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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明眸蒼涼

  我知道,千夙不會騙我。


  只是,為什麼她要告訴我真相?為什麼要我為無情復仇?二哥明明不讓她說,她忍不住告訴我,不要我回到趙慕身邊,要我為無情復仇,又是為什麼?

  難道她喜歡無情?

  我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然而,沒有猜錯。


  我叫來千夙,還未開口,她便說,她喜歡無情。她從未喜歡過一個男子,只因無情幫過她一兩次,她便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男子,從而欣賞他的武藝與緘默,繼而喜歡上了他。


  對一個人動心動情,很容易,往往是一瞬間的事,說不清道不明,沒有道理可講。


  千夙潛伏在趙慕身邊多年,滅情絕愛,在秦王宮遇上無情,是偶然,也是她的劫數。因為,她早已知道,無情鍾情於我。


  她跪在我面前,哭道:「夫人,千夙喜歡無情,從未想過和他會有什麼結果,只希望他好好的,可是他死了,千夙很難過,不希望他死得不明不白。夫人,是趙慕害死無情的,若你回到趙慕身邊,你對得起無情嗎?」


  額角劇痛,彷彿有數枚銀針刺入,我的心很亂,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表明自己的心跡,要我為無情復仇,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想靜一靜,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千夙何時走的,我不知道,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又是一日過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慢,又似乎過得很快。我渾渾噩噩,失了心魂一般,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吃過什麼,也不記得有沒有就寢過,腦中一片空白,只有兩張臉,無情的臉,趙慕的臉,只有兩雙眼睛,無情的眼睛,趙慕的眼睛。


  他們看著我,一樣的深情,一樣的愛戀。


  他們對我說話,曾經說過的話,重複千萬次,永不停歇地說著。


  無情說:「無論你在哪裡,無論你身陷什麼險境,我都會義無反顧地救你。從趙國到秦國,我每走一步,都是為了更接近你。我再也不是劍客無情,因為我已心中有情。」


  趙慕說:「從今往後,你便是我趙慕的女人,總有一日,我會讓你成為我的妻,無須背負別的身份,更無須背負天下人的流言飛語與恥笑鄙夷。」


  他們在我耳畔不停地說著,直至我疲倦地閉上眼睛,沉沉睡去,他們才停下來。


  睡了一個長長的、安靜的、舒適的覺,我覺得神清氣爽。醒來的時候,秦王和皓兒在我面前,擔憂地看著我。


  皓兒驚喜道:「母親,你醒來就好了,母親,你睡了三日三夜,我擔心死了。」


  秦王笑問:「想吃什麼?寡人傳令下去。」


  他們很關心我,陪我用膳,陪我說話解悶,陪我逛花苑,就是不讓我一個人獨處。過了三日,我煩了,聲稱自己好了,無須再陪著我。


  千夙陪著我,不發一言,偶爾自責內疚地看我一眼。


  「千夙,期限到了嗎?」我緩緩問道。


  「稟夫人,期限將至。」她在我身側低聲道。


  我不會再回邯鄲,因為我不知如何面對趙慕,心中有恨,也有愛,愛恨交織之中,更有失望。他做出這樣的事,我失望透頂,恨不得殺了他為無情和孩兒報仇,可是,我下得了手嗎?

  該來的終究要來。


  過了三日,千夙說趙慕已至咸陽,我必須出宮見他一面,否則,他便進宮見我。


  在千夙的安排之下,我從王宮側門出宮,來到趙慕的落腳處。


  我站在門扉處,他轉過身來,隨即箭步上前,將我拉進屋內,踢上門,抱住我,熱切之情令人無法抵擋。


  趙慕抱緊我,大掌在我的後背摩挲著,「寐兮,我好想你。」


  他鬆開我,微抬我的下巴,沒有注意到我冰冷的神色,低頭吻下來。我別開頭,推開他,他重重一怔,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忽而笑起來,「怎麼了?是不是怪我這麼久才來接你?」


  我盯著他,死死地瞪著他,想從這張俊美的臉上看出他的心到底是什麼樣的,看出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所欣賞、心儀的那個公子慕、睿侯,不是眼前這個心思歹毒、手段卑鄙的男子,不是,絕對不是!


