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良人得見
妖風乍起,烏雲遮日。
林木在風中嗚嗚咽咽,死寂沉來。
寧竺冷著臉,手上的長劍「雲霄」早已按捺不住,幾番要掙脫出去。縱使她已然多番克制,無奈面前一干人個個躍躍欲試,歡欣雀躍地求死,她決定成全他們。
劍鋒過處,風聲划裂,刺血穿喉,慘聲連連。
不多時,這一撥盡數應聲倒下,僅餘一個活口舉著長劍還沒有出手,便目睹全程慘況、瞠目結舌。
寧竺搖頭嘆氣:想我堂堂一界魂主,前腳剛出蓮霧嶼不過百里,便遭輪番追堵截殺,頓時悲憤填膺!深惡痛絕地瞪了一眼已然石化的「倖存者」,啐道:「滾!」
「倖存者」如蒙大赦,風吹毛球一般往林子里鑽。
寧竺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悠然地抽出卷帕,極其溫柔地準備擦拭長劍上幾乎凝固的血跡。
剎那,一支白羽箭「嗖」地從她的眼前穿過,差之毫厘便要取她項上人頭。
隨即,一聲慘叫從林子深處傳來。
卷帕落地,在風中打了幾個滾。
寧竺吃了一驚,頓時明白自己這張驚艷絕世的臉,剛剛差點就被人戳個窟窿,立馬氣到渾身發抖:「誰!」
恰此時,一男子駕馬而至。馬蹄高高揚起,他在馬背上生拽死拖方控制住嗷嗷叫喚的大黑馬。一席黑色斗袍襯得他整張臉幾近慘白:「姑娘,沒事吧?」
寧竺下意識地站遠了些。她仰起頭,卻不巧陽光剛好刺眼,犀利的眼神被這烈日光亮恍得有些潰散:「剛剛是你射的箭?」
男子環顧四周,看著橫七豎八、死相猙獰的屍體,幽幽道:「沒一個活口。」
寧竺分明從這一句里聽出了幾分忌憚與驚嘆,登時眉毛皺成了麻花,上下打量面前端坐高馬的小年輕,十分的想教訓他一二:「剛剛也沒見你有放過那活口的意思?怎的嫌我下手重?」
男子的笑容藏得極深:「姑娘好身手,在下領教了。」解釋道:「若我料想的不錯,他們都是死侍,輕易不會追殺修行者,也不知道怎的,竟能和姑娘結下樑子。」光影斑駁之下,女子面容肅靜,難掩眉目中的幾許英氣,一身行頭倒極其樸素,只是,在這空落落的林子里,她血染硃色羅衫,周身艷紅到刺眼,散發出潑天的陰冷氣質。
寧竺慢騰騰地將長劍上的血漬徐徐擦凈,一縷鋥明的光亮劃過劍身,落入劍鞘。
男子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滲人的寒氣,他一時語噎,忽感自己有些輕浮,連忙正色道:「在下墨儒晟,唐突了,還不知姑娘貴姓。」明明義正言辭地自我介紹,卻更顯得輕浮,一本正經的輕浮。
寧竺低語:「蜀中墨家。」
利用蜀中墨家、秦城梁氏與極北妖宗三分勢力,魂界才能坐穩統治。九州修行者眾,大多也出自墨、梁兩大宗族,名揚九州的大修行者墨雲消便是墨家少主。
墨雲消……
寧竺腦中閃過一人模糊的影子。
她忽地燦然一笑,墨儒晟只覺毛骨悚然,提議:「我正要去蜀中,不如同行,如何?」
墨儒晟覺得突然,道:「此行還有旁的去處,並不直接返程……」
拒絕?女子挑了挑眉,環顧周遭也無旁人,眼神放心大膽且直勾勾地停在大黑馬身上,一手已經徐徐地將長劍抽了出來。
墨儒晟循著她的目光也將視線落在大黑馬身上,頓時心中警鈴大作。莫非她要強搶不成?他假裝鎮定地咳了咳:「姑娘貴姓?若要一起同行,總要知道姑娘是何人?去往蜀中為何事?而且我這馬兒嬌慣得緊,恐怕不願意馱著兩人遠行……」
她眼中初燃的星火,悠忽閃滅了一番,那長劍也重又徐徐落回劍鞘。她道:「我叫花凝珠……」頓了頓:「雖是去蜀中,但不著急。若你有旁的去處,我便同你一起,畢竟……我不認識路。」寧竺說得極為誠懇,除了隱瞞姓名方便行走九州以外,她說的可是實話。
要是這人還不識好歹,她心中再度冷冷一笑,偏巧這抹心思不著痕迹地表露在臉上竟有幾分凶神惡煞。
墨儒晟為難地摸了一摸大黑馬,尋思反正也是一人獨行,有人作伴也好,多番推脫,反不是男兒所為,縱然無奈,還是默許了花凝珠一躍上馬,但其實心裡沒底,又問:「他們,為何追殺姑娘?」
花凝珠一腳踢在馬肚子上,在大黑馬發出慘厲地嘶叫中,冷冷道:「都說是死侍了,天曉得誰想要我的命……」
二人一路不歇的行過數里路進入一小鎮。遠看一眼,斑駁陳舊的門頭上寫著碩大粗獷的幾個字「大雁鎮」,透露出幾分濃烈的鄉野氣息。
花凝珠:「正好餓了,我們可以在此處歇腳。」
墨儒晟不與她客套:「好,早前我在鎮子上約了一人要見,若是餓了,姑娘自便即是。」
尋了一處宿店,將馬交給了店小二,花凝珠自顧走入大堂,先點了一盞酒,又干切一份上好的牛腿肉,一回頭髮現墨儒晟從房中下樓來,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十分生冷。出門時,風撩起他罩身的長袍,居然顯得瘦骨嶙峋。
