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錯誤的開始
如果我這半年來的情緒都因為他起,因為他落,這樣的感情是不是已經覆水難收了?
新年一大早,我懶洋洋地醒來。枕邊的林大人已經起床。窗帘外的天空是一片灰濛色,像是九十年代初老家工廠又粗又厚的煙囪里冒出的滾滾青煙一樣瀰漫著一股壓抑頹廢的味道。
我懶散地躺在床上,聽見林思聰正迷迷糊糊地在和林大人撒嬌。從門縫裡看出去,林大人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正默默地幫林思聰套上同樣黑得奪目的外套。林思聰嘟囔了幾句,林大人便不管不顧地牽著他的手出了門,還沒來得及讓我從床上卷個衣服出去打個招呼。
林大人做我的領導做習慣了,我做林大人的秘書也做習慣了。一般來說,領導人做事情可以由秘書提醒,自己想做點兒事情卻無需向秘書報備。林大人大小事情紛繁,在各種應酬減半的基礎上也夠他奔命,所以我在做他女朋友的同時,也自願繼續做一個稱職的秘書——不該問的不問,該問的仍然不問。林大人這次和林思聰單獨行動,我並不會和其他女子一樣有所狐疑。我不是一個疑心重的女人,最多就是想象力豐富了些。因為他們關上門的剎那,我腦子裡的第一反應不是他們背著我幹嗎去了,而是想到他們不去拍《黑客帝國》實在可惜了。
我恢復成以前宅女的生活。上半天的論壇,和別人圍觀一下人間百態,除了搶「沙發」「板凳」以外,還做了一些具有實際意義的事情,比如:網購、打連連看、煲電話粥。
以前沒有男朋友的時候,不覺得一個人的時間難挨。因為我是個有時間觀念、愛惜金錢的人,秉持著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的理念。曾經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拿來睡覺我都嫌時間遠遠不夠,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八個小時夠我支配,這樣我能富餘出四個小時沉迷於網路。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有了男朋友之後,尤其是有了一個有錢的男朋友之後,金錢就可以揮霍了,寸金難買的光陰也顯得多餘了。我不停地看錶,不停地看著窗外變幻莫測的烏雲,時間還是過得如同一長串的慢鏡頭,無聊得厲害。
無事可做的時候,我準備做點兒愛心飯糰,給林家父子創造些驚喜。雖然目前為止我人生中最熟練的廚藝是泡速食麵,但愛心飯糰作為極具非剩女特色的食品,廣受我公司女同事的歡迎。在一眾剩女的熱情邀約下,我曾成功做出一個心形最後演變成方形的便當,款式簡單大方,色澤紅綠雜糅,簡直是送給兒子女兒等下一輩的不二備餐。這件事被我等同行屢笑不止,聲稱我跳過給男友做愛心飯糰的機會,直接晉級到人母級別。我想這位同行雖不懂天文地理,不知如何看日月星象,但這麼早就能預計到我擺脫剩女行列之日便是免費得個兒子之時,不去天橋算命真是荒廢天賦了。
我繼續發揮我的想象力,不到兩個小時,一個瘦小版喜羊羊造型的飯糰就出爐了。我興緻沖沖地將飯糰放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展望了一下林思聰一回來欣喜若狂,連呼媽媽萬歲同時母子相擁的美好前景,不由得咧嘴笑起來。
沒等我笑得夠本,林林一個奪命連環「call」將我驚醒。她以鮮有的嚴肅語氣讓我去趟星巴克。如果林林要和我聊天,不是去經濟實惠的街邊小吃「蘇大媽私房菜」,而是到星巴克這樣安靜小資的地方燒一點兒小錢,那麼這番話必然有深層的含義,至少她不會和我談有的沒的,起碼這是個重磅八卦。
我走到星巴克,發現離林大人家最少半小時車程的林林戴著墨鏡,早坐在了咖啡廳的玻璃窗下。今天外面陰沉灰暗,林林戴著墨鏡看著窗外的樣子,不禁讓人懷疑她不是個瞎子,就是一位故意追求曝光率的二線明星。
我疾步走到她前面。