  他仍然美如玉鑄,眼眸如星,眉宇軒昂,雖然略有疲乏,與我相見,卻是發自內心的喜悅,興緻高昂。


  「寐兮,發生了什麼事?」趙慕被我瞪得尷尬,發現我神色有異,關切地問,「你清減了,是不是秦王……」


  「趙慕。」我啞聲低喚道,完全想不到自己的聲音可以這麼冰冷,「有一些事,你隱瞞著我,我希望你坦誠告訴我。」


  我想給他一個機會,讓他主動告訴我。


  他的面色微微一變,神采飛揚的俊臉露出不自在的笑,「我對你沒有隱瞞。」


  原來,他真的打算瞞我一世。僅有的溫情與心軟,被他的話冰凍,我寒聲道:「既然沒有事情瞞著我,那請王上回邯鄲,此生永不再見。」


  趙慕大驚,焦急地扣住我的手臂,「寐兮,你說什麼?什麼永不再見?」


  我啟唇,一字一字生硬地吐出,「趙慕,我不會隨你回邯鄲,你我之情,到此為止!」


  眉峰緊擰,眉心一道深痕如刀刻,他的手勁不自覺地加大,可是,我感覺不到疼了。他氣急敗壞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寐兮,你答應過我不會再離開我的……」


  「是!我是答應過你,我瞎了眼才會答應你!」怒火中燒,熱血衝上腦門,我吼道,「如果我知道你所做的事,我一定不會答應你!」


  「你究竟在說什麼?」趙慕驟然提高聲音,眼眸怒睜。


  「你與嬴蛟合謀,是不是?嬴蛟發動宮變,奪得王位,而你得到我,是不是?」怒氣高漲,我高聲質問。


  聞言,他震驚了。也許,他沒想到我已經知道真相、知道他的醜陋,沒想到我這麼生氣,因此,他震驚得無以復加。本以為這個秘密會隨著嬴蛟、蒙王后的死而煙消雲散,本以為我會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邊,本以為無情死了再不會有人跟他搶,可是他料不到世上還有一個公子淵。


  我等待著他的回答,等待著他如何自我辯解。


  四目相對,眸光絕烈。光陰靜止,物是人非。


  他略略垂眸,自嘲地笑了一聲,然後,看著我,面如冷玉,「寐兮,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再瞞你,是,我教嬴蛟如何宮變,教他如何奪得王位。如此一來,你便可以在宮變中死去,在邯鄲復活,從此留在我身邊,而無情,如果他幸運,便不會死,可惜的是,他沒你那麼幸運。」


  趙慕瘋了!一定瘋了!

  他目光如箭,射入我的眼睛,令我疼痛難忍。他用力地握著我的雙臂,道:「寐兮,你明明喜歡我,為什麼離開我?為什麼回秦?為什麼和無情在一起?你告訴我,為什麼?」


  為什麼?

  是啊,如果我沒有離開他,無情也就不會死了吧,後來發生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吧。


  我頓悟,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弄糟了所有,是我害死了無情和孩兒。


  一連串的質問之後,他緩了臉色,眸光深沉,「那一晚,你把自己交予我,你我之間,只需時日,只需一個大婚之禮。我真的沒想到,我即位那日,你和皓兒悄悄地離開我、離開邯鄲。寐兮,這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離開他,他沒有必要知道了,我也不想再與他浪費唇舌。


  愛與恨,如同雙生兒,糾纏得越緊,心中越痛。究竟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無須再去分辨,我只願,再也不要見到他,從此成為陌路。


  我淡然道:「以往的事,我不想再提,趙慕,無情已死,我的心跟著他去了,從今往後,你我永不相見。」


  「寐兮!」趙慕低吼一聲,滿目驚駭,「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無情的死,是我和你造成的,你以為我可以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嗎?你以為我還能若無其事地與你在一起嗎?」我憤然道,悲痛得心力交瘁。


  「你喜歡無情?」他啞聲道,艱難地問出聲。


  「是!」我乾脆道。


  趙慕放開我,連聲低笑,冷嘲、熱諷、失望、悲憤乃至絕望。


  我靜靜地看著他,那張熟悉的俊臉變得很陌生,痛苦分明,撕裂若狂。


  我知道,這些決絕的話,會令他難以承受,會令他痛苦絕望,可是,當初他決定和嬴蛟合謀,就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知道嗎?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放手。


