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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1)

  那年的那一天,春日寒,年少衣衫薄。


  傍晚時,海南島帶著一個包衝進了醫院,他激動地打開包,沖著我說,葉靈,葉靈有救了!

  那一天,胡巴給他放哨,他跟蹤了一個從銀行出來的女人,狠狠地舉起了手中的木棍……光天化日之下搶劫,若不是因為年少輕狂,若不是因為流浪社會帶著所謂的江湖義氣,怕是不會有人,如此。


  他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孩,始終都是。


  他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誰都心知。


  只是,那一天,他確實錯了。作為一個朋友,他毫無瑕疵,但作為這個社會的一個成員,他犯下了罪。


  他從後面跳出來,揮著木棍,打昏了那個女人,搶走了包。當他在醫院找到我時,突然發現,胡巴居然沒有跟來。


  突然之間,那是一種多麼不祥的預感。


  胡巴始終有一種小天真,小善良。在海南島搶劫之後,沖他揮手喊他走時,他居然猶豫了一下,走上前,打算看看那個女人有沒有被打死。


  這一種遲疑,將他推向了萬劫不復。


  那個女人在他靠近的時刻,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大喊,抓強盜啊!胡巴因為做賊心虛,瘋狂地跑起來,後面陸續有幾個行人跟著追來。


  警察到來時,胡巴起初堅持自己沒有搶劫。可能突然擔心,警察最後會調查出海南島來,然後調查到葉靈身上,他又慌忙改口承認了搶劫。


  警察問他,搶劫的東西去了哪裡,是否有同夥?


  胡巴堅稱只有自己,沒有同夥,至於搶劫的包,在逃跑時因為害怕給扔掉了……


  後來警察去胡巴所說的棄包地點找那個包時,根本沒有找到。胡巴就解釋,過了大半天了,有人看到當然要撿走了,難道每個人都要拾金不昧嗎?叔叔。


  他喊警察叔叔。


  當時的他,應該只是覺得自己很仗義,沒有辜負自己的兄弟海南島,他應該萬萬沒有想到,他已經滿十六歲了,已經要為自己的搶劫傷人付出慘重的代價了。


  胡巴的搶劫很快結案了。警察叔叔也到了麻紡廠,調查了胡巴的底細,算是做了群眾了解。


  胡巴就在他們身後,手上戴著手銬,當他看到我和海南島時,還做了做鬼臉,好像一個大英雄一樣,全然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


  海南島看到警察,就撥開了重重人群,瘋跑走了。那一刻,我從胡巴的臉上看到了一種驚愕,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或許,他期待的場景是,海南島衝出人群,走到他面前,說,放了我的兄弟!我自己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搶劫的!


  那麼,這時候的他,一定會學海南島以往那樣,老大派頭十足,狠狠地抬腿踢海南島的小腹,說,你個死孩子給我滾開!你胡巴大爺一人做事一人當!輪不到你小子在這裡給我瞎得瑟!

  然後海南島會哭著看他悲壯地離開,淚流滿臉地呼喚他,胡巴,好兄弟啊!你才是我的老大啊!

  於是,從此以後,軟弱的他就可以和海南島這個小霸王真正地稱兄道弟。而不是像現在,他只是海南島的小尾巴。


  可是,現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他的老大,海南島居然……居然……


  這一幕,對於這個固執崇拜著「義薄雲天」四個字的少年來說,是有些殘酷。可不可以試著去理解呢?

  我的老大,海南島,他一直都害怕警察,所以,他身上,應該背負著巨大的秘密,或者他是個背負著人命的殺人犯?不管怎樣,我無愧於他對我的好,無愧於他總是保護我,無愧於他在刺骨冰冷的水裡救下我的命……


  胡巴獃獃地看著海南島離開。


  他的母親吳紅梅像瘋了一樣,撲開警察,拉住胡巴的手,大哭,我的孩子啊,你怎麼這麼傻啊?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啊!


