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放長線釣桃花
你要放長線釣大魚,等魚兒上了鉤咬穩了再起竿,到時紅燒清蒸燉湯就全看你自己了。
下了車,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比較老的小區。建築群不是很高,都是六層老房,被低低的一圈鐵柵欄圍起來,柵欄上留有小廣告粘貼過的膠水痕迹。一些背陰的地方還有積雪尚未融化,卻已是黑黢黢的顏色。
深受言情小說的荼毒,以為有錢人或者事業有成的人,房子標配就是別墅,再有錢一些,應該還加一個室內游泳池、跑馬場、高爾夫球場,隨便一參觀就能毫無意外地發現他們的廁所比咱家的房子還大。小說不愧為作者創作出來的產物,王軒逸貴為一個以房地產發家的富二代、億萬財產的主要繼承人竟湊合住我家對面,那林大人排輩分下來,也就只能住上80年代建的老房子了。
原來感受到高房價壓力的不僅僅是我等貧民小輩,還有年入幾百萬的公司總裁,我瞬間平衡了。
林大人走在我前面,給我帶路,邊走邊說:「聰聰住在爺爺奶奶這裡。老人家不願意搬家,說是和這裡的街坊鄰居熟了,適應不了新小區,勸不動就隨他們了。老人家開心就行。」
我點了點頭,但我在林大人後面,想到他看不見我的表情,點完頭后又補充了一句:「哦。」
言情小說誠不欺我,林大人果然不住這裡。
我這一聲「哦」之後,終於想到出發前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了,今天來看林思聰,將會看到林思聰的家人,這裡面包括林大人的父母還有林夫人。
我瞬間有了遁走的衝動。這種感覺好像是某個雲淡風輕的周一早晨,數學老師忽然宣布「接下來我們突襲考試」一樣,心裡不停揣測數學老師是不是生理期或者更年期到了,除了讓人惱怒生氣無措之外,更多的是緊張和絕望。
走了幾步,緊張和絕望的情緒終於擊敗惱怒生氣無措,我越走越慢,最後在某個單元戶前停下來。
林大人走了老遠,覺得不對勁,回過頭來看我,又緊張地向四周望了望,將我定位后,迅速地邁步過來。
今天我腦子肯定進水了。眼看著林大人一步一步地勻速邁近,我忽然轉身狂跑起來。我已經好多年沒這麼干過了。以前小學時代生了兩年莫名其妙的病後,我的身體素質也莫名其妙變得強悍。就像武俠小說里,體弱多病的男主角見著貴人或是無意吃了靈丹妙藥一樣,內力瞬間增加,生命值瞬間衝到滿血一樣。
之後青春期偶爾老爹和我鬧脾氣,或者我和老爹鬧脾氣,或者我倆互相鬧脾氣時,老爹拿著標尺一步一步邁過來,我也是這麼滿小區跑的,跑著跑著不小心就跑成了全市八百米冠軍。我想我老爹脾氣要是再火爆一些,中氣更足一些,肺活量更大一些,再追在我後面跑個一兩年,我也許已經摘下全國長跑比賽的桂冠了。
林大人可能沒想到我突然會有這麼二百五的舉動,但是因為我跑得相當不遺餘力,他也一路追了過來。我邊跑邊回頭看,見林大人穿著一件及膝的大衣不顧形象地追在我後面,我就跑得更加努力了。
午後的陽光正曬在我身上,眼睛一睜一閉之間,總覺得太陽刺眼得很。回頭再看,林大人還在我後面跑。
這真是一次詭異的長跑。一路跑過,旁邊的行人也投以好奇的眼神,因為不見追的人說一聲「抓小偷」,也只好繼續好奇地遠目觀賞,當免費看一場馬拉松。當然我相信即便林大人喊一聲「抓小偷」,也不見得有人會加入到馬拉松隊伍中來。
我的體力真是不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能氣息均勻、面不改色地長跑,我猜林大人就不一定了,怎麼說他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耐力和持久力可能已經倒退了。於是我萬分同情地轉身再看他,忽然發現身後沒了林大人的蹤影。
這樣,我一下子失去了跑的動力。