  他轉眸望著我,目光突然變得凌厲,「寐兮,無情已經死了,你還喜歡我,是不是?」


  我冷冷道:「是又如何?」


  他扣住我的肩,「那麼,便隨我回邯鄲。」


  「妄想!」我冷笑。


  「除非你不再喜歡我。」趙慕的俊眸迸出絕烈的寒光,「是我害死無情的,如果你恨我,就殺了我,為無情復仇,否則,我一定會帶你走!」


  我大駭,不知如何應對。


  趙慕從我頭上取下一支木簪,放在我的掌心,然後對著他的心口,「如果你恨我,如果你不想跟我走,就殺了我!」


  我看著他殺氣涌動的眼眸,看著木簪頂著他的心口,看著自己的手臂隱隱發顫,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我恨他,但是還不至於為了無情而要他的命,因為,情意還在,我下不了手。


  「為什麼不刺下去?你不是喜歡無情嗎?為什麼不殺我?」他大聲吼著,目眥欲裂,面龐漲紅。


  他為什麼要逼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心,很亂。


  僵持半晌,趙慕的左掌撫著我的臉頰,凌厲從臉上消逝,「寐兮,你捨不得殺我,你喜歡無情,但是你更喜歡我。」


  原來,他是要試探我對他的情,卑鄙如他,我卻下不了手。


  淚水潸然落下,我沒用,無情,對不起。


  「只要你我有情,就沒有什麼可以阻礙我們。無情已經死了,過陣子你就不會這麼傷心痛苦了,我們會很開心,就像以前一樣,嗯?」趙慕柔聲蠱惑著我。


  「別說了……」我不想再聽這樣的話。


  「寐兮,你哭,是因為放不下我。只要你還喜歡我,就應該與我在一起……」


  「別再說了……我不想聽……」我搖頭,淚水紛飛。


  他溫柔地擦拭著我臉上的淚水,沉聲絮絮叨叨地勸我跟他走,「我已經安排好了,明日跟我回邯鄲,至於皓兒,他長大了,有秦王照顧他,你無須擔心。」


  他喋喋不休的聲音,就像蒼蠅嗡嗡嗡地叫一樣,我尖聲叫道:「別再說了!」


  聲音戛然而止。


  片刻,趙慕目光沉沉,以篤定的口吻,一字字地敲入我的耳鼓,「寐兮,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你離去!」


  為什麼要逼我?


  淚水模糊了雙眼,他的俊臉變得森然可怖,他的眼睛好像兩個黑洞,深不見底,要將我吸進去,不再放我出來。他的鐵臂漸漸收緊,死死地抱著我,即便我死了,他也不會鬆開。


  為什麼這麼執著?


  即使他待我情深似海,我卻只想逃離,不想再和一個手段卑劣、心思殘忍的人在一起。


  我想掙開,卻掙不脫,木簪握在手中,心腸冷硬起來,我揚手,狠狠地刺在他的肩膀上。


  他悶哼一聲,身子僵住,慢慢地鬆開我,不敢置信地盯著我。那雙俊眸,隱隱顫抖,刺傷之痛,令他說不出話,心痛,更令他崩潰。


  手上沾了他的血,我猛然回神,我真的刺傷了他!我傷了他!

  「寐兮……」他步步前進,我步步後退。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沒想過要傷他殺他,只是不想再聽他的蠱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要走……不要走……」趙慕忍痛上前,想抓住我。


  「趙慕,我不會跟你回去!我不會再見你!」我扔下一句重話,倉皇地跑出去。


  他沒有追來,他的下屬也沒有追來,我很亂,一路狂奔,一切都亂了……


  一直奔跑,不讓自己停下來,直到手足乏力,直到頭暈目眩。


  醒來的時候,公孫玄坐在床榻前,溫和地看著我。


  原來,我在公孫府前暈倒,正巧他回府,這才將我抱到府中歇息。


  我為什麼暈倒,發生了什麼事,他不過問,只讓我好好歇著,入夜後送我回宮。


  所幸,秦王不知道我出宮,也沒有懷疑什麼。


  翌日,千夙說,趙慕受傷,吐血昏迷,被下屬帶回邯鄲。


  我冷笑,趙慕縱橫沙場十餘年,被一支木簪刺傷,小傷罷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最嚴重的傷,在心裡,以致於吐血昏迷吧。


