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林子里,啥邪乎玩意兒都有!」(1)
三十年後,我在北京前門一家皮貨店做掌柜,再一次想起了這樁三十年前發生過的怪事。這個故事裡的谷爺,就是我姥爺。我母親姐弟三人,她是老大,底下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這個弟弟,就是跟那支神秘勘探隊上山時,失蹤的小嘎子,我小舅。小舅失蹤后,姥爺從此封了槍,不再打獵。後來,更是把兩個女兒遠嫁到外地,和我姥姥兩人守在大山深處。
他的兩個女兒,我小姨先是跟別人去了綏芬河做生意,後來遠嫁到海參崴。我母親本來想守著兩個老人生活。卻在一次打豬草時,救了一個修鐵路的工程師。這個工程師在附近勘探地形時,不慎跌入山下,被我母親帶回家裡養傷。這傷足足養了三個月,傷好后,他帶著老人的大女兒回了成都。是的,這個善於裝病的工程師就是我父親,之後又有了我。六歲時,母親把我送到姥爺家待了半年。姥爺那時候早已不再打獵,他在山上釘了個小木屋,長年累月住在那裡,守著那十幾畝苞米地。小木屋用厚厚的松木板釘成,牆上掛著整張的鹿皮、狼皮、豹皮,甚至還有一張一尺多寬的大蛇皮,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獸皮味,以及淡淡的松香味。
深山老嶺里野物多,特別是狼,漫山遍野的狼,整夜整夜的狼嚎,有時候狼群結隊跑過木屋,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它們腳掌踩落碎石的聲音,山下好多人家的牛羊都遭到了餓狼群的襲擊。不過說起來確實很怪,那麼多狼群經過我們這兒,卻從來沒有一隻狼停下來騷擾過我們。
我記得,當年問過姥爺這個問題,他卻眯著眼,端起一隻牛角做的杯子,抿了口苞米酒,望著外面蒼茫茫的大山,深深嘆息了一聲,卻什麼話也沒說。
老林子里日頭短,黑夜長,在忽明忽暗的油燈下,我光著屁股裹在暖和的被窩中,纏著姥爺給我講打獵的故事。
姥爺盤腿坐在炕上,叼著旱煙袋,瓮聲瓮氣地說,這大山吧,跟人一樣,也都有脾氣,你貼著地面聽聽,那些蟲叫,蛇嘶,狼嚎,風響,就是大山在說話!這大山要是稀罕你,就會送給你松籽、板栗、人蔘、狍子、鹿角,一點兒也不小氣!它要是不稀罕你,就會讓你遇上白毛風、毒蜂子、野豬群、老虎,啥玩意虎,讓你碰上啥!
我聽得渾身冒冷汗,忍不住從熱乎乎的被窩裡坐直身子,叫一聲:「姥爺,大山稀罕你不?」姥爺敲了我一個腦門崩兒,說:「老實聽著!」
他壓低聲音,給我講起他當年在原始、荒蠻的大山深處打獵的故事,那悶熱、潮濕的老林圈子,散落著人骨的野豬嶺,盤踞著無數花花綠綠毒蛇的長蟲窟,美艷鬼魅的毒蘑菇群,小指肚般大小的土蜂子,彷彿永遠也走不到頭的老墳圈子……
他把旱煙袋在炕上「梆梆」敲著,說有一年趕山,他曾親眼見過一條水桶粗的大蛇,懶懶地躺在半山腰上曬鱗,那大蛇頭有水缸那麼大!他還見過一朵人那麼大的白蘑菇!那天剛下過雨,他翻過一條山溝,看到有人蹲在山溝里,打著一把白色的雨傘。走近一看:那不是人,是一株人高的大白蘑菇!我姥爺說得有鼻子有眼,聽得我的眼睛都直了:那水缸般粗的大蛇得有多大?老墳圈子又是啥樣的?我連續幾天做噩夢,夢到一條大蛇將我活吞了下去,漫山遍野都是人形的大蘑菇追著我,狼群在後面嚎叫著,前面攔著一條散落著人骨頭的野豬溝……