林林快速摘下眼鏡,打量了我一眼,直接切入主題說道:「妖子,林總的照片被方予可看見了。」
我心裡一個咯噔,好傢夥,不是照片引發家庭內亂了吧。
我磨刀霍霍地說:「活該,誰讓你婚後還把罪惡之手伸向有婦之夫的?你說你平時沒事偷偷菜就行了,還學別人偷人啊,方予可看見你手機里有別人的照片當然生氣了。尤其是那張林總的朦朧照,你讓方予可這樣的二十一世紀最後一枚好男人情何以堪啊。他那是絕地反擊,肅清敗類,重振夫綱。你領會夫君的意思,立刻寫份檢討書吧,感情一定要真誠,篇幅一定要充足。做姐妹的,一定幫你潤色一下,咱不求寫流傳千古的曠世奇文,但求質樸歸真、平易近人,讓方予可下不了狠心啊。」
林林咬牙切齒地說:「方予可沒生氣。」
我傻笑道:「難道方予可還自卑自己沒有林總的身材好嗎?」
林林重新戴上她的名牌墨鏡,望向窗外很久之後,終於回過神來說:「不是我出事了,是你這邊出問題了。妖子,你先告訴我,你現在對那個林總的感情有多深?」
我估計林林即將說的話對林大人不利,但是感情有多深這個東西怎麼描述呢?不能拿尺丈量,不能拿秤測重,我只知道我暗戀他時受到了良心和道德的譴責,在聽說他單身時欣喜若狂,在得知他有喜歡的人時肝腸寸斷,還有在他表白時心花怒放。如果我這半年來的情緒都因為他起,因為他落,這樣的感情是不是已經覆水難收了?
我對林林說:「你有什麼話直說吧。」
林林深呼吸后:「是這樣的,你那張所謂好身材的照片早被我刪了。我手機里有這樣的照片看著也不正常,怎麼可能還隨時留著,專門等著製造我家的戲劇衝突呢。但是你和林總聚會的合照還留在我手機里,正好被方予可看見。我就隆重介紹了一下你們家那位,順便還介紹了一下他的公司、你和他的關係什麼的。」
林林緊張地看了我一眼。我看不見她墨鏡背後的眼睛,但我仍然能判斷出她緊張的表情,這樣的停頓在頹廢的音樂聲中很不合時宜,顯然是為下文做鋪墊用的。
在這片空白的停頓中,我腦子中想了無數有關於林大人的風言風語。我很壯烈地在心裡發狠,即便林林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話我也不能全當真。愛情本來就該信任,我和林大人在一起不容易,不能輕易就產生懷疑。
林林接著說道:「方予可在讀大一的時候就和林總有一面之緣了。當時林總還沒有坐到現在這樣的位置,只是在和方家交情不錯的茹姓私營企業做一個策劃經理。那個私營企業的掌上明珠茹庭是方予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朋友,總喜歡和方予可分享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瞪著眼睛看著她,看她怎麼習慣性地跑題。茹庭這個名字我是聽說過的,乃一富家千金,曾是林林之前的強勁情敵。方予可最後沒有選擇門當戶對的她,而是選擇家境一般的林林,而且在婚後為了照顧林林,很少再提及這些往事了。這次為了林大人,更是為了作為林林首席閨密的我,方予可往事重提,想必讓林林醋意大發。而林林吃醋往往不會當場表現出來,會在之後的生活中間歇性發作,我想方予可接下來的日子會比較痛苦。
林林說:「這其中一個秘密就是有關林總的,聽說他曾經結過婚。當然這不是個秘密,要沒結過婚,還有個孩子,這才像是有秘密的表現。但是林總結婚不到一年,他的新婚妻子就過世了。這個事情當時在他所在的分公司里傳得沸沸揚揚,也不算是秘密,這個事情最隱秘的還在後面呢。可是再隱秘的事情也能被茹庭調查出來,所以說,茹庭比當時過來調查死因的警察還要稱職。想當年送她衝鋒槍當禮物真是送錯了,早知如此,給她送個模擬警棍她才高興呢。」
我的反射弧無比長,加上林林的敘事方法非常隨意,裡面又加入茹庭這個龍套,我一度有些恍惚,覺得我聽的大概是一個電視劇的大綱,和我沒有多少關係。
