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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女子扶疏

  不出所料,十八黑甲精騎一直追尋無情的蹤跡,趙慕還派出數十人追殺無情,可以想象,三方夾擊下的無情,過的是什麼樣的兇險日子。我擔心無情的安危,擔心他能否擺脫重重追擊……


  有兩三次,我隨意地提起天劍,問他天劍是否已有下落,他不是搖頭嘆氣就是面色不悅。我再問是否追尋到無情的行蹤,他道:無情好像在世間消失了,再多的密探也追查不到他的行蹤。


  於是,我終於放下心來。


  離開洛邑,趙慕沒有立刻回邯鄲的打算,雖是朝著邯鄲的方向前行,每抵達一座城邑卻都要停留三四日,帶著皓兒和我領略各地風光,悠閑得很。


  自從他對我吐露真情后,我才明白,他對皓兒好是愛屋及烏,不過也確實喜歡皓兒,將他當做兒子看待。這半月來,他待我極好,溫柔呵護,體貼有加,可以說是多數女子心目中的好夫君。


  然而,國讎家恨,我真的無法忘記,雖然過了十三年,那些悲痛,那些仇恨,已經淡化了很多,可是我無法瀟洒地拋掉這沉重的包袱。總有一個聲音時不時地警醒我:他是趙人,更是未來的趙王,他是你的仇人,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更不能對他動心動情,你應該向他討回血海深仇,你要復仇!


  當年,滅衛國的是趙顯和趙王,趙慕正在北境抵禦匈奴,尚未揚名立萬,正因如此,我意識到自己動情的時候,才沒有遏止自己。如今,雖然我選擇了他,卻無法心安理得。


  在我開心的時候,會突然想起家國讎恨;每夜入睡前,父王慈祥的笑臉盤旋在腦海中;每當我與他柔情蜜意的時候,二哥的遺言便會繚繞在心頭。


  仇恨啃噬著我的心,他們的眼神就像馬鞭鞭笞、折磨我,讓我不得安寧。


  我想果斷地作出抉擇,可總是優柔寡斷,既捨不得離開趙慕,又無法拋卻家國壓在我身上的使命——復仇。


  我只是一介女流,在這亂世的夾縫裡掙扎,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對我來說,復仇,談何容易!復仇的使命,必須以身完成,以此生此世為限,我不能有兒女私情,不能任性自私,要以復仇為重、為首要,因此,我放棄了個人幸福,前往秦國,以圖控制秦王,蠱惑秦王出兵滅趙。


  可是,十二年前,我的籌謀剛剛開始進行,便被秦王送到吳國為質,從此,我所有的計劃都落空了。我只能認命,說服自己接受上蒼可惡的安排,我相信,上蒼會在多年以後再給我另一個安排。


  事到如今,我終於承認,上蒼的安排真的很可笑,出人意料。


  我竟然與趙慕相戀,竟然為了他幾乎忘記國恨家仇,竟然左右為難、搖擺不定。


  我該如何抉擇?


  我是不是該死?


  半月來,這些念頭總是糾纏著我,逼迫我儘快作出抉擇。


  這個抉擇,真的太難了。


  我寧願得過且過,過一日算一日,這樣,我便不會離開趙慕。


  或許,總有一日,上蒼會有另一個安排,會讓我心甘情願地、果斷地作出抉擇。


  這麼想著,我便不再糾纏於這些沒有結論的事情,盡興遊樂。


  又過了四五日,趙王派人傳達口諭,命趙慕立即回邯鄲。


  趙慕問那宮人究竟何事,宮人不知,只說應該是要緊的事。


  我暗自揣測,莫非北境有變?匈奴又南下擄掠作亂?而趙慕也猜不出究竟是什麼要緊的事,便命千夙、墨痕和高摯三人收拾行裝。


  數日後,我們回到邯鄲,趙慕匆匆進宮覲見趙王。


  皓兒恢復男裝,我恢復女裝,在公子府等候消息。千夙待我們極好,安排得妥妥噹噹,不再將我們當做是客,而像是半個主人似的。三人中,千夙最是機靈,相較墨痕和高摯,千夙較為瘦小,也生得俊俏一些,難得的是,他的心思頗為細膩,倒不像男子的脾性。


  午後,趙慕才回府,卻沒有來找皓兒與我,而是直接進了議事房。半個時辰后,幾位謀士樣子的人走進議事房,應該是與趙慕商討要事。


  照此看來,必定是棘手之事。


  皓兒外出一趟,大有長進,見識增長不少,尤其是心性與膽量,穩重了,膽大了,不再像以往那麼調皮、膽小。今日不見他的趙叔叔,他總問我趙叔叔在做什麼、為什麼還不過來,我勸了好久,他才撅著嘴自個兒看書簡去了。


