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闆嘴裡拔牙
我的愛情已經有了女主角,離成功只剩下一半距離了。我得加油。
矇矓中,有個男子將我緊緊箍住。他的頭髮隨著身體節奏擺動而飛揚,他的汗水滴落在我的臉上,他的唇掠過我的額頭我的鼻尖我的嘴唇。我聽見了男性嘶啞沉悶的吼聲,還聞見了他身上淡淡的古龍香。
我想看清那個人的臉,無奈眼皮卻睜不開。光影交錯中,我只看見黑色的瞳孔散發出迷離卻神往的光。
在一次又一次的撞擊中,我感到了火一樣的熱情,水一般的溫存,觸礁靠岸,眼皮沉沉落下。
「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piapia,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熟悉的手機鬧鈴聲在六點五十準時響起,我皺了皺眉,伸手將手機隨意一按,音樂戛然而止。
唉,又做夢了。
果然到了如狼似虎的歲數了,做夢一次比一次狂野,這次真實得跟切身體驗了一樣。還是老媽說得對,趕緊找個男人結婚才是正事,不能靠逛腐女論壇以及某些高清視頻苦撐日子了。不然這「獸性」遲早有一天暴露,半夜出去狼吼一聲,找個野鬼回來獻出第一次可對不起我二十七年的守身如玉。
我絕望地睜開眼。天花板一如既往的慘白。
懶洋洋地眯了眯眼睛,理智一直告訴我,不行,得起床了,再晚起,又趕不上那趟金槍魚罐頭的公交車,趕不上八點半的打卡,趕不上給極品總裁泡咖啡,趕不上今年的年終獎了。
我的存款好幾個月不見動靜,信用卡倒是一路飆升著……
掙扎著將起未起之時,卻瞥見了對面的鏡子。
緊緊閉了一下眼睛。
鏡子中的女人,頭髮雜亂,眼睛凹陷,口紅殘印塗滿嘴唇四周,不錯,這位堪比「如花」的女性就是我。
我沒有穿越。嗯,沒有穿越。
那為什麼……為什麼我的房間變成了賓館的裝修風格:白色被子,米黃色雙層窗帘,暖色落地燈,以及我正對著的滿牆的鏡子!變態!
額頭上的神經突突地跳,頭昏腦漲。
咬了咬牙,我一鼓作氣掀起白色的鵝絨暖被。
Good,very good.
夢想成真。
白色床單上那抹紅色的梅花在這暖洋洋的房間里開得煞是鮮艷奪目,讓我眩暈得睜不開眼睛,只想睡死過去,不要醒來。
我記得我爸的書房裡掛著一幅梅花圖,圖旁的詩詞是這樣寫的:
白玉堂前一樹梅,今朝忽見數花開。幾家門戶重重閉,春色如何入得來?
請問,我這春色是怎麼來的?
啊,我這二十七年來,天地可證、日月可鑒,雖在花叢中過,卻是片葉不沾身。上班時逛逛言語質樸、基本上反映各項身體機械活動的論壇,下班後下載點兒娛樂性運動型的視頻,最多就是去酒吧看看一半憂傷一半明媚的帥哥。
那簡直比守著枯燈轉著佛珠念著南無阿彌陀佛的老尼姑還潔身自好啊。
我甚至怨恨過,既然所有的中國男人都希望自己的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用的女人都是純潔的,那為什麼中國沒有將「守宮砂」發揚光大延續至今?
每次相親的時候,我都恨不得第一時間告訴他們,其他條件比不上,但本姑娘絕對是原裝出產,沒拆封,只要你足夠帥,性格正常,老娘還包退換。
但為啥這個世道還是這麼無常?
倒是哪家採花大盜將如花似玉、溫柔嫻淑、天使臉蛋魔鬼身材的本才——這朵地球上最後一朵天山雪蓮拿來糟蹋?
納命來!
