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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士有知己

  子突見到成沖活著回來,既驚訝又激動,顧不上再跟鮑昱過招,扔下長戟,一步一步走到成沖面前,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驚道,「你……沒死?!」

  成沖笑道,「我不是還沒請你喝酒呢么,哪裡敢就這麼死了!」

  在子突心裡,從來都是千金易得,知己難尋,平生百年事,不過就是活個情義,圖個自在。直到剛才,他都以為成沖是再也回不來了,傷心之餘,他情願冒著被軍法處置的風險,也要殺了鮑昱,為其報仇。

  這一刻,看著成沖不僅安然無恙而歸,還能若無其事地開著玩笑,他一時間不敢相信,直愣愣地默然了好一會,情緒方理順過來,不禁伸出手臂,結結實實地給了成沖一個厚重的擁抱,道了句,「回來就好!」

  子突的手臂剛好碰到成沖左肩的傷處,令後者不由得一陣刺痛。

  雖說成沖已是盡量地剋制著不表現出來,可還是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下肩膀,子突遂鬆開他,問道,「你身上有傷?!」

  「沒事,不要緊。」成沖輕描淡寫道。爾後,他轉向鮑昱,見鮑昱依舊沒能從驚詫之中回過神來,便揶揄他,「將軍不打算恭喜我死裡逃生么?」

  鮑昱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當然,想不到成副將……」卻是剛一開口,忽然意識到成沖已被天子擢了上將軍一職,原本以為這不過就是個身後名,不想如今竟成了實實在在的嘉獎。眼見著自己煞費苦心一番算計,卻沒能要了他的命,反而還成全了他的封賞,讓他成了與自己同職的上將軍!

  想到這,鮑昱心裡的火氣快要衝天了,可仍是得死死地壓下來,在難看的臉色上擠出一個誇張的笑容,說道,「不,成將軍……你雖歷一場惡戰,卻能平安歸來!也真是大幸!看來,是吉人自有天相啊。只是……你既然無恙,為何不早些回軍營,何苦害得本將軍……與三軍將士苦苦找尋了多日,還差點以為你殞身殉國了,你不知道,本將心裡是多麼苦痛啊!」

  「無恙?!呵呵,鮑將軍,我那日可是奉你之命阻擊潞氏,你親口吩咐,沒有你的後續命令,我不得擅自行動。於是我被潞氏一族圍困,遲遲不見援兵和撤軍令,可真是費了好些波折才得以脫險,免不了身上受些傷、掛些彩,一不留神,昏在了一處荒郊野嶺,還好我命大,沒叫那些虎狼野獸給啃食了,等到好不容易又清醒過來,再回去軍營時候,將軍已是帶領大軍返程了。這一路,還真是叫我這個負傷之人追趕得好生辛苦啊!」成沖並沒提及自己被秦公相救一事,以免鮑昱這等小人又從中掀起什麼風浪,給他安個暗通他國之名。

  「成將軍此話不免有些偏頗了,我自然知道你阻擊潞氏不易,可那日征戰皋落,本將率領的主力軍也是戰得艱難,戰況剛有眉目,我便派人前去通知和掩護你撤退,可誰料派去的人中途被皋落帶的殘餘勢力圍阻,許久未能脫身,因此才害得你孤軍奮戰、身處險境。唉……也怪本將只顧著於皋落尨廝殺血戰,終是考慮不周。還望成將軍莫要怪罪才是!」

  成沖聞其言,不禁心裡一絲冷笑,想著這人還真是老奸巨猾、厚顏無恥,謊話說得這樣好聽,全然沒有一絲破綻,而自己眼下也並沒有證據說明他那日就是故意陷害……所以,今日還是不要急於跟他對峙得好。

  「鮑將軍!你不要以為隨便耍耍嘴皮子,我就信了你。你若真有心,何不乘勝前去支援成沖,一掃潞氏,豈不快哉?!」子突在一旁直言道。

  「子突,你今日以下犯上,對本將出手,本就是重罪!現在還敢在此胡言亂語,我定不會輕饒你!」鮑昱怒道。

  子突欲上前與他繼續理論,卻被成沖伸手一擋,輕聲道,「子突,別趟這趟渾水。」

  說罷,成沖對鮑昱道,「鮑將軍說得是,當日里兵分三路,情況複雜,誰又能考慮到方方面面,鮑將軍已是運籌帷幄、旁人難及了。所幸,我也是有驚無險,自然不敢對將軍有何怨念。不過,今日子突是因著我才一時糊塗,希望將軍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過他這一次,就當是,給我這個大難不死之人,一點薄面,如何?」