  落日下沉,整個公子府被晚霞照得流光溢彩。


  一群人從議事房出來,片刻,趙慕才走出來,面色慘淡,眉頭微蹙。


  在我面前,那些憂愁卻消失不見,他與皓兒打鬧嬉戲,玩得不亦樂乎。


  用過晚食,他讓我早點兒就寢,再寒暄兩句便回房歇息。


  我心中更是不安,不祥之感更加強烈。


  我讓侍女請千夙來此一趟,問他朝上是否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起初,千夙說不知道,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並且再三請求,他才心軟地告訴我。


  朝上真的發生了大事,而且是關於我的大事。


  秦王遣使來趙,答謝趙王照顧寐姬和秦王子嬴皓多有時日,更重要的目的是迎接寐姬母子倆回國。


  我大驚失色,秦王如何知曉我和皓兒的行蹤?是誰泄露的?是楚翼嗎?還是嬴蛟也查知我真正的身份?怪不得趙慕一回來就板著臉,不苟言笑的樣子嚴肅得駭人。


  現下最重要的是趙慕怎麼想,打算如何處置,將我送回秦國嗎?還是另作安排?


  我不敢想,卻忍不住去想,輾轉反側中,天亮了。


  我起身梳洗,之後來到庭苑,沒想到他也早早起身,想來也是一夜無眠。


  趙慕背對著我,負手佇立,仰望朗朗天宇,玄色衣袂在晨風中飄拂。朝霞鋪錦,陽光籠了他一身,使得他的全身泛著淡淡的金光。


  趙公子慕,必將有如日中天的一日,現在卻遇上此生最大的難題與挑戰。


  他感覺到身後有人,驀然回首,他深情的目光迤邐而來,任秋光澹澹,任流年飛逝,任斗轉星移,始終不離不棄。


  我靜靜而立,不敢出聲打破這樣的寧靜與刻骨銘心。


  良久,趙慕平和道:「寐兮,無論如何,我絕不會讓你再次離開我。」


  心中暖暖的,我靜靜道:「我信你。」


  他緩步走過來,「今日,秦使要在金殿上見你。」


  「秦使確定公子府的我就是秦王的寐姬嗎?」我故意這麼問。


  「既然秦王遣使來趙接你回秦,便確定你就是寐姬。」他莫名地瞧著我。


  「先前秦王以為我和皓兒在回秦途中不幸遇害,如今聽聞我和皓兒尚在人世,便遣使來接,但是時隔十二年,秦使也不一定認得我。」我彎唇微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弦外之音。


  趙慕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笑盈盈地看著他,他拉過我的手,「你的聰明機智,不讓鬚眉。」


  這日,用過早食,裝扮一番,我隨著趙慕進宮。


  十二年前,趙顯安排我進宮為秦使獻舞,那是我第一次走進趙王宮,也是趙慕與我的情緣的開始。悠悠十二載,彈指逝去,我再次進宮,讓秦使親眼目睹我的真面目。


  趙王宮並沒有什麼變化,城門巍峨,城牆高聳,連闕雄渾,樓台精緻,氣象萬千。


  我跟在趙慕身後,一路行來,恍然如夢。


  金殿就在眼前,他驀然轉身望著我,俊眸一眨,輕笑如雲。


  踏入金殿,在貴族、公卿和大夫的注目下,在秦使如炬的目光下,我徐徐上前,叩首跪拜。


  趙王請我起身,示意我不必多禮。


  我退在一側,站在趙慕下邊,抬起頭,坦然迎接眾人的觀禮。


  目光接觸到一人的面孔時,渾身一震,心神微亂……原來,秦使是他,公孫玄。


  公孫玄,身穿秦國朝服,褐紅長袍,束髮簡冠。十二年未見,他年已四旬,不再是當年那個英姿勃發的男子,額頭與眼角皆有細紋,上唇短須黑黑的,只是面色仍然泛白,目光仍是溫和中潛藏鋒芒。


