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黃雀在後壹
鮑昱下了撤軍令,嫘牧方安心一些,有魏慶帶輕騎兵去傳令,自然比他去更為穩妥。
殊不知,在鮑昱的計劃里,魏慶作為其心腹,是全程參與的,而他手下的三百輕騎也都是精挑細選的『忠心』之士,早就都入了王子頹的陣營,自然是唯鮑昱是從,如今讓他們去掩護成沖撤退,無異於是落井下石。
魏慶帶著輕騎兵到了漠北戰場,眼見著成沖被潞嬰的狄兵圍攻。他並不出手,更不阻攔,只是停駐暗處,作壁上觀。
戰馬交錯,青銅劍出,一瞬間,潞嬰的左臂被成沖一劍斫中,鮮血順著手臂躺下來,他掃了一眼傷處,仍是一臉雲淡風輕。
成沖手上的劍上還滴著血,他不自覺地朝著嫘牧離開的方向看了看,為何嫘牧還沒帶消息回來。
「你在看什麼?」潞嬰用那雙深不可測的血瞳盯著成沖,爾後帶著幾分嘲笑說,「你的人,怕是回不來了。」
成沖不答,心裡暗思,難不成鮑昱真得沒能敵過皋落尨……
「真是想不通,像你這樣的高手,周室怎麼說棄就棄。」潞嬰微微皺了皺眉,像是有一絲遺憾之意。
「你說什麼?」成沖聽罷,心頭一冷,一個念頭閃過,莫不是那鮑昱想要在這時候借刀殺人?!
「可惜啊可惜!看來你們的鮑將軍,已經把你當棄子了,如今周兵已經勝了皋落,班師回營了,只有你,還蒙在鼓裡。」潞嬰說道。
早在嫘牧離開之前,潞嬰便已經派了手下去打探情況了,他知道皋落尨和皋落帶定是守不住了,若是他彼時前去支援,尚有六七成的把握翻盤。
可是,他沒有去。
一是因為成沖太難纏,他很難脫開身。二是,他與皋落尨原本就是各取所需,貌合神離。當初皋落尨說服他南下,是答應他等到攻下渭北邊邑和鎬京后,把鎬京讓給他。然而,答應得好聽,三個多月了,周室即使是瘦死駱駝,也比馬大,想要打下邊邑都如此困難,更別提鎬京了……
潞嬰縱橫漠北,東臨晉,西接秦,即使不南下,也可以活得很好,鎬京這麼難求,不要也罷。所以,到了今時今日,他並沒有再誠心想要拼盡全力幫皋落尨了。
人心難測,趨利避害,最是無常。
潞嬰想著,等周兵勝了皋落尨,若能就此作罷,他便可以兩安,繼續當他的漠北之狼。若是鮑昱不自量力,接著再來動他,左右他實力未傷,屆時再與疲憊的周兵交手,也能佔個上風。
現在看起來,鮑昱根本沒有與他正面交戰的念頭,讓潞嬰出乎意料的是,鮑昱竟未派人來命成沖撤退,反而任其苦戰,很明顯,是想借自己的手讓成沖折在這裡。
成沖自然知道鮑昱是姬頹的人,也向來與他不和,可無論怎樣,他也沒料到,鮑昱今日會有這一手。
想起臨行那晚,子突那一語成讖的話,他心裡忍不住怒罵,鮑昱你這個混蛋,大敵當前,竟想要殺我,還不惜以四千軍作陪,真他娘的是喪心病狂!
又掂量著,既然周兵主力獲勝,他也犯不著在這跟潞嬰糾纏了,不如伺機撤退。
可惜,成沖的心思被潞嬰看破,今日里他殺了那麼多狄兵,潞嬰如何能輕易放過他。
隨即,一聲令下,潞嬰的萬餘狄軍便將成沖和二千軍圍了個水泄不通。
「你今日若是降了,我可以不殺你。」潞嬰盯著成沖,幽幽地說著。
「呵呵,如此折辱人的話,潞首領何必要說。」鮑昱那廝不仁,成沖卻不能不義,降敵之舉,他斷然做不出。
潞嬰的血瞳閃著冷光,似有不解,「你的主將一心要你死,你還替他拚命做什麼呢?」
「我不是為他。」成沖冷冷回道,爾後青銅劍起,揮向層層圍堵的敵兵。
本就奮戰多時,又是以寡敵眾,即便成沖的身手再好,氣力也會慢慢耗盡,不知何時,他的左肩上、腰腹右側皆被狄人的鹿頭刀划傷,傷口深長,血涌浸甲。
恐怕再打一會,不只是自己,手下這兩千餘周兵也要統統被拖死了,成衝心里有些涼意。
「伊捦,一會兒我去突圍,你們不必跟著我,儘力自保,分頭撤回軍營,能走多少是多少!」成沖對手下說。
「不!屬下誓死追隨將軍!」
「胡鬧,都跟著我做累贅嗎?!分頭撤退,活下去的希望還大些,沒意義的死算什麼忠勇!況且,我也不見得就回不去,我還得留著命,好好地跟鮑昱算算賬!!」
成沖說完,縱馬而馳。他知道潞嬰的獵物是自己,引開他們,手下的弟兄還有活路,而鮑昱那兔崽子想要殺得也是自己,犯不著讓其他人一起陪葬!