我狠狠地拍了拍桌子,順帶沾起一張黃色便利貼。
上書:
今天可放假半天,或你可申請辭職。
你要讓我負責,也可以。
只要你願意做我七歲兒子的后媽。
落款是,林子松。
我的衣食父母,總裁大人,結婚八年,兒子七歲,芳齡三十三的有婦之夫。
林大人,納命去吧。
對了,我叫張耀華。
我出生在一個擁黨愛國、根正苗紅的家庭中。我們家七點永遠播放新聞聯播;每年的國慶節,我們當過春節,每年的九一八,我們當過清明。我的父母相敬如賓、情如兄妹。寒冬酷暑我都在清晨五點半起床,晚上九點半上床。我人生中學會的第一首歌是國歌,第二首歌是國際歌,我媽看了1984年的春晚后,讓我又多學會了第三首歌《我的中國心》。那時候我才三歲。
我今年二十七歲。
七歲那年,理應被老來得子的父母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可是我病了兩年,醫生沒有查到任何毛病。兩年後我在沒有任何藥物幫助的情況下恢復了健康。
九歲那年,我入了學。上學之後,我才知道世界還有另外的活法。越是沒有過過別人的普通生活,我越羨慕。於是,我越活越叛逆。當然這種叛逆是在合理的叛逆區間。比如我永遠不會在家裡叛逆,我永遠不會讓老師請家長,我永遠不讓叛逆的消息傳到我父母那裡。
我爸媽是我的死穴,就如同家裡的那杆子標尺和掃帚是我的死穴一樣。
當我出落得和當年我母親一樣標緻可人、落落大方的時候,我已經習慣了向我父母隱瞞我叛逆的一面,這樣,我考入了離家千里的臨西林學院。
臨西是個特別小特別小的城市,小到這個市幾乎就是為了這個林學院存在的。當然這也證明了這學校很大很大。大家要明白,林學院如果不大到能容下很多很多樹的話,就稱不上林學院了。
我在這裡學比臨西市還偏僻的專業——中文系。
中文系對很多學校來說並不是冷門專業,但是林學院的中文系只有十五個人,一度有謠言,說學校要取消這個專業,因為這給人一個特別不好的印象,好像中文是門小語種一樣。
哦,忘了說了,我說的叛逆不是指我喝酒抽煙、上山放火、隨便交友那種。對於我父母來說,這不叫叛逆,叫犯罪。
我說的叛逆其實是心理活動,就是一種精神狀態。
如果用趙忠祥老師的畫外音來說,張耀華就是一種猥瑣的哺乳類雌性動物,在太陽剛升起的時候,便開始了對異性的覓食行動。這種動物對長得漂亮、毛順溫柔的雄性同類動物有著執著的追求。然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張耀華每天都在夕陽下失望地狼吼——四季輪換了好幾圈,交配的時節已到來,而她還只能獨自邁步在凋零蕭瑟的荒原中……
我的意思是,我愛帥哥,美男,絕色,正太。
我卻還沒有男朋友。
我的尺度又寬又窄,所謂寬尺度是說,年齡層可以很廣,你可以是上至五十的「怪蜀黍」,也可以是下至十八的少年;品種可以不一,你可以長了一雙妖孽的桃花眼,也可以長一雙凌厲的丹鳳眼;性格可以不一,你可以是來自北方的一匹狼,也可以是來自南方的一隻貓。所謂尺度窄,那就是必須是單身。
如果不是單身,我的叛逆就超了大綱。等著我的不是掃把和標尺,而是一丈白綾了。估計我在房樑上猶豫不決地探進頭的時候,我爸就踢翻了我腳下的凳子。
然而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好不容易看見了帥哥,都是名草有主的。而跟冤魂一樣四處飄蕩的孤魂,一般都不符合我的審美觀。
我大學的時候曾經暗戀過一個師弟。說是師弟,其實是同一屆。只不過我長同屆的人兩歲,看他們一般都有一顆滄桑的心,不知不覺就有了大姐的風範。
那位師弟長得深得我心。乾淨利落的頭髮,水水的單眼皮。眼睛雖小,人家卻都當他眯著眼曬太陽。鼻子高挺,鼻孔卻沒有隨它兄弟的體型生長成壯觀的隧道。嘴唇紅潤,卻沒有娘的味道。這樣的人,一般在我們這鳥不拉屎的不毛之地,就是神,就是天使,就是我們所有女性為之動容、所有男性為之動手的存在。
可惜,他不停地在有女朋友和沒有女朋友之間遊盪。等他分手的消息傳來,我迫不及待地抖了抖我全身豎起的鬃毛,準備全力出擊時,他又是香肩環繞,美女相伴了。這又違背了我的基本原則。如此反覆,我激蕩不已的心一次次從高處摔下,最終在我們畢業的那年傷痕纍纍。乃至最後一星期,他終於沒有了或清純或妖艷的美女環繞,我也提不起狼人的興趣了。
但是這是我的初戀。如果說初戀可以包含暗戀的話。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來著?我好好想想,哦……好像叫王軒逸。真是人如其名,讓人春心蕩漾啊……
畢業后,我到了北京。因為這裡有更多的廣闊舞台,呃,就是說,這裡有更多的美色資源。
我想,我的愛情已經有了女主角,離成功只剩下一半距離了。我得加油。
手裡緊緊攥著黃色的便箋紙,我跌跌撞撞地從那間富麗堂皇、由變態的各種鏡子組成的房間出來,失魂落魄、眼神渙散地出電梯,進大堂。半路上還撞到了不少人,也懶得道歉,只想回家。
最後一位被撞到的脾氣顯然不是那麼好,拉了拉我的胳膊,嗤笑道:「小姐小心啊。」
「小姐」這個詞,在不太漫長的漢語演化過程中,跟「同志」「菊花」等詞一樣,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和色彩。寧可被叫大姐,也不要叫我小姐,何況是在這敏感的地點和時間裡!
