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還是,甜的
趙亦樹坐在摩托艇上,速度很快,冷冷的海風打在臉上有點疼。
他要去琴島,太早了,碼頭的船還沒開工,他租了輛摩托艇趕過去。
洛裊裊說在琴島等他。
「你不來,我就不走,反正我會一直等你,等到你來。」
她說她剛查出大病,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來見他。
趙亦樹不信,他一點都不信,他前幾天見她,她氣色很好,精神也很好,一點看不出生病的樣子。
但是他又很恐懼,人生有太多無常。
小妹,好好的小妹不就突然間變成一張黑白照片,鑲在石碑上。
他太害怕了。
趙亦樹冷著臉,面無表情,可緊緊攥著的拳頭在顫抖。
他不相信,洛裊裊一定是騙人的。
上了岸,趙亦樹一路狂奔過去。
好多年了,琴島也有不少變化,新建了不少娛樂設施,但是屬於大自然的還在。
趙亦樹跑過去,當年一起看日出海邊的礁石,果然有個瘦弱單薄的身影,坐在那,風那麼大,她像隨時會被風吹走。
趙亦樹大口大口地喘氣,直到平緩些,才走過去。
洛裊裊聽到身後的動靜,轉過身,看到他,笑了,很燦爛很開心。
趙亦樹卻看得難受,上前一步:「真的嗎?」
真要生病了,真的要死了嗎?
洛裊裊沒馬上回答,貪婪地看著他。
他們好久沒靠這麼近,她有多久沒看到他為自己擔憂,她看著他,深情地凝視,半晌,才搖搖頭。
「假的,騙你的。」
還好,還好,趙亦樹鬆了口氣,還好是假的,他嚇死了。
他的精神終於鬆懈下來,而後,心裡升起一股巨大的怒氣,生死的事能拿來開玩笑嗎,洛裊裊真是太過分了!
他指著她,怒不可遏:「你,你——」
可接下來就不知道說什麼,罵她嗎?
趙亦樹看著她,又罵不下去,最後,氣得轉身就走,沒走幾步,就聽到背後傳來洛裊裊哽咽的喊聲。
「你要我怎麼辦,趙亦樹,你說你要我怎麼辦?」
「不這樣說,你會來見我嗎?」
「不會,就算你聽到錄音,你還是會躲我,躲得遠遠的。」
「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我只能拿生死來威脅你!」
嗓音很難過,全是悲傷和痛苦。
趙亦樹放慢了腳步,對,她說得對,他就是這樣的人。
他很感動,但還是不會主動來找她,因為他沒自信背負這樣深沉的感情,他也不敢面對她,一看到她,他會想起他們錯過太多年,他辜負她太多。
身後的喊聲漸漸變成哭聲,趙亦樹走了幾步,還是認命地回去:「別哭了,裊裊。」
洛裊裊還是哭,委屈地說:「你還吼我。」
「我錯了,剛才我太著急了。」
「我不會原諒你的。」
「本來就是我的錯。」
趙亦樹根本拿她沒辦法,何況她哭得這麼傷心。
他給她擦淚,心疼地說:「別哭了。」
好一會兒,洛裊裊平靜下來了。
天還黑著,但天邊隱隱有白光,要日出了。
他們坐在礁石上,吹著海風等日出,如十七歲那一年的盛夏。
趙亦樹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洛裊裊吸吸鼻子,不時抽噎一下。
誰也沒有說話,都在整理情緒,也像在博弈,看誰先向誰妥協,誰先棄子認輸。
好一會兒,趙亦樹先打破沉默:「裊裊,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真的不懂嗎?」洛裊裊痴痴地看著他,還有些怨恨,「亦樹,你真的不懂嗎?」
趙亦樹不說話,他懂,只是,他想到他的複診報告,他的眼睛,他的病,他沉默了半晌,還是搖頭:「裊裊,我不值得的。」
真的,他根本不值得,不值得她的付出,也配不上她。
洛裊裊笑了,笑得很苦:「趙亦樹,到了今天,你還不明白嗎?值不值得從來不是你說的算,是我。只要我覺得值,就是值得,只要我願意的,其他都不是問題,你的病,你的眼睛,我從來沒有在意過。」
她為什麼要這麼固執,趙亦樹心裡很堵。她越是這麼說,他越是覺得他辜負她太多,因為那匆匆一面,他看到她穿著一中校服和趙熠然去上學,他就沒再去信她,也沒她的話當回事,最後甚至忘了。