一直到現在,我仍記得那些孤獨而溫暖的夜晚,寒風呼嘯,大雪鋪天蓋地落下,月亮明晃晃掛在天上,紅通通的火爐,灶里傳來烤紅薯混著松木和白酒的香氣,姥爺瓮聲瓮氣地講述著大山深處的故事。
夜深了,姥爺眯著眼,用一段意味深長的話結尾:「老林子里,啥邪乎玩意兒都有,吃人的山魈(山魈:熱帶的一種猴子,這裡特指傳說中的山鬼)、墳包里的毒蜂子、追著人咬的野雞脖子、鋪天蓋地的瘴氣、幾天幾夜也散不開的迷霧、能把人活活吸乾的白草耙子,但是最可怕的,還是人。」那時候我還小,還不能理解這句話飽含的深意。很多年以後,我才漸漸明白: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並不是山魈、野豬、土蜂子、毒霧,而是人心。在大山裡無憂無慮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我就因為一場重病,被送出大山,重回到父母身邊,像所有普通人一樣,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上學,逃課,戀愛,最後在北京一所三流大學讀了個三流專業。畢業后,經過一番折騰,經人介紹,去了前門一家皮貨店看鋪子。原本想著,先隨便找個工作過渡一下,沒想到這一過渡就是五年。五年中,我從夥計稀里糊塗做到了掌柜,不僅對皮貨了如指掌,更接觸到了皮貨生意背後那個神秘的地下世界。有時候閑著沒事,我也會琢磨琢磨三十年前那樁怪事。那支神秘勘探隊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何在大山中全軍覆沒后,沒人來調查這件事?姥爺他們又在大山裡經歷了怎樣的詭異事件?他為何回來后要金盆洗手,一個人孤苦伶仃守在山上?那所謂的「三十年後」又是怎麼回事?琢磨歸琢磨,我還是覺得這樁發生在幾十年前的怪事,終究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變成一個茶餘飯後的故事,甚至是一則警世的寓言,最後被遺忘在記憶深處。卻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切,其實才剛剛開始。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斜躺在躺椅上,輕輕搖著一把摺扇,一面悠悠哉哉聽著馬三立的相聲,一面偷偷瞄著鋪子里唯一一個客人。
那人一身白領打扮,不時推一推金絲邊眼鏡,在那兒心不在焉地看著,一會兒摸摸草狐皮帽子,一會兒拽拽花豹皮尾巴,一會兒又看看手錶,明顯是在等人,壓根不想買東西。
我給夥計馬三使了個眼色,馬三這小子馬上湊過去,裝傻充愣,摔皮子,砸板凳,很快把那客人給氣走了。我撇撇嘴,揭開茶碗,抹開花茶末,有滋有味地喝了起來。您吧,不懂。皮貨這行,跟其他行業不大一樣。皮貨這行,每家都有幾個固定的老主顧,好面子,不差錢,不懂裝懂,人傻錢多。每年店裡壓箱底的寶貝,都得提前給他們留著,地道貨色,地道價錢。這些是財神爺,不能騙,他們要紅狐皮,絕不能用染了顏色的草狐皮糊弄;要金錢豹皮,就萬萬不可用花豹皮去對付。
等這幾個財神爺折騰完,一年的生意也就做得七七八八的了。其他的過路客,那是能蒙就蒙,能騙就騙,看著不順眼的就直接往外攆,典型的殺生不殺熟。
沒辦法,皮貨店主要靠那幾筆大買賣賺錢,這些過路客,你就是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也榨不出幾枚大錢來,咳!