本來,這場跑步也沒有什麼動力,只是因為他追,我才跑。至於剛才我為什麼要轉身跑,可能就像當初我在考試中途,忽然狂奔出教室跑到了操場上一樣。我人生中讓我緊張的東西不多,第一是我老爹的標尺,打下來絕不手軟;第二是老娘的淚水,雖然老娘也動用雞毛撣子,但女人心軟,打得雞毛滿天飛,也不痛不癢,權當給外套拍塵土了,但是老娘要是一個失控,灑幾滴眼淚下來,我也是緊張得恨不得跑出去,眼不見為凈為好;第三是兩老的威脅。比如像是考試如果不及格,一個打給我看,一個哭給我看。當年那場數學考試記憶猶新,因為只要再有一次考試不及格,老爹將算總賬,把這一學期累計的不及格次數做一次年終彙報演出。當時我一緊張便遁逃了。沒想到年近三十,我還是這副德行。有人緊張時打嗝,有人緊張時放屁,但絕沒有人緊張時會跑步。我果然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
本來這一路是睡過來的,剛才一路狂奔,也沒留心一下線路,現在突然停下來,舉目望去,都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臉孔,連個標誌性的建築都沒有。我從哪裡來,我將到哪裡去?這真是一個時刻不能忘記的哲學問題。
這一頓長跑,我飢腸轆轆,開始想念家裡那碗來不及細細品嘗的皮蛋瘦肉粥了。不管怎麼樣,先找個餐館解決溫飽問題吧。
我慢悠悠地走在小區的街道里。小區的房子老,樹齡更老。雖是寒冬,街上卻是一排排枝繁葉茂的常青樹,有些樹整個數干都臨街而出,搭上了對面的樹梢,形成了一座天然拱橋。拐了幾個彎,正面看見身姿修長的林大人正急急地走過來。頭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臉鐵青鐵青的,鼻子前呼出團團的白霧。
不知為什麼,我又想掉頭跑了。這下子林大人有了經驗,手疾眼快地用力抓住我的手,抓的時候還是一副「小妖,看你還往哪裡跑」的孫悟空收拾白骨精的架勢。
我一下子笑了起來,覺得我們兩個人年紀加起來也有半百了,怎麼變得這麼幼稚?
林大人見我笑得沒心沒肺,手上的勁兒小了些,但怕我又神經搭錯線一樣跑了,沒有鬆開,就這樣將我拽著走了幾步。
因為剛才的運動量,我們兩人的手心都有些出汗,黏在一起,按道理來說很不舒服,可是掌心裡傳來的溫度,如同從枝丫里滲出的陽光,總讓我寧靜心安,我不再那麼緊張了,由著他牽著我的手向前走。
前面是曲曲折折的路,斑駁的樹影打在我們臉上,彼此無言,偶爾有嬉笑的孩童在不遠處喧鬧。感覺像一方剪紙畫。
沉默了一會兒,林大人扭頭問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跑?撞鬼了?」
我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回答,難道我說我有見家人恐懼症?我仰頭望天說:「到了陌生地方就想到處參觀參觀,時間比較緊張,我衡量了一下,還是跑步參觀比較好。」
林大人停下來問我:「哦,那參觀到了什麼?」
我回憶了一下,沒想出個答案來,只好乾瞪著眼沒說話。
林大人輕輕嘆了口氣,停下來將我剛才因為跑步鬆散了的粗線圍脖重新系了系,打了一個厚實的結。我的下巴剛好枕在軟軟的圍脖上,蹭了蹭,還挺舒服。
接著他揉了揉我的頭髮,說道:「走吧。剛才在車上讓我爸媽多做了一個人的飯,現在老人都催了好幾遍,再不去飯就涼了。聰聰要是真發燒了,老人也幫不上忙。」
我說好,連忙快步跟著林大人走去。邊走邊聽見他念叨:「一把年紀了還這麼折騰,真不懂事。」
我輕笑,念叨回去:「有些人年紀一大把,跑起來確實費點兒勁啊。哪像一些小姑娘,腳下生風,凌波微步,移形換位什麼的,跑個幾千米都不帶喘氣的。」
說得林大人又停下來,眉毛緊得快要擰出個結來。
不知道是我膽子肥了,還是最近的相處讓我覺得林大人沒那麼可怕,總之敢在太歲爺頭上鬆鬆土了。
我擺了擺手說:「哎呀開玩笑的,您哪裡一把年紀了,就是一般老而已,一般老,好吧?」
林大人沉默著不說話,繼續黑著臉往前走。烏雲籠罩,山雨欲來。
莫非真生氣了?我趕緊跟上說:「我真沒說你老的意思,一看你就是風韻猶存的樣子啊……」