所以,我抬起頭打算用狠狠的眼神殺死他。
我的眼神如小李飛刀般唰唰地以每秒千米的速度前進,忽然遇上了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一下子如同遭遇了軟筋散化屍粉,刺啦刺啦地成了粉末。
此乃帥哥。
不過,這個人很眼熟。我眯著眼睛看。
我有輕度近視,但是我堅決抵制隱形眼鏡這種將異物強硬塞進我體內的方式。
我的腦袋高速運轉,動用了我這二十七年積累的帥哥資料庫,不曾記得有這麼一位大帥哥。
對面那個人也將眼睛眯了一眯,立刻變成了月牙狀,像動畫片里可愛有趣的男生。
我駐足在靜謐的大堂里那麼久,又鑒於我現在穿著打扮總體上跟被搶劫過沒什麼兩樣,所有前台服務員以及保潔阿姨都停下腳步來看我。
我彆扭地清清嗓子,問道:「請問我們認識嗎?」
這實在不是一種有創意的搭訕方式,好歹我也是廣告公司的,這樣惡俗的開場白,要是被我們林大人知道了,又得遭滅門之災。
但這位美男畢竟不是邪惡的以欺壓我為樂的總裁,他歪著腦袋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
這點頭的幅度雖然小,我的眼睛雖然近視,我還是堅定地領會到了,這裡面有曖昧的味道。即便我清楚,幾個小時前,我身上還發生了另一出曖昧事件。
然後,我嬌羞地低頭,將耳邊卷卷的開了叉的頭髮別在耳朵後面,低聲說:「我是張耀華。」說完又飛速地偷偷瞥了一眼這位帥哥。
沒想到這位帥哥的眼神越發迷離,執著地搖搖頭:「不認識。」
我焦急地抬頭,怎麼能反悔呢?只好連忙說道:「這個可以認識。」
帥哥的眼睛又眯了一眯:「你好,我叫王軒逸。」
這個名字如雷貫耳、振聾發聵,我目瞪口呆:「你去韓國了?」
他不明所以地搖搖頭。
時光如梭,白駒過隙,指縫太窄時間太寬。
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知誰願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
以上原來只適用於女人。
一個帥哥在經過歲月的洗滌和沉澱后,不僅沒長殘,還長得越發陽光帥氣。這實在讓我憤怒。
我一半的工資花在我的臉上,一半的工資花在身上。
但它們和我的信用卡一樣,赤字越來越大。
我不由自主地感嘆道,這個世界真不公平。
我的家庭教育雖然良好,但不妨礙我的小人之心和所有大眾一樣健康且茁壯地成長。我希望所有我愛卻沒有時間或者沒有心情來愛我的帥哥,發育得越來越一敗塗地,生活得越來越顛沛流離,然後驀然回首,他們發現,其實我也不錯,最後他們一手玫瑰一手百合地追求我,到那時我要淡淡地說一句,不要迷戀姐,姐只是個傳說。
生活總不會是事事如意的,但是我們可以利用有效的資源,將不利轉化為有利,化被動為主動,化鄙視為仰視。
所以,我嬌嗔地說:「我們是校友,很高興在此重逢。」
王軒逸望了望四周,又望了望我的全身,笑道:「再次重逢,不勝榮幸。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我打哈哈地說道:「還好還好。以後叫我妖子,別人都這麼叫我。給你我的名片,以後多聯繫。出門在外,老鄉要多多相互照應。」
說完,我便在包里翻騰名片。昨天和客戶吃飯,名片夾肯定是帶了的,只不過剛才走得匆忙,包包里一片混亂。終於摸到一個方形盒子,我大呼一口氣,還好帶了。
我將名片盒拿出,剛想抽名片,瞬間全身僵住。
我手裡拿的是一盒十二隻裝的杜蕾斯,盒子尺寸和我的名片夾剛剛好。
昨天之前,我一直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孩子,我守護這個身份很多年的同時,不會忘了給它買一份保險。所謂生產施工,安全第一,我在家裡常備一份,沒想到昨天早晨出門的時候,將它當名片夾掃入了包包。
誤會的意思就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發生了不應發生的會見。
我捏著這盒杜蕾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想,當年老爹將標尺甩下,老娘拿掃把在後面追趕,我的反應能力和應急能力都是很不錯的。可是畢竟離家好多年,現在退步很大。
王軒逸嘴邊勾起了一絲詭異難辨的笑容:「這個名片很有創意。你在杜蕾斯工作?」
震撼之餘,我隨機應變,急中生智:「你真有才華,我在鴻飛廣告公司,近期正在給這個牌子做廣告文案,今天過來調研。」
王軒逸望著我的眼睛,差點兒要望到心裏面。
他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將窗戶的朝向改了改,望向了大堂過道的深處。
他說:「幸會。我也在這裡做調研,有機會再聊。」
說完,他便轉身匆匆走了。
我還在投入地想著,他的調研和我的調研指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情?!