  只是片刻,我便穩定心神,迎上公孫玄審視的目光,心中卻仍然有點兒忐忑。若是別人,我有十分把握可以瞞天過海,公孫玄,我卻只有一半的把握。


  公孫玄,秦國重臣,目光精準,巧舌如簧,其心思深不可測。


  眾臣的目光齊聚在我臉上,都想一睹寐姬的風采。


  可惜,我以雙層純黑錦帛遮面,有意製造神秘之感。


  坐在王座上的趙王見我如此上殿,自也驚訝,「慕兒,為何寐姬以絲帛遮面?」


  趙慕鄭重道:「父王,這位姑娘名為扶疏,並非公孫大人所說的寐姬。」


  趙王大為驚奇,「哦?這位姑娘究竟是何人?快讓公孫大人瞧瞧。」


  我伸手取下純黑錦帛,在錦帛垂落的一剎那,眾人的目光由期待變成震驚,再轉變成大失所望。只是片刻工夫,眾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對我的容貌評頭論足。


  趙王之容與趙慕自有幾分相似之處,卻無趙慕的俊逸天成,一雙眼睛也無趙慕的犀利與深沉。趙王俊美有餘,霸氣不足,優柔過多,威嚴不具,怪不得身為國君,卻處處掣肘於趙顯。若非愛子趙慕以軍功、兵權相抗衡,只怕趙顯早已取而代之。


  眼見眾臣頗多議論,趙王輕咳一聲,制止群臣的失禮。


  而公孫玄,在見到我容貌的那一瞬間,眉間蹙起,神色凝重。


  趙慕也時刻關注著公孫玄的神色變化,對父王和公孫玄解釋道:「父王,扶疏七歲時,家中起火,不幸被大火燒傷,左臉便留下傷疤。」


  進宮前,趙慕找來大夫,在我的左臉頰塗抹了淺紅的膏狀物,形似被火灼燒留下的疤痕。如此一來,我容貌大毀,不再是姿容明艷的寐姬。


  「原來如此。」趙王恍然大悟,「公孫大人可看清楚了,扶疏可是秦王寐姬?」


  「王上,下臣能否靠近一些瞧瞧扶疏姑娘?」公孫玄向趙王請求。


  趙王自然應允,公孫玄站定在我面前,含笑的目光直逼我的眼。


  這一瞬間,四目相對,光華略轉,以心交流。


  那懵懂韶華,那俊顏如玉,那故國綺夢,那並非天作之合的姻緣,那婉言拜謝的孤高,那決絕而去的背影,在靜靜的對視中浮現,在他的眼中,也在我的眼中,繚繞,慢慢成霜,慢慢飄散。


  我垂首道:「扶疏見過公孫大人。」


  目視片刻,公孫玄退回原先的位置,「稟王上,寐姬的左臉頰並無傷疤,的確與扶疏姑娘的容貌相差甚遠,不過扶疏姑娘與寐姬的眉眼頗為相似,或者可以這麼說,如出一轍。」


  聞言,趙慕眸光一冷,卻也不動聲色。


  我保持淡定,且看公孫玄還要說什麼。


  趙王不解地問:「公孫大人此言何意?」


  公孫玄含笑道:「下臣之意便是,雖然扶疏姑娘容貌有毀,不過與寐姬確有幾分相似之處。倘若王上不信,下臣這裡有一方繪有寐姬音容笑貌的絲帛,王上可以一覽。」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帛,趙王的隨身侍從走下金階從他手中接過絲帛呈獻給王上。


  我看向趙慕,他輕微地搖頭,示意我靜觀其變。


  趙王展開絲帛,凝目一瞧,接著抬眼看看我,兩相比照。


  片刻,趙王點頭道:「確有幾分相似,慕兒,你也看看。」


  侍從再將絲帛呈給趙慕,趙慕瞧了須臾便道:「父王,絲帛上這位女子並非扶疏姑娘。」


  「慕兒何以斷定?」趙王奇道。


  「父王,絲帛上的寐姬與扶疏眉眼間確有相似之處,不過扶疏已非青春少艾,寐姬卻是窈窕少女,年紀相差十餘歲。」趙慕朗聲從容,忽而轉向公孫玄道,「公孫大人,這方絲帛乃上品絲綢,不過邊角有點兒發黃,該是珍藏數年之久。從筆墨上看,也並非新的墨跡,因此,慕斷定絲帛上的寐姬,應該只有十五六歲。而扶疏七歲臉上就有疤痕,又怎會是國色天香的寐姬?」


  「公子目光如炬,此畫像確是多年前所作。」公孫玄眼色明湛,並無絲毫不安。


  我心中一動,公孫玄竟作了我的畫像貼身藏著,他為什麼這麼做?