  雖然如此,我心如止水,再也不會心軟,再也不想關心他。


  日子緩緩流過,千夙偶爾提起趙慕,說他一個月後傷勢已經痊癒,只是鬱鬱寡歡,神色萎靡。


  既然如此,那便好了,只希望他可以忘記我。我對千夙說,往後不要再提到與趙慕有關的任何事,我不想聽,也不想知道。


  這個秦王宮,仍舊巍峨高聳,沒有人知道,在我眼中,這座王宮,因為無情的離去,空曠、荒涼、沉寂,就像墳墓,埋葬了無情,也埋葬了我和無情的愛戀。我如常活著,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死了。


  我很厭惡,厭惡秦王宮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厭惡每一座宮殿,厭惡每一個人,更厭惡秦王。每當看到秦王,我就想起無情以手代步地爬向我的情景,想起無情傷痕纍纍、浴血而立的身影,想起無情死得那麼慘……


  恨意,再次攫住我的心。


  只有秦王死了,皓兒才能即位為王,我才能安心離開這座充滿血腥氣的王宮。


  秋風乍起,落葉飄零,枝頭的果實水靈欲滴,濃郁的果香沁人心脾。


  秦王封我為王后,那日冊封大典,我任人擺布,坐在秦王身側,聽著諸臣恭賀的聲音,緩緩微笑,笑意冰涼。


  今冬第一場雪終於落下,白雪握在掌心,我感覺不到寒意,只覺得有一股氣流鑽入肌膚,鑽入心底,心中的恨意,因為這股氣流而燃燒起來。


  一日午後,千夙來稟,公孫玄候在殿外。


  我備好酒菜,請他過來一敘,權當感謝他昔日多次相助。


  公孫玄,仍舊是以往的樣子,神采奕奕,待人和善。在我面前,他持著禮數,恭敬有加,不敢有絲毫逾越。


  「大人,承蒙多次相助,我銘記在心。」我輕輕一笑。


  「王后無須介懷。」對於我邀他來此的目的,他應該猜不到。


  「日後太子即位,還須大人輔政提點,即使我不在,大人也會盡心儘力,是不是?」


  「玄自當竭盡全力。」公孫玄忽然察覺到我話中有話,疑惑地問,「王后何出此言?」


  我再問:「大人身居高位,倘若日後有人對皓兒不利,大人是否能夠挺身而出?」


  他越發驚疑,「王后,發生了什麼事?」


  我莞爾一笑,「現下沒什麼事,以後就難說了。」


  之後,我與他談笑如常,飲了數杯。忽而,我故意捂著額角,盈盈起身,「方才貪杯,有些頭暈,我先去內殿歇息一下。」


  公孫玄立即起身,擔憂道:「玄傳令宮人扶王后歇著……」


  「不必了。」我斜眸看著他,懶懶道,卻裝作不勝酒力似的,雙腿一軟,往地上跌去。


  「王后……」他快步趕上來,伸臂扶著我,「王后當心摔著了。」


  我軟軟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扶著我往內殿走去。


  剛行數步,身後便傳來一聲厲喝:「公孫玄,王后,你們——」


  是秦王的聲音,滿含怒氣,不敢置信。


  公孫玄立即鬆開我,轉身行禮,不驚不慌,「下臣參見王上,王上莫誤會,王后飲酒,有些頭暈,下臣扶王後進內殿歇息片刻……」


  我不由得佩服他的鎮定,在氣勢洶洶的秦王面前,他仍然可以保持冷靜,不見絲毫慌亂。


  秦王氣得鬍鬚掀動,眉毛倒豎,「公孫玄,寡人那麼信任你,你竟然……竟然……」


  「王上誤會了,下臣與王后並無其他,只是……」公孫玄淡定地解釋。


  「你無須狡辯!你以為寡人不知嗎?王后十二歲,你拒婚,後來王后成為寡人的寐姬,你對王后動心,後悔當年拒婚,畫了王后的畫像貼身珍藏,你多年未曾娶妻,都是因為心懷王后。」秦王憤怒地道。