可惜,沒有要到電話。
又是一次無效的擦肩而過。
我失望地感嘆人生變化無常,我仍然一成不變。
然後,我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昨天晚上,我買了保險沒有?
人的想象力總是無窮的,我也不例外。在不確定昨晚是否有安全措施的同時,我已經看見了醫生凜冽嘲諷的眼神,手術室里冷冰冰的鑷子鉗子,還有躺在手術台上孤獨無助的我在側身時流下的一行清淚。而這行清淚未及蒸發,身下就傳來一陣錐心刺骨之痛,我的孩子,我那不能在這紅塵亂世中走一圈的孩子,我那不被上天祝福的孩子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冷冰冰的人世,還未及呼吸一口凡塵中的空氣,還未及……
呃,好吧,我承認,前兩天複習瓊瑤的小說來著……
我正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不能自拔,歡快的手機鈴聲響起:「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這首鈴聲還是我花了兩塊錢發送簡訊從彩鈴公司下的,雖然不收通信費,也委實貴了些,而且現在這首歌在我如此飽滿的情緒中半空插入,顯得不倫不類,所以我決定下回直接從網上下首歌,比如永遠播不完的央視大戲台灣本土巨著《意難忘》的主題曲,或者《啞巴新娘》什麼的,一聽音樂就跟吃了黃連似的苦,至少襯現在的景不是。
一看手機來電,居然是林大人。
既然他批了我半天假,那這半天就屬於我的私人時間。我接不接電話,不涉及工作的事情,於是我淡定地掛了電話。
我怎麼可能給你機會,讓你說對不起?
我一定會捂著耳朵,搖著頭說:我不聽我不聽。
即便你抱著我晃著我說:你聽我說,我……
我也會執著地說:你滾你滾,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你用絕望悔恨的眼神看著我:你聽我解釋……
我會梨花帶雨地咆哮:我不要聽你解釋,你聽見沒有,我讓你滾!
然後你箍住我的手強吻我。
我會胡亂地捶一捶你的肩,再順勢……
「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唉,一定要把這歌曲鈴聲換了!