  「成沖,你求他作甚?!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就軍法治了我!!我豈會怕他不成!」子突見不慣成沖跟鮑昱說軟話,於是高聲說道。

  「子突,少說兩句,當是為了我。」成沖勸阻道。

  子突看著成沖懇求的眼神,遂不再言。

  「好!那我就看在成將軍的面子上,不與他計較,如若再有一次,我便新賬舊賬一起算,必有他好看!」鮑昱道。

  「多謝鮑將軍寬仁。我匆匆回宮,還未及拜見公子和南宮將軍,恕不奉陪了。」成沖微微笑道。

  「好,成將軍請便,改日我再為你慶賀。」鮑昱還禮。

  子突隨著成沖離開,邊走邊道,「你明知那鮑昱滿口胡言,為何不戳穿他,反而還求他?」

  「我沒有確鑿的證據說他那日是蓄意害我。且鮑昱是王子頹的人,我既動不了他,就不能打草驚蛇,以免對公子不利。」成沖如實而答。

  「那你難道就要忍下來嗎?!這是你沒被他害死,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的,還要跟他講什麼證據嗎?!真是笑話!屆時,我就是拼了命,也得讓他給你陪葬!」雖然成沖平安歸來,讓子突的恨意大減,可他仍然不能原諒鮑昱要害死成沖的舉動,始終想要報了這一箭之仇。

  成沖遂笑。

  「你笑什麼?!」子突不解。

  成沖便笑著感慨道,「兄長,成沖能有你這個知己,也真是三生有幸,死而無憾了。」

  本來子突見到成沖回來確是驚喜萬分,現在聽他這樣說,其實心裡是頗為感動的,可是他終是不會說什麼肉麻的話,便只道,「行了行了!你別一天到晚死啊死的,聽得我煩!」

  「好,我不說了。我請你喝酒去。」

  「你不是要去見南宮將軍和公子么?」

  「南宮將軍我已經見過了。公子這會去跟太子請安了,我明日里再去見他。」

  「想來你小子是誆鮑昱那混蛋!」

  「你都說他是混蛋了,我也就犯不著多跟他費口舌。想必我活著回來,他已經是苦悶得很了,就姑且讓他好好難受一陣吧!」

  「你倒想得開!這等仇怨也能不計較?!」

  「我不是不計較,只是不急這一時。南宮將軍告訴我,大王已經封了我做上將軍,既然已經跟他同一職級,很多事情便好辦了許多,想要報仇也大可以從長計議。」成沖緩緩而道。

  「你別說,我差點忘了,你現在也算是我的上級了!一頓酒恐怕不能打發我吧!」子突佯裝正色道。

  「……那我請你喝一個月?」成沖無奈,只得改口。

  「半年!」子突說得乾脆,似乎毫無討價還價之意。

  「半年?!你這得花我多少錢?!不行!」成沖不樂意。

  「怎麼?都當了上將軍的人了,這點酒錢都不肯出?也不怕遭人笑話!」子突譏諷道。

  「……好……半年就半年!」成沖拗不過,只得應承。

  「這還差不多。」子突心裡甚是得意,讓成沖這個鐵公雞一次拔毛這麼多,除了他,也是沒幾個人能做到了。

  夕陽西下,餘暉灑在洛邑的古道。

  兩個人買了幾大壇好酒,來到了成沖的住處,準備一醉方休。

  「我還沒問你,你到底是怎麼殺出重圍的?我聽伊捦說,那日你被數千狄軍圍殺,場面兇險得很,以至於他們都以為你戰死了。」子突很想知道成衝到底是如何以一騎對決千軍,還能安然無恙的,這應該也算是驚神泣鬼的戰鬥了。

