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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十二場暗戀

  這麼純粹的心動如此熟悉,回憶卻恍如隔世。


  我剛想跟他討論一下品位這個話題,就聽見門外傳來林思聰糯聲糯氣的聲音:「妖子阿姨開門!」


  我連忙撇下王軒逸跑出去,一眼看見林思聰穿著厚厚的絨毛大衣,背著大書包扒在我家門上。嫩黃色的針織圍巾一層一層地將他的腦袋包成一個大粽子,只露出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這雙大眼睛的主人正怒氣沖沖地一躥一跳夠門鈴,無奈門鈴的位置剛好比林思聰可及之處高出那麼一厘米,讓林思聰更加氣急敗壞。我想到高考時一分之差錯失了第一志願法律系,而被調劑到中文系的悲慘命運,瞬間無比感慨地走到他旁邊,摸了摸他的腦袋:「別跳了,以後阿姨給你配一把鑰匙。」


  我確實還欠林大人一把鑰匙。


  我原來住的地方,雖然地方偏僻了點兒,但是一到晚上別有洞天,人聲鼎沸,鑼鼓喧騰,車如流水馬如龍,賣吃的用的甚至練把式的,不一而足。貢獻這種市場的繁榮興盛的主力軍便是攤販。物業最初掛一紅色條幅告知「此處嚴禁設攤、燒烤,抵制影響小區形象的行為」,後來在和攤販的融合過程中逐漸產生魚水之情,字斟句酌地將標語改成「此處不宜設攤、燒烤,共建小區美好明天」,顯得和睦友好親如一家。於是攤販只需練就處亂不驚,隨機應變的作風以及乾坤大挪移的逃離速度,集中火力對付城管就能扎穩腳跟,為民服務了。


  但這個地段雖然熱鬧,卻絕不繁榮。


  昨天晚上出去溜達一小圈,便發現物業小區管理如同學校封閉式管理,所有類似於扦褲邊、修鞋底、配鑰匙等日常雜項只能在物業管轄區的「便民服務處」解決。這個「便民服務處」的服務員不倫不類地穿一套寶藍的絲緞旗袍,頭頂花店常見的蠟染頭巾,尖著嗓子跟我說,如果我嫌物業價格不公道,也可以倒兩趟地鐵,再步行十多分鐘去一個殘疾人利民小店。這位服務員倒是說得很實在,配一把鑰匙的錢足夠在我原來住的地方買一套鎖,這確實是不公道的。我在花錢這個問題上,符合所有女性的基本特徵,即寧可花大錢買一套一生只能穿一次的晚禮服,也要在水果攤上過過嘴皮子癮砍砍價。於是我糾結於讓那個遙遠的殘疾人佔小便宜還是讓眼前的物業佔大便宜的抉擇中,一時無法決定,遂拖到現在。


  說這麼多,我只是想告訴大家,我現在毫不猶豫地答應給林思聰配一把鑰匙,是對林思聰多麼有愛的行為啊。


  林思聰扒了扒臉上的圍巾,又反身將大書包卸下,在包里撥弄了半天,找出一個信封給我:「爸爸說,要把這個交給你。」


  林大人的字寫得很漂亮,任何時候他都不忘嘚瑟這一點。在這簡訊電話郵件等通訊網路發達的時代,只有他還用這種老土的鴻雁傳書的方法。


  我拆開信封,裡面只有一句話:三千塊已匯入你的工資卡。


  林大人的英明之處在於永遠清楚對方的弱點,抓住軟肋,一擊斃命。


  我撫摸著這句話半天,撫摸完后溫柔無比地揉了揉林思聰的頭髮:「今天帶了語文課本沒有?」


  林思聰邊進屋邊從書包里拿出一本少兒成語大全的小薄冊,嘟著嘴說:「爸爸讓我向妖子阿姨學成語。」


  我翻了翻成語冊子,想想我比林林的語言功底紮實些,怎麼著也不能讓林思聰的成語運用不如方磊,所以我甚是認真地閱讀起教材來。


  這教材本著尊重傳統,恪守傳承的理念,教授的成語典故無一不讓我回憶起我彩色的童年:刻舟求劍、掩耳盜鈴、南轅北轍、濫竽充數等等。編輯可能覺得在浩瀚詞庫里擷取的內容太過於雷同,只好創造雷點奪人眼球:寓意為對待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的《農夫與蛇》被本書的編輯做了意想不到的升華,借著「新概念」的擴散思維,改寫成了農夫臨死前原諒了蛇的狗血結局,詭異地將這出「人蛇情未了」定義為「以德報怨」,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嘆為觀止。


  林思聰已經能無障礙地脫離拼音閱讀大段文字了。本來「以德報怨」這個詞從字面上理解什麼問題都沒有,但被這個故事一繞,即便是八卦的他也未能在第一時間從農夫與蛇的故事中領悟出這個成語的具體意思。


  我認真地想了想,總結了又總結,誠實地說道:「以德報怨這個成語是孔子的學生說的。呃,你可能不知道孔子,不過沒關係,你聽我講就好了。某一天孔子的學生說:如果別人對我不好,我也要對他敬愛有加,這樣『以德報怨』對不對呢,師父?孔子就不高興了,說:這叫什麼話?如果別人對你不好,你對他表示敬愛了,那你怎麼區別對待那些對你好的人呢?只有『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才能公平嘛。『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的意思是,人家對你不好,你就拿板磚砸他;人家對你好呢,你再拿好東西報答他。」