林林喝了口摩卡說:「茹庭調查出來,林總當時被分公司的總經理叫去應酬,酒後誤事,不小心和老總的女兒上了床。你想哪有老總對外應酬的時候把女兒叫上的道理?這明明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生米煮熟飯的戲碼。而且在關鍵時刻老天爺也不忘過一下戲癮,事後老總的閨女就中獎了。兩人奉子成婚之後,林總平步青雲,屢受重用,接下不少重型項目。剛好那時茹庭的爸爸作為大『boss』做公司整合,把原來那個分公司的老總弄得提前退休,讓林總走馬上任接他衣缽了。那個退休的老總倒是沒什麼意見,反正也算是茹家的家族企業,他和茹家沒有直接的親屬關係,遲早也是要干滿退休的,在退休前能把位置傳給自己的女婿也算是好事一樁了。沒想到他退休后不到半年,自家的女兒就跳樓自殺了。女兒生前沒有留下隻言片語,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退休老總百思不得其解,跑去問女婿。女婿卻無動於衷,說當時結婚是因為責任,他們兩個人的婚姻無關愛情,是一個錯誤的開始,才導致了錯誤的結果,最後那位老總差點兒沒一口氣背過去,直罵他是個狼心狗肺、利用他女兒騙取權勢的爛人。沒過兩年,那位老總也翹辮子,與他閨女黃泉相見去了。所以了解此事的一些內行人士都認為林總是個心狠手辣、過河拆橋的人,而且他一拆就拆妻子這樣大的橋,足見他的毒辣。」
敘述完故事後,林林問我:「今天林總跟你說他幹嗎去了嗎?」
我搖搖頭,腦子裡卻是一片轟鳴。
林林嘆了口氣說道:「果然沒跟你說。有關於林總的歷史,方予可早在林思聰生日那天晚上就告訴我了。本來猶豫著要不要和你說一聲,但今天我去參加方予可家裡一個親戚的葬禮,你猜我在墓地那邊碰見了誰?林總和林思聰。他肯定是去給他前妻掃墓的。你想新年第一天做的事情不是和你一起,而是去掃墓,現在你們的關係也確定下來了,為什麼不跟你同去呢?即便不和你同去,也可以跟你說一下啊。我當時直覺不對,就直接從葬禮那裡殺到你這兒了。」
我看看林林全黑的造型,再配上那副墨鏡,果然除了瞎子和二線明星的可能性以外,也可以參演《黑客帝國》的拍攝了。
窗外仍是肅殺的風景。微黃的日頭艱難地透過厚厚的雲層灑了點兒暖光,卻不足以溫暖人行道上腳步匆匆的過客。我趴在窗邊好一會兒,把剛才林林說的故事整理了一遍,覺得匪夷所思得像是一段民國往事。我活到二十七歲,閱了這麼多的小說,看了這麼多的電視劇,仍然覺得自殺之類的離我遙遠得像是宇宙那邊的事情。周圍的人幸福安康,甚至有一部分群體正在想方設法地延長自己的生命,怎麼還會有人自尋短見?而死者已矣,我無法了解所有的真相。我和林大人成為男女朋友以來,一直避免談及他的妻子。我以為他曾經深深愛過他的妻子,而這段愛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我愛他,便能接受那個有著美好愛情回憶的他。我覺得我是豁達的,不像是那些追求百分之百純感情追求完美的女人。畢竟林大人到這個年紀,沒有歷史才是怪異的現象。現在看來,我的眼光太過於狹隘,這段前史聽起來不像是一段感情史,更像是一個男人如何利用女人的成功上位史。
我以為我是個灰姑娘,求得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如意郎君,猶如一部麻雀變鳳凰的偶像劇,讓所有女性都艷羨;我卻沒想到這根本就是一個歷史正劇,說的是一個男人的奮鬥史,表達的主題便是抓住一切機會,就可成功上位。上位了之後,金錢權力甚至曾經說的金錢收買不了的愛情也能悉數入套。
我想為林大人爭辯幾句,卻發現我對林大人的了解如此之少。我只能在那些細枝末節里還原或者審核這段往事。這些細枝末節我以為早就該沉沒在記憶的深海里,它們卻在這個曲折離奇的故事裡翻騰得厲害。我記起了他第一天到我家看那個真情節目時說的「如果聰聰離家出走,得有人負責找到他」。現在想來,沒有一個男人會對著一個講述夫妻關係的節目引發自己兒子離家出走的想法,何況林思聰這麼乖巧聽話。可是那時候林大人的表情是憂慮的,彷彿這樣的事情在接下來的人生旅途中註定會發生一樣。如果林林說的故事是真實的,那麼能比我聽到這個故事更加絕望的只能是林思聰。愛自己的爸爸原來是利用自己成就了事業,卻逼死了自己的媽媽。除了離家出走,還能做什麼?還有林大人母親的那句「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新的開始,挺好」,我一直覺得莫名其妙,現在再回頭想,卻又是母親大人式的錚錚良言。林大人從來不願在公司提及他結婚的事情,也從來不說有關於林夫人的一切。即便我在工作行程中問起林夫人,他也是逃避著話題。