單騎突圍,對於成沖,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潞嬰眼見著他是如何殺出了重重包圍,孤身而走,不禁震驚,這樣的人,既不降,就絕不能留。於是帶著一眾精銳,棄了殘餘的周兵,直接去追成沖。
成沖一個人分擔了潞氏的精銳騎兵,剩餘的周兵便多少得了空檔可尋,伊捦按著成沖的話,命周兵分頭而走。
「魏將軍,我們要怎麼辦?追上去嗎?」藏匿在暗中的魏慶手下見成沖已突圍,不禁問道。
「不必了。」魏慶心想著,今日的成沖只是怕插翅也難逃了,畢竟同僚一場,若要真眼見著他如何慘死,還竟有些不忍心了。
又駐了一會,魏慶方道,「走吧,回去渭北,接應一下撤出來的弟兄。」
「可是,突出圍的兵士,若回了營,怕是會對鮑將軍心存怨念……」
「沒事,理由有的是,就看怎麼說了。鮑將軍不是已經吩咐我們來了么,路上遇了皋落帶殘餘勢力的伏擊,所以遲了。不是么?」魏慶深沉一笑。
「是。是。正是如此。」
「走吧,叫兄弟們當心,別被潞嬰的人發現了。」
「諾!」
「還有,今日的事,誰若透露半個字,下場是知道的。」魏慶對手下的輕騎兵說。
「屬下明白,謹遵將軍吩咐。」眾人應聲。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然而,今天的黃雀,可不止一隻。
在潞氏與周兵交戰地的不遠處,有一大片高丘,從那再往北,便是秦人的地界。
當初周平王東遷,秦人先祖嬴開護駕有功,被平王從西陲大夫擢封為諸侯,並承諾把岐山以西的土地賜給他。
然而,這份賞賜卻是與眾不同的,由於當時岐山以西已被戎狄侵佔,名義上雖被周王賜給了秦人,但想要真正拿到,還是需要秦人一拳一拳打下來的。
高丘之上,秦人的眼睛正在目睹著成沖和潞嬰的戰役。
「大哥,周兵和潞氏已經戰了這般久,怎麼還不見主力來援,那躲在林子里的幾百周兵來了又去,卻是何意?」說話者是秦國的二公子,嬴嘉。
被問的那人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一身玄色常服,上面綉著九天玄鳥的圖騰,舉手投足間,有股超出常人的沉穩與威嚴。
此人,便是秦武公嬴說。
「他們么,和我們一樣,也是看戲的。」他嘴角微微揚了揚,仍是居高臨下地凝望著。他身後的數千秦兵,屹立如松。
「看戲?!我不懂,眼下這個周將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難道周人想任其戰死?」嬴嘉疑惑。
「常聞華夏諸族人心詭譎,慣於爾虞我詐,如今周軍內訌,來一招借刀殺人,又何足為奇。」秦公平靜答道。
「那我們,什麼時候出手?」嬴嘉又問。
秦公嬴說只道,「等。」
「等什麼?等這個周將力竭而死么?」
「不。等他爆發出更大的潛力。」嬴說的睫毛濃密而舒長,再配上一雙深邃的眼眸,好像普天之下,少有人能猜出他在想什麼。
戎狄肆虐的漠北,秦人為了拿下西岐之地,不知耗費了多少輩的努力。近些年,潞氏兇猛強悍,當年武公其父就在戰場上被潞嬰刺傷,而後遷延不愈,病逝榻上。所以,這對嬴氏兄弟一直視潞嬰為宿敵,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然而,秦人也與潞氏交戰過不少次,總是不能敵。
高丘之下,數里之外,戰事仍在繼續。
秦公帶著部下,在高處一路相隨,仿若觀台上看困獸之鬥的看客。