  然後她又發瘋似的拉著警察的胳膊,說,民警同志啊,民警同志啊,我孩子不可能做這種事情啊。求求你們好好調查吧!他膽子那麼小,自己一個人都不敢和家裡的豬頭一起啊,民警同志啊,求求你們了。


  說著,她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頭,不停地磕頭,眼淚鼻涕都流了下來,撕心裂肺的聲音刺激著我的耳膜。


  胡巴也哭了,那一刻,他多想抱住母親,可是銬起的雙手,永遠張不開一個懷抱,給這個幾乎哭昏在地上的女人安慰。


  這麼多年,她給了他性命,而他卻在那一次,幾乎要了她的性命。


  我不知道胡巴在面對自己哀嚎的母親那一刻,有沒有想翻供的衝動,當他含淚的眼睛望向我時,我真想殺死自己。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三個人。


  胡巴,他為海南島頂罪了。


  海南島,他逃跑了。


  艾天涯,站在原地,卻不能說一句真心的話。


  胡巴是我的朋友,他喊我土豆妹子;海南島也是我的朋友,他喊我土豆……他們都是除老艾以外,對我最重要的人。


  警察最終還是將胡巴給帶走了,那個時候,海南島已經重新回到了人群中。吳紅梅踉踉蹌蹌地跟在警車後面,追著喊,兒啊兒啊,我的兒子啊。


  胡巴在警車之中沖著人群喊出了離別時最後的話——


  老大——


  土豆——


  媽——


  撕心裂肺。


  警車帶走了我們的朋友,那年春末,無人餞行的離歌。


  人漸漸散去。


  小區門口只有胡巴的母親一個人呆坐在地上,沒有人能拉得走她,她獃獃地坐著,傻傻地喃喃自語著,都是媽不好啊,怎麼能在你偷錢時打你啊!媽要知道你缺錢,媽就是砸鍋賣鐵都給你啊,都是媽不好,媽害了你啊。你從小就懂事啊,沒有事兒的話,怎麼會偷錢呢?都是媽不好啊,媽不好啊,不問青紅皂白啊……


  我的眼淚滑落,回頭,看了看遠處的海南島,他站在春天的風裡,年輕英俊的臉上,痛苦的表情如同歲月的鐫刻。


  那天之後,胡巴的母親總是會在傍晚時分坐在小區里胡巴被帶走的地方,獃獃地坐著,嘴巴里念念有詞,就像夢囈一樣。


  有時候,她說,兒啊,媽做的麵條啊,你不回來,都坨成團了。


  有時候,她說,古長春啊,你個殺千刀的,就是不惦記我,你還有個兒子啊……然後她就哈哈哈地笑,說,不過,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都沒有了……


  每當這個時候,海南島總會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她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沾了鹽水的刀,尖銳無比地砥礪在他的心口。


  不久之後,她就大病不起了。


  從此之後,海南島就開始照顧她。


  那一天,他跪在了她的病床下,說,吳嬸,從今天起,您就是我的媽。從今天起,我就代替胡巴做您的兒。從今天起,有我吃的,就有您吃的!有我活的!就絕對有您活的!說完,他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後來,海南島就成了我們麻紡廠有名的孝子。老穆突然覺得自己老來有依靠了,雖然自己的傻兒子穆大官整天在那裡鬧登基稱帝。


  我和海南島沒有讓葉靈知道胡巴的事情,我們擔心她會因為受刺激而影響治療。畢竟那些錢,雖然骯髒,卻是胡巴用七年最好的時光給換來的。


  最後,因為錢不夠,葉靈動了手術之後就回了家。


  謝天謝地,她總算活了下來。


  送葉靈回家那天,海南島和葉靈的姨父發生了激烈爭吵,原因是葉靈的姨父方舟子一看葉靈回來,就醉醺醺地破口大罵,你個小婊子,還知道回來啊!你死哪裡去跟男人鬼混了!說完,就扯葉靈的頭髮。海南島看了就一把推開方舟子的手,說,你嘴巴放乾淨點兒!葉靈她剛出院!


