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獨家番外:冥市(4)
了解了,和她想的並無太多出入。白玉堂是個瀟洒來去縱馬江湖的人,行俠仗義痛打惡狗是信手拈來的事兒,但如展昭所說,那時少年心性,逞的只是一時之快,並不曾深思熟慮到兼顧苦主後續如何。那麼大個爛攤子,當地人懼匪如懼虎,平日里連衝撞都不敢衝撞一下,更何況白玉堂把人家給打傷了?
「家被燒了,父母都被打個半死。又搶了我欲行不軌,我拚死不從,混亂間想去搶刀,誰知刀沒搶到,人家順勢那麼一抹,我喉間的血就止也止不住了。他們怕事情鬧大,把我的屍體裝上牛車,隨便拉到山裡埋了……」
藍玉輕輕嘆了口氣:「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不悲傷,也不痛恨,說完了,自己發了好久的愣。街上還是一片死氣沉沉,坐著的、站著的、倚著的,赭黃色的天暗下來了,每個人都有故事。
藍玉忽然笑起來:「哎呀,我講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幹什麼。姐姐不會在這裡長留的。不日就會過奈何橋,飲孟婆湯,重回六道,一定會投個富貴人家。」
端木翠看她:「你怎麼知道?」
「白恩公是個好人,既然和姐姐的相公結拜,姐姐的相公也必然是個有情義的人,一定會為姐姐風光發喪、大做道場,燒數不盡的銀錢紙馬。下頭的差人得了好處,自然會為姐姐行方便,這冥市,姐姐也是路過罷了。」
藍玉訕訕地笑,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自言自語:「哪像我,下來這麼久了,紙錢都沒收過一張……」
端木翠想說什麼,身下忽然一聲木頭脆響。
了不得,她是陽世身,這冥市的牛車經不住她的重量,再坐下去,怕是要坍塌了。
是時候該走了。
臨走前,她忽然想到什麼,問藍玉:「心中記恨白恩公嗎?」
「記恨?為什麼記恨?」
「若不是他那一番大打出手,把事情攪得無法收拾,你們一家人,或許還能留得命在。」
藍玉笑了笑,摩挲著那顆墨玉飛蝗石,答得認真。
「怎麼會,我心中一直感念白恩公。至於後來,家門不幸,是我自己……命不好罷了……」
命?自己都說不清楚命究竟是什麼,這小小姑娘,又怎麼會弄得明白呢?
她告別藍玉。
藍玉一直目送她。
「姐姐,天就要黑了,你去哪兒?不如先在我這裡歇一晚?」
端木翠遙遙向她揮手,說:「不用啦。」
看守冥市的鬼差不想放她,端木翠笑吟吟遞上黃金紙寶,一個,又一個。
還埋怨自己目光短淺:「是我先前小氣,不想拿錢給差大哥,現在想想,揣了在身上又有什麼意思?差大哥行行好,我認得去黃泉的路,我想趕時間,早些搭上奈何橋的渡船呢……」
端木姐交代過,戲一定要做足。
所以張龍還在往火盆里添黃紙,鼻子被熏得已經辨不出煙味兒。剛剛鄰家有人扒著牆頭偷窺,大概是納悶這院子究竟出了什麼狀況——不過看到滿院開封府的公人,忍住了沒敢吭聲。
趙虎還在撒紙錢,地上早已鋪了厚厚一層,像下了場鋪天蓋地的雪。
小青花哭不動了,眼底乾涸得像千年古井,看誰都是直勾勾的,攝人心魄。
就在這當兒,棺材里忽然篤篤篤三聲。
展昭渾身一震,抬頭去看,高處的漩渦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脫口說了句:「端木回來了。」
看大戲,總是演的時候熱鬧,撤場時,最是勞神費力。
張龍、趙虎他們又忙起來了,撤靈幔、搬棺材、掃地。火盆還在用,公孫策蹲在邊上燒祭文,一邊燒一邊「呸呸呸」,又說「不吉利」、「剛說的都是胡話,各路神靈都別當真」。