林林坐在我對面,不知何時,墨鏡已經又被摘了下來,清澈的眼神里有著擔憂:「妖子,你想那位林總和前妻是怎麼開始的,他和你又是怎麼開始的。你想想,你們是不是要繼續走下去?」
我逼自己苦笑了會兒,說道:「我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如果這些都是設計好的,那最多也是他實現愛情的手段之一。至少為了我是以崇高的愛情,這麼比較,我比他前妻幸福多了。」
林林跑過來和我擠在一張沙發上,抱著我的肩說道:「妖子,你不要這麼置身事外好不好?你這樣的反應很不正常啊。你要麼跑去問問那位林總是不是真的,要麼說我多管閑事,你總得有個情緒吧。我早就想好了,我對你說了這些,也許你小半年內都不會理我了。我有心理準備的。」
我淡定地看著她說:「我為什麼要不理你呢?你只是看不下去我被蒙在鼓裡一副幸福小女人的蠢樣子而已。如果方予可在外面幹了什麼缺德事情,我也會第一個告訴你的。我現在只能暫時置身事外,我怕我一激動就不管不顧地在他兒子面前求個結果,到時候失心瘋的不是我,而是林思聰。林林,人家都說后媽難為,我也不是個能和孩子和諧相處的人,可我和林思聰太有母子緣分了。不是親生,勝似親生。我不希望他受到傷害,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可人的孩子被大人的一堆爛俗事情撕毀?如果我不置身事外,我都要猜想林大人是不是因為要彌補林思聰缺乏的母愛,才和我做男女朋友的,這樣連愛情的理由都沒有了。那我不是得學他的前妻啊?小時候,我們都說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但是又有誰想過王子是不是個壞人?王位是不是合法的?權力下流淌著多少鮮血?呵呵。我們張家政治過硬,愛情這樣的調劑品可以沒有,但是人心必然要光明磊落。即便現在官場職場上都是鉤心鬥角,戰火紛飛,但賭上自己的家庭,賭上別人的家庭乃至性命的人我實在陪不起。林林,你放心吧。我會朝著樂觀的方向想,想著林大人也許是冤枉的。我知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危害,我必須置身事外地去思考問題。思考完了,我會給自己一個交代。」
從星巴克到林大人的住所有十分鐘的打車距離,我徒步走在路上。剛才躲在層層積雨雲后的太陽終於現身,陽光普照大地。四環線上車輛川流不息,人來人往。元旦促銷的牌子鋪天蓋地,偶爾有幾個商家還請個主持人在門口支個音響講一些熱場喧騰的話。可惜講了半天,沒招來幾個顧客,倒是把自己熱出一身汗來。我作為他的唯一聽眾,站在他的對面,聽著震耳欲聾的舞曲,再聽他扯著嗓子無恥地說道「謝謝大家的掌聲」。我就這樣走一段停一段,沿路欣賞吳彥祖性感的護膚品廣告,一身薄汗,一身疲憊。
走到林家門口,我累得已經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想坐地上了事。
一開門,林思聰就撲過來,大聲說道:「妖子媽媽,你做的喜羊羊飯糰我看見了。雖然丑了點兒,但我還是勉為其難地接受啦。」
哦,對,兩個小時前,我還在扮演一個秘書型的女朋友,專門給無常消失的老闆型男朋友創造驚喜,搞好後勤,共建和諧家庭。
林大人已經換了一套淺色的家居服,眯著眼睛看著林思聰抱著我的大腿:「去哪裡了?一張臉都髒兮兮的。」
說完他想摸摸我的臉。
我不經意地避開,問:「你們大清早幹嗎去了?」
林大人的手晾在空中,訕訕地放下手來說:「出去走走罷了。」
說謊,是信任破裂的開始。