這下林大人的臉更黑了。其實要是放心大膽地觀察,黑了臉的他更好看,就像黑壓壓烏雲下的青山,雲霧繚繞中更顯蒼翠欲滴的濃郁。
快回到剛才的起跑線時,林大人轉身跟我說:「你當真覺得我老了?」
漆黑的眼睛望向我,有那麼點兒不確定,好像還有些緊張。
原來男人和女人一樣,年齡都是不能輕易開的玩笑。也許林大人也是每天端著鏡子照自己有沒有魚尾紋,有沒有黑眼圈呢……想到這裡,不禁惡寒了一下。
林大人大概覺得我的沉默是默認的意思,有些灰心喪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跟我說道:「以前覺得老了也就老了,不過這半年多來突然不想服老,總想著這個年紀會不會遭人嫌棄,要能再年輕幾歲,跟毛頭小子一樣橫衝直撞,會不會就不那麼計較後果了。後來又想,我一向穩重,年輕的時候冒失了一回,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多少年過去,老放不下年輕時犯的錯,反而越來越患得患失,什麼事情都太過於穩重了。工作中可以逼自己冒險,私下裡要邁出一步還是不容易,我正在慢慢調整,妖子,你要給我時間。」
除了工作,林大人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他總是習慣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處理一些文檔,到下班點他就準點回家。要是有應酬,他也盡量讓手下人說廢話,他自己提綱挈領地說幾句。和他相處時間越長,越明白他的表情語言是什麼,到最後他不需要說話,我都知道他想傳達什麼信息。只是這一次,我發現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好像在抱怨自己的年紀,又好像在追憶一些往事,有一些憂傷,又有一些嚮往。尤其是最後一句莫名其妙的「給他時間」更是讓我摸不著頭腦。
沒得話說,我只好敷衍道:「Roger你想多了,剛才你追我的時候雄姿英發,青春無敵,都比得上初中運動會上的青蔥粉嫩少年郎。」
所有人都愛聽好話,不管這話的真實性有多少。林大人聽我說完后,笑著說:「是啊,追你的時候才變年輕了。」
兩老住小區一樓,害我還沒有準備好,一腳就已經踏進了人家家裡。
兩位老人家大概聽見了開門聲音,紛紛從廚房裡鑽出來。還有一個小傢伙捷足先登,屁顛屁顛地跑過來,看見我后,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然後對著林大人說:「謝謝爸爸。」
林思聰以前多拽啊,多會裝工藤新一啊。現在在我面前能展現這麼童真的樣子,真是不把我當外人了。
兩位老人看來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樣。林大人的母親年輕時定是個氣質美女,穿了一身紫色的唐裝,半白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理整齊,高高的個子卻不見老人的佝僂。看見我進來,既沒有像其他長輩那樣過分噓寒問暖的熱情,也不是不搭不理的冷冰冰,她慢條斯理地笑著說:「都餓了吧?洗洗手準備吃飯吧。」
呃,和我想象的那種場景不太一樣。當然我也沒想象出一個完整的樣子來,我只是感覺這個氣氛太居家,簡直就像我是一個舊友,順便過來吃了一頓飯一樣隨意。
我乖乖地去洗手。洗臉盆在洗手間外的小開間里,水流緩緩地淌在手上,我歪著頭,眼角看向客廳。
林大人摸了摸林思聰的頭,問他母親:「量體溫了嗎?」
老人輕輕說道:「三十七度一,有些低燒,不過聽說你要帶那女孩來,立刻來精神了,覺也不睡,非要等你們回來。」
林思聰歡騰地拿開林大人附在他額頭上的手,打開DVD看柯南。
客廳里就剩柯南片頭曲,沒有了聲音。
我也洗好了手,挑了一塊上面綉著一隻小浣熊的小毛巾擦了擦手。
忽然聽見老人輕輕地在和林大人說:「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新的開始,挺好。」