端木翠在卸妝,小青花殷勤地幫她擰毛巾:「來,主子,擦擦,粉要卸乾淨了,不然堵塞毛孔呢。」
白玉堂也守在梳妝台邊上,難以置信地,再三跟她確認。
「真的是失足掉到水裡淹死的?」
「真的!」端木翠也不看他,專心對著銅鏡擦去妝粉,「她說是不小心,也是時運不濟,那條河平時沒那麼深的,誰知道那些天雨水大,忽然滑下去踩不著底,又沒人來救,一條命就那麼交待了……」
「這樣啊……」白玉堂放心下來,又有些惘然,「太可惜了,還那麼年輕。」
「可不,跟她又聊了好多,也說起你了,她還記得你呢,一口一個白恩公。」
……
收拾得也差不多了,眼見張龍、趙虎他們陸續離開,白玉堂也跟端木翠告別:「那……辛苦端木姑娘,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登門拜謝。」
端木翠叫住他:「等會兒。」
她扯了張紙,指尖蘸著硯台里的殘墨,唰唰唰在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他。
「那姑娘叫藍玉,是個貧家孤女,身後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
白玉堂靜靜聽著。
「一張葦席,一口淺坑,草草埋了,連塊墓碑都沒有。每逢下雨下雪,她在冥市就覺得特別濕冷,這麼多年了,也沒人給她燒過紙錢,連口香火氣都沒吸過……」
冥市那些人,為什麼都懶於走動?因為陽間的挂念和香火氣就是他們的元氣。他們死得太久了,被全世界遺忘,一走一動都要耗費元氣,所以小心翼翼,不言、不語、不動、不笑,把整個冥市,活成了廣袤的無聲世界。
「思來想去,能記得她的,也許只有你了。
「白玉堂,這是她的埋骨地,就在你當初救她的山裡,半山腰,一棵榆錢樹的邊上。你要是有心,什麼時候路過,不妨祭拜一下,燒些紙錢,請大和尚念篇往生咒什麼的,也能幫她早入輪迴。」
白玉堂接過來,對疊,再對疊,放進懷裡,說:「知道了。」
心結終於打開,但不知道為什麼,竟是沒有太多歡愉之意,來時心事重重,去時依然重重心事,只是自己也說不清,明明事了,到底還在迷惘些什麼。
端木翠目送他離開,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緒沾染,自己竟也有些落落寡歡起來。
一回頭,展昭還在等她,說:「不是說好了去夜市看百戲?快些,換好衣裳,到那裡正趕上熱鬧。」
端木翠笑起來,問他:「是給我做好事的犒賞嗎?」
她脫下喪衣,換上常服,和展昭已經熟稔,不日即成夫妻,也並不忌諱這些小節。展昭低頭幫她繫上腰帶,撫平、扣結,頭髮拂到她的臉,她覺得癢,哧哧笑著呵氣去吹。
展昭突然問她:「那姑娘,其實不是失足溺死的吧?」
就知道瞞不過他。
端木翠的笑意漸漸斂去,末了變作倦容,輕輕靠進展昭懷裡。
那些端出來的氣派、聲勢、精神、張揚,乃至中規中矩的禮節,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統統飛灰一樣拂落。上仙又怎麼樣,四大校尉口中那個無所不能的「我們端木姐」又怎麼樣,她也會累、疲乏、想不透、鑽牛角尖。
展昭微笑,低頭親她發頂。
她說:「回來的路上,我其實也猶豫了好久,是說出來好呢,還是不說的好。」
事情已經發生了,過了這麼多年,白玉堂也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衝動意氣不管不顧的少年俠士了,這一筆早年的追悔莫及和無可挽回,因為冥市蜃樓的意外而被再次提起,作為唯一的知情人,她是應該重重抹下,還是淡淡擦除?