我本想將電話掛斷,但實在是太想讓剛才YY的情景成為現實,我小心地接了電話。
那邊是如同死人心電圖一樣的平穩聲音:「還在賓館的話,收拾一下,到對面的咖啡廳來見我。」
作為他這半年的行政助理,記住,是行政助理,不是秘書,我已經能在他各種四平八穩的語氣中找出他的情緒。在他的措辭中,「還在賓館的話」這句話說得相對快那麼0.01秒,表示他對這個假設是否滿足條件不是很重視,命令句中省略了主語,說明他現在有些氣惱,這些告訴我們,不要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裡拔牙。
於是,我昂首挺胸地邁著堅定步伐,走出賓館,走進了咖啡廳。
早晨的咖啡廳沒多少人,廳里播放著一首不知道是西班牙語還是法語還是義大利語的歌。曲子唱得異常傷感凄涼,當然這個凄涼和《啞巴新娘》的凄涼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法,呃,我想想,就像吳彥祖深情望著你說對不起,和吳孟達深情望著你說對不起的感覺一樣。
咖啡廳的一角是一株一米高的綠色莖狀植物,植物後面隱著一張一人桌。要不是我的雷達對帥哥反應靈敏,還有那兩個服務員不停扭轉頭的方向,我也不能在第一時間發現他。
林大人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襯衫和米色的開襟毛衣,還像模像樣地戴了副黑框眼鏡。乾淨的手指在棕色的桌子上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邊一杯純凈水滿滿的,還未飲用。
我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喚了一聲:「Roger。」
Roger是林子松的英文名。他來我們公司的第一天,就要求我們拋棄以前尊稱總裁×總的方式,大家也互喚英文名即可。本來我們這個外企公司被上任說一口流利中文的日本總裁管得相當國企,大家都習慣了×總的方式,忽然改口相當不適應。林大人上任當天就要我遞交各員工的檔案,讓其過目。這就像公安局查戶口到你家門口,問你家小孩叫什麼名字,而你忽然大腦一片空白一樣——我一個中文系畢業的人從未想過要給自己起個英文名字,所有我知道的英文名詞「Lucy」「Lily」「Kate」甚至「Han Meimei」「Miss Gao」都在我腦中過了一遍,可惜公司人口雖少,俗氣的英文名字倒是佔了個遍。所以,我在交檔案的最後一刻,閉著眼睛在我的英文名字這一欄寫上了「Yaozi」。然而林大人在翻閱的時候居然用刻板的聲音喚了我一聲:窯子?
要是這種喚法成立,那他昨天晚上真的逛了窯子。
林大人抬眼看了看我,將桌上的那杯水推到我面前。我有些受寵若驚,平時只有我給他端茶倒水的份啊。
林大人又拿出一盒葯遞到我面前。
我雙手接過,傳說中的二十四小時緊急避孕藥。
彼此沉默了一段時間,整個咖啡廳只剩下淡淡的憂傷的曲子。
我遲疑了一下,打開藥盒,拿出圓圓的藍色小藥片。
忽然想到那句廣告:有些安全他能給,有些安全只有××能給。
我覺得這個廣告寫得很好,可惜不是我們公司寫的,不然我吃藥的時候還能懷著自豪的心情。
林大人看著我,平穩的聲音有些波動:「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在這個情況下,我能說些什麼。是說「你做得實在是太貼心了,我也正想買呢」,還是「你渾蛋,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昨天晚上的事情依稀記得,你情我願,孤男寡女,乾柴烈火,誰也沒有責任,要怪就怪人的本能。
要不是那個滿肚肥腸的客戶色眯眯地看著我,灌我酒,林大人也不會破例擋酒,更不會當眾攬上我的腰,更更不會在客戶的眼皮底下直接進賓館。只不過為了保護我,假戲成真,說到底,是我害了他。
我望著林大人,想起他到我們公司的那天,我在仰望完帥哥完美的正臉,更加完美的身材后,在博客里激揚文字,揮斥方遒:半年之內將他拿下。
果然,我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一言九鼎一諾千金的人。半年之內,我真的將他拿下了。
我對林大人搖搖頭,露出八顆牙齒:「這不是意外嗎?再說,人總要成長。有您的點撥,以後我的感情生活更加幸福也不一定。」
林大人蹙了蹙眉,看著我不說話。
我覺得我說話可能太直白了,雖然人家留過洋,好歹建立的是中國式家庭,兒子也不是混血兒,對我這樣的解釋方法應該不太滿意。
我只好又推敲了一遍詞句:「您真的別往心裡去。我今天還在這裡碰上了我的初戀情人,當初我甩了他,他心裡難受得緊。他一看見我,悲從中來,喜極而泣,又失控地說要娶我回家。我被他這麼一說吧,以前那些埋葬了的風花雪月的事情又復活了。我想我也是喜歡他的。到時候我們結了婚,組建了美好的家庭,開始幸福的生活,這幸福的生活還是源於今天的相遇,而今天的相遇多虧了您昨晚上的英勇犧牲。所以,您還是我們的媒人和貴人呢,以後要辦喜酒,您可得給我們做見證人呀……」
這個世界上很多人撒謊不打草稿,張口就來。但像我這樣,說謊話的同時,自己都深信不疑,越說越興奮的就不多了。展望一下未來,我甚至還有些莫名期待了。
林大人的眉毛蹙得更緊,說了一句:「那祝你幸福。既然沒事,明天按時上班。」
說完之後,起身將羊絨大衣穿上,拿了車鑰匙便走。
我習慣性地站起身子,目送他離開。
忽然想,這咖啡廳喝一杯白水收錢嗎?