  「我哪裡是殺出重圍,我是被秦人所救。」成沖直言以告。

  「秦人?!」子突愕然。

  「嗯。秦公贏說和秦公子贏嘉,他們率軍攻打潞氏,恰好救了我一命。」

  「他們……為何救你?」子突不解地問。

  成沖喝了口酒,略作思考後答道,「秦人與潞氏有宿怨,我那日殺了潞嬰,他們或是心有感激,所以拔刀相助、救人危難吧。」

  子突聽罷,遂舉起酒觴,只道,「敬秦人!」

  成沖一邊隨著舉杯,一邊笑道,「子突,你不知道,我當時是真以為自己要去見閻王了,心裡竟想著,欠你的酒還沒還,就這麼死了,只怕是做了鬼都要被你罵得不得安生了。」

  子突聽到他說這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我早就說過讓你留心鮑昱,你偏不信,如今自己吃了虧,也怨不得別人!」

  「行啦,你就別埋怨我了,都是我自己大意,咎由自取還不成。」成沖順著他道,「來,我自罰三杯!」

  成沖身上的傷還沒好,幾杯酒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刺激到了傷口,以至於咳了起來。

  「你怎麼了?」子突見他如此,問道,「這一頓酒的功夫,怎麼老是這般?」

  「沒事……」成衝口上敷衍著,卻止不住一陣陣地咳。

  子突想起來,他還有傷在身,於是道,「我看看你肩上的傷!」

  「不用。」成沖一口拒絕,接著去斟酒。

  「別廢話,快點!」子突放心不下,執意道。

  「我說了不用,一點小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成沖抬起眼睛,若無其事地看著他。

  子突便不再說話,徑直起身,去拉成沖左側的衣襟。成沖不願引他擔心,於是出手相阻止,兩個人倒是你來我往地過起招來。

  十幾招下來,要按往常,子突並不是成沖的對手,可今日後者畢竟傷未愈,左臂活動不暢,又兼多日路途奔波,竟失手不能敵,遂無可奈何地被子突制住了右手,任其一把掀開左肩處的衣襟,那纏著傷口的綳布由於剛才過的幾招,幾近脫落,子突遂一併掀開,那恢復的並不好的刺穿傷便暴露無遺。

  子突見了,心下頓時一沉,臉色也凝重起來,他抬起眼,驚問道,「怎麼傷成這樣?!」

  「……跟潞嬰交手時候,一時不慎……」成沖不得已,低聲答道。

  「……都刺穿了……成沖,你竟還有心思在這跟我喝酒耍貧……你不疼嗎?!」

  成沖見子突一臉的擔憂,便玩笑似地打趣道,「你別說,潞嬰的刀還真是夠快,一刀下來,我都沒怎麼覺著疼……」

  子突哪裡還笑得出來,看著他肩上觸目驚心的傷口,長嘆了口氣。

  成沖從來都逞強慣了,見不得別人這樣拿他小心翼翼地對待,於是推開子突的手,簡單地緊了兩下綳布,迅速拉起衣襟,一邊遮住傷口,一邊淡然道,「也不是什麼要命的事,你何須大驚小怪的。」

  「只怕再寸點,你左臂就廢了!」子突依舊正色。

  「好了,別婆婆媽媽的,我是請你來喝酒的,不是找你來訴苦的,趕緊坐下!」成沖急著把話題岔過去。

  不想子突卻走到几案,三下五除二收了酒罈、酒盞,命令道,「傷愈之前,你一口酒也別想再喝!」

  「……不至於吧。」成沖聽了,真是哭笑不得,又拗不過他,頓了頓,只道,「子突,你可別待我這麼好。我請你喝半年酒已是極限了,你就算再怎樣,我也不會多出一厘酒錢了!」

  本是一臉嚴肅的子突,終於被他說得忍俊不禁,兩人相視一眼,沉默了片刻,遂同時大笑起來。

  月夜清風,杯杓不能續,子突便給成沖清了清肩上的傷,一邊擦藥,一邊嘲道,「你說你這身手,除了告老還鄉的鄒偃,只怕如今的王城裡再找不出第二個了,可為什麼總是身陷險境,我看你差不多是逢戰必傷了!」

  成沖垂著頭聽著,微微揚了揚嘴角,「你這是誇我還是諷刺我?」

  「呵呵,當然是誇你了,我可是你的手下敗將,哪裡敢諷刺你啊,是不是,上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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