  趙慕向趙王稟道:「父王,扶疏並非寐姬,許是有人無意中看見扶疏,以為扶疏便是寐姬,誤會便由此產生。」


  公孫玄從容不迫道:「王上,此事興許有點兒誤會,不過下臣不敢妄下斷言,須向我國王上稟報,還請王上見諒。若王上不介意,下臣想在邯鄲多住些時日,順便遊覽一下邯鄲城。」


  趙慕長眉飛揚,「公孫大人想在邯鄲城多住些時日,慕自當奉陪。」


  公孫玄無奈地嘆了一聲,「下臣離開咸陽時,我國王上千叮萬囑,囑咐下臣不能有絲毫馬虎,一定要接回寐姬母子,若有變故,便遣人回秦請示王諭。王上,公子,下臣為人臣子,也是迫不得已。」


  趙慕抱拳道:「公孫大人忠君愛國,慕欽佩,不過扶疏並非寐姬,也是不爭的事實,殿上諸位大人都可作證。」


  趙王沉吟片刻,道:「公孫大人難得來邯鄲一趟,慕兒你就陪公孫大人遊覽一番,以示秦趙邦交友好。」


  趙慕雖有不甘,卻也皮笑肉不笑地稱「諾」。


  連續三日,趙慕陪公孫玄遊覽邯鄲各處勝景,早出晚歸,卻不見疲乏與不耐。


  見不到趙叔叔,皓兒只能拉著千夙、墨痕和高摯玩,不過他們是公子府的家臣,事務繁多,不可能陪著一個小孩玩鬧。皓兒懇求多次無果,悶悶不樂,拉著一張臉,鬧脾氣。他們曉得趙慕待皓兒極好,自然也不敢對皓兒太過嚴苛,只是一味地縱容、寬慰,我卻不能縱容皓兒無理取鬧,喝令他乖乖地待在寢房閱覽竹簡、增長學識。


  見我滿面怒容、態度嚴苛,皓兒不敢造次,識趣地閱書。


  第四日早間,皓兒在庭苑練劍。正是秋光好時節,異樹瓊枝綴著各色花果,秋風一掃,冷香縈袖,花瓣滿地。


  突然,外間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仿似銀鈴叮噹。


  須臾間,長廊盡處走來一位環佩琤然的年輕女子,纖腰如束,上品精繡的杏黃絲綾長裙襯得她極為亮麗逼人,姣好的俏臉描著淺淡的紅妝,晶眸粉唇,正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妙齡韶華。


  年輕女子步履匆匆,下頜微揚,眼眸上翹,目光自然微挑。


  她的身後,跟隨著兩名侍女、四名壯漢,氣勢不凡,看來頗有身份。成管家伴在她的身側,亦步亦趨地跟著,神態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怠慢。


  神色傲慢,彷彿公子府根本不入她的眼,成管家也不配與她說話,所有的下人皆是塵土。


  我暗自思忖,這位年輕女子不是尋常人。


  成管家將她引到庭苑,她盈盈站定,以盛氣凌人的目光打量著我和皓兒,彷彿我們是匍匐在她腳下的牲畜。


  「她就是扶疏?」她以鄙夷嫌惡、高高在上的語氣問成管家,輕蔑的目光流連在我臉上,像是不可思議於世上竟有如此醜陋的女子。


  「正是扶疏。」成管家賠笑道,忽而低斥我們,「還不叩見公主?」


  公主?


  我恍然,能有這般氣勢的,也就只有趙國公主了。我拉拉皓兒,斂衽行禮,「參見公主。」


  公主撇撇嘴,「雖以絲帛遮面,臉上的傷疤還是很嚇人,慕哥哥怎會收留你這樣的醜女人?」她問成管家,「慕哥哥在哪裡?我去找他。」


  成管家恭敬回道:「公子一大早就出府了,公主,先歇歇吧,小的已備好熱茶和糕點。」


  公主眸子一眨,「我就在這裡等慕哥哥回來。」


  我低眉恭順道:「民女不敢打擾公主雅興,先行告退。」


  這公主不是善主,還是閃人為妙。未及她開口,我便拉著皓兒離開,沒想到她會喝止我們,不讓我們走。她冷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們有沒有打擾到我,是我說了算,我沒叫你們走,你們就不許走!」


  成管家哈著腰,笑眯眯道:「他們只是一介草民,公主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小的命人去知會公子,然後端上果盤,公主意下如何?」