「你一直在等我,可我?」趙亦樹搖頭,「裊裊,我把你忘了,我配不上你,我只會辜負你。」
「不,亦樹,和你有關都不是辜負。」洛裊裊看著他,溫柔地說,「這些年,我們雖然沒見面,可我也沒覺得苦,我不覺得是在等你,我是一天天在靠近你。」
她和小熠坦白,復讀學醫,她做的,都是為了掃除他的顧慮,和他在一起。
天邊的太陽不知何時已突破天際,朝霞把洛裊裊的臉照得特別清楚,她堅定地說:「我說過,終於有一天,我會回來,回來證明我的感情。」
如果他不相信她,她就讓時間來證明。
如今,她來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喜歡他。
他們都變了,都不是曾經最熟悉的彼此,但是,她堅信,在他們的心裡,一定還有一塊地方,等著彼此,還保留著最初的愛戀。
洛裊裊不願說愛,也不願講長久,她清楚,他不相信這些。
她摸到他的手,緊緊握住,說:「亦樹,別再趕我了。」
她要的不多,只要餘生相伴。
趙亦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的喉嚨被堵住了,千言萬語沒一句能配得上她的情深。
他真的不知說什麼,最後,他只能顫抖地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髮,曾經的長發已變成俏麗的短髮,可洛裊裊還是洛裊裊,她花了多少力氣,保住這顆赤子之心沒有動搖,克服萬難回到他身邊。
他的手往下滑,一手捧著她的臉,哽咽地問:「洛裊裊,你是不是傻?」
「我才不是傻。」洛裊裊笑著,眼裡有淚光,「我是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一起做那隻沒有腳的鳥。」
他說,他是一隻沒有腳的鳥,飛啊飛啊,一生只會停下來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時候。
她呢,不知道怎麼辦,她的付出在他巨大的防禦面前根本沒用。最後,她只能也把自己變成一隻沒有腳的鳥,陪他飛啊飛,或許此生不得歇,但總是相伴的,不那麼孤單。
一切從她年少起,從看到那個孤獨在花園拉小提琴,只對他的貓溫柔的少年開始,她就想,不再讓他孤單。
天亮了,霞光萬丈。
洛裊裊抬頭,微微傾身,輕輕在他臉上落下一個吻。
她說:「還是,甜的。」
話音剛落,她的眼淚也落下來。
趙亦樹,你是糖人,甜的。
還是,甜的。
十七歲對他說過的甜言蜜語,再說起,已這麼多年過去。
不,他給她的都太過苦澀了。
趙亦樹凝視她,看著已經變成青年的洛裊裊,後悔了。
他從不後悔做過的決定,但這次真的後悔了,他不該和她分手,不該因為自己的怯弱不安懷疑她,不該讓洛裊裊這麼多年,連想他都捨不得太想。
他們錯過了太多了,他伸手抱住她,難過地說:「對不起,裊裊。」
對不起,辜負了時光也辜負了你。
趙亦樹他根本配不上你。
時隔多年,兩人又一起看日出。
洛裊裊把頭靠在趙亦樹肩頭,輕聲說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趙熠然呢?」
「小熠出國了,他還在彈鋼琴。我考上醫科大之後,我們就聯繫得少了,我忙,他也忙,他出國后,就更難見上一面。不過偶爾還是會打電話,知道他身體很好,也就放心了。」
有時候,就是這樣,再好的朋友,總有一天也要各自長大,分道揚鑣,誰也阻擋不了時光的各奔東西。
「怎麼把頭髮剪了?」
「沒時間洗頭髮啊,上大學就剪了,」洛裊裊隨口說,突然坐直,緊張地頭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短髮,很醜嗎?」
趙亦樹笑了,一臉寵溺:「不醜,也很好看。」
「真的?」洛裊裊笑了,她想到什麼,眨眨眼睛,「那我笑起來還好看嗎?」
