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番外:戒指
不知道天下所有的兄弟是不是都這樣,從小到大爭吵不斷。
我逛了商場拎著一大堆東西到家,在玄關里就聽見瀝川和霽川的爭吵聲。兩人的聲音都不高,語速都不快,一人手端一杯咖啡坐在沙發上似乎在聊天。可是,他們的確在吵架,而我,躬逢其盛。
「……霽川,你不能買那家酒店。太貴。如果酒店的年平均房費是每天每間一百塊,那麼每間房的投資要低於十萬,才能掙到錢。」瀝川說。
霽川不以為然地搖頭。
「當初迪斯尼在Anaheim建迪斯尼樂園,他就只建了一個公園,結果發現公園帶動周邊賓館財源滾滾。我看中的這家酒店在兒童主題公園附近,入住率不會低於百分之八十。」
「一般來說,酒店入住率保持在65%才能收支平衡,這麼高的入住率,人家還不賺瘋了,還會賣給你?」瀝川的眉頭打著節,冷笑。
「他看中了一家石油公司,想把錢弄出來轉手做石油。而我超喜歡這家店的裝修風格,我們接手之後都不用大改。」霽川的嗓音頗具誘惑,「瀝川,你應當明白,無論我們接多少個酒店設計,都不如開酒店掙得多,掙得快。」
「二十年前,四季酒店的每間房平均投資近一百萬,意味著住一晚要交一千塊,酒店才能運營。這可是二十年前,夠高端夠豪華吧!結果呢?破產了!」
「那是個案,個案。這家給我們的價格真的很好!」
「那是給你的價,我不買。」
「瀝川,錢,你已經借給我了。」
瀝川目瞪口呆地看著霽川:「Oh, My, God!你說你是去買塊地建酒店——這我沒意見。」
「我改主意了。」
「我要跟銀行打電話。」
「錢轉賬了。」
「I can't breathe!(譯:我沒法呼吸了!)」
「Come on,瀝川,拿出點投資的膽量來。」
「我要參與談判!」
「談判我主持就行了,你坐在旁邊妨礙我殺價。」
「王霽川!錢是我的!」
「瀝川,聽我說——」
他們終於看見了我,兩個人同時閉嘴,站了起來。瀝川走過來接過我手裡的購物袋,端詳了我的一下。
「怎麼了?」他問。
「沒,沒什麼。」
「你的臉為什麼這麼白?」
「撲了粉。」
「聲音也哆嗦……」
「感冒……」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還好,沒發燒。」
霽川拍了拍我的肩,笑:「晚上去我家,René做烤魚。瀝川——剛才的事,你可以聽聽René的意見。」
「我的錢,需要聽別人的意見嗎?」瀝川的嗓音不高,但明顯地不耐煩。可霽川的臉上依然有笑,只當沒聽見。
我知道這兄弟倆常常吵架是嫁給瀝川以後的事。在這個問題無論是瀝川還是霽川都不肯發揚一下紳士風度,不得不說,瀝川氣焰尤盛,從來不讓霽川。
見瀝川一臉不悅,霽川腦袋一縮,假裝看錶:「我有個會,先走了!」
他忙不迭地溜了。
我到沙發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瀝川。
瀝川很少發脾氣,也不愛爭論。不過他愛較真,一旦觸到底線他比誰都難說服。他遞給我一杯咖啡,忽然說:「別擔心。」
「擔心什麼?」
「我在投資上十分謹慎,這不是一筆大錢,就算有去無回也不會影響到我們退休。」
「哦。」
「晚上別去霽川那裡了,去看看爺爺奶奶吧。」
「改天行嗎?我,頭昏……」
瀝川嚇了一跳:「頭昏?要不要看醫生?」
「不要緊的,可能是累了,躺一會兒就好了。」
瀝川凝視著了我的臉,半天,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我的心咚咚亂跳:「沒有。」
其實我想說,是的,出事了,我把訂婚戒指弄丟了。
按照西方慣例,瀝川送給我的訂婚戒指之價值大約等於他一個月收入的三倍。可按照王家的傳統,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訂婚戒指。有一天,瀝川的奶奶神神秘秘地將我帶入一間裝滿古董傢具的房間,掏出一把古銅鑰匙,打開了一個棗紅色的描金漆盒。