  公孫玄震驚,想不到秦王已經知道了這些事,愣愣地看了我一眼。


  我無辜地眨眼,保持沉默。這些陳年往事,自然是我多日前不經意地向秦王提起的。


  他啞口無言,低垂著頭。


  秦王的怒火更熾,「公孫玄,君臣有別,你竟然與王后在此飲酒作樂,你心中還有沒有寡人?」


  公孫玄抱拳,依舊不慌不忙地道:「王上息怒,下臣與王后真的沒有私情,請王上明鑒。」


  秦王見此,更加氣不打一處來,「好!好你個公孫玄!」


  話音方落,他就咳起來,咳得滿面通紅。


  我扶住他,撫著他的背,柔聲道:「王上無須動怒,公孫大人只是陪寐兮飲兩杯酒,並無其他。」


  手指扣著一枚銀針,我悄然揚手,刺入他的致命要穴。頓時,他不再咳嗽,眼睛一閉,軟軟地倒地。


  公孫玄震駭地蹲在地上,扶著秦王,擔憂地喊著,「王上,王上……」他瞪向我,焦急地喊,「王后,你對王上做了什麼?快點兒把王上弄醒。」


  秦王不想把公孫玄與我的私情宣揚出去,屏退了所有的侍衛宮人,日照殿只有我們三人,殿中發生了什麼事,無人知曉。


  「大人,這一針,讓王上昏睡一個時辰,然後,在睡夢中死去。」我緩緩道,毫無溫情。


  「你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他吼道,神色大變。


  「我讓你下毒,你不答應,我只有自己下手咯。」我笑盈盈道。


  「王上駕崩,對你有什麼好處?」公孫玄難掩悲傷與憤怒。


  「因為,我要復仇!」我森寒道。


  他又喊了幾聲「王上」,接著放下秦王,開始擔憂我的安危,「你如何向諸臣交代?如何向秦國萬民交代?大夫會查出來的,你脫不了干係。」


  秦王終於要死了,我覺得無比的快活,「試問,宮中大夫的醫術比我高明嗎?這一針,只會讓那些庸醫查出,王上乃暴斃身亡,而不會懷疑到你我,莫非大人想供出我?」


  公孫玄盯著我,面孔緊繃。


  自我與他相識,這是他第一次失控,胸口劇烈地起伏,眼神冰冷。


  我深深一笑,徐徐道:「我會對諸臣說,今日,我們三人在此飲酒言談,王上突然昏厥,我們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即使丞相和其他大臣有所懷疑,也不會查到什麼,因為知道你我二人在此飲酒的宮人、王上的隨從,已經被秘密處死。王上只是來晚了一步,在日月殿侍衛宮人眼裡,王上確實來日照殿與我飲酒,大人大可放心。」


  是的,千夙會善後,處死所有與此事相關的宮人。


  「好手段!」公孫玄切齒道,「你為什麼拉玄下水?」


  「大人忠心耿直,所說的話,諸臣皆信,自然就不會懷疑到我。」數月來,我第一次笑得開懷。


  公孫玄瞪著我,憤怒於我的行徑,卻對我無可奈何,因為,他喜歡我,必定不會供出我。


  我能利用的,只有這一點。


  如果沒有計劃周詳、安排妥當,我不會貿然下手。


  秦王暴斃身亡,丞相有點兒懷疑,卻無法查知真相,只得作罷。


  秦王駕崩,太子即位,嬴皓為王。


  該報的仇,都報了,該恨的人,都恨過了,心愿已了,我了無牽挂,遷往雍城上善宮,避開那些熟悉的場景,避開我所厭惡的王宮,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先前住在此處的雲伊夫人,早在王子戰前往封地的時候,搬去同住了。


  一日復一日,我過著最簡單、最無聊的日子,懷著對無情的念想,了此殘生。


  皓兒時常來雍城看望我,公孫玄也來過數次,向我稟報皓兒執掌國政后的情況。


  皓兒穿著黯黑鑲金王袍,孩童稚氣盡去,日益俊朗,頗有王者威儀。


  有一次,皓兒問我:「母后,為什麼兒臣覺得你不一樣了?」


  我輕輕地問:「有何不一樣?」


  「母后的眼睛很美,卻沒有光澤,冷寂孤獨。」皓兒又長高了,因為勤於練劍,身板結實,無病無痛,也出落得愈發俊美。


  「是嗎?」我不在意道。


  「母親的明眸,有一種蒼涼的況味,兒臣不懂,母後為什麼不開心?是不是因為師父沒有回來?」皓兒托腮,嘆了一聲,「兒臣也很想念師父,師父究竟去了哪裡呢?」


  我轉眸,好久沒有聽到別人提起無情,一旦提起,心中仍然是痛,悶悶的鈍痛,慢慢地攪動,痛得抽氣。


  皓兒感覺到我神色的變化,轉開話頭,「母后一人住在這裡,兒臣不放心,母后,回去吧,好歹兒臣可以陪著你呀。」


  我搖搖頭,「不了,這兒清靜,我不喜歡有太多的人打擾。」


  皓兒每次來,都會勸我回去,可是,他勸不動我,千夙也勸不動我。


  千夙總是勸我放開心懷,無情已死,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不該沉湎於苦痛之中,不然,死去的人也不會安樂。