  我講解得特別詳細,將我所知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林思聰。林思聰果然不讓我失望地說:「明白了明白了。孔子真是性情中人啊。」


  我覺得林思聰成語說得如此爐火純青,無需我再點撥什麼,只好跟他說:「這些成語最重要的是實踐運用,你平時在說話寫作時,記得多用用這些成語,保證到時候出口成章,倚馬千言了。你給我造個句讓阿姨看看你運用得怎麼樣。」


  林思聰坐在小板凳上托著腮想了半天,結果造出的句子把我雷得外焦里嫩。我聽完之後,手指著林思聰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一下子無法在糾正他的成語錯誤還是糾正他的人生觀中做出迅速判斷,導致我伸著一根手指頭,半天才說出一句:「真是令人髮指啊……」


  震驚之餘,我深覺教育的重要意義。於是我在網上搜出一堆三觀教育的論文,並將它整理成冊。對著厚厚的列印稿,我甚是歡喜地覺得,如果我是個名人,寫上一個我親筆書寫的序,這個整理過的摘要就可以出版了。我將我的偉大壯舉發簡訊告訴林大人,想讓他知道三千塊錢買了一本首版書以外,還拯救了未成年兒子的美好未來,真是物超所值。


  林大人不消一刻給我回了條簡訊說道:書你還是去圖書大廈買吧。你們下午先去,我大概兩點過去接。


  我本來是有一腔「感謝CCTV,感謝MTV,感謝支持我的歌迷,感謝我的爸爸媽媽」之類的獲獎心情來應付林大人的誇獎的,但林大人私下仍然保持著嚴格苛刻的工作作風,真是無趣無味。


  過了午後,我拿出冰箱里有且僅有的一袋三鮮速凍餃子,改善林思聰的飲食。這一袋速凍餃子共有十二粒,我分給林思聰八粒,給自己餘下四粒,又給自己泡了一碗海陸鮮匯速食麵充饑。林思聰對三鮮水餃里的蝦仁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一現象非常不滿,但看到我吃連蝦仁渣都沒有的速食麵時,又對我仁愛的舉動表示了感謝。


  墊飽肚子后,我遵照林大人的囑咐,和林思聰一塊兒去圖書大廈。這兩天外面動不動就是大雪紛飛,天寒地凍,我將林思聰的嫩黃色羊毛圍巾圍了幾圈,終是沒有圍成林大人先前圍的粽子狀,反而越來越有一坨……的趨勢。於是我胡亂地打了個死結,又給林思聰戴上前陣子在網上買的虎頭帽。看著頭重腳輕的林思聰,我甚是滿意地牽起他的小手出發了。


  記憶中,已經四五年沒有逛過書店了。文檔下載和在線閱讀的快捷方式早讓我忘記了拿著實體書是什麼感覺。最近碰上王軒逸后,偶爾會在腦袋裡某些犄角旮旯忽然掃描到那溫暖的陽光,以及陽光下安靜地抱著一本微積分唰唰演算的美男子,這幅畫面如同他在操場上活力四射地奔跑般攝人心魂。但這個場景就像是一支周慧敏的MTV,又如同羅大佑的一曲《戀曲1990》,散發著青春朦朧、憂傷明媚的古老氣息。這種氣息一帶而過,讓人懷念卻不讓人留戀。


  林思聰被一樓的柯南劇場版光碟吸引,遲遲不肯動一星半點兒。我只好勸他這種電影可以到網上隨處下載,我說得特別真誠且理性,最終將林思聰說動,順利移駕到樓上。我看著琳琅滿目的書籍,壓力瞬間增大,不知道該從哪本看起。


  在這浩瀚的書的海洋里,我們終於遊離到了兒童書籍專區。沒過一會兒,林思聰便拿著一本《動物十二個真相》閱讀得不亦樂乎。也不知道是不是書店的暖氣開得太足,我在書架前稍一駐足,哈欠不斷,眼淚縱橫,差點溺死在這片書的海洋里。


  渾渾沌沌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終於把林大人等到了。私以為今天的家教生活告一段落,剛看見林大人的一角衣裳,我就抹了一把濕潤的臉,興緻沖沖地跑過去。


  林大人見著我這張濕潤的臉,微微皺了皺眉,伸手在我臉上摸了摸,說道:「這天確實是冷了些,一進一出暖氣房,都容易長水霧了。」


  林思聰一看林大人來了,立馬拋下手上那本「真相」,跑到我們身邊,一把抱住林大人,甜甜地喚了一聲「爸爸」。


  林大人揉了揉林思聰的頭髮問道:「跟阿姨學到了什麼啊?」


  我一聽還有教學評估檢測這一環節,腦子立馬拉響警報說:「聰聰真是人如其名,聰明得不得了,我還沒說什麼,他就已經領悟得八九不離十了。」我心想林思聰的成語確實運用得差那麼一二,我說的句句屬實,於是毫無愧疚地看向林大人。


  林大人大概是談了一件比較成功的案子,心情頗好地說:「那我代表聰聰謝謝你了。你要買什麼書,隨便挑,我送你。」


  我很想告訴他,我喜歡的那些文啊都不在這個龐大的書市裡,要是他非要送我,可以考慮網上的囧囧書城或者直接去聯繫作者的出版商買一些在線印刷品。但我想我需要很長的時間去解釋我看的那些題材分別是什麼意思,相當於又要做一次家教,而這些解釋起來又不像成語那樣有統一的標準答案,太勞心勞力,於是很客氣地搖頭謝過,只求回家補個覺。