花凝珠一邊吞酒,一邊聽著身邊幾個人八卦。
「你們聽說沒。」一個人呷了口下酒菜,故意賣關子。
其餘幾個立馬湊過去,壓低聲音問:「聽說了什麼?」
「墨家出了醜事。」
「西『梁』北『墨』的墨?」一人確認。
「可不是!」另一人信誓旦旦:「墨家大小姐墨於影和一個妖族小子私奔,慌逃途中生下了個不倫不類的異族。」
有人壓低聲音,湊過去加入八卦:「咂咂。這樣的大氏族,家風竟能不嚴謹至此?」
「墨於影是不是和西邊梁家三少主梁孤秋剛剛定親?這段醜聞到如今才人盡皆知,必是墨家瞞得死死的,想讓梁家當冤大頭!」
「誰說不是。墨於影真是個暴烈性子,前不久懸樑自盡了。眼見婚期及近,墨家交不出人,如此,才傳出了風聲。」
「這門親事原是墨家一廂情願,梁家本就瞧不上墨家作為一個大修行氏族,倚仗有些財力就到處顯擺的嘴臉,聯姻不過是圖謀共同抗衡妖宗,呸!面和心不和。」
「可惜梁孤秋,在九州本就沒有什麼名聲,現下禍從天降,淪為笑柄。」
「唉。」說話人嘆惋:「這梁孤秋不過是個私生子,又怎麼會真得梁家器重?」
一人忽然拍腦:「九州最有權勢的兩大氏族同時丟盡了臉面,莫非是妖宗的手段?」
「不無可能!妖宗行事向來卑鄙無恥,說到底還是這個墨家大小姐不知羞恥,居然能在妖孽身上栽了跟頭,死到臨頭還一往情深。
「這兩家從來也是明爭暗鬥,讓墨於影配了個梁孤秋,可見梁家心懷鬼胎。」
「一丘之貉!」有人拍案。
「妖孽就是妖孽,非我族類,如今攀附魂界,連大氏族家的女兒都敢坑害……」
「色膽包天!」
「喪心病狂……」痛心疾首。
花凝珠聽得仔細,如此橋段十分下酒。墨於影,嬌生慣養的竟然能有幾分骨氣自我了結,倒是出乎意料。自然,她更奇怪,到底妖宗派出了什麼角色,居然能把堂堂墨氏大小姐迷得神魂顛倒。她端酒湊過去道:「墨於影死真真的了?」
幾人瞥了她一眼,十分不滿被打斷,信誓旦旦道:「自然。還能有假!」
「那梁家就此作罷了?」
「墨家死了人,本就晦氣,梁家難道上杆子尋不痛快?」一人遲疑道。
花凝珠灌了一大口酒,充斥著些微酒氣,鄙夷道:「墨家大小姐可是墨氏的心頭肉,居然被逼成了個吊死鬼?妖宗攤上事了!」
花凝珠一語驚人,像鹽巴落在油鍋中,一下子炸開了。
「十幾年前,也是因為一樁小事,幾大宗族混戰了數年,生靈塗炭,若不是當時魂主及時繼位,還不知道如今是何光景。」
「若是因此,墨氏向妖宗發難,恐怕勢單力薄。」
「你莫不是忘了,梁氏也因此受了奇恥大辱,說不定也會藉機打壓妖宗士氣。」
「你等切不可危言聳聽,如今魂主坐擁天下,怎可放任他們內訌,讓天宗逮著機會插手此事?」
「魂主整日只尋歡作樂,哪有這功夫管事,還不是門下十大宗主說了算……他們巴不得人妖兩宗捅破天去才好……」說話人本以為周遭會附和上一二,卻發現整個酒館登時都肅靜下來,連人喘氣都小心翼翼。
說話人一聲比一聲底氣不足,捅了捅旁人道:「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周遭人面面相覷,驚悚道:「你莫非是腦子被豬拱了,怎敢妄議魂主?」
花凝珠豎著耳朵,聽了個半道,冷眼瞧那人硬生生地把后話吞回去,訕訕地繼續和旁人喝酒,心下涼了半道:瞧瞧他那惶惶不語的慫樣,明明不是出自內心的敬畏,而仿若自己是什麼洪水猛獸。
什麼叫「整日——尋歡作樂」?
「歡」在哪?
「樂」在哪?
世風日下!
道風不古!
滿嘴胡扯!
花凝珠狠狠剮了他一眼,卻巧墨儒晟一身風雪的走進來。若不是他背上一柄蜻瓏玄鐵劍若隱若現,花凝珠更覺得他像一個精瘦儒生,渾身散發冷靜自持的謙恭,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間藏了不少心事,總不能暢快的喜笑歡顏。
墨儒晟肅正道:「如今剛剛入冬,外面就下起了小雪。我看花姑娘穿的十分單薄,不知道是否需要添置些衣物?」
「花姑娘?」花凝珠腦海中閃過大家閨秀被攔街調戲的場面,彆扭地換了個端坐的姿勢:「以後,墨公子就喚我凝珠吧。我們修行之人,何懼風雪,多謝公子關心。」
墨儒晟淡淡一笑,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呡了一口:「姑娘很是隨性,與尋常女子不同。我倒是忘記了,你也是個修行者。」
花凝珠眼神飄忽到屋外,那裡落雪紛紛。她問:「公子要見的人,可見著了?」
「嗯。」墨儒晟循著花凝珠的視線,也看向窗外:「恐怕,今夜要落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