我看著林思聰歡喜地拿出飯糰,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咬著走進房間,心裡五味雜陳。
我對林大人說:「今天外面天氣陰晴不定的,多注意身體,出去的時候多穿點兒衣服。聰聰這麼小,媽媽就不在了,我們要多上點兒心。」
林大人笑了笑,露出淺淺的法令紋:「有你這個妖子媽媽,我以後就不用費心了。你們兩個感情這麼深,快要超過我這個當爸爸和當老公的了,我嫉妒著呢。」
要按平時,這樣的話我當情話來聽,說不定心裡得美個半天。可是今天這番話我聽著卻是另外一個味道。
我問:「聰聰的媽媽怎麼忍心拋下這麼小這麼可愛的兒子呢。得了什麼嚴重的病就這樣撒手人寰了啊?」
林大人頓了頓,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髮說:「她有心病,華佗再世也治不了的。」
本來我的大腦已經一片空白,那些雜亂的歷史、陌生的情節,複雜得如同重重的漩渦將我裹緊,把我整個身子拉進了黑洞。然而林子松的這句謊言,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就像林林說的那樣,跳樓自殺已經不是個秘密,只要我花點兒心思隨便打聽一下,我就能得知這個事實。他卻把我的信任當成白痴,連在謊言之間摻和點兒真相都不屑。我渾身發冷,隨便找了個理由,就匆匆跑到了我自己的家。
好幾天不回來,家裡所有擺設依然,連塵土都沒有積下。幸好沒有退租,有個落腳點,就像革命有個根據地一樣。
其間林子松給我打了個電話,我說有些事情還沒有處理完,這幾天都不回去了。他堅持讓我解釋是什麼事情,我說過幾天你就知道了,你先等等。然後我拔了電話線,關了手機。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便是這天我斷了所有聯繫。如果事情能夠重來一次,我絕對不會這樣,絕對不會。
在那四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我懷念起林子松溫暖的懷抱,懷念起他身上淡淡的體香,懷念林思聰糯糯的童音,我的淚水恣意地流了下來。
渾渾噩噩地睡了一個白天,我打開電腦,寫下兩封郵件。
Roger,
你好!
本人因為一些私人原因,現申請辭職。望批准。
離職手續擇日來辦。
張耀華
另一封郵件寫了又改,改了又刪,打出來的每個字都耗費了我一生的精力。
子松:
你過往的那段婚姻,是一把巨型枷鎖,讓我寸步難行。對於你來說,她算什麼?聰聰算什麼?我算什麼?是你人生中的意外還是一出精心安排?
妖兒
發完郵件我換上運動裝,去樓下的健身中心練瑜伽。我從來沒有這麼慶幸過,在那些無聊枯燥的單身歲月里自己參加過這麼一項有助於身心的體育項目,讓我在失戀失業的時間裡有事情可做。在悠揚的音樂中,我全身心投入,挑戰了無數曾經不敢挑戰的項目。汗水黏住了我的衣裳,全身的毛孔都迫不及待地呼吸著氧氣。我恣意得想哭。
直到健身房關門時間臨近,我才依依不捨地洗澡,換衣服收拾回家。
沒想到外面已經下了雪。黑色的夜裡,白色的雪花迎風飛舞。路旁的樹叢上積了一層剔透的雪被子。夜晚行人少,整個世界安詳靜謐,像是一位穿了白衣的聖潔修女,不容破壞。我一腳一腳地踩在厚厚的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上次下雪的時候,林大人牽著我的手,在路上狂奔去了電影院,為了我,三十多歲的他如同毛頭小子一樣和人打架。時間不過須臾,心意卻遭風雪。
抖落一身的白雪,背著運動包踱回家裡,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等在門口。這個身影在這半年來經常在我腦海中不由我控制地呈現,無需廣告費,無需贊助商,像是午夜各路電視台不停重播的直銷廣告。我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是多麼意氣風發。他有著墨黑的眼睛,有著與這個年齡不相配的清澈的眼神,這種眼神應該讓無數女人怦然心動。然而昨天我才知道,這樣的清澈背後隱藏著眾多複雜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承受不起。