  林大人卻不領情地說:「那既然你不想買書,我們就去附近的電影院看《2012》吧。我朋友給我推薦了這部電影,說拍得很不錯。」


  我堅決地說:「《2012》聽著像是一部科幻片,但我估計這三年科技發展沒那麼快,科幻不到什麼程度,還是不要費錢去看這個無聊電影了。」


  林大人比我更加堅決地說:「就是因為2012年離我們沒多少年了,所以我們才要看看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比如機器人操縱地球之類的。你想,沒過幾年你就能驗證這部電影多少是虛構的,多少是真實的,這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情。」


  我其實想以比林大人更堅決的態度告訴他,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有科幻片說2001年我們就都能搬到月球了,現在你回過頭來看,又不能指著那個導演罵,也不能刺激你改變現狀,有什麼意義?

  但是林思聰一聽說看《2012》立馬就咋呼開了:「《2012》是艾默里奇新拍的災難片,阿姨我們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雖然災難片一定意義上來說就是科幻片,我和林大人兩人還是紛紛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將連小屁孩都知道的著名災難片定性為一部超越時空的科幻片並且還爭了半天這樣的行為很丟臉。


  於是我們很快結完賬,離開了書店,準備奔向周邊的影院。


  最近的影院離書店只有十分鐘的走程,我們選擇步行去那裡。出發前,林大人將林思聰的圍巾又恢復成粽子狀,過來行雲流水地揉了揉我的頭髮,大踏步地往前走了,留我一個人石化在室外的冰天雪地里呼著寒氣。我看著鼻尖上的一團團霧氣,想想大概是因為林思聰腦袋上的虎皮帽子無法讓他習慣性地揉頭髮,只好跑過來揉我的以滿足他的私慾。不過他也真是粗線條了些。好歹我也只比他小了六歲,是決計不能當後輩來對待的。更何況我還吃過一粒由他親自發放的避孕藥,跟他是一對有故事和事故的人呢。


  街上的積雪尚未鏟乾淨,背陰的地方還覆著皚皚的白雪。我自小平衡感很差,六七歲的時候還經常在平地上摔跤,所以對那些即將硬化成冰塊的路面甚是惶恐。尤其是某些開發商還在通往影院的重要人行道上貼了地磚,走在上面就如同在八音盒上跳旋轉芭蕾。眼見著林大人牽著林思聰已離我好一段距離,我也只能提著一口氣行走,龜速得像是第一次走在鋼絲上。


  我盯著腳下的每一寸地面,餘光掃見林大人正匆匆地朝我走來。我想我果然是個拖後腿的,正想讓他們先行一步,自己再發動腳力趕上去,林大人就走到我面前,牽住我的手,快速地向前走去。


  這時我也來不及向他警告,在他兒子面前牽一個非血緣關係的女性是多麼傷風敗俗的事情。對我來說,此刻這連蹦帶跑的滑行速度怕是比發現主題公園的三百六十度高空立體旋轉還要刺激,我一時無法控制連聲尖叫,惹得林思聰將老虎帽子往下拉了拉,捂住了耳朵看我迅速離近。


  就這樣在我的一路狂叫中,我們到了影院。


  走進影院,我一度懷疑今天是否有贈送免費電影票活動。這個人滿為患的架勢,我只在樓下超市店慶期間搶送兩盒雞蛋的時候碰上過,再就是我們學校每年舉辦的企業招聘會才能見上。


  我正拉著林思聰的手,準備迅速在那像是被系亂了鞋帶一樣的隊伍里找到隊尾,卻見林大人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機,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跟我說:「沒事,我找一下這影院的店長。」


  我側目,沒想到林大人已把魔爪伸向了娛樂文化場所的邊邊角角了。


  因為剛才一路尖叫過來,我的喉嚨略略發乾,於是我拉著林思聰去小賣部買點兒飲料喝。林思聰畢竟還是個孩子,一聽說即將有吃的喝的,立刻甩了他爸,跟著我拐了個方向。


  小賣部的隊伍倒是短很多,就是有些粗……


  我排在一支相對來說人數比較明朗的隊伍里,順手發簡訊告知林大人,讓他拿到電影票后直接到影院大堂的西北角找我們。


  林大人立刻回簡訊說:「西北角是哪裡?」


  我真希望在2012年,我們可以有細化到建築內部的GPRS,這樣至少省去讓眾多失散的朋友陷在猜測東門南門西門北門的麻煩中。我發簡訊說:「一時說不清楚,到時找不到我們,打我電話。」


  剛發完簡訊,林思聰抓了抓我的衣角,指著前面的女子說:「妖子阿姨,前面那位姐姐插隊。」


  鑒於目前我是林思聰的家教老師,我在三觀建設、八榮八恥方面很注重身體力行,即便城市中眾多不符合邏輯的紅綠燈多如牛毛,我也是規規矩矩地走在斑馬線上,紅燈停、綠燈行。本來插隊這個事情吧,在我血氣方剛那個年紀,也是要嚷上幾句的,特別是面對在火車站廁所排隊時的橫空插入,更是要動一番肝火彰顯一下潑婦本色。但以前是仗著青春年華的資本,即便吵上幾句乃至大打出手,被朋友埋怨幾句「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就罷了;現在一把年紀,動一動火,皮膚就要保濕一次,成本太高,代價太大,所以對插隊這個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就讓它過去了。可現在被林思聰那麼正義地凌空一指,倒顯得我世故又窩囊了些。


