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生死離別貳
孌姜固執地相信,定會有保胎之法,因而一拖再拖,不肯放棄腹中孩子。成沖跑遍王城,上到王宮御醫,下至民間先生,尋醫求葯,一一相請,卻不得良策。轉眼之間,已逾半月。
江寒野曠,葉落而秋。
重陽節的前夕,孌姜忽然覺得腹痛不止,似有小產之象,還未及下人將醫者請回,竟已見紅。
待醫者來時,孌姜已經是鮮血盡染衾裳,苦痛莫能名狀。醫者遂屏退眾人,只留下一個婢女在旁幫忙。
成沖候在門外,五內如焚,屋內傳來的一聲聲凄慘的哀嚎,令他感到空前的惶恐……
絕望來襲,總是猝不及防。
兩個時辰之後,醫者方出,手上、衣角,皆染了血跡,他看著成沖,搖搖頭,說道,「老夫已經儘力了……」
「什麼叫儘力了,把話說清楚!」成沖盯著醫者追問。
「夫人她小產血崩,元氣衰竭,已成真臟脈,恐再難救治……」
這醫者是宮中的鄭御醫,常年為庄王姚姬診疾,因著公子閬的情面專程來此。
「你胡說什麼?!孩子保不住也就罷了,孌姜怎麼會有事?!」成沖抓著他的衣襟嘶吼著。
「還望少傅勿怪。老夫必會竭盡全力為夫人調養,只是能堅持多久,實在是難說。」鄭御醫道。他知道成衝心緒難平,言行失控,所以並未與他計較,然而孌姜的情況,他不得不如實相告。
正在這時,婢女跑過來,對成沖道,「大人,夫人她……想要見你。」
成沖顧不得再跟御醫多言,遂匆匆步入內室。
屋內窗幔遮掩,陳設亦顯得朦朧而昏暗,猶似夢境一般。几案上擺著的銅盆里血水漣漣,周遭散落的帶著斑駁血色的絺布還未及清理……
「沖哥……是你么……」孌姜躺在榻上,吃力地開口,聲音低微。
成沖走近,輕輕坐在她身邊,緊握著她的手,他望著衾褥上一片片觸目驚心的赤紅,強作鎮定地說,「你累了吧,膳房裡還備了薯蕷粥,一會我喂你喝一點。」
「孌姜真是沒用……沒能保住我們的孩子……」她一心想著那個剛剛失去的孩子,哀傷而又自責。
「別想了,孌姜。」成沖攥著她冰涼的手,緩緩地貼靠在自己的臉頰上,爾後閉著眼睛,似祈求又似自語道,「我只要你沒事。只要你好起來。」
接連幾日,孌姜雖服下了鄭御醫的葯,卻還是不見好,她終日躺在榻上,昏沉沉地,時睡時醒。按御醫的話,他開的葯只能勉強維持孌姜的性命,卻無法令她痊癒,至於能維繫多久,也是未可知。
成沖整日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小產後的第五日,孌姜一早便清醒了過來,她似乎覺著精神較前幾日好了許多。看著趴在榻邊已經睡著了的成沖,孌姜忍不住輕輕用手去撫摸他的頭。
成沖睡得極淺,因而有所覺察,他抬起頭看到孌姜已醒來,欣慰道,「你醒了?怎麼樣,感覺好些了么?」
「嗯。我今日的身體似輕快了許多,頭也不像先前那樣昏沉了。」孌姜說著,聲音雖仍然無力,眼裡卻已多了幾分神采。
成沖懸了多日的心稍稍踏實了一些。
「沖哥今日不用進宮去么?」孌姜想到成沖似乎已多日未曾入宮了。
「我今日陪著你,哪也不去。」成沖握著她的手說。
待到孌姜服過湯藥,不出一個時辰,竟然能夠起身下床。
成沖見狀,心中既驚喜又慰藉。看來鄭御醫開的葯還是有效果的,等再過些時日,或許孌姜就會好起來吧,他心想著,爾後親自出去為她煮粥。
等到他離開,孌姜緩緩地走到妝台邊,她對著鏡中憔悴不堪的自己,暗暗憂傷著,病了這麼多天,竟不想容顏枯槁至此……
她終究不願讓自己這般頹唐,於是喚婢女前來幫她梳妝。
病卧多日,今朝當窗理雲鬢,愁容隱去,尚可對鏡淺弄妝。
正在這時,成沖持著親手為她煮的粥和下人剛買的糗餌進來,孌姜遂略帶自嘲地對他道,「我憔悴得都快認不出自己了……」
成沖走上前去,望著鏡中的她,深情道,「我的孌姜,怎樣都好,不施粉黛,也是絕美。」
孌姜沖他莞爾一笑,「沖哥何時也學了這樣哄騙人的話。」
看著孌姜展顏,成沖亦笑。
經過一番打扮過後的孌姜,幾乎看不出倦容病態,一如往日的明艷嬌媚。
用膳之時,孌姜看見盤中的糗餌,喃喃自語著,「記得那年上巳,城郊集會,小販賣的桂花糗餌極為香甜可口,不知這會還在不在……」
「你若想吃,我讓阿文去買。」成沖道。
「不必了,這個也是一樣的。只是,我已經很久沒有走出過宅院了,很想出去看一看。」孌姜對他說,神情惹人憐惜。
「那等到你身體再好些,我便帶你出去走走。」成沖應著。
「孌姜今日便想去。」她看著他,一臉期待。
「今日?!」成沖沒想到她這樣著急。
孌姜拽著他的手,央求道,「難得我今日有氣力,你就答應我吧,好不好?我們去洛水之濱看看?」
不論什麼時候,只要孌姜開口求他,成沖從來都拿她沒辦法。可這一次,他卻不能答應,「外面天寒,你才剛有好轉,不可如此。」