我第一反應就是轉身走開。我不願面對那些真相,所謂的真相在信任破裂之時,就註定將變成一場狡辯,即便那個真相會有多合理。我討厭搖擺,討厭以後不斷猜疑,趁我還有些理智,我要繼續冷靜下去。
我轉身的剎那,卻意外地聽見了林林的聲音。林林從林大人身後跑出來,奔到我面前,用一種奔喪的口吻跟我說:「妖子,你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你爸爸腦溢血,現在正在住院。你媽媽剛才給我打電話,說打了一天的電話也沒聯繫上你。她託人去我家要了我的電話號碼。你手機關機幹嗎去了啊?」
我一個踉蹌,沿著牆壁滑下去。
林子松是怎麼把我接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我旁邊說:「妖兒,堅強一點,先給家裡打電話,再想辦法。我已經預訂好機票了。聽天氣預報說,明天的雪會更大,開車回去會封路,航班也會受影響。我們爭取今天晚上出發,能趕到你家。」
我顫抖著手拿出手機,開機后立刻給我媽打了電話。我媽的聲音單薄得像是秋夜裡最後一片枯葉。她說:「耀華啊,趕緊回家。你爸爸撐不過今晚了。」
我的臉上不知何時已布滿了水漬。死亡這個話題這幾天不停地在我耳邊提及,但好歹提及的時候都是過去時,死神倒也不是那麼觸目驚心。現在不一樣,他直逼現場,扼住我的喉嚨,讓我難以思考。過道里的感應燈滅了又亮,亮了又滅。恍惚中,我彷佛彷彿看見手術室里的指示燈、閃爍著生命起伏線的儀器、插滿各種管子的老人——那是剛正不阿說一不二的我的父親,是一棍棒打下來讓我躺在床上兩天的父親,是逼我從小看《毛澤東選集》的父親。六年前,為了躲開他,我一口氣報了離家萬里的學校,兩年前我一鼓作氣繼續北上,到了離家幾千公里的北京。這兩年,我只回家一次。當時父親脊背有些佝僂,額上的抬頭紋像是被利器一刀一刀刻上去的,但他說話的時候依然一板一眼。我們平靜不過一天,第二天就鬥上了嘴,第三天他就開始揮他手裡的拐杖。我一氣之下,打包回了北京。
我抹了一下臉,深呼吸了一聲說:「媽,你讓我爸堅持住,我今晚到家。你跟他說,這次我回去什麼都聽他的,我再也不來北京了,我以後一定陪在他身邊,只要他活下去。」
掛了電話,我對林子松說:「你帶我去機場。回去后我把機票錢打給你。」
林子松摟著我的腰加重了力道,卻沒有回應我的話,只說道:「我們走吧。」
雪花在車燈前亂舞。剛才這些可愛的精靈現在看來卻像是邪惡的幽靈。林子松將車開得飛快,闖了好幾個紅燈,終於趕在登機時間結束前的最後十分鐘到了機場。
跑到登機口,我狠了狠心,對拿著兩張登機牌的林子松說:「你不要去了。我媽會誤會。」
林子松眼裡有受傷神情。剛才一路狂奔,他的頭髮被風吹得凌亂,臉色有些紅潤,在白色襯衫的映襯下,像一個少年般血氣方剛。
他說:「妖兒,我跟你回去。你這樣走,我不放心。」
我看著他說:「Roger,謝謝你今天晚上做的一切。你見過林林了,應該知道我了解到了一些你從來不曾跟我說過的往事。目前來說,我需要時間去沉澱和消化。有可能沉澱不下去,消化不了,所以你千萬不要等我了。」
我撥開林子松的手,大步走到機艙里。飛機飛往的方向,有我頑固的老父在等我。
老家的天氣即便在晚上,也是溫暖濕潤的。三個小時后,我在暖風中打車到人民醫院。
死神比我先行一步,我那被我忤逆了近三十年的老父終於狠下了心腸,在我沖入醫院的前一秒停止了呼吸。我進去的時候,白布還沒來得及蓋上他的臉,躺在床上的看上去像是一個安然入睡的老年人。如果不是我滿臉淚水的母親抱著我,我幾乎不能把「死人」這麼殘忍的稱號放在他身上。他的身體還熱乎著,他的手還有溫度,彷彿他隨時都能抓起身邊的硬物砸到我身上。然而他就這樣走了,走之前都沒有看我一眼。
沒想到再見面時,卻是天人相隔,永不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