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茶煙透碧紗(5)
我微詫異,可她卻慢慢放開了我,不再看我。綉著荷花紋樣的絲袖口拂過我的臉龐,杜若的香氣直衝我的鼻間,我微一眩暈,等我醒過來時,錦繡已經登上船。
初喜特地領了恩旨,領著幾個宮人隔岸拜別錦繡,裡面還有一兩個步態輕盈、面容嚴峻的,應是她的舊武士。
初喜淚流滿面,隔江喊道:「主子多保重了。」
初喜他們沿著渭河岸邊一直追了很久,就好像我們小時候離開花家村時,大黃追著我們的牛車,跟了很久很久。
耳邊飄來輕輕的一首古曲,如泣如訴。我回頭,卻見一個面上有疤的昂藏男子正執著一管楠竹長簫吹奏。我聽出來了,是一支《折楊柳》,旁邊還站著一個戴著面具的孩子。
我略有詫異,但仍靜靜地聽著司馬遽悲傷蕭瑟的曲子,一曲終了,我看著錦繡的舟舫,輕聲道:「多謝你來送她一程。」
司馬遽沒有說話,只是雙手抱著那管長簫,無有悲喜地看著立在舟頭如泥塑一般的錦繡。
面具下的小彧忽然發出像小貓在低嗚的聲音。我蹲下來,輕輕揭開他的小面具……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彧的面容……
卻見小彧同司馬遽一樣,自眉際起一道傷疤。即便這樣一道可怕的傷疤,卻仍然掩不住他與非流幾乎一模一樣俊秀的容貌,還有那一雙燦爛的紫瞳。此時此刻,那雙燦爛的紫瞳正不停地流著淚水。
窗陰一箭,夢斷千山,
雙輝樓空,唯余鬟香裊。
我全明白了,一下子緊緊地抱緊小彧。我伏在他的肩頭哽咽道:「小彧不哭,有姨娘陪你,娘親一定會回來的。」
一葉華舫在渭水中越漂越遠,錦繡獨立於舟頭,一頭白髮迎風飄蕩,偶爾遮住她沒有任何生氣的臉。也許隔得太遠,她無法看到小彧的容貌,她的紫瞳只是疲憊地沒有了任何情緒,那樣呆板,沒有生氣地看著我,漸漸地,消失在碧波天際。
我不知道司馬遽作何想法,只知道他無聲無息地雙手抱胸,站在那裡看著錦繡消失,始終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地為哭得涕淚滿面的小彧擦凈了面,為他重又戴上面具,然後一把抱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彷彿一陣風一般,又彷彿他從沒有帶著小彧來送過錦繡,又抑或天地間本無一個叫作司馬遽的人,只是一個飄忽難測的鬼魂。
渭河的那一頭是一大塊剛開墾出來的農田,黑黝黝的土地上綠色盎然,正是新帝大赦天下,特將原本太皇貴妃欲求先帝賜給永定公的一塊莊園收回,改判為公地,賜流民開墾荒野。那些千辛萬苦活下來的流民終於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居所,正匆忙地趕種著今年最後一撥的小麥,其中偶有好奇者,手搭涼棚遠遠地看著我們,然後更多的是撅著屁股,辛勤勞作,皇室的紛爭似乎離他們很遠很遠。
最後,錦繡的追隨者神斷魂傷地追到了另一頭岸邊,一心沉浸在悲傷中的初喜,哭聲卻漸漸大了起來,如同大黃最後停下腳步,仰天悲鳴一般。
冷香縈遍紫棲夢,夢覺城笳。
山川滿目,嘆幾時富貴榮華?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
東貴人去,一縷茶煙透碧紗。②
【注】
①【北宋】歐陽修《阮郎歸·南園春半踏青時》
②改編自納蘭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