她仰頭看展昭:「你說,我做得妥是不妥?」
沒有對與不對,只有妥與不妥。
展昭問她:「那害死藍玉姑娘的兇徒呢,可曾伏法?」
「我偷偷央管簿籍的鬼差幫我查了,幾年前一次官兵清剿,那山裡的匪寇作鳥獸散。害死藍玉姑娘的幾個首惡,一個逃跑時失足墜崖而亡;一個流竄到并州地界,得罪了當地的惡霸,被人算計著關進了死牢;還有一個另立山頭,跟另一幫山匪爭奪地盤,被一刀捅死了。」
雖然都不算是伏法,但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也算是以命抵命了。
那到底妥是不妥呢?
展昭沉吟良久。
「這個也不好說,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依我看,白兄之所以此趟對藍玉姑娘的事如此上心,是因為他早已察覺自己早些年的一些看似俠義之舉,實則莽撞而後患無窮。所以不惜拉下面子,再三求我,想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他已經得了教訓,把真相告訴他,其實也於事無補,只是在他心口又密植一排刺而已。」
端木翠嘆氣:「就是這麼說呢。雖然這白玉堂著實……可恨,平時看他,總是看不順眼,但也不想這事成他鬱郁心結。」
展昭笑了笑:「於藍玉姑娘,事情已經發生,無法彌補。你讓白兄幫她整修墳冢,再行發送,也是功德一件,更何況……」
他欲言又止,那後半截話,到底是沒說出來。
更何況,白玉堂那麼通透的人,真會看不透端木翠的用心嗎?也許他早已知道,只是不想去點透罷了,謝過端木翠的良善用心,也給自己留一絲虛假安慰。
時候不早了,他催端木翠:「走吧,百戲怕是要開場了。」
端木翠眼睛一亮。
「去馬行街嗎?頭天公孫先生還說,曹家婆婆的肉餅,堪稱一絕。還有還有,提籃的小販兒,賣的砂糖冰雪,入口即化,比之天庭的甜品也不遜色……」
展昭微笑:「還不是你說了算,誰還敢攔著你,動不動就去二郎真君廟告狀……」
兩人且說且走,小青花在後頭眼巴巴看著,想跟去,沒有主子應允,終究是不敢。
——主子,不帶我去嗎?
——我好些日子沒出去逛了。
——我今天哭得好賣力,嗓子都啞了呢,你聽,你聽……
回應它的,是砰的一聲,大門關上。
算了,小青花無精打采,回屋枯坐片刻,看到硯里餘墨未乾,於是翻出日記本,唰唰唰唰,又成一篇。
「今天,主子為了我白恩公去了趟冥市,囑咐我們把戲做足。我哭得分外賣力,嗓子都啞了,可是展昭做什麼了?眼淚都沒流一滴!然而最後,我主子只帶展昭去逛夜市,根本就無視我的辛苦。這年頭,老實的碗太受欺負了,我再也不屈服這樣的命運了,我要奮起!我要抗爭!我要反擊!」
第二天巡街,路過綢緞莊,想起徐慶和白玉堂他們就住在這裡,於是請掌柜的通報一聲,說是開封府的展大人過來拜訪。
迎出來的,是笑呵呵的徐慶。
問起白玉堂,他撓撓腦袋。
「你說五弟啊,昨兒連夜走了。問他為什麼,他說趕著去操辦一位朋友的喪事。展大人,你說怪不怪,跟五弟這麼多年兄弟,我還真不知道他有這麼位我不認識的朋友呢……」
是嗎?
風吹過,院子里的綠樹枝葉婆娑,陽光透過葉片,在青磚地上灑下金色的碎影。展昭的目光從那些碎影之上掠過,想著:這樣……也好。
同一時間,小青花斜躺在端木翠小院的花圃里,閑閑翻著自己的日記。
這麼些日子,寫了也有一厚本了,每次展讀,都覺得字字珠璣唇齒留香,真是驚才絕艷的好文章呢。聽說公孫先生跟印書局的人頗有交情,不知道能不能委託公孫先生幫忙付印,做個有生以來,第一個出書的碗,賺它一個青史留名。
翻到最新一篇,咦……
陽光透過頭頂那株「抓破美人臉」的茶花花盤,在日誌的最新篇上投下金色的碎影。
在那句「我要奮起!我要抗爭!我要反擊!」的下頭,赫然硃批了兩個大字。
——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