孌姜聽見他一口拒絕,失落之意浮在臉上。
成衝心中不忍,於是思來想去,復開口道,「你若實在想出去,我帶你去宅子後面的曠地透透氣吧,我記得那裡有一片桂樹,可惜此時,恐怕花已盡落了。」
「那樣也好。」孌姜聽罷,欣然道。
於是成沖為她裹了最厚的氅衣,準備妥當一切,方御車而往。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宅院向北,有一片遠山,此時重巒浸染,黃赤相間。近處桂樹林立,花雖落,葉半存,迎風而動,沙沙作響。
一車,一馬,二人,於林之下。
「冷不冷?」成沖盡量用身體替她遮擋著風。
孌姜搖搖頭,微笑道,「你陪我去那邊坐一會吧。」
「好,如今不比仲夏,我們稍稍坐一會就好。等你痊癒了,想去哪裡都行。來日方長。」成沖雖答應,卻忍不住擔心她的身體會吃不消。
「來日方長么……」孌姜默念著。
她心裡一早便有種暗暗的預感,今日恐怕是大限將至了。
然而成沖卻不知情,他將自己的氅衣解下,鋪在一塊碩石之上,扶孌姜坐在上面,然後自己也挨著她坐下。
孌姜依偎在他身旁,輕聲喚著,「沖哥。」
「嗯?」
「真希望日子能一直這樣,一直停在這一刻。」她低語著。
此時的孌姜忍不住後悔,若是她早些時候服下滑胎之葯,或許身體就不至於到了這般田地,或許也就能再多陪他一些時日。
成沖未解其意,只道,「你若喜歡這裡,我以後每天都陪著你來。」
她靠著他的肩膀,望著遠方的山巒,有些遺憾地說,「要是我早點聽淳于先生的話就好了……可是……沖哥,我真得很想要給你留下一點血脈,卻沒想到,事與願違……」
成沖攥著她的手,安慰道,「我說過,我只要你沒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又過了一會,他輕聲說,「你若覺得冷了或是乏了,我們就回去吧。」
「不。有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很暖。」
孌姜將眼睛微微地閉起來,爾後說道,「你知道么,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就是能做你的妻子。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成沖順著她的話道,與她十指相扣。
「你這個人啊,哪裡都好,就是不知道好好待自己,叫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孌姜自顧自地說著,聲音較先前更為低微。
成沖側過頭看著她,心裡一下子不安起來。
「你要答應我,若是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她緩緩睜開眼睛,滿是不舍地望著他。
「孌姜,你別說這樣的話。」成沖有些慌。
「不,我要說,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她吃力地說著,語氣卻很堅決。
「不會的!孌姜。不會的!你別亂講。」成沖徹底慌亂起來。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如今已是油盡燈枯了……你知道么,我是多麼地捨不得你啊,沖哥。我好想一直陪在你身邊……一輩子陪著你……永遠都不分開。」孌姜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
他流著淚,復去吻她,吻她的唇,她的臉頰,她的眉眼,額頭與髮絲。
孌姜閉著眼睛,感受著他對她的愛意與溫存。
「你不會有事的。」成沖已是淚流滿面。
孌姜的氣息漸漸變得微弱,她望著他,斷斷續續地說道,「答應我,等我走了以後,你不可以為我難過太久……你還要再娶……還要生子……要好好地生活。只有這樣,我才能夠安心……」
「你別說了!孌姜。我求你!不要說了。不要這麼殘忍地對我……」成沖緊緊地抱著她,泣不成聲,肝膽欲裂。
孌姜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去撫摸著他的臉,輕輕地呢喃,「你喝醉那日……也是這般,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真是讓我……心疼……」
說完,孌姜的手墜了下來,在成沖的懷裡,她香消玉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