  從後面看那位插隊女子,虎背蛇腰,一頭金色長發,上身是愛斯基摩人,下身是夏威夷人,穿得如此標新立異,猜測該是一個「非主流」。偷偷算了算自己懂多少火星文後,我不安地拍了拍她的肩。


  這位非主流女子轉過身來后,我一時失語,不曉得要說些什麼了。這真是一個看了背面想犯罪,看了正面想自衛的場景。正面的她因長時間沒有染髮,長發的髮根已露出部分黑色,黑髮中間又夾雜著些許白髮,這唐三彩造型頗得央視熱播年度魔幻大戲《寶蓮燈》人物形象的精髓。在終年的美容事業中,她成功將眉毛拔了個精光,又用藍灰色眉筆畫出了蝌蚪狀的紋路,在離眼皮一丈遠處又勾勒出一道濃黑奔放的眼線。而她臉上最奪目的便是她的血盆大嘴,那一圈褐色的唇線將豐滿的唇形包圍住,跟櫃檯里展示的熱狗腸渾然一體、相得益彰。這真是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啊。


  此人前後打扮的戲劇衝突如此激烈,我一時無法辨別出她的年紀,在小姐、女士、大姐、阿姨的稱謂中挑選的時候,對方已經先發制人:「你有病啊。」


  我以為這麼戲劇化的人物平時說話風格比較另類,將「你有病啊」作為一個口頭禪,無關乎人身攻擊,便心平氣和地說:「大家再著急也要排個隊不是?隊尾在後面。」說完我向後指了指。


  還沒等我指完,女子嘹亮的聲音傳來:「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插隊了?」


  這下把我問住了,我的確沒看見她插隊,插隊的信息都來自於林思聰的情報。林思聰果然是個正義之士,立刻拉著我的衣角,躲我後面輕輕地說了聲:「我看見了。」


  於是我理直氣壯地對女子笑了笑:「大姐,我兒子說您插隊了。孩子總不會撒謊的。」


  女子一下子咋呼了:「誰是你大姐?有本事讓你兒子出來說,哪只狗眼看見我插的隊?你讓你後面的人說說,他們看沒看見我插隊了。」


  後面、兩側的群眾本來是抱拳看好戲的狀態,被她這麼一拉進腳本,立刻不約而同地將眼神望向影院的天花板。


  我賠禮道:「大娘,不好意思啊,我兒子明明看見了一隻狗插隊,怎麼就說您了呢?」


  女子炸了:「你罵誰是狗?」


  我溫和地笑:「您不是沒插隊嗎?我們罵插隊的那位。」


  兩側正聚精會神考察影院天花板的觀光團又不約而同地笑了。


  女子終於奓毛,將服務員剛遞到櫃檯上的可樂和爆米花往我身上狠狠一擲,我的馬海毛毛衣立馬重了很多。我狂怒,可樂爆米花這麼黏性的東西掛身上多難受啊,回去又得洗衣服。搬家的衣服還沒洗呢。


  我瞥了她一眼,跟林思聰說:「聰聰,你去那邊的沙發坐著,不要亂跑啊。我和這位脾氣不好的老奶奶溝通溝通。」


  林思聰大概沒見過這個場面,說:「你是要以直報怨了嗎?」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這孩子,終於把成語說到點上了。


  轉過身,看見地面上都是黏糊的爆米花和可樂,人都站不穩,萬一有個不慎,還能滑倒人。我抬眼看著她:「更年期脾氣不穩定我能理解,但是回家關起房門自個兒發火就好了,不要到公共場合來搗亂呀。老年人更要有素質,給我們做榜樣嘛。」


  我終於徹底將女子激怒,那雙脫落了一半指甲油的手迎面撲來。我想過會兒林大人也不用發簡訊找我們了,只要找到小賣部,就能見到這個狼藉的災難現場,省得花那一毛錢的通信費。


  我輕輕往旁邊一閃,躲過了那雙手。說實話我比較害怕別人揪我的頭髮,上次幫簡爾一塊兒打架的時候,頭髮被揪得疼了好幾天,總覺得天靈蓋都要被拔下來了。幸好年齡待查的女子遠沒有到我的海拔,想要抓著我的及肩鬈髮怕是難了些。


  可我還是錯估了戰略形勢。那女子一聲仰天狂吼,跟動畫片里的野狼一樣,一吼就放出了信號,把埋伏在這附近的老公或者兒子身份的彪形大漢給招來了。


  我分不清楚眼前這名男子的身份,是因為他的頭髮也是黑白相間。因為女子的年紀待定,我一下子不知道這是夫妻相還是基因遺傳造成。頭髮全黑是帥、頭髮全白是酷,半黑半白那就磕磣了些。我一直以為少年白頭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是現實總是衝擊我的陳腐觀念。世界上沒有最可悲,只有更可悲的事情。眼前這位少年白頭還是個禿瓢兒加癩結疤,這讓我有跑過去把林思聰的虎頭帽摘了,送給這位壯士的衝動。