  如果我可以釋懷、可以放得下,就無須躲到雍城了。


  公孫玄再次來到雍城看望我,他說今日是先王駕崩的日子,想起當日的情形,他心裡不好受,仍然覺得愧對先王。


  不知不覺間,已經一年了,又到落雪時節,怪不得寒氣逼人。


  我冷寂道:「先王已死,大人何必掛懷?大人只須記住,竭力輔佐王上。」


  公孫玄靜靜地陪著我,半晌后又問:「玄不明白,太后所說的殺先王是為了『復仇』,究竟是為誰復仇?」


  「往事無須再提,大人還是早些回去吧。」我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太后不說,玄亦猜得到,或許是太后心中所愛吧。」他淡淡一笑,「太后保重。」


  公孫玄緩緩離去,清瘦的身影漸漸遠離我的視線。


  沒想到,皓兒站在殿外聽了去,公孫玄剛走不久,他就質問我先王駕崩之事。


  皓兒不再是懵懂孩童,而是諳熟國政、聰慧睿智的少年秦王,有些往事,他理應知道。於是,我擇要說了一些,從入趙成侯侯府成為舞伎開始,到成為秦王寐姬,接著去吳為質。他在吳宮長大,所經歷的屈辱與折磨,無須我贅言,十二年後,吳國被三國聯軍所滅……


  我並沒有說自己真正的身份,更沒有說我與無情之間的事,可是,皓兒如此聰慧,早就瞧出來了。他聽完我的講述,悲痛、氣憤有所緩解,也許,他懂了我的愛與恨,懂了我的艱辛與坎坷,懂了秦王與我貌似恩寵實則疏離的關係。


  皓兒道:「母后,先前你喜歡趙叔叔,後來喜歡師父,是不是?」


  我不語,望著被落雪瀰漫的天地,蒼茫,雪白,乾淨。


  皓兒握著我的手,「母后,兒臣派人尋找師父的下落,但是毫無消息,師父真的死了。」


  我仍然不發一言,眼眸不眨一下。


  皓兒的臉在我眼前放大,急切地問:「母后,是不是父王害死了師父,你才要為師父復仇,害死父王?」


  我頷首,聲音輕緩,「我從未喜歡過你父王,皓兒,你要恨我,就恨吧。」


  「兒臣不想恨母后,母后,忘了以往的事,忘了師父和趙叔叔,忘了那些不開心的事,以後,兒臣會永遠陪著母后。」他攬著我的腰,憐惜地摸著我的臉。


  「我累了,你回去吧。」我站起身,行往內殿。


  「母后,兒臣在這裡陪你。」


  「回去吧,你是秦王,不能離開王宮太久。」


  皓兒無奈地回去,我躺在厚厚的棉被中,遍體冰涼,淚水從眼角滑落。


  過了幾日,上善宮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許久未見的無淚,我問他,無情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深深地看著我,點頭。


  僅有的一絲希望,隨之破滅。


  幻滅的剎那,整個天地變成一個巨大的空洞,不再明亮,灰濛濛的一片。


  無淚沒有什麼變化,一襲劍客黑衣,風塵滿面,眉宇間透出疲倦。


  他看著我良久,眼中似有憐惜,「為什麼折磨自己?無情死了,再也回不來了,你想活著,就應該好好地活著,而不是折磨自己。」


  他恨鐵不成鋼地訓斥我,我付之一笑,轉開眸子。


  「你看你,變成什麼樣了?」無淚毫不客氣地罵道,「要死不死,要活不活,面色蒼白,身子單薄,一陣強風就能把你吹跑,無情見你這樣,會開心嗎?」


  「我變成怎樣,他永遠也看不到了。」我雙眸濕潤。


  「無可救藥,你要死,就早點兒死。」無淚氣急。


  我知道,他說這些重話,無非是激我,要我好好活下去。


  我沒有再開口,臨走前,他撂下一句話,「無情是生是死,都不願看見你這樣,若你想讓無情安心一點兒,就振作一點兒。」


  我很累,心死了,活在世上只是一具行屍走肉,如果我能追隨無情而去,我一定會,可是,無情一定不想讓我就此離開人世,而是希望我好好地活著。只是,我可以嗎?