我發現漆盒上密密麻麻地畫著很多嘻戲打鬧的小男孩。
「這叫『百子漆盒』,」奶奶說,「是我的爺爺留給我的。」
瀝川的奶奶是位慈祥微胖的老太太,話不多。聽René說,瀝川的好脾氣主要來自她的影響。她鄭重地從漆盒裡拿出一枚綠玉戒指,親自戴到我的手指上。
「這是上一代的老物件,別看它土氣,比瀝川送你的那個值錢。」
我打量了一眼手上的戒指,當中一塊翠玉,純金的托子刻著一隻鳳凰,式樣精緻繁複如宮廷飾物。「有錢不識金鑲玉」就是指這個吧。
後來爺爺告訴我,奶奶是特地去銀行將這個首飾盒從保險柜里取出來的,可見價值不菲。我戴給瀝川看,瀝川不以為然:「你會喜歡這種樣子的戒指嗎?」
「喜歡啊,」我說,「戴上去有一種歷史感,一種皇貴妃的感覺油然升起……」
「至少說明奶奶喜歡你,」瀝川說,「因為這個戒指她經常提起,我卻從沒見過。我一直以為它只是一個傳說……」
而這傳說中的戒指居然,居然就被我弄丟了!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不見的。早上我戴著它去購物,在商場里亂轉買東西,其間上過一次廁所,做過一次頭髮。可是等我回到車上,就發現戒指消失了。於是,我報了警,商場的保安陪著我找了三個半小時還是一無所獲。他們就事論事地做了登記,說若有發現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我云云。當地人可能不了解玉的價值,但那純金的托子,氣度不凡的工藝,一見即知是個值錢的藝術品。
我開著車失神落魄地回家,差點闖了紅燈。
躺在床上閉眼回憶丟失戒指的點滴細節,一無所獲,惆悵得胃疼。瀝川坐在床邊的一張書桌上,正專心地畫著設計圖。
「瀝川你去上班吧!」
「那怎麼行,你不舒服,我在家裡陪你,已經請假了。」
「我其實只想睡一會兒……」
「睡吧,保證不吵你。」
我閉上眼,瀝川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奶奶下周八十大壽,買什麼禮物?我已經訂好了蛋糕,霽川說請廚師到家裡來做家宴,你看好嗎?」
我驚恐地看著他。
「奶奶說,她那裡還有一對玉鐲,和送你的戒指是一塊玉料切下來的。她一定要送給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瀝川。
是的,我想死,現在就想去死!
「嗯。」
當我悄悄找到霽川,把這一切全部告訴給他之後,霽川也就嗯了一聲。
「哥,我該怎麼辦?」我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丟個戒指有什麼了不起的,不用怕,你要不好意思說我來幫你告訴瀝川好了。他不會介意的。奶奶我也可以幫你去說。」
「他是不會介意,我介意,奶奶也會很介意的。這戒指是你們的傳家寶,就算拿去賣,也不便宜啊!」
「已經丟了你還想它值多少錢幹嘛,不是憑白添堵嗎?」
「可是,沒有這個戒指我真的不敢去奶奶家,真的!哥,你給想個辦法吧……先別告訴瀝川……」
霽川皺著眉頭想了想,眼睛一亮。
「其實這戒指不只一個,而是有一對。」
「有一對?另一個在哪兒?」
「在我這兒。」
「哥,借我戴一天成不?我就戴著它去參加奶奶的壽宴,壽宴結束立即歸還!我發誓,我會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它!」我覺得我的聲音有點神經質,而且說這話時,緊緊抓著霽川的袖子,彷彿他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就不放過他的樣子。
「嗯……」他的臉色忽然靦腆了起來,「我說它在我這兒,其實也不是在我這兒。」
「啊?」
「我把它送給René了。」
「真的?」
「你知道這戒指是奶奶打算送給孫媳婦的,她送給我,是為了讓我找個女人……你知道的,她一直不接受René。」