到家洗了洗澡,睡了一下午。醒來時,已近黃昏。
我打電話給周林林,讓她出來陪我。蘇大媽私房菜,不見不散。
林林自從結婚後,在家相夫教子,看似是要做一個徹底的家庭主婦。在家天天上網偷菜,最後把兒子方磊也教會了。趁她上廁所,心智還不健全的方磊已經能移動滑鼠幫她收菜了。林林狂喜,最後母子倆狼狽為奸,雙劍合璧,偷得不亦樂乎的時候,被她老公方予可發現了。方予可沒有辦法,自毀前程地將公司的軟體說明書交給林林,讓她翻譯成德語。我估計,方予可是放棄德國市場來保護他不到三歲的兒子了。
我坐在餐館的老地方等她的大駕光臨。沒過幾分鐘,丫頭風風火火地來了。
她坐下來,仰頭猛灌一杯水。喝完后,舔了舔嘴:「四環路上的車多得跟肚子拉稀一樣綿延不絕,公交車上人多得快要爆炸了,也不知道老娘有沒有被前面那個猥瑣男佔便宜。電車男!別讓老娘在大馬路上遇見你!」
我聽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問:「你的車呢?」
林林嘴巴一癟:「被他沒收了。」
我挑了挑眉:「為什麼啊?」
林林目光斜視:「把車給蹭了。但那不能怪我,誰知道那邊還有個垃圾桶啊,誰知道垃圾桶後面還有立牌啊,誰知道立牌后還有桿電線柱子啊。」
我覺得方予可做的事情很英明。
點菜的時候,林林要了兩瓶啤酒。
我說:「最近我戒酒。」
林林說:「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戒不了酒的,你看像我這樣,偶爾還是要偷偷出來打打牙祭。」
我猜她肯定沒做過酒後出格的事情,所以說得這麼輕鬆,於是我勸她:「喝酒容易壞事。比如,你喝醉酒之後,容易看錯人,上錯床什麼的。」
林林沒反應,繼續興緻盎然地看著菜單。
我只好改了改主語:「比如方予可喝醉酒了,看錯人了,上錯床了怎麼辦?所以酒是個不好的東西。」
林林終於跟預想中一樣停下了動作,眼神一愣一愣地看著我:「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你在暗示我?」
我一怔:「我什麼也沒看見啊。」
林林又問:「你什麼東西也沒看見?」
我只好又說:「我真的什麼都沒看見。」我覺得我是越抹越黑,真對不住方予可。
林林忽然咧嘴笑:「要是他喝醉酒,上錯床,你幫我借根大棒槌就行。我讓方予可這輩子就只有方磊一個兒子。」
我聽得汗毛豎起,不禁聯想了一下林大人在家裡被他老婆閹了小林大人的情景。
在北京朋友不多,貼心的就林林一個。而我有太多東西要傾吐,又不知從何說起。
想了半天,我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林林,我昨天把一個男人辦了。」
林林哦了一聲,繼續吃肉。
我又重複了一下:「我是說,我把一個男人辦了。」我將「辦了」兩字著重強調了一下。
林林抬頭看我,嘴邊還有一抹油膩。她掏出紙巾擦了擦嘴,看著我,半信半疑地問:「你指的辦了是指圈圈叉叉,還是指卸胳膊卸腿地謀殺?」
我將筷子舞了舞:「前者。」
林林大呼一口氣,又齷齪地打量了我一番:「行啊,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誰這麼榮幸啊?」
我急急補充:「他有家庭。」
林林調侃的眼神瞬間呆住。呆了半天,又說:「你給我看照片,我辦了他去。」
我想她真不像是從德語系出來的,她明明能將中文的豐富含義掌握得這麼自如,連我這科班中文系畢業的人都自嘆不如。
我想了想,我還真有林大人的照片,今年公司聚餐時,我用手機拍了幾張來著。
我拿出手機翻看照片。
林林看了我一眼,說道:「妖子,我跟你說,劈腿的人劈過一次腿,以後就會習慣性劈腿。這跟習慣性脫臼是一個道理。你破壞了人家半老徐娘的家庭,到時就有四分之一老的徐娘來破壞你的家庭。俗話怎麼說來著,冤冤相報何時了,哦,不對,是冤有頭債有主,不對,是惡有惡報,勿以惡小而為之……」
我想收回表揚她中文好的話。