  「照你說的辦,不過……」公主刻意停頓,半晌后才冷厲道,「他們不許走!」


  「公主想要他們……」


  「我要他耍劍給我看。」公主手指皓兒,接著又指向我,「讓她取下絲帛,讓我仔細瞧瞧。」


  「這……」成管家猶豫道,目光閃爍不定。


  成管家能坐在「管家」的位置上,必定頗有能耐。我和皓兒暫居公子府,趙慕對我們禮遇有加,全府上下人人皆知,下人侍女不敢有所怠慢,成管家也不敢有所疏忽。不過,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他也不敢得罪,更不敢行差踏錯,丟了一條命。但是,他不好太過拜高踩低——為了討好公主而令我難堪,如若趙慕事後知曉,只怕他也不好交代。


  成管家這番曲折心路,我很清楚。


  對於公主的盛氣與霸道,皓兒不服氣,「你是公主,我就要耍劍給你看嗎?」


  成管家立即向我使眼色,我會意,撫著皓兒的肩膀安撫他,命他不許無禮、少安毋躁。


  「成管家,慕哥哥帶回來的都是什麼人,這般無禮?」怒色上面,她斥道,「我堂堂公主,要他耍劍給我看,是他的榮幸,這般不知好歹,想討打嗎?」


  「是是是,這些草民如此無禮、不知感恩,公主何必為他們生氣!不值不值。」成管家小心翼翼地笑道,「如若公主想找些樂子,小的來安排,公主意下如何?」


  「混賬!」公主勃然大怒,如驟變的天象,烏雲滾滾,「成管家,我數日不來公子府,你就不當我是公主了,是不是?竟敢拂我的意?找死是不是?」


  「小的縱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啊。」成管家嚇得立即跪地,神色慌張,「公主息怒……公主有何吩咐,小的無不照辦。」


  公主冷嗤一笑,森厲的目光射在我身上,「我要她取下臉上的絲帛。」


  成管家懇求道:「這萬萬不可,公主果真這麼做了,小的不好向公子交代。」


  雖然懼於公主囂張輕狂的氣焰,成管家裝出驚慌害怕的樣子,那雙眼睛卻左右閃動。我瞧得一清二楚,他如此眼色,自然是在尋思如何應對公主。


  「我自會跟慕哥哥說,且慕哥哥一向疼我,我做什麼事,他都會贊成。」公主得意洋洋道,命令下屬,「去把她的絲帛扯下來。」


  「萬萬不可,公主,這使不得……」眼見公主的下屬向我走來,成管家苦苦請求。


  那壯漢行至我面前,皓兒激動地擋在我身前,怒目相瞪,「誰敢欺我母親?」


  對於皓兒的阻擋,壯漢根本不屑一顧,輕輕鬆鬆地一把推開皓兒。沒想到的是,皓兒倔犟地衝過來,以蠻力推了壯漢一把。壯漢沒有防備,冷不丁地受此一推,竟後退了兩步。登時,壯漢怒氣高漲,眼裡充滿殺氣。


  皓兒持劍拉開架勢,冷眸凜凜,「你再上前一步,我就不客氣了。」


  我低聲道:「皓兒,不可造次,退下!」


  公主的俏臉因為怒氣翻湧而漲紅,「把這兩個可惡的人拿下!」


  另三名壯漢走過來,面帶兇惡,皓兒倒是不驚不懼,握緊銀劍,冷聲道:「我不許任何人傷害母親,否則,我要他血濺當場。」


  言辭中並無多少殺氣,卻頗有凌厲之氣。


  「拿下!」麗眸森冷,公主怒吼。


  「公主,使不得……這二人並無大錯,公主海量,此次就饒了他們吧。」成管家繼續遊說。


  皓兒揚劍護著我,怒火騰騰。在凶相畢露的四位壯漢面前,皓兒好比以卵擊石,只能說是勇氣可嘉。我不做聲,像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冷眼旁觀。


  成管家繼續祈求,四位壯漢驟然出手,想要奪下皓兒手中的銀劍。皓兒靈巧地避過,虛晃一招,趁著壯漢閃躲的空隙,劍尖直逼他的面門。壯漢大驚,後退兩步,而其餘三名壯漢見此,紛紛支援同伴。


  「住手!」


  一聲怒喝自遠處傳來,飽含怒氣,語氣極為不悅。


  聞言,壯漢硬生生地撤招,皓兒亦收勢,眾人紛紛轉首望去——趙慕快步走過來,衣袂如雪,飛盪如風。


  公主驚喜地迎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眉心堆笑,巧笑道:「慕哥哥,你可回來了。」


  趙慕面上的冷厲稍緩,「盼兮,你何時來的?」


  趙國公主趙盼兮。


  趙盼兮親昵地依偎著他,美目盼兮,「剛來一會兒,慕哥哥,今兒好好陪我玩,好不好?」


  趙慕站定,不予搭腔,目光一掃,四位壯漢心虛地垂首,成管家亦心驚膽戰地低下頭。皓兒微揚下頜,滿目委屈,我從容不迫地迎上他冷峻的目光。


  他來得正巧,倒省了我與皓兒的皮肉之苦——我在公主面前不置一詞,也不抗爭,本想以此試探我在趙慕心中的地位,會不會為了我拂了所有人、包括疼愛的妹妹的面子,如今卻再也無法施行苦肉計了。