直覺告訴我,這話裡面肯定有什麼隱含含義,但理智上來說,這隻不過是人家在說一件芝麻綠豆大的家庭瑣事,因為我平時看多了狗血的故事,才會猜想這樣的話都是有著驚天大秘密的伏筆,於是沒往心裡去。
我走到老人家那裡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老人笑了笑說:「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子松你陪她聊會兒天。我再熱幾道菜去。」
林大人點了點頭,示意我坐下來。這倒稱了我的意,因為對於廚房的活兒,我實在不會幫忙,只會添亂。我媽在電話里說這輩子我最好嫁一個廚師,這樣我就可以十指不沾陽春水了,掛了電話后她立刻給我寄了幾張廚師的照片。因為我對廚師的印象只停留在《賣拐》里范偉的形象上,即便現在台劇韓劇日劇里美顏廚師層出不窮,我也沒有拆信封看,怕得內傷。
聽著廚房裡和諧的鍋碗瓢盆的聲音,我總覺著這樣的見面缺點兒什麼,想了很久才想起來說:「你怎麼也不給我介紹介紹?你爸媽都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呢。」
林大人說道:「過會兒你自我介紹不就好了。考驗你廣告推銷能力的時候到了。」
林思聰聽到這句話后,立刻湊過來說:「阿姨,我給你介紹吧。我就說你是行俠仗義、嫉惡如仇、武功蓋世、以直報怨的一代女俠……」
多日不見,林思聰學了不少成語。
我摸了摸林思聰的頭,笑著說:「謝謝,可惜這位女俠多虧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爸爸,不然她早就遭人暗算身首異處了。」
林思聰酷酷地說:「放心好了,我爸是奧特曼,可以幫你打小怪獸。」
我假裝謝過,林思聰得意地又跑回去換碟片了。
我回頭看著林大人,他正靠著牆坐著,眯著眼看著我們。
我想了想,該問的總歸要問,該來的總歸要來,便問道:「那個,聰聰的媽媽不過來嗎?」
我究竟是心裡有鬼的。剛才那一頓長跑,想著有可能會在這個房子里看見她,想著心裡那點兒小心思連王軒逸都能看出來,更何況是她,所以才會不由得撤退,不由得奔跑。對於林夫人的恐懼、虧欠是我心底的一個怪獸,可惜再強的奧特曼也打敗不了它。
既然已經進了這個房子,我就決定,如果被揭穿了,那我也就被逼到了死角。國人總說,天無絕人之路,在遇到懸崖峭壁的絕境時,人會突然有驚人的力量,遇不上奇迹也會創造奇迹。外國人也說,上帝在關上大門的時候還會給你留一扇小窗。我想著今天我就是讓老天把我逼到絕境,又遇上上帝順手關門了。或許退無可退之時,我就會豁然開朗,茅塞頓開,撥雲見日,鳳凰涅槃,最後得永生了。
林大人依然眯著眼,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很想見到她?」
我點點頭。我太想見她了。我現在全身冰涼,亟待一些東西刺激我一下。
好像從一堆堆繁縟的歷史裡面翻出一件公案一樣,林大人閉了閉眼,表情淡漠,再睜開時,眼裡一片滄桑。
然後他說:「她死了,好多年之前就已經死了。」
我愣在那裡,廚房裡的飯菜香飄到了客廳上空,電視里傳來嘰里呱啦的日語。
電視裡面有人在說:so de si nei.(大意應該是:原來如此)
我心裡也就剩下這麼一句話:so de si nei,so de si nei……
我曾經齷齪地猜測過這樣的結局。
我承認我不是善良的人,但也絕不邪惡。以前看新聞上那些動不動就為情自殺或為情殺人的,都是不可理喻之輩。不說一花一世界,眾生有靈了,起碼骨子裡,我是尊重生命、珍惜生命的。可事實上,在某些月黑風高、陰風陣陣的晚上,我想過林夫人已經死了或者最近毫無預警地死了,這樣我就不被道德倫理約束了,而且這樣的方法簡單迅速,可立刻將我從罪惡的枷鎖里釋放出來,這段感情就不會擁擠,我可以高唱戀愛自由。
