一振,再集中起來,便見那漢子並沒什麼動作,只是袖著手,在和李慕先說話。


  「一般而言,當力量是因外部而獲得提升,自己的完全境界並沒有取得相應突破,在掌握上就會出現一些問題,不過,這並不是多大的麻煩,並且,你現在的力量增加仍只是量上面的變化,並沒有真正突破的跡象,所以,你的失去控制,並不是因為沒法駕馭這些新的力量,而是…」


  頓一頓,他斬釘截鐵的道:「因為,你的完全境界在倒退,因為,你現在其實連自己原本已經擁有的第八級上段力量也掌握不住了。」


  不等李慕先回答,他已又道:「劍由心御,力由心控…所謂完全境界,其實只不過是一種『武學智慧』,一種比劍招或是兵法更為高明而複雜的東西,但說到底,仍是由人心所生,人心所控,並沒有什麼神秘的…」


  「兄弟,你和邵益州侯五俠他們不同,他們只是打手,你卻是詩人,詩心莫定,你的心意也總是飄乎不定,但這沒有關係,你的『五祖劍法』正是因之而成,可是,現在,你的心卻亂了!」


  「對你來說,這就是最糟糕的事情,因為你的劍,是完全依靠你的一顆詩心來駕馭的,若方寸失守,又豈能再掌得住手中長劍?」


  李慕先垂首靜坐,低聲道:「對…你說的對…但…」


  見他欲言又止,那漢子一哂,負手道:「你的心亂了,但為何連重樓飛花也不能開解?當然可能就是因為她,但,我卻覺得不會。」


  李慕先沉聲道:「絕對不是。」


  那漢子道:「自剛才的劍中,我能感到你的猶豫,你在苦惱…可,又有什麼東西以,能夠讓你這樣兩端難決了?」


  「對你而言,除重樓飛花外,還有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


  」家族,一個曾經把你驅逐,卻仍令你沒法割捨的地方…那亦很正常,這原是每個夏人都一樣的事情。「


  」那未,還有什麼是和家族相若的呢?「


  「武皇少景,對你而言,他就有著識拔拯救之恩,人以國士相待,唯以國士相報,除死方休…那也是你會做的事情。」


  「一忠,一孝,皆是人生大關節處,皆是沒法脫開另走的地方,若是兩者有了不可共存的矛盾,若是忠孝不能兩全…那樣的事情,足以讓任何人混亂,更不要你們這些本來就纖細異常的詩家心胸…但,李家本來就是當朝重臣,李仙風的重傷就是因為護駕而獲,所以,守護李家和忠於少景在你是沒有矛盾的,除非…」


  聲音忽然變得尖銳,那漢子驀地靠到離李慕先極近的地方,瞪眼瞧著他,一字字道:「除非,你發現,李家的忠誠,開始要和當今的帝室分道揚飈鑣了,所以,你才會苦惱,所以,你才沒法讓包括瓊飛花在內的其它人知道,所以,你剛才才會暗示我將天下大黑逐走…告訴我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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