這幾個月生意不錯,好皮子不用說,連一些陳年老貨都折騰得差不多了。我正琢磨著,過幾天得讓趙大瞎子從獵場給我倒騰點好皮子,就聽見外面呼啦呼啦走進來一個人。抬頭看看,這是個怪人。九月底的天,秋老虎熱得厲害,一杯熱茶下肚,衣服從里濕到外。這位倒好,外面弄了件軍大衣,嚴嚴實實護在身上,腰上硬邦邦扎著一塊紅布條,直戳戳站在那裡,顯得又愣又犯傻氣。
馬三以為是叫花子討喜錢,趕緊往外趕,還從櫃檯里摸了幾枚鋼鏰塞給他,讓他趕緊出去,別影響了生意。那人卻硬邦邦站在那裡:「攆啥?!俺來賣禳子!」我一愣,仔細看看他。這人上身穿著軍大衣,下身套著一件變了色的皮褲,腳踝到小腿處綁著厚厚的綁腿,腳下蹬的是一雙皮烏拉鞋,皮膚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大山裡打獵的獵人。山裡溫差大,寒氣重,好多人得了老寒腿,一年四季都得護著軍大衣。軍大衣里鼓鼓囊囊的,掖著噴子(短獵槍)。這種人可不能得罪,他們常年在大山裡野慣了,做人做事都按著山裡的規矩來,一語不合,當時就敢給你動刀子。但是他們手裡還真有好東西,也不往死里認錢。你要是跟他處好了,他也真是掏心掏肺地幫你。
我趕緊起身,親自把他給請進來,也有點不放心,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人穿著那麼原始的裝備來京城?我多了個心眼,拱了拱手,用獵人的黑話問他:「這位師傅在哪兒跑山?」他回應:「北邊,俺們是做炮手的。」我說:「好,師傅是啞山還是響山?」他說「:響山,俺們打前站的。五山老爺保佑,得了點禳子。掌柜的收不收?」我忙說:「收,收,快請!裡屋請!」回頭招呼著馬三,「馬三,快泡茶,拿我那屋的西湖龍井!」馬三在旁邊聽我們說話,一句也不懂,眼睛都直了,這時候訕訕地去泡茶。我想了想,又叫住他「別他娘泡茶了,去把我柜子里那瓶茅台拿來!」馬三答應一聲,也看出了點門道,屁顛屁顛去拿酒了。
我們剛才說的是獵人行當里的黑話,第一是套近乎,第二也是在確認對方身份,看對方是不是青頭、騙子,甚至是便衣。皮貨這行,好皮子多來路不正,明面上惦念的人多,暗地裡想黑你的人也多,搞不好就翻船了,不得不謹慎。
我開始問他在哪跑山,這是問他在哪打獵。他回答是在北邊,就是北方的獵人。這個不用問,看他那副行頭,不是大興安嶺,就是長白山那邊。大興安嶺的面更大。這幾年長白山開發旅遊資源,野獸少了,也就大興安嶺好東西多。「炮手」、「打前站」說的是狩獵時的分工,大山深處,往往是一群人合作圍獵,有人負責吆喝,有人負責斷尾,有人負責探路。沖在最前面對著野獸開槍的,叫做「打前站」。「響山」和「啞山」說的是打獵的流派。狩獵圈,簡單分為文狩獵、武狩獵。「啞山」一派靠下套子、陷阱、毒藥、弓弩,謂之「文」。「響山」是傳統的狩獵,一群獵人,帶著槍和狗,由「掌山師」帶領,在老林子里進行大規模圍獵。「啞山」和「響山」敬奉的都是「五山老爺」,這是專門掌管狩獵的神,打到獵物,就是「五山老爺」保佑。
這人最後說「五山老爺保佑,得了點禳子」,這「禳子」就是皮子,意思是山神爺爺保佑,這次從山裡打了不少皮子,問我要不要?這白白送上門的好生意,當然要!
馬三拿來酒,我熱情招呼他:「師傅,外面人多眼雜,咱們去裡面,哈了氣兒[黑話,意思是喝酒]!」
那人把蛇皮袋扛在肩上,跟著我往裡走,卻搖搖頭說:「天矮,踩呀[黑話,意思是天黑了,要急著趕路,不喝了]!」
這有些奇怪了,老獵人沒有不愛酒的。深山野嶺,荒無人煙,整天和野獸打交道,成年累月都見不到幾個活人,那份孤獨和寂寞,只有靠喝酒排遣。按說這賣皮子得了錢,也是喜事,肯定要多喝幾杯再走。他這樣急著走,讓人有些奇怪。
我想,壞了,這人該不會是傻子吧,也許打獵時被黑瞎子打壞了腦瓜子,於是試探著問他:「師傅,袋子里都有些啥禳子?」
他把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放下,邊解開邊說:「白腚溝、長脖子、踮腳子,啥都有!」
白腚溝是狍子,長脖子是鹿,在大興安嶺深處的原始森林,這兩個倒還常見。踮腳子就很稀罕了,這是黑瞎子,也就是狗熊。
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狗熊這玩意兒,不僅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而且力大無窮,非常彪悍。狗熊要是肚子上中了一槍,腸子流出來,它自己會用爪把腸子給塞回去,然後一隻手掌捂著傷口,一隻手去拍獵人,一下子就能把人的腦袋瓜子給拍個稀巴爛!這人吹得太大了吧,這年頭別說熊皮,就連動物園買只活熊都費勁,他還能弄到?