只是一念詛咒,卻足以將我的人性暴露無遺。沒想到,念力太強,人家果然已經西去了。我卻沒有想象中那麼如釋重負,就像好不容易抄完了某一次考試的答案,忽然被告知此次考試無效一樣,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惘然。
林大人的表情不見悲傷,只是在陳述一件很遙遠的事情而已。
他沒有委婉地說「她走了」,而是直白地說「她死了」。
他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提起過他單身的事實,相反,他一直在強調他是一個有兒子的父親,他是有家庭的人。
我的思維有些混亂,如同一大團麻繩繞在一塊兒,某些地方已經打上了死結,無來由地讓我心煩意亂,恨不得一把剪刀將它們統統剪斷。突然想到了上午林大人說的「靠剪刀是剪不斷你不願放手的事情的。不願放手是因為你還有留戀,還有芥蒂。只有直視它,解決它,你才能繼續前行」。可我始終不知道我面對的是什麼,需要解決的又是什麼。
不管怎樣,我擺出了逝者已矣,節哀順變的表情,跟林大人說:「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不是說過陽光總在風雨後的理論嗎?」
林大人笑了笑,眼神柔和,溫潤如玉。
我的心抽了抽,連忙移開視線,轉而望向他身後的白牆。我急需轉移話題,想無可想下,只好問道:「中天的廣告項目什麼時候結束啊?」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是個如此愛崗敬業的好員工,竟然在周末還念念不忘我的工作。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聽答案,我只是想創造一個話題,可以讓我源源不斷地繼續說下去。
林大人臉色微微一暗,可能也沒暗,只是我看白牆太久,乍一看別的東西,都會覺得灰暗些。
林大人說:「很快了,下周四你們這部分就完全結束了,慶功宴記得叫上王總。既然他住你家,你問問他什麼時候有時間,定下來了之後我正式給他打電話。慶功的形式你們自己決定吧。」
我直著腰板說道:「誰說他住我家啊!」
林大人嗤笑道:「大早晨的在你家廚房做飯,不住你家難道是你家鐘點工?」
其實我這人還挺能蒙冤的,大學那麼大的冤屈,我也沒掉一滴淚。現在林大人給我安一個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帽子,我戴著卻異常難受,立刻說道:「他住我家對面,我問他借早飯,他幫我做飯。僅此而已。」
林大人這下倒是眉毛展了展說道:「你一個女孩子家的,隨便讓男人進來多不好。小心被別人說閑話。」
我毫不在意地說:「這個物業樓進進出出這麼多人,大家平時上班那麼忙,好不容易下班,誰有心思關注別人家的事情。我搬到那裡兩個星期,物業保安的臉都沒記住,誰能記住誰串門了?而且,我對流言什麼的有抵抗力,一般流言中傷不了我。」
林大人整理了一下桌子,說:「要是流言成真了呢?有你這樣把回頭草放在馬廄里還到處張揚的嗎?」
這下子我火氣就上來了,指著他說:「那你還有我家鑰匙呢,還能隨意進出呢,你讓我找誰說去……」
林大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笑著喚林思聰:「兒子,你家妖子阿姨不歡迎我們去她家呢。」
林思聰立馬鬼靈精怪地配合說:「怎麼會,妖子阿姨自己吃泡麵,讓我吃三鮮餃子。我早看出來她喜歡我了,只是女人嘛,老是口是心非的。爸爸你不要大驚小怪,說風就是雨的。」
這孩子是怎麼長大的啊……
可能是長期盤踞在我心裡的罪惡感瞬間消失,我心裡忽然空蕩蕩的,連帶著我的胃也有一些空虛。菜一放到桌上,我就拿著筷子躍躍欲試了。但我還是懂做客的禮節的,等老人們坐齊了,我也沒輕易動筷子。
林大人的父親是一個溫厚的人,對著我笑了笑,說道:「小張,都是些家常便飯,也不知道我們老人的手藝,你們年輕人喜不喜歡。」