  女子看我表情有異,趁我一個不注意,力拔山河地飛速扇了我一巴掌。雖然我學文科,也大概記得作用力和加速度成正比的物理公式,這一掌揮得又狠又快,把我扇退了好幾米。地上被可樂灑得黏糊得厲害,我這踉蹌一退,又沒掌握好平衡,生生地摔了一大跤。後腦勺「砰」地落地,眼黑了好久才回過神。


  回過神,眼睛能聚焦了后,卻看見那名彪形大漢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心想這兩個人也太過分了。二對一、男打女不說,還乘人之危,連喘口氣的機會也不給,太墮落太不文明了。不過感嘆之餘,我也要感謝我們家族的光榮傳統以及從小的教育方式,讓我對戰鬥有著比常人更豁達更平穩的心態,即便心裡有那麼一絲慌亂,也隱藏得很好,照我姥姥的話就是「腦袋落地多個疤」,沒什麼大不了。


  其實,事後我想想,我能如此不慌亂也只是因為我內心裡想,我只要奮力一吼,也會如同這個血盆大嘴的悍婦一樣,把林大人招來。人有後備方案的時候,就不會絕望。


  林大人果然在這個危難時刻到來了。我坐在地上,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在地上打了好幾次滑也沒起身。林大人清清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微微蹙眉,就轉開了視線。唉,我不求他將我橫空抱起,好歹也要幫忙過來扶我一把啊。我以為找到了同盟者,同盟者卻棄我而去,這真是一件悲催的事情。瞬間我連起身的動力都沒有了,只好完全倚在柱子上,仰望著林大人。


  林大人轉過身,一臉平靜地跟後面顫顫巍巍通風報信成功的兒子說:「聰聰記住,打架是不對的。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話沒說完,他迅速一轉身,一拳揮到了彪漢的下頜。彪漢跟我一樣也是始料未及,鑒於他的底盤比較厚重,平衡感比我好些,晃了幾晃后,終是沒有和我一樣躺下。


  影院的保安從天而降,及時扶住了一臉嗜血樣的彪漢。畢竟保安是影院的人,林大人跟這邊的店長也有些交情,保安暗地裡幫我們將彪形大漢和一旁更為激動的血盆大口女子拉到一邊,調查情況的同時,爭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望向林大人,星眸劍眉,儀錶堂堂,羊絨大衣里還穿著今天商談用的正裝。工作中明明是一個知進退,深諳各種為人處世之道的商人,私下讀各類佛禪之法,早已沒了多少喜怒哀樂,更別提大喜大悲。平時說話四平八穩,波瀾不驚,卻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大打出手,毫不顧及形象。


  我記得我們高中那會兒,男同學為女同學打架,雖然女同學都是一副痛心疾首、反對暴力的和平使者的表情,但內心還是有些臭美和感動的。時光荏苒,我心依舊。看到林大人為我揮拳的瞬間,我清楚地聽到自己的怦然心跳。這麼純粹的心動如此熟悉,回憶卻恍如隔世。


  那一天滿池的蓮花、漫天的晚霞,那個少年靦腆撓頭的瞬間。


  我想,可能在這一瞬間,我喜歡上了眼前這位柔和、儒雅、圓滑、陽剛、恣肆的男人。


  如同萬水千山中,在浮華塵世里看到了第一株竹葉生芽,看到了第一朵桃花開放,之後便是滿樹蔥鬱,灼灼其華。


  我前面那三十二場失敗的暗戀,除開受到王軒逸的傷害外,中間那三十場早已消遁得無影無蹤,連我的皮毛都傷不了,自以為無師自通,練就了一身刀槍不入的本事,直到第三十二場暗戀林大人失敗后出了場身體上的意外。沒想到身體的意外屍骨未寒,精神又隨之妥協。


  我記得以前看過一本自稱集科學、娛樂、探索為一體的書,上面說到女人一旦獻出自己的身體,尤其是自己的第一次,情感上會不自覺地向該男子傾斜,學術上叫「意識的忠貞」。我當時看完這本書後,一度認為作者乃採花大盜兼自戀幻想狂,現在想來,這本書確實是有科學價值在的。只不過我這「意識的忠貞」姍姍來遲或者先天性發育緩慢,並沒有讓我第一時間感受到,但終究還是露出了尖尖角。


  我想它發育不良是有理由的。從小到大我對帥哥的單身原則執行得比軍規還嚴格,這種原則出自於我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婚姻的強烈認同與追求。如同我的父母,即便是媒妁之言,婚後也要舉案齊眉、相濡以沫。而原則誓言這類東西大概存在著,就是為了讓人去打破的。現在我好不容易在我韶華未逝時開出了一朵桃花骨朵,卻終是個註定遭人唾棄、我所不齒的爛姻緣。


  林大人從容地蹲下來,托起我的下巴往旁邊歪了歪,看著我的一側臉有些生氣:「挺好的一張臉被打歪了,一個人逞什麼強?」


  我不確定我的臉是不是真的被打歪了,我猜測這很有可能是林大人生硬地把我的臉掰向他導致的角度問題。本來在挨了一巴掌後腦袋就有些糊塗,剛才又有些不同尋常的發現,思維更加混亂,膽子也大了些,平時不敢頂嘴的我也犟著說:「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逞強嗎?一個單身北漂族孤苦伶仃,換個燈泡修個馬桶都自己來,不逞強就沒法生活。生活著生活著,逞強就變成了一個習慣。這個習慣很可怕,那又有什麼辦法?等我堅持不下去,就回老家,接受我媽的安排,相親結婚生子,一了百了……」