  「怎麼回事?」趙慕拂開趙盼兮的手,沉聲問道。


  「慕哥哥,你帶回來的這兩人,好生無禮,無視我的命令,竟敢衝撞我。」趙盼兮自也聽出他語氣不善,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我要他耍劍來瞧瞧,他不肯就罷了,竟然出言辱罵我,理當得到教訓。慕哥哥是最疼我的了,幫我教訓他們吧。」


  「她胡說!趙叔叔別聽她的,她顛倒黑白。」皓兒憤憤不平,揚聲道,「她一來此,就侮辱母親,還要母親取下絲帛,她還命令我耍劍給她看,我不肯,她就讓她的下屬抓我。」


  趙盼兮滿面怒色,晶眸欲裂,卻又礙於趙慕在此,發作不得。


  趙慕沉靜的目光掃向成管家,成管家礙於公主凌厲的眼色和以往的作威作福,不敢出聲。


  趙盼兮可憐兮兮地問:「慕哥哥,你不信我?」


  趙慕的眉間浮現些許笑意,「今日我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玩,你先回宮,改日我再陪你。」


  「慕哥哥!」趙盼兮頓足,撒嬌道,「我被人欺負了,你竟然不幫我?」


  「堂堂公主,只有被你欺負的份兒,哪有你被人欺負的份兒?」趙慕笑言。


  雖然縱容公主,但也明辨是非黑白。我心中冷笑,他沒有為我辯護,也沒有責罵她,兩相扯平,這個結果,只能算是中庸。


  趙盼兮驚愣須臾,更是憤怒,口不擇言道:「慕哥哥,為了這個醜八怪,你竟然這樣對我?」


  醜八怪?我微笑地看著趙慕,看他如何安撫這個驕縱的妹妹。


  「夠了!你貴為一國公主,口出惡語,驕橫跋扈,是公主的樣子嗎?」眾目睽睽之下,趙慕厲聲責罵,不留情面。


  「你……」趙盼兮驚愕地愣住,眼中淚光盈盈,像一朵行將萎落的花。


  「送公主回宮。」趙慕下了命令,面無暖色。


  「我恨你!」嗓音裡帶著哭意,趙盼兮捂著嘴,轉身奔跑。


  皓兒望著趙盼兮被罵走,面泛得意。


  成管家看見趙慕揮揮手,示意其餘下人退下。轉身之際,他瞥我一眼,目光複雜。


  我心中敞亮,從今往後,我和皓兒在公子府再不會受到欺負和排擠。趙慕為了維護我而當著下屬的面斥責公主,可見我和皓兒在趙慕心中的地位,已經不是數日前剛進府的禮遇。成管家掌管府里事務多年,當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


  可是,這也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趙慕的神色仍無回溫,皓兒有點兒怕了,走上前,怯怯地拉著他的衣袖,「趙叔叔……」


  忽然,趙慕拉住他的手,低眉淺笑,「有沒有嚇著了?」


  皓兒開心地笑了,「沒有,我要保護母親,我不怕。」


  趙慕行至我面前,另一隻手握住我的手,「受委屈了?」


  我淡然一笑,搖頭。


  皓兒自去擦臉,只剩下趙慕與我。


  他道:「我這個妹妹,從小驕橫慣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庭苑裡耳目眾多,我抽出手,「自然不會。」


  回到卧房,趙慕取下我臉上的絲帛,沉眸望著我,目光變幻不定。我感覺他想要跟我說什麼,笑語:「這輩子,寐姬只怕要以這副陋顏示人了。」


  他擁我入懷,在我耳畔低聲呢喃:「無論你是美顏還是陋顏,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我的寐兮。」