我有些詫異老人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卻來不及思量,趕緊說道:「哪裡哪裡,冒昧打擾,我已經很不好意思了。伯父伯母和藹可親,不禁讓我想到我父母了。」
林大人的母親問:「小張的父母身體可好?」
我說:「托二老洪福,身體還挺不錯。」
我用餘光看林大人。他在旁邊事不關己地慢慢喝湯。
還是林思聰懂得我的心思,說道:「阿姨,你不要奇怪。主要是我們家很少來客人,好不容易來一個,抓著八卦八卦,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可以邊吃飯邊滿足我們八卦的慾望,我坐在你旁邊都聽見你的肚子叫了。」
林大人嘴角勾出一道弧線,眸子晶亮地說道:「聰聰,誠實是個好習慣,但是有些時候可以選擇沉默,沉默不代表撒謊。」
我無力地瞪了瞪林大人。功力太弱,林大人毫不領會,說:「她目前在我們公司上班。家裡一父一母,都是退休了的高中政治老師。她是獨生女,小時候可能心智發育得比較晚,九歲才上小學,兩年前來的北京,現在在我們這裡做行政助理,前幾天,我讓她去策劃部幫忙。平時憨傻,偶爾比較聰明,但一般都是別人能看出來的小聰明。好了,還有要問的,等吃完飯再說吧。」
我目瞪口呆,甚至不顧肚子的叫囂,執著地看著他。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我看過每個人的檔案,一般過目不忘而已,不要隨便感動。」
誰說我感動來著!我只是想說:什麼叫心智發育晚啊,什麼叫憨傻啊……
吃完午飯,林大人提議去房子後面的空地上走走,又以容易感冒為由堅決拒絕了林思聰一同前往的苦苦哀求。我跟在林大人後面,直覺告訴我林大人有話跟我說。
老房子後面有一座結了冰的小湖,沒有淼淼的湖水,倒像是一個通透明亮的翡翠。湖旁邊是一片枯黃的雜草,顯得冷寂肅穆。午後兩點的陽光,曬在身上挺暖和,卻也抵不過時而吹過的冷風。
我席地坐在乾草上,遠目望著天空。湛藍湛藍清一色的天蒼茫開闊,在北京能見著這樣乾淨的天色真不容易。
林大人指著湖水說:「妖子,我小的時候經常在這一帶玩。那時的湖比現在可大得多了,還能見著野鴨,跟鄉下的生活一樣。」
我問道:「那你在這邊玩什麼?」
林大人把黑色的呢子大衣脫下來,墊在乾草上,示意我坐在上面:「好像也沒做什麼,寫生啊發獃啊。」
我站起身來,撣了撣屁股上的碎草,坐在呢子大衣上,拍了拍右邊空出的位置,讓林大人也坐下來。
我說道:「你知道什麼是鄉下的生活嗎?夏天的湖水是活的,有粼粼的波浪隨風而起,站老遠都能看見碧綠碧綠的水草。後來上學時讀到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里說『軟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搖』,我們集體覺得康橋的水太髒了,整得水草跟油性頭髮似的,哪像我們這裡的水草那樣清潤乾淨啊。太陽快要下山時,湖水被曬得暖暖的,我們就扎進去游泳,水底下能看見游來游去的魚。游到淺一點兒的地方就在淤泥里站起來,在淤泥里有時能看見黃鱔,當然也有可能是蛇。冬天南方的湖很少結冰,草也很少這麼干,為了能烤紅薯,我們還常常在天晴的時候撿干樹枝幹松子。那時候林林每次都發懶,哦,林林你不記得了吧,就是那天你在我家碰見的那個人,我們是發小,但是懶人有懶福,她做指揮家,我們做實幹家,我們烤過所有不能烤著吃的東西,橘子啊,年糕啊。要是像你一樣支個畫架寫生,肯定要被我們當神經病嘲笑的。」
林大人端坐在我身旁,銀灰色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條綴著指環的項鏈。側面看去臉部線條像是被畫圖軟體修過,在茫茫藍天的背景下,如同這個男色時代的徽章一樣。他聽得很認真,彷彿我說的不是一段童年往事,而是在介紹一件客戶的產品。
他轉過頭來說:「你的童年很可愛啊。」
我翹著嘴說:「哪有,天天在我爸媽的管轄下,都是偷偷溜出去的。要是被他們發現,得罰我一天不準出門。」