  我說這個的時候本來是憤恨的情緒,但說到後來,我自己也感覺到自己的可憐之處,到最後竟差點兒彈出幾滴熱淚來。那女人的一巴掌打得我耳鳴陣陣,也沒打得我落淚,倒是林大人剛才那一聲埋怨責怪讓我委屈極了。


  我大抵明白,那中間的三十場戀愛為什麼我能毫髮無傷,只不過因為我未曾真正期待。人有了期待,便學會了計較,一有了計較,就有了失望,一有了失望,就得了傷痛。而能讓你受傷的,永遠是那些住在你心房裡的人。那三十個男人不曾掌握打開房門的密鑰,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比較人生中的兩次心動,我想打開心房真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就跟一個複雜的密碼鎖一樣,錯了一步,哪怕一小步,都無法正確開啟。


  我很少在外人前面表露一些消極情緒,但今天情況確實特殊,我委屈地控訴時,竟有些期待林大人能將我攬入他的懷抱,揉著我的頭髮跟我說「以後不要逞強了,以後有我」之類符合所有言情小說男子憐香惜玉的情景。林大人卻將眼睛眯了眯,看好戲地說:「你前一陣子不是說你和你的初戀相逢,都見了父母,快要結婚了嗎?」


  我大概知道為什麼我考上的是臨西林學院,而林大人和周林林都是能考上著名高校的天子驕子了,因為他們兩個人的記性都很好。記憶力果然是個很重要的東西,不僅僅體現在四六級考試中。而我的長項是遺忘。當初我看韓國悲情電影《我腦中的橡皮擦》時,生怕自己會和劇中女主一樣,得上阿茲海默氏症,將人事過往忘得一乾二淨。但後來我知道,只有名人才能得上各種名稱比病情更詭異的病,老天是不稀罕讓我們這些平民小輩得的,我就釋然了。


  我因為頭痛得厲害,無法像平時一樣信手拈來一個故事圓謊,只好任由林大人一臉滿足地邪笑。


  林大人看了看我髒兮兮的衣服,說道:「我看災難片也別看了,你整個人就是一副災難的樣子。我們去樓下買套衣服吧,不然都以為我家庭暴力了。買完衣服去趟醫院看看你的臉。」他邊說邊將我扶起,扶起的同時,還轉頭朝林思聰笑了笑。


  事後我想,我這個意外全要拜林大人沒有全心全意助人為樂的精神,在關鍵時刻開小差所賜。我在起身的瞬間,平衡感跌到這輩子的谷底,我朝天一仰,手卻牢牢地拽在林大人的手裡,林大人本能地用力一拉,我又朝前撲去,腳下一片濕滑,我一個趔趄,最後跟表演雜技般,懸空正面朝向另一側的柱子撞去。


  這真是諸事不宜的一天啊。


  腦袋瓜子撞上柱子的瞬間我想:小說里都是白衣勝雪的俠義之士英雄救美后,英雄春光燦爛,美女波光流轉,兩人飛過鬱郁黃花、青青翠竹,背景便是琴弦撩撥,泉水叮咚的唯美畫面。到我這裡,話本怎麼就變成英雄落井下石,謀殺美女了呢?

  我眼前再度一黑,卻再也不像剛才那麼好運,立刻能清明回來了。


  睜開眼,看見白花花的天花板、白花花的燈還有白花花的牆。這一切還真是熟悉。


  一些往事總是被刺激著讓我回憶起,那些不知不覺在時間中沉澱的久違的東西彷彿被攪拌棒一攪,就瞬間都浮出了水面,如同被開水滾泡的新茶,姿態優雅地升騰起來。


  上一次打架是因為簡爾。那時候簡爾和王軒逸剛成為男女朋友,我對王軒逸還沒有動心,一切如同藍天白雲般那麼美好、清新,就像是那些畫面亮麗、純粹柔和的校園青春電影。


  那時,我和簡爾去逛街。臨西這麼小的城市其實沒有什麼好逛的,所謂逛街,就如同少林寺和尚下山一樣,只是表示我們從大片林子里出來放放風。


  簡爾因為得著了王軒逸這樣臨西百年不遇的美男子,心情好得跟林學院整天嘰嘰喳喳的麻雀一樣。而我作為紅娘,也受到了簡爾的一級待遇,迅速成為她閨密中的閨密,死黨中的死黨,連牽手接吻之類的細節都和我仔細分享。我畢竟年長她兩歲,聽這些的時候,即便眼紅心跳又偷偷嫉妒嚮往,也要裝出一副知性又理性的態度,既要祝福他們,也要指導下一步走向。我很擔心萬一他們出去開房,簡爾也會讓我幫她規劃,開房后還得向我全程報道。


  那時我看的小說都很正統,描述到接吻已是極限,講到上床便是朦朧得不能再朦朧,大概關了燈便讓讀者自行想象了。我雖有高中生理衛生課的理論武裝,但要讓理論聯繫實際,知性理性完美結合也難為了些。所幸簡爾沒有跟我諮詢,也沒有跟我報道,到目前為止,他們有沒有進一步發展,也是個未解之謎了。