  熱氣噴在脖頸,不知是他燙著我了,還是我的臉紅蔓延到了脖子。


  我使力推開他,他的手掌卻扣在我的腰間,輕咬我的耳垂,「三日不見,如隔三秋。」


  絲絲縷縷的癢,變成疾速散開的酥麻,不斷地刺激著我。現下正是朗朗白日,而且房門大開,萬一被人瞧見了,極為不妥。我閃避著,「不是天天見嗎?哪有三日?」


  「應該是三日不親芳澤。」他的唇舌舔吻著我的脖子,炙熱的鼻息,熱意滾過肌膚,無盡的快意衝擊著我,我心神一盪,虛軟得幾乎承受不住他的熱情。


  趙慕將門踢上,然後將我壓入他的胸膛,緊緊的,仿似要將我融入他的骨血。不知不覺間,我們已坐在床榻上,他衣衫不整,我臉上的疤痕也被磨掉了些許。他的喘息愈加急促濃重,迫切地吻住我的唇,狂肆霸道,一如疾風迅雨,捲走我所有的氣力。


  唇齒絞纏間彌散開深濃的溫柔,窒息悶熱,我愈發覺得綿軟無力,順著他的力道軟倒,忽的,又被他攬抱起身。我睜眼,看見眼前的俊臉上激情褪去,風平浪靜。


  我怔忪片刻,窘得垂首低眉。


  趙慕為我整著衣裳,笑意從眉心溢出,「寐兮,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就是世間最幸福的男子。」


  我抬眼看他,淺笑。


  他握住我的手,吻在我的掌心,柔軟的唇激起絲絲的癢。


  再抬眸時,他滿目纏綿,「寐兮,我會等到成親的那一日。」


  我明白,他不想因為我已非清白之身而毫無顧忌,更不想讓我覺得他只是貪圖美色的輕薄之徒,他要在那名正言順的一日讓我成為他的妻。


  「公子,公孫大人到訪,正在前院等候。」屋外傳來成管家稟報的聲音。


  我一怔,公孫玄為何到訪?有何目的?我看向趙慕,他亦有驚疑,揚聲道:「我立即就去。」


  成管家應聲,腳步聲漸漸消失。


  我為他整衣,他順勢攬著我,「莫擔心,公孫玄此番來府,應該沒有其他。」


  我將心頭隱隱的不安壓下,「公孫玄這人,我多少有點兒了解,他做任何事,都不會無的放矢。」


  「放心,你在屋裡待著,我去會會他。」他在我面頰上匆促一吻,便舉步離去。


  我怔怔地望著他消失於長廊盡處,心中更是惴惴。


  公孫玄,官拜秦國御史大夫,十餘年來深受秦王重用與信任。此人聰明絕頂,事事洞悉先機,往往能夠透過表面看到內里,依據眼前所見便能預測到日後,此等才智,當真驚天地、泣鬼神。


  我知道,在金殿上他就斷定我是寐姬,就是他所認識的寐兮、雅漾公主,之所以沒有當場揭穿我,是因為他有意補償我,為曾經的虧欠與愧疚補償我。可是,他奉王命而來,絕不會空手而回,絕不會放任我待在趙慕身邊,定會想方設法帶我回秦。


  今日到訪,他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而他又布下了什麼陰謀詭計讓我自願跟他回秦?


  「母親!母親!母親!」


  是皓兒在喚我嗎?

  我愣愣地回神,才發覺自己失神了好久。


  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在我眼前放大,皓兒狐疑地看著我,「母親在想什麼?」


  我拍拍他細瘦的肩膀,「我在想事,皓兒,去閱書。」


  皓兒詫異地看我片刻才乖乖地走開,拿了一卷竹簡,坐在床榻上閱覽。


  「姑娘,公子請您到前院一趟,公孫大人想見見您。」成管家站在門外通傳。


  「我這就來。」看著成管家離去,我吩咐皓兒,「皓兒,你在此閱書,不要到前院去,知道嗎?」


  「是,母親。」皓兒撅嘴應道。


  我弄好左臉上的傷疤,戴好絲帛,來到前院,遠遠地望見趙慕和公孫玄正站在院中笑談,秋光微瀾,奇花明艷,白衣勝雪,翩翩神采耀人眼目。公子如玉,無論何時何地,那種獨有的丰神俊姿總會逼退周遭的光芒,總會散發出一種無形勝似有形的鋒芒。


  此種鋒芒,潛藏於無形,卻又讓人覺得它無處不在。


  趙慕,沙場歷練十餘年,縱橫朝堂多年,自然能夠收放自如,收斂太過逼人的鋒芒與銳氣,以溫潤的玉光示人,或者說,迷惑人。


  而他身旁的青袍男子,公孫玄,身骨瘦削,目隱鋒銳,自然比不得趙慕的風華,卻也獨有風骨,令人難以忽略。


  不知他們在聊什麼,面上含笑,氣氛融洽得有如自家兄弟。


  公孫玄目光一瞥,看見我走近,便道:「公子,扶疏姑娘來了。」


  趙慕轉身,眉宇間的笑意清淺如水。


  「扶疏見過公子、見過公孫大人。」我淡淡行禮。


  「不敢不敢。」公孫玄箭步上前,雙手扶起我,「怎能讓扶疏姑娘行禮?」


  「扶疏一介草民,向公子和大人行禮是應當的。」我笑道,對於他的言行心知肚明——我給他行禮,他配嗎?他有膽量、有資格受禮嗎?