林大人看了看遠方,說道:「妖子你說,我要是認識小時候的你會怎麼樣呢?你呱呱墜地時,我已經在學校念書,那時我要是認識你,肯定會說,這個小孩怎麼這麼丑;等你背著書包上學時,我已經準備考重點高中,如果那時認識你,我肯定又認為,你是個十足的大笨蛋……」
沒等林大人說完,我就撿起身邊的碎石頭朝湖面砸去,可能冰層太厚或者石頭太小,石頭沒有砸出個冰窟窿,反而在冰層上滑了一段,安安靜靜地躺在冰面上。
我說:「所以嘛,有代溝不是?我要是個嬰兒時,看見你背個大書包,肯定會想,哪裡出來的書獃子;看你考高中時,我肯定又會想,書獃子果然還是那個書獃子,再升級還是個書獃子。這就是我和你之間的代溝,哦,sorry,是鴻溝。」
林大人不高興了,冷冷地說道:「都說兩年一代溝,要說有代溝,你和王軒逸也有,怎麼不見你強調?」
我不樂意地回答:「那代溝再大,也沒有和你大不是?再說了,本來代溝這玩意,要有心補一補填充填充,搞不好咱還能成忘年交呢。誰像你,專職營造神秘感,沒有老婆這麼多年,我做了你半年助理都不知道,代溝能不大嗎?簡直是東非大裂谷,馬里亞納海溝,得打飛的或者打潛艇過去。」
這下林大人徹底沉默了。幾隻麻雀撲棱著翅膀在我們面前覓食,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操了塊石頭砸向它們,驚得麻雀亂飛一陣。
我的大腦反應一般和日光燈一樣慢半拍,剛才在林大人家裡,光想著世事難料,人心叵測,因自己卑微的愛情成功詛咒了別人。現在外面空氣新鮮,小風一吹,我終於計算出來,這些天林大人不經意或者故意隱瞞的這個秘密苦死我了,為了小三這件事情,我失眠焦慮掙扎自虐,飽受良心摧殘。想到這點,我真想站起來踢他幾腳,當然這隻能是想象一下,借我十個膽子也是不敢的,邪火沒處發,只好得罪那群麻雀。
林大人看了看我,別過頭看向別處,幽幽地說:「你不是也沒問嘛。」
我正火冒三丈之時,剛才飛起的麻雀如同反應遲鈍的我一樣,在遭受暗襲一兩分鐘后,毅然在我仰天長嘯的同時留下了一坨排泄物。
我的火就這麼生生咽回去了。林大人看到我這副樣子,說道:「真是一群以直報怨的麻雀啊!」
好一對父子相……
周日我給林林掛了個電話,報告了一下林大人的婚姻狀況已從已婚轉到了鰥夫。林林在電話那頭為難起來,眼睜睜看著手機里一毛錢一毛錢地溜走,我也沒聽見她說出一句指導性的意見,懷疑這位大小姐最近做農婦做得太投入,偷菜偷得神情恍惚了,正想罵她幾句,卻聽她低聲說道:「那這個事情就難辦了,姓林的和姓王的都這麼帥,唉,一女怎麼不能侍二夫呢。」
我想她這麼壓低聲音說話,大概是有點兒自知之明,深知說話內容要是被方予可聽見了,面臨的將是殺無赦的懲罰。
我心情不錯,難得沒有嘲笑她。
林林繼續說道:「算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你暗戀那個姓林的很久了。不過我提醒你啊,我們最珍貴的是什麼?是矜持。你可別傻不拉幾地跑去告白,先打聽一下公司里有多少暗戀他的人,別還沒告白,就被人謀殺了。」
我心想這個傢伙還知道矜持這兩個字也真是不容易,當初誰撒歡地鉚足勁要搬到方予可家裡去的?話說回來,林林說的話也有道理,我們公司只要是個母的,都是林大人的粉絲。連保潔阿姨都願意在林大人的辦公室待久一些,等林大人一邁入辦公室又假裝嬌羞地揉著抹布,跟古代小姐攜著方巾一樣逃走……
我支吾著沒回應,林林又補充道:「再說了,太容易上手,男人就不會珍惜。你要放長線釣大魚,不要見點兒小動靜就提魚線,要等魚兒上了鉤咬穩了之後再起竿,到時紅燒清蒸燉湯就全看你自己了。」
我想著婚姻真是恐怖,不過幾年,林林已經脫胎換骨,儼然成了明爭暗鬥清宮大戲里心機比頭髮還密還多的女人。
林林在那邊奸笑了片刻說:「不過我當初偷懶了,釣魚太麻煩,直接拿魚叉戳中了,生一堆火烤一烤就吃得連塊骨頭都沒剩下,真是不好意思啊,豪放了點兒豪放了點兒,你不要隨便學……」
說得我無比同情方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