林林繼續碎碎念:「你也別害怕,就當是被瘋狗咬了。你要不甘心,回頭我找他老婆去,揭發一下他的行徑。不能讓他佔了便宜還能偷著樂是吧?現在說是酒後誤事,其實都是假借酒的名義,打著醉的幌子行事。不管三十歲還是八十歲,腦子裡想的都是十多歲的少女。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人渣!聽說我姐夫的老闆就是這樣。最後老闆娘一時沒想開,讓別人有機會登堂入室做了正主。屍骨未寒啊!情何以堪啊!」
林林儼然已經進入一個憤世嫉俗、心懷天下的角色中出不來了。我將照片遞給她,指著手機說,就是這個人渣。
林林罵罵咧咧地接過手機,盯了屏幕好一會兒,抬頭說:「你說昨天晚上你辦的是他?」
我點點頭。
林林摸了屏幕好一會兒,才讚許地看了我一眼:「辦得好!」
我絕望地閉眼。我忘了,她也是個顏控。
林林又開始苦口婆心地說:「他為什麼去喝酒,就是因為家庭生活不幸福。但他找到了你,說明他內心深處需要你的安慰。在他最脆弱的時候,你給了他溫暖,照亮了他暗淡的生活。救人水火之中,勝造七級浮屠。妖子啊,你上輩子積德啊,上天讓你拯救這個誤入塵世的不幸男子,你要加油啊。」
我把手機收回,決定結賬。
林林跟老闆娘說:「和以前一樣,不要發票,送我們一聽可樂。」
老闆娘說:「現在上頭抓得嚴,你們有放棄開發票的權利,但是可樂是死活送不了了。」
我本來心情就不太爽,立刻說:「有權不用枉做官,我要開發票。個人就行!」
老闆娘憤懣地轉身開發票去了。發票拿到手,我們兩個人趴在桌上刮獎。
永遠的謝謝惠顧。唉,老是拒人千里的禮貌,要是「伍元」「拾元」那有多好啊。
驚喜都是姍姍來遲的吧,我想。
我來北京的時候第一份工作是做電腦銷售兼客服。公司一共就三個人,老闆、提貨的阿寶和我。雖然說我們已經到了科技發達的全球化時代,但某些時候售後還會接到「電腦怎麼關不上」「QQ怎麼登錄不了」之類的問題。而我也會極其耐心地告知人家「拔電源是現今比較統一和流行的關機方式」「QQ今天來『大姨媽』,罷工一天」等等。幹了半年之後,我想像周林林這樣的人都能考到北大,我為什麼不試試用我二流學校三流專業的文憑去面試個牛一點的公司呢?
於是我辭了職,向各類如雷貫耳的大公司和大單位包括四大、國有銀行和水電系統部門發送簡歷。無奈簡歷石沉大海,我天天在家玩超級瑪麗,一時迷失自己,沉迷於采蘑菇的小姑娘的角色,差點兒忘了自己要找工作的事情。當電話忽然響起通知我次日面試的時候,我心中多少還有些不甘不願。
因為面試要穿正裝,而我在長期無業狀態下漸漸淪為手無寸糧的貧民,於是當晚我吃完最後一袋泡麵,奔到樓下那家常年以拆房搬遷為由,每天以最後一天大清倉的廣告語吸引附近打工者們的麗娟小店那裡,費了些嘴皮子,終於買了一件三十五塊錢的白色襯衫。麗娟還特別表示,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我立刻說好。
面試的時候,偷偷瞄了一起來面試的人手裡拿的列印資料才知道,我面試的鴻飛廣告公司,是國內小有名氣的外企公司。我對外企只停留在高薪待遇、員工能說「tea」絕不說茶的印象中,而對廣告的了解也只停留在腦白金、黃金搭檔和湖南衛視,實在是門不當戶不對,所以我堅定地認為我是來做炮灰和分母的。我有點兒慶幸自己買了一件價錢低廉的襯衫,並安之若素地開始遊離和想念家裡的瑪麗妹妹。
面試的人居然是老闆。他問的唯一一個問題,就是我是否會流利的日語。我誠實地道,除了「亞美蝶」和「空你急哇」,我什麼也不懂。然後他就讓我回去等通知。我想這出場的時間實在太短了,要是演戲,連盒盒飯都領不到,實在浪費我花三十五塊錢買襯衫。
沒想到那天我上輩子積的德厚積薄發了,我居然進了這家公司。我的工作宗旨就是伺候老闆,那個四十歲左右中文說得倍兒溜的日本人。
我還記得我報到的第一天,我謙虛地跟老闆說,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工作,嫩了些,請多指教。老闆卻意味深長地說,嫩有嫩的好處。
這位老闆為了找到廣告創意,將日本的某些事業延續到中國,每天過得相當聲色犬馬,歌舞昇平,對我的動作也越來越不規範,從起初捋頭髮,發展到摸大腿,甚至暗示我到附近住酒店他可以打半價。