  臨西因大面積的植被面積空氣永遠新鮮濕潤。我和簡爾走在一條安靜的鄉間石子小路上,旁邊的小樹丫一頭青綠,單行馬路兩側還開了些紫色小花。因為場面過分溫暖和純情,我甚至以為,在這小石子路上,不來一段美麗的邂逅,真是辜負了上天的安排。


  老天確實安排了一場邂逅。我們邂逅了她們,她們攔截了我們。我們跟她們不期而遇,她們守株待兔了我們。這太像韓劇里才能看見的大姐大率領一眾女子為難女主角的場景了。


  我以為我們臨西林學院民風淳樸,即便附近為學生情侶準備的日租房生意火爆,我也堅信這最多說明我們學院是淳樸又熱情的,萬萬沒想到還會有聚眾打架鬥毆的事情發生。但我當時有些興奮,心想我雖然碰不上韓劇里的痴心帥哥,但至少有一個英勇保護女主角、討人歡喜的女三號角色當。


  簡爾有點兒慌張,哆嗦著問她們有何貴幹。


  我在心裡想,她們要是說一句「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也太破壞我的想象力了。


  她們果然不負我望,驕傲張狂的那位領頭大姐說了句:「離開王軒逸,不然讓你的下場如同這樹枝。」


  這位領頭大姐大概也是一個武俠迷,自以為將樹枝一手摺斷的樣子很有震懾力。而我想,她要是發功將這樹攔腰截斷,才能達到書里描述的猖狂效果,不禁有些失望。


  簡爾冰冷的手緊緊握著我的,又哆嗦地說:「王軒逸知道這件事情后,不會放過你們的。」


  我深深佩服簡爾,關鍵時刻居然應景地說出言情小說常用語top10,將她自己塑造成一個為愛奮不顧身又堅貞不屈的形象。但是說句實話,這種威脅跟「下輩子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一樣不保險,要是說話底氣再不足些,反而叫人嘲笑。


  領頭大姐果然鼻息一哼,上來就甩了簡爾一巴掌,說:「膽子還挺大,也不看看是威脅誰。」


  我作為一個護花使者,立刻甩回領頭大姐一巴掌。而且我個子比她高些,居高臨下的拍掌力道比較大,大得我手都有些發麻。


  我最後悔的是那年我留了一頭及腰的長發,將弱點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後面的三個女生一看大姐被欺負,立刻毫無章法地撲上來抓我的頭髮。本來很有氣勢的開場立刻演變成一場女生之間的鬥毆。我因為初高中都要檢查指甲,養成了不留指甲的好習慣。而對方可能小時候沒有養成這麼好的衛生習慣,或者進了臨西林學院之後將好習慣忘得一乾二淨,指甲長得跟準備練九陰白骨爪一樣,一抓一個準。


  我畢竟出身於烈士之家,戰鬥力與生俱來的強。雖然我的頭髮被拽得生疼,我的手腳卻還是很靈活,我踢飛了兩個女生后,另一個女生不知從何學來一個古怪招式,從遠處助跑而來,掛到我身上,跟我來了個熊抱。我一時看不清前面狀況,那位大姐大立刻抓向我的脖子。


  大概剛才我的動作比較兇猛,她們忘記了今天打架的最終目的,所有人都面向了我,徒留簡爾一個人在旁邊哭喊著:「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我的脖子火辣辣地疼,推開眼前這名熊抱的女生,將大姐大的手臂往她背後一轉,大姐大屈膝跪地。旁邊被踢飛的兩個人一個過來解救大姐大,一個跑過去揍分貝太高、分散鬥毆注意力的簡爾。簡爾立刻發出慘烈的叫聲,讓我一時失神,被人踢倒在地。


  就在此時,我忽然想到,我的包里還有一把水果刀,還是今天在臨西小商品市場清倉甩貨的時候花五塊錢買的。鋒不鋒利不好說,但至少嚇一嚇人還是不在話下的。


  我迅速起來抓著大姐大的頭,將明晃晃的刀架在她臉上。眾人的打鬥聲、簡爾的哭喊聲戛然而止,整個世界清靜了。


  其實我拿著刀的手一直在發抖。人要不是被逼到這份上,絕對不會拿出殺傷性武器。今天五塊錢的水果刀最終將一場赤手空拳的戰鬥升級到械鬥,真是讓我意想不到。


  這撥女生大概看見我臉上滲出的血絲還有脖子上的一道抓痕,最主要是我手上握的刀太驚心動魄,不甘心又無奈地撤退了。


  我看著她們消失在小路的盡頭,雙腿忽然失力,跌坐在地上,手還不自覺地微微顫抖。旁邊的簡爾頭髮凌亂,彷彿被蹂躪的黃花大閨女一樣嚶嚶哭泣。


  我猜想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於是拾掇了一下,又將簡爾拉起來,奔向附近的醫院。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內傷,也不確定簡爾有沒有,還是檢查一下放心一些。