那年,也是在琴島,大家擊鼓傳花,玩真心話大冒險。蘇子航問在場誰最漂亮,他說洛裊裊,洛裊裊什麼時候最漂亮,他回答,笑起來最好看。
趙亦樹的心熱熱的,他認真地看她,看到一個明艷動人的女孩,他點頭:「還是好看。」
洛裊裊滿足了,她把臉埋在他懷裡,聲音嗡嗡的:「亦樹,你為什麼說我笑起來最好看?」
因為他就是喜歡看她笑,她笑起來,眼睛有點彎,暖暖的,甜滋滋的。
趙亦樹捧著她的臉,吻了下去:「因為這樣——」
好久,他才放開她,在她耳邊說:「甜。」
她笑起來,最甜了。
洛裊裊臉紅了,但她伸手,用力抱住他,小聲說:「再甜一下。」
趙亦樹震驚了,瞪大眼睛看她:「……」
「哈哈哈,」洛裊裊開心地笑起來,「嚇到了吧,人家都說,學醫的女生都是女流氓。」
「……」趙亦樹確實有點意外,他的團支書已經從少女變女漢子,不過他還是捧著她的臉,溫柔地再甜了一次。
真奇怪,明明他們已經多年未見,很久沒這麼親近,可靠著彼此,當年的親昵還在,仿若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仍是那對十七歲傻傻的小戀人。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
兩人手拉手在沙灘上散步,陽光很柔和,身邊不時有白色的鳥兒飛過,像極了他童年時在天台養的那群白鴿,自由靈動。
真愜意啊,洛裊裊提議。
「亦樹,我們傍晚來看落日。」
「好。」
「明天還來看日出。」
「好。」
「又繼續看日落。」
「好。」
她說什麼,他都說好。
她說,和他有關的,都不是辜負。他也一樣,他就是要和她一起日復一日,慵懶閑淡地不辜負時光。
洛裊裊有些惋惜地說:「應該把暖暖帶過來的。」
兩個人,一條狗,看日出日落,再好不過了。
趙亦樹微笑道:「以後再帶它來。」
他現在只想和她牽手走在一起,可不想再牽著一條狗。
他們準備在琴島過夜,住在蘇子航家的那套別墅。
趙亦樹打電話問蘇子航,他說鑰匙就壓在門前花盆下,很方便。
蘇子航還很八卦地問:「你要帶誰去玷污我純潔的海邊小屋?天啊,趙亦樹,你終於不禁慾了!」
洛裊裊聽得臉一紅,不過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一逗就臉紅的小丫頭,早在醫科大被練得看到什麼都眼都不眨。她大方問:「蘇子航,你還暈海嗎?」
「靠!洛裊裊!好幾年了,你竟然還沒煩他,什麼時候出來見一面——」
話沒說完,電話就被趙亦樹掐掉,他說:「話還是這麼多。」
洛裊裊沒說話,看著強裝鎮定的趙亦樹笑。
別墅沒什麼變,不過沒找到那堆碟片,好多年了,現在也沒人看碟片。
趙亦樹說要下廚,不過幾年過去,他的廚藝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怎麼樣。
洛裊裊站在一旁看,不斷搖頭:「你的刀工太差了。」
她走過去,刷刷幾下,黃瓜切得漂亮又薄厚均勻。
「好刀法!」
「練出來的!」
手術做多了,刀法自然強,洛裊裊很是洋洋自得。
趙亦樹又問:「接下來呢?」
「嘿嘿,靠你了。」
「……」這次輪到趙亦樹笑她,「團支書,我還以為你變賢惠了。」
以前他總是說她跟軟軟一樣懶,不想吃飯,幾步都不願動,還要他背過去。
「哼,我才不要賢惠,你又不是因為賢惠喜歡我的。」
「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我美啊。」洛裊裊特別大言不慚地說。
偏偏趙亦樹還點頭:「對,我就是因為你美。」
「看來只能我賢惠了,」趙亦樹搖頭,嘆息道,「我得去拜莫鋮為師。」
「許諾的老公?」
「對,」趙亦樹隨口道,又反應過來,「不是,你怎麼還知道他?」
「你的事,我哪一件不清楚?」洛裊裊得意道,又說,「那時候,我特討厭許諾,還不開心了好久。」
趙亦樹怔了,她知道許諾,應該是偷偷去看自己發現的,這些年,她到底悄悄來過幾次,又無聲離去,而他,一次也沒發現。他的眼睛有些苦澀,低頭繼續切菜:「放心,只有你。」
「真的?」
「嗯。」趙亦樹點頭。