這個我知道。爺爺和奶奶都不大接受René,一直不讓René進家門,說起René在瀝川家的血淚史,那也是比天高比海深吶。
「那我……去找René說說?」
「去吧,他肯定會借給你的。」
「太好啦!哥,太謝謝你啦!」
我蹬蹬蹬地往外跑,被霽川一把揪住:「往哪裡去,他就在書房。」
René在書房裡打遊戲,正玩著熱火朝天,看見我,將耳機拿掉。我三言兩語說明來意,René不屑地哼了一聲:「那個戒指啊。」
他隨手從桌上翻開一隻大大的筆盒,裡面放著一大堆鉛筆、裁刀、橡皮之類,那隻戒指很隨便地扔在一個髒兮兮的角落裡。
我瞪大眼睛:「René,奶奶給你的價值連城的翡翠戒指你就這麼扔在筆盒裡嗎?」
他將戒指扔給我:「更正一下,首先,奶奶沒有給我,只是給了霽川。奶奶一點也不想送這個給我。她想用這個逼霽川去娶一個女人回來。」
我剛想接話,他打斷我繼續說:「既然你的丟了,就送給你。」René的嗓音里有一股悻悻之意。
我連忙擺手:「只是借用,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收!就用一天,奶奶大壽一過一定完璧歸趙!」
看見我緊張的樣子René拍了拍我的肩:「不要緊張,小秋。奶奶眼花,她不會看出這兩隻戒指的區別的。」
區別?有區別?
我的心咯噔一沉。
「等等!這兩隻戒指不是一對嗎?應當是一模一樣的吧!」
「差不多是一樣的。只是……一隻是龍,一隻是鳳。」
我快哭了:「這叫差不多?龍和鳳有天壤之別好嗎!就跟我和你的區別那麼大!」
「金子那麼閃,看著都眼暈,誰會細看?」
「奶奶不是工筆畫家嗎?」我欲哭無淚,一口氣憋在胸前,差點暈倒。
戒指拿到眼前,果然,金托子上刻的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龍。雖然圍繞著那塊玉,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瞧出形狀有異。
我沮喪了,將戒指還給René,低頭往外走。
「哎,小秋——」
「我還是向瀝川坦白了吧……希望奶奶能原諒我……」
可是,我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出來。
我鬱悶地回到家中度過了一個不眠夜,瀝川以為我感冒未愈,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擾我,逗我說話我也不敢多答,生怕無意間帶出了這個話題。
就這麼過了三天,周五瀝川去了公司,我打開電腦卻無心工作,心中思忖如何向奶奶交待,René突然造訪。
「給,你要的戒指。」René將一隻錦盒遞給我,「我找人把那上面的龍給融掉了,改成了一隻鳳。我有個朋友是珠寶設計師,專干這個,我特地對了照片,應當看不出差別了。」
我怔怔地看著René:「可是,你的戒指就沒了……」
René苦笑:「這戒指本來就不屬於我,奶奶也從沒說過要給我,你要喜歡,就留著吧。」
「不不不,只是借用!奶奶年紀大了,我怕她難過。」我小心翼翼地將戒指戴到手上,輕輕地嘆了一聲。丟失了才覺得它真好看,金鳳環抱中一點通透欲滴的翠色,製作它的人想必也費盡心思吧,「後天的壽宴……你會去嗎?」
「我沒有收到邀請。」他淡淡地說,「Enjoy。我和霽川都不希望你因為一件小事不開心。」
父親從小就告訴我,不要撒謊。因為一個謊言會導致另一個謊言,最後形成無法控制的局面。雖然危機暫時免除,我仍然十分堤防瀝川看出端倪。所幸手裡的這隻「仿製品」並沒引起瀝川更多的注意。我們一起商量了奶奶壽宴的各種細節,準備好了送給奶奶的禮物,就在去爺爺家的路上,瀝川忽然不經意地說:「你相信嗎,小秋,爺爺奶奶終於想通了。這一次他們居然邀請了René!」
我一下子呆住。
在門廊遇到了一身正裝,一臉緊張的René,我一把將他拽到一邊,將戒指脫下來,塞到他手中:「René,頭一回正式見奶奶,戴上這個!」