成沖的纖離馬已叫亂刀傷了前蹄,行速受阻,所以,潞嬰很容易便趕上了他。
成沖避不過,只得應戰。
兩個人身上均有傷,不過潞嬰只是手臂上的劍傷,成沖卻已是數傷在身,血流不止。
當然,這並不妨礙兩人的戰鬥。
刀光劍影,殺氣橫生,招招穩狠,皆欲取對方性命。
霎時間,潞嬰的鹿頭刀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成沖,成沖忙收韁避閃,卻因著纖離的前蹄失血,行動慢了一分,未能全然避過。鹿頭刀刃自其左肩鎖骨處穿甲而過,鮮血飛濺。
成沖眉頭一皺,顧不上傷痛,抬起左手牢牢持住潞嬰握刀之腕,右手的青銅劍猛然一擊,潞嬰心頭一驚,正要躲閃之時,右手卻被制住,身形受困,屈身再去避劍,竟跌下馬來。成沖隨著他,亦翻身下馬,兩人滾作一團。
再起身時,成沖已是將潞嬰困在身前,右手持著的青銅劍正抵在潞嬰的脖子上,潞嬰那把鹿頭刀,還插在成沖的左肩。
數千赤狄逡巡著,上前也不是,後退也不是,唯恐潞嬰被已殺紅眼的成沖一劍斃命。
「今日我若有何差池,我的族人便會把你砍成肉泥。」潞嬰背對著成沖,厲聲說道,他不敢輕舉妄動,脖子上已被青銅劍劃出血痕。
「呵呵,我若放了你,難不成你會讓我走么?!」成沖冷笑道。
「你若是能歸降,我可以給你副首領的位子!」潞嬰復開口道,那立在部族隊伍里的副首領聽其言,不由得眉頭緊蹙。
「少廢話!士豈可辱!」成沖罵道,他看了一眼不遠處自己的纖離馬,那馬兒傷了腿,已是不能行,卻似有靈性一般,可憐兮兮地望著他,看得他怪心疼的,跟了我多年,如今也要殞命在此了么……
「看來我今天是脫不了身了,不過好在有你這個漠北孤狼作陪,就是死了,我也不算虧!」成沖笑著說道,左肩上的血已順著鹿頭刀淌滿了半身甲胄。
爾後,他手中的青銅劍狠狠一橫,大漠孤狼的咽喉,便登時被割斷了。隨即,潞嬰倒在地上,自口裡嗆出兩口鮮血后,氣絕身亡。
「他竟殺了潞嬰么!!」高丘之上那人,少有的露出了驚詫的神色。
「首領!!」潞氏的部族眼睜睜看著,不禁大驚失色,紛紛湧上前來,誓要為首領報仇。
成沖抬起左手,一把將肩處的鹿頭刀拔了出來,拋在地上,接著右手揮劍,猛一橫斬,青銅劍閃著寒光,伴著血色,四五個狄人便應聲而倒,隨著他們的首領一起去了。
殺念,繼續升騰著,身處絕境,又何須顧忌……
死在青銅劍下的狄兵越來越多……
他渾身是血,緩緩地抬起頭來,睥睨著面前的數千狄兵,眼裡儘是血絲,同時卻透出無比兇殘之意,似乎要比那潞嬰的血瞳還要讓人心生恐懼……此刻,什麼漠北孤狼,嗜血魔族,在成沖這頭絕地反擊的狂獸面前,皆是小巫見大巫了。
成沖望著滿目的屍骸和驚惶的狄人,突然仰天狂笑起來。
一時間,數千眾面面相覷,竟無一人敢貿然上前了……
笑著笑著,成沖覺得有幾分疲累,那左肩處的刀傷牽引著胸中悶痛,他忍不住咳了幾聲,竟連著血一起咳了出來。
狄人觀望了好一會,確定此時的成沖已是瀕臨力竭、強弩之末了,遂又試探著圍上前。
「呵呵,都來吧!看戰到我死,能殺多少狄人!」成沖再一次舉起手中的青銅劍。
轉眼,又是十餘人亡命於劍下……
西風嗚咽,孤勇如斯。
終於,成沖開始覺得視線模糊了,身上的刀傷越來越多,他雖不覺得痛,卻覺得睏乏得很,似要脫力了……
朦朧之中見著狄人蜂擁而上,他復無聲地笑了笑,心中暗自念著,子突,我欠你的酒,到底是還不上了,你莫要怪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