那次,他發現莫鋮找到已經失去記憶的許諾,並帶她回白城,他一怒之下,說了對許諾心動過的話,但並不能當真,他對許諾更多的是愧疚,是君子之交的相知。
就算誤會洛裊裊放和趙熠然在一起了,他還是忘不了她,他至始至終只對一個人動過心,那就是洛裊裊。
十七歲,他們分開了,她卻也在他心裡安了個家。雖然人去樓空,但夜深人靜,他會躲到夢裡去想她。
洛裊裊滿足了,她又說:「其實我都知道。」
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她連他吃什麼葯,胰島素劑量都一清二楚,畢業后,她去周雅智所在的醫院,她沒出現在他面前,但一直默默關注他。洛裊裊從背後抱著他:「你就是喜歡我喜歡得要死,還不承認。」
趙亦樹沒說話,繼續炒不完美的菜,不好吃,但她會喜歡。
她說得沒錯,他確實喜歡她,但趙亦樹哪比得上洛裊裊的情深。
第二天,他們去了百樂館。
館里的鋼琴現在竟可以彈奏,只要交錢就行了。
兩人合奏了一次,彈得磕磕碰碰,都太久沒碰鋼琴了,不過並肩坐在一起的感覺真好。
就是一曲畢,沒有掌聲,倒是有幾個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喊。
「叔叔阿姨,不會彈,就不要上去丟臉。」
「一把年紀了,玩什麼浪漫!」
洛裊裊怒了:「我看起來像阿姨嗎?」
「不,你是少女。」趙亦樹一本正經道。
洛裊裊撲哧笑了,又憤憤不平:「真是的,會不會說話。還有,他們這是年齡岐視,我們怎麼就不可以浪漫了?我們浪漫得很!」
她真是恨不得挽上袖子,替家長教育這幫熊孩子。
趙亦樹在一旁笑,笑得停不下來,驀地拉起她就跑,就像十七歲,他們偷偷彈琴被保安追,他拉起她就跑。趙亦樹牽著她向前跑,直到跑到一條安靜的小巷子,才停下來,靠過去吻她。
把她吻到耳朵臉都紅了,趙亦樹才放開她,溫柔地凝視她,輕聲問:「團支書,現在,浪漫了嗎?」
洛裊裊臉一紅,推開他:「哼,不正經。」
討厭,她好久沒聽到他叫她團支書,竟然還會壁咚了!
周雅智總說他長著一張禁慾的臉,其實他流氓得很呢!
不過,她走了幾步,又退回來,過來拉他的手。
所幸,雞蛋花仍在琴島流行,這次趙亦樹幫她別到發間,看上去淡雅極了。
晚上,他們坐在一起聽外面的濤聲。
洛裊裊懶洋洋地靠在他懷裡,詩興大發:「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她看他一眼,趙亦樹往下念:「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多好。
洛裊裊坐直,看著他的眼睛:「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們在一起,我將告訴他們每一個,趙亦樹是多麼好的人,陌生人,也為我們祝福,塵埃里也能開幸福的花。」
說完,她眼睛亮晶晶地問:「怎麼樣?」
「團支書,原來你還是個詩人。」趙亦樹誇她。
洛裊裊羞澀地接受了,其實她想說的是,希望他們能一直這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夜深了,他們都有點累了,但都不想回房。
趙亦樹看著身邊的女孩,忍不住傾身,把她抱在懷裡,親她的眼睛,親她的臉,親她的唇,末了,又意猶未盡地咬了她一下:「疼嗎?」
洛裊裊點頭。
趙亦樹說:「那就不是夢了。」
這一切都太好了,她就在身邊,美得就像一向夢。
「那你為什麼咬我?你該咬自己啊!」
「因為你是團支書,最有犧牲精神了。」
洛裊裊:「……」
而後,她撲上去,在他肩膀用力地咬了一口。
「疼不疼?」
「團支書,你怎麼這麼小氣!」
兩人鬧了起來,最後,滾在一起。
趙亦樹抱著洛裊裊不住親吻,溫柔的,親昵的,不舍的,但也僅是親吻,什麼也沒做。
他們靠在一起聽濤聲,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