「不用,你比我更需要!」
「奶奶好不容易邀請你,這說明了她的態度,戴上這個可以討好她。」
「那你怎麼辦?」
「奶奶要是問起來,我只好承認。」
「別,別,別,千萬別!老一代人很看重這些,她會生氣的。」
「再怎麼生氣我也是她的孫媳婦,生米煮成熟飯了,你就不一樣了……」
「我是男人,帶這個東西幹嘛,也不像嘛!」
我把戒指強行套進了René的指頭:「戴上,本來就是你的!」
就在我們鬼鬼祟祟、推推搡搡之際,瀝川看見了,詫異地走過來。他的目光已經注意到了René手中的戒指。我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聽見René說:
「瀝川,我借下小秋的戒指。……我的那個弄丟了。……你介意嗎?」
瀝川微笑搖頭:「怎麼會?戴上吧,奶奶會高興的。」
René戴上,向我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我佯裝平靜:「是啊……就是要你戴上嘛,一定會有好效果的!」
瀝川攬住我的腰,指了指戒指:「可惜是只鳳凰,希望奶奶不要看出來。」
「不會的啦,老人家眼花啦……」
我的腿在發抖,身子也在發抖。瀝川擔心地看著我:「小秋,你的感冒還沒好嗎?」
我絕望地搖了搖頭。
老人家這回沒有眼花。
餐桌上,奶奶讓我和René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在頭頂的一隻射燈下,René的這隻戒指十分吸引眼球。
「René,不要戴小秋的戒指,這是我送給小秋的。」
René尷尬地一笑,正要回答,奶奶又說:「你看我送給小秋的那對鐲子,是一塊玉料上切下來的,她戴上去,正好一套,多好看啊。」
「奶奶,請聽我解釋。」我終於鼓起勇氣承認,「這隻戒指的確是René的。」
「不對,這是你的,上面是一隻鳳凰。這是一對龍鳳戒,霽川的那隻上面是一條龍。」奶奶說。
René連忙說:「我的那隻丟了,所以只好借了小秋的這隻。」
「不不不,是我的丟了,René好心借給我……」
「不,是我的丟了!」René說。
「我的丟了!」我大吼一聲,「是我——」
「你們不要爭了,」瀝川忽然插口:「是我一不小心把小秋的戒指弄丟了。」
所有的人都看著瀝川,包括奶奶。
瀝川眨眨眼:「是這樣,我去一家餐廳吃飯,吃到一半,頭昏了一下,醒過來就發現戒指沒了,手錶沒了,錢包也沒了……」
奶奶的臉色變了:「頭昏?瀝川,你沒事吧?什麼時候的發生?看醫生了沒有?要不要緊?」
然後奶奶那雙手就在瀝川的臉上摸來摸去,彷彿他的頭上有一個洞……
「不要緊,藥物副作用而已。」瀝川沉痛地說,「可是,一想到丟失了奶奶心愛的戒指,我還是挺難受的。」
演得太像了,隔著桌子我不由自主地擰了一下瀝川的胳膊。
瀝川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難怪這幾天瀝川你都沒有笑容……」我加了一句。
「可憐的孩子,戒指值幾個錢呀,哪有你的命值錢啊!」奶奶的聲音都急了,「所幸他只是圖財沒有害命!會不會得憂鬱症?嗯?」奶奶關切地看著瀝川,掏出手機,「我認識一位心理醫生,打個電話,你見見他……」
「不用!」
「瀝川,千萬別想這隻戒指,奶奶還有別的戒指,你等等,我那兒還有一對藍寶石的……」
大家面面相覷地看著奶奶一陣風地消失了,又一陣風地出現了。
她從一隻錦盒裡拿出一對戒指,給了我和René一人一隻:「好吧,戴上這個,就別擔心那個了,好嗎?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會消失的,但親人的關心和愛永遠不會!」
我看著瀝川和René,還有不遠處不動聲色的霽川,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