  趙慕笑問:「公孫大人,不知你有何疑問要問扶疏?」


  公孫玄退開一步,狀似隨意道:「公子,那日在金殿上匆匆一瞥,未及看清扶疏姑娘,是以今日特來公子府仔細瞧瞧扶疏姑娘,公子不會介意吧。」


  趙慕道:「不介意,大人儘管瞧。」


  我略略垂眸,復又抬眸,直視公孫玄。他這麼做,無非是想讓我不安、讓我胡思亂想,若我迴避,他的奸計便得逞了。


  他站定在我面前,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算不得英俊,年少時候卻也面目清俊。此時此刻,他靜靜地看著我,濃眉黑眼,目光靜止,好似河水已經乾涸,又似原野再無大風。


  這張臉,年輕,抑或衰老,我都會記得,記得清清楚楚。只因十餘年前的羞辱,只因我的不甘與憤恨。十二歲,年少懵懂,情竇未開,可是我被他溫和的一句話傷得五臟翻騰。從此,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公孫玄,記住了他對我的傷害。


  當年,他從未認真地看過我一眼;十二年前,我和他在秦王宮相遇,他也未曾仔細地看我;如今,趙慕公子府,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神色平靜得一如冰封的雪原。在他的眼底深處,我看不見任何的思緒,是他藏得太深,還是他對我已無愧疚?

  他此舉,有何用意?


  我問:「公孫大人可否將寐姬的畫像給我瞧瞧?」


  公孫玄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帛放在我手心,「扶疏姑娘慢慢看。」


  展開絲帛,看著畫像的瞬間,我呆了。


  先前我已猜到他筆下的我該是秦王宮中的寐姬,卻沒想到,絲帛上的人竟栩栩如生,相較十六歲的我,畫中人更加艷麗出塵、姿容絕世。一顰一笑,靈慧眉目,無不是精心描繪。


  衛國公孫氏,善畫,得祖傳畫技衣缽者,成名后至百年入土,畫作不得超過三幅,因為,所作之畫必是嘔心瀝血之作,灌注所有的情感與神思。


  那年在秦王宮相遇,公孫玄為何將我入畫?秦王知道嗎?


  臉頰發熱,我將絲帛還給他,「寐姬確是天人之姿,扶疏三生三世也比不上。」


  「若我沒有猜錯,公孫大人應該出身於衛國公孫氏。」趙慕頗有興味地看了我一眼,接著道,「公孫氏所作之畫,無論是人,或是物,皆是心中所愛、所傾慕,如此看來,公孫大人對寐姬似有別情。」


  「公子說笑了,其實這只是世人的牽強附會,玄此生此世畫作無數,寐姬的畫像,只是應我國王上之命而作。」公孫玄坦蕩蕩地應道,並無絲毫不安。


  我驚愕,想不到趙慕也瞧出公孫玄對我的「別情」,更想不到他當面道出。


  趙慕勾唇一笑,「原來如此,寐姬貌美傾城,假若扶疏左臉沒有傷疤,必定貌若天仙。」


  我不語,思忖著他為什麼要這麼說。


  公孫玄笑道:「公子所言極是,對了,玄聽聞扶疏姑娘有一子,可否讓玄一見?」


  我歉意道:「真不巧,犬子一早就在練劍,現下正沐浴更衣呢。」


  公孫玄果然有備而來,想見皓兒,沒那麼容易。


  趙慕順口客氣道:「公孫大人不如在舍下……」


  「公子……公子……」


  趙慕話未說完,成管家便焦急地喊著,疾步奔過來,「公子,王上口諭,讓公子立即進宮。」


  公孫玄抱拳道:「既然公子有要事在身,玄告辭。」


  他冷淡的目光掃過我,之後邁步而去。那一瞥,似乎含著無盡的意味,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趙慕吩咐成管家道:「去跟通傳的內侍說,我更衣后就進宮。」


  我憂心忡忡道:「好像是緊急的要事。」


  他微挑劍眉,拉過我的手,往前走去,「我在趙國一日,趙國的天就不會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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