  我不知道行不行,但是我實在不願再留在此處。


  數日後,我命人傳話給皓兒,讓他來一趟。


  皓兒以為我改變了主意,興高采烈,沒想到我只是要和他共進一餐。


  「皓兒,公孫大人會輔佐你,你可以信任他,國政大事都可以和他商量。」我囑咐道。


  「兒臣曉得。」我難得召他來此,他自然歡喜。


  「如今還沒有人識破你是女兒身,但你還須小心,一旦被人發現,便有殺身之禍。」


  「兒臣明白,母后,兒臣……覺得女兒身,也挺好的。」皓兒心虛地看了我一眼,立即垂眸,眉目間似有羞澀。


  到了一定的年紀,女兒家終究會有女兒之態。當初在吳宮誕下麟兒,我擔心吳王見質子是女孩而起殺心,便謊稱是男孩,之後一直親自照顧孩兒。慶幸的是,質子府的侍人無法接觸孩兒,始終沒有發現皓兒的性別,待皓兒長到三四歲,更容易隱瞞。我告誡皓兒,一定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身子,尤其是洗浴的時候,不要讓侍人在側。


  懂事後,皓兒也知道自己女扮男裝的事不能外泄,一直都很小心謹慎。


  女扮男裝,以男兒養大,皓兒的性子脾氣與男孩無異,沒有人懷疑過。


  回到秦王宮,能近身服侍的,都是忠心可靠之人,還有千夙打點一切,總算無驚無險。宮中人多眼雜,皓兒沐浴,絕不會有人在一旁侍候。起初是我為她沐浴,後來是千夙在一旁伺候。


  發生了這麼多事,皓兒的女兒身,竟然沒有被人識破,慶幸之餘,我亦覺得不可思議。


  今日,皓兒此等神色,我明白,或許是春心初動,有了意中人。


  我緩緩一笑,「皓兒,我為你取了一個女孩的名字,雪兮。」


  「雪兮?」皓兒連聲念著這個名字,眼睛清亮,「皓,雪兮,很映襯,很好聽呢。」


  「你喜歡便好。」這個女孩的名字,早在出生之時,我便取好。


  看著皓兒女兒家的神態,我道:「皓兒,你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做,不必強求自己。如果你在這裡覺得不開心,可以去一個讓你開心的地方。」


  皓兒奇怪地看著我,臉上滿是疑惑,「母後為什麼這麼說?」


  我拍拍她的手,「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一些,記住我的話,皓兒。」


  皓兒點頭,仍然不明白我為什麼說出這番話。


  我再次叮囑,「皓兒,你大了,凡事要三思而後行,假如我不在你身邊,你要一個人去面對所有的事,喜,怒,哀,樂,悲傷時不要太過悲傷,喜悅時不要太過喜悅,以平常心對待一切,記住了嗎?」


  聞言,皓兒更是驚疑,皺起眉頭,「兒臣記住了,母后怎麼了?為什麼對兒臣說這樣的話?」她緊張地抓住我的手,「母后,你要離開兒臣嗎?」


  我淡笑,「母后在這裡呢,怎麼會離開你?」


  皓兒將信將疑,然後低首用餐。


  之後,我與皓兒告別,緊緊地抱著她,最後一次抱她。


  對不起,皓兒,母后終究要離開你了,你不會怪母后的,是不是?


  皓兒踏雪離去,騎上白馬,那飛馳的身影輕盈而生動,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及至再不復見。


  我釋懷地一笑。


  翌日午後,我站在殿門處,默默地望著漫天飛雪。千夙端來一碗烏黑的湯汁,我端過來,再望一眼這片寒冷的天地,仰脖飲盡。


  千夙接過青銅湯碗,「太後放心,千夙已安排好一切。」


  我輕輕頷首,倚在門上,唇角緩緩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白雪皚皚,天地同色。


  飛雪迷戀人間,誰用一瞬換取千年?

  寒雪落盡,我躺在床榻上,慢慢地死去,變得冰冷。


  我終於離開傷心的秦國,去一個寧靜、清幽的地方,再不理會紛擾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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