他也不反駁,直接把蛇皮袋子倒空了,一堆熟好的皮子掉了出來,他一張張擺好,鋪在地上。
我的嘴張大了,這人還真不是吹,整張的鹿皮、黃羊皮、猞猁皮、狼皮,不僅乾乾淨淨,甚至還進行了初步的鞣製。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仔細看看,這些皮子足足有十幾張,最底下果然有一張斬去了頭腳的半大熊皮。除了這些皮子,還有一整張連著四蹄和腦袋的獸皮,毛色是純白色的,一時間看不出是什麼皮子。這張皮子有些奇怪。一般來說,獵人賣皮子,都會斬去頭腳,只留下一張皮子,把皮子一卷,隨便塞進一個大蛇皮袋裡,外面塞一床破被子,往座位底下一塞,絕對不會有人注意。
像這張皮子,把四個蹄子和腦袋都保存得完好無缺,需要很複雜的鞣製工藝,除非買主指定要這樣的皮子做標本用,否則獵人才不會犯這種傻勁,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這獵人,估計是和以前的主顧鬧翻了,這才溜街找賣主,不想被我給撞上了。這些皮子,我當然收。但是這張全副頭腳的皮子,我也只給一般的皮子價錢。老子是賣皮子的,又不是賣標本的,就這個價,他要是不樂意,就讓他自己帶回家唬孩子玩去吧!
這樣想著,我手底下也沒閑著,先把皮子細細摸了一遍,又聞了聞,心裡就有數了,全是一等一的好貨色。皮草這東西,造假很難,假貨總有一股難以掩蓋的化學味道。行家用手摸一摸,再聞一聞,就知道真假了。這些皮子不用看,我一經手就知道,新皮子,地道貨色,一轉手價錢就能翻幾倍,賣出去簡直像吐口痰那麼容易。
我咳嗽了一下,先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話鋒一轉,想跟他談價錢,沒想到他卻擺擺手,說先不談錢,反而問我能不能搞到噴子。我一愣:「噴子?」他急切地問:「不光噴子,洋炮,燒火棍,都行!只要能弄到炒麵!俺給現錢,用禳子頂也成!」我抬起頭,沒有說話,直勾勾看著他。
馬三一直在旁邊站著,眼睛火辣辣盯著這些皮子。鋪子里,像這樣的皮子一件也沒有了,急需補充貨源。這些東西,在他眼裡根本不是皮子,都是一捆捆結結實實的大票子。他見我突然冷下臉,搞不懂怎麼回事,在那兒不停跟我使眼色。
別說使眼色,他就是把眼珠子擠下來,我也不能答應。這人有問題,他的皮子不賣錢,想換槍。這噴子是短槍,燒火棍是獵槍,洋炮是自製的土槍,炒麵是子彈。他的意思很明確,這批皮貨想換成槍,槍支型號都不限,只要有子彈(炒麵)就行!他這句話犯了規矩,於道上也不通。我是做皮貨生意的,收皮子,也賣皮子。至於你皮子的來路是什麼,偷來的,搶來的,犯不犯法,我一概不管。這是皮貨行的規矩,沒問題。但是你要用皮子換槍,這不行。且不說販賣槍支是大罪,這也不合皮貨行的規矩。別說我沒有,我就是有,也不敢賣給他呀!這種事情,他不可能不懂。我心裡頓時咯噔一下,這人會不會是便衣,故意裝成老獵人想詐我?我腦筋迅速轉著,收購違禁皮子還能裝傻充愣混過去,頂多就是罰錢,倒賣槍支可是大罪,要吃牢飯的!
那人也不傻,他明白我的擔心,直截了當地說:「掌柜的,你莫慌。有人介紹我來,說你有路子,能搞到槍。」我警惕地問:「我一個做買賣的,有什麼路子……誰介紹你來的?」
他說:「老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