  方舟子搖搖晃晃地指著葉靈,說,住院?你這個死爛貨不知道是懷了誰的野種了,打胎去了吧?你跟你媽一樣賤!你媽就知道生兒子!生了女兒就往別人家裡扔!媽的,你這個爛貨就拚命地打胎!滾!

  忍無可忍的海南島對方舟子動起了手,將他的門牙給打掉了。滿嘴鮮血的方舟子因為酒勁上來了,竟然醉倒在地。


  我看著倒在地上的方舟子,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我跟葉靈說,你去我家吧,我照顧你。別在這裡了,我怕你會死掉。


  葉靈搖搖頭,拒絕了我,她沖我笑,那種透明的如同虛幻的笑容,她說,沒事的,我想休息了,天涯。


  唉。


  天涯。


  一別天涯。


  那時的我,永遠不會想到,那個微笑是葉靈留給我最後的笑容。我和海南島告別了葉靈,回了家。


  當天晚上,大雨滂沱。


  大雨滂沱的這一天晚上,距離我生日那天的大雨,整整隔了三個月。


  這個雨夜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雨點敲落在我的夢裡,如同葉靈的眼淚,讓我的夢境都變得疼痛不安。


  夢裡的她,渾身鮮血淋漓,傷痕斑斑,拚命拚命地跑。在她的身後,她的賭棍姨父方舟子揮舞著刀拚命拚命地追,滿臉猥褻猙獰的笑。


  我想去救她,卻怎麼也邁不動腿,我只能著急地站在原地,拚命地哭。


  最後,葉靈被方舟子一把推倒在地上,他揮舞起尖銳的利器,刺穿了葉靈原本已傷痕纍纍的身體。


  霎那之間,她的身下盛開出了一朵巨大而妖邪的花朵,鮮艷刺目!

  看著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葉靈,方舟子得意地大笑,張著沒有門牙的嘴巴,揚長而去。


  我就像被困在沙灘的魚,怎麼掙扎都挪不動步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葉靈斷氣。


  突然之間,葉靈的衣服全都不見了,她赤裸著少女的身體,慢慢地爬起來,她沖著我呼喊,天涯,天涯。


  她笑著說,天涯,我要去找我媽媽了。我要她看看我身上這個血窟窿。我一定要讓她看看,這個鮮血淋漓的血窟窿。


  她說,天涯,我不能死啊,我還沒有問她,如果不肯愛我,為什麼要生下我?如果生下來一定要將我送給別人養育,那我一定要讓她看看,那個養育我的禽獸是如何在她親生女兒身上留下血窟窿的。


  她的微笑,漸漸微弱,聲音也漸漸微弱,她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也爬不到自己母親的身邊。


  最後,她停止了爬行,嘴巴喃喃,好冷啊,好冷啊。天涯,給我蓋上被子,別讓我媽媽看到我身上的血窟窿,我怕她會哭啊。


  她喃喃著,好冷啊,好冷啊,天涯,媽媽會來抱抱我嗎?他們都說,從我出生,她就沒抱過我一次,因為我又是一個女孩,很晦氣啊。


  最後,她停止了呼吸,最後的一句話,沒有說完的話,卡在嗓子眼裡——天涯,媽媽的懷抱是不是很溫暖啊?


  這句話,沒有機會說出來,就已經同她純白的靈魂一起飛向了天堂。


  窗外,大雨滂沱,驚醒了困在夢境之中哭泣的我。


  那一刻的我根本不知道,此時,有一個叫做葉靈的女子,她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正如一枚飄零的葉子,輕飄飄地從樓上墜落。


  我甚至沒能看一眼她的遺體,她的賭棍姨父就已經搬離這座城市。


  他們說,她失足墜樓的那天,眼睛上蒙著一條天藍色的毛巾,上面有一隻可愛的小熊仔,笑得那麼溫暖。我的葉靈,她好像離開之前,再也不願意多看這個世界一眼。


  哪怕一眼。


  從此之後,我的人生恢復了孤單。


  再也不會有一個高挑的女孩,在矮矮小小的我站在高高的四樓窗台上擦最上面的窗戶時,將我輕輕拉下,從我手裡拿過抹布,替我站在那個危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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