  到了醫院后,簡爾第一時間給王軒逸打電話,因為手抖得厲害,她把手機設成了免提,那邊的聲音剛一接通,簡爾就泣不成聲,半天順不成一句話。


  王軒逸本來還耐心地問,但我怕再有耐心的人聽電話里哭半天不出聲也會崩潰,只好在旁邊有氣無力地說:「那個,簡爾被人打了,你過來一下。」


  王軒逸頓了頓,說:「你是張耀華?你被打了嗎?」


  我想王軒逸真是個理智又熱情的人,這個時候還有工夫搭理女朋友的朋友,我捏著電話說:「嗯,都被打了。你到中醫院來,順便帶些錢。」


  那邊就一個「好」字,電話就掛斷了。


  臨西這地方很小,沒過十分鐘,王軒逸就出現在我們眼前。看到我們兩人狼狽地坐在醫院的靜候室里,什麼也沒問,立刻跑去挂號了。


  有了幫手后,我們很快就看上了醫生。傷不重,醫生建議住院輸兩天液,幫助恢復。我有些猶豫,想著醫生容易誇大事實,關鍵是我銀行卡里只有三四百塊錢,而這個打架的事情是死也不能讓我父母知道的,不然受的傷估計比現在還要重。


  王軒逸真是個疼惜女朋友的好男人,醫生說兩天,他硬跟醫生說,住個一星期,來個全身檢查再慢慢調養。估計這樣才能顯示他對此事的高度重視。


  我想我好歹也比簡爾多受了好多拳,她要是住個一星期,我按比例不是得住一個月,我立刻拒絕,說我傷得不重,恢復能力也強,吃點兒葯就過去了。


  沒想到王軒逸不由分說地道:「你住你們的,錢我來負責。」


  既然這樣,我就由著他了。畢竟我是為了他的女朋友受的傷,我受之無愧。


  將我們安頓到病床上之後,王軒逸忽然中了邪一樣回過神來對著簡爾發脾氣:「不會打架就跑啊,跑不動至少給我打電話啊,打完了之後才知道告訴我,我就這點兒用處?」


  他這麼怒氣沖沖地發著火的時候,眼睛還不自覺地瞟向我。我心想他心底肯定在埋怨我,沒有及時跟他通風報信,讓他的女朋友受傷,又不好直接說,採取了這麼迂迴的方式。於是我輕輕摸了摸傷口說:「你該高興才對,這麼多人為了你打架,真神氣。」


  王軒逸被我這麼念叨一句,拉了一張馬臉,轉身給我們買水去了。當時我感嘆幸虧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不然我得被教訓個半天。


  但王軒逸的話對簡爾來說是甘之如飴。所以說戀愛中的女人比較賤,被罵了還樂不顛地跟我說他男朋友很男人。我心裡想著我們挨打的時候你那男人連塊肉也沒獻上,要說有男人味還不如我這位護花使者來得血性。我當然沒有把這番話說給簡爾聽,只是笑著說:「王軒逸跟電視里演的一模一樣,看著吧,明天你喊幾聲痛,他肯定會跟那位深情的爾康一樣:『你哪裡痛哪裡痛,我真希望自己能替你痛。』說完我還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下爾康一張一合的大鼻孔,惹得簡爾笑得花枝亂顫。


  也不知道簡爾是不是被打壞了腦子,還是說熱戀中的人一般都比較沒腦子,第二天王軒逸拿著一罐營養品過來,還沒等他說什麼,簡爾就在那邊喊疼。


  王軒逸望向我,又望了望簡爾,跟簡爾說:「你看別人受的傷比你重那麼多,也沒叫,你一點兒皮外傷就忍不了,受不了疼以後就別打架。」


  他這麼一說,讓我意外又後悔,今天晚上我怕又要做知心姐姐寬慰人家了。而且這話很容易讓我引起誤會,說得我皮糙肉厚,多麼禁打,還鼓勵我以後繼續參與打架一樣。


  王軒逸說完,大概覺得這話有失邏輯,又補充說:「我的意思是,別的東西都能想辦法彌補或者分擔,唯獨疼痛這類事情要自己扛,別人只能在旁邊看,絲毫沒有辦法的。所以為了愛你們的人,你們也要愛惜自己。」


  說這個的時候,王軒逸的眼神縹緲又真實,幽怨地嘆息一聲后,他拿出口服液,插好吸管,給我們每人一支。


  我抖了抖雞皮疙瘩,覺得今天我這個電燈泡做得太過於奪目,我深深希望自己變成這屋裡的一個靜物比如床、柜子、鹽水瓶什麼的,而不像現在和他女朋友共享一盒口服液,還共享此類肉麻人的情話,耽誤了人家的擁抱或深吻順利進行。


  於是在此之後,每天王軒逸來看簡爾時,我都假裝深睡,側卧向陽台,看著白花花的牆、白花花的燈,還有白花花的天花板。王軒逸在醫院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只好每天跟睡神一樣,有時候真的睡過去了,有時候卻是靈台清明。


  然而我裝睡神的時候,再也沒聽到那些動人的甜言蜜語,偶爾會聽見王軒逸輕輕嘆息,輕手輕腳地將稀粥擱在小桌上,叮囑簡爾給我留一份。我只好寬慰自己,大概我睡熟的時候,他們才會說點兒情話。因為簡爾說,我睡死過去會發出輕鼾,在這些輕鼾的保證下,大概容易讓他們放下些心防。白天睡得多了,晚上我會很清醒。無聊得厲害,我就會將保溫桶里的粥喝個乾淨,然後偷偷在保溫桶下面寫一句:「謝謝,粥很好喝,要是有皮蛋瘦肉粥就更好了!」


  喝了好幾天的皮蛋瘦肉粥后,我們就出院了。


  要不是血盆女子那一巴掌,我的記憶快要將這段大一往事格式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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