我進入這家公司一個月後,知道這並非日企,說到底他不過也是個打工的,幹得不行,最終還是會被拉下馬,於是我每天入睡前都會祈禱。皇天不負有心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有人向總部揭發了其惡行,我們迎來了解放。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我的下一位主公到任時,所有的雌性動物都跟打了激素一樣做了遠距離圍觀。尤其是和上一任老闆做過對比之後,越發覺得此男子只應天上有地上無。而我在後悔自己沒有好好化妝就上班的同時被叫進辦公室,以幫忙熟悉業務。那天晚上,我春心蕩漾地在我春色滿園的屋裡寫下博客標題——《吶喊》,並在文章里有條理有邏輯地分析道:我要打的是持久戰,半年之內將其拿下,切不可急功近利。
第二天,他無意間非常失望地告訴我,他當時以為張耀華是個男性名字,所以來之前沒有特意叮囑男性秘書的事情。沒想到我是個女人。
按照我對帥哥的認識,再加上他的那一番話讓我懷疑他是否不喜歡女人。
作為公司里唯一一位了解他行程的女性,我瞬間獲得了很多女性同事的青睞。她們旁敲側擊,聲東擊西,一路拐了十八彎地打探林大人的愛好。第一次被問的時候,我還在為這種久違了的特殊榮譽感沾沾自喜,但每天這樣死纏爛打軟磨硬泡,我也就受不了了,於是我偷偷告訴了一位信仰比較堅定、春意特別盎然的Wendy姐,林子松性取向有問題,並讓她對天發誓,不得外傳。Wendy姐被打擊得情緒失控,當天請了半天假。次日,所有女性,包括剛懷孕的Sylvia姐也出現了明顯的不良情緒。當時我便知道,女人之間沒有永遠的秘密,只有永遠的背叛。
在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林子松將我叫進辦公室,嚴肅又認真地告訴我,他雖然希望公司注重工作,不要關注個人隱私,但他更不希望聽見各種人身攻擊式的謠言。然後他說,他的性取向很正常,而且他結婚了,有個七歲的兒子。他每天按時下班,就是去接他的兒子回家。
這又是個晴天霹靂。我們本來已經習慣了,平時揣測一下他和另一半的日常,已然從花痴女變成了腐女。再說,畢竟被男人搶走心上人,從萌這個角度來講,我們也是可以隨著時光流走,心平氣和地接受的。沒想到,他居然有家庭,還有孩子!
於是,大家憤慨了,紛紛覺得Roger是被某個能說會道的狐狸精拐騙去的,現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並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成為他黑暗裡的曙光,解救他於水火中。而我雖然曾在博客上宣揚自己要在半年內將他拿下,鑒於他是名草有主的異類,嚴重破壞了我的原則,我最後寫了一篇「為了忘卻的紀念」,第三十二次悼念了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
而現在,我和Roger大人發生了我們公司所有女性幻想過的關係,但我還是沒有成為他的黎明。
因為昨天和林大人見過面,今天上班反而沒有了多少尷尬。照樣像楊威那樣做平衡動作擠公交,下了公交又像劉翔一樣跨欄飛奔過無數寫字樓,然後放棄乘坐電梯,三步並兩步地以博爾特的速度衝刺於步行梯,最終搶在8點29分在讀卡器前聽到悅耳的嘀嘀聲。
透過玻璃門,看見林大人已和平時一樣在辦公室辦公了。手指頭仍然在桌上打著有節奏的鼓點。晨輝布滿了整個房間,將屋內所有的物件都鍍上了暖色,讓人覺得很從容很淡定。
我踮著腳輕聲在玻璃門外的辦公桌邊坐上,還沒來得及脫外套,就聽見內線電話響。按了一下免提,林大人四平八穩的聲音就傳來了:「進來一下。」我還沒來得及答應,電話已剩嘟嘟忙音了。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揉了揉酸痛的腳掌,敲了林大人的門進去。
觀察一下林大人的面容,眉毛微蹙,嘴巴緊閉。今天他心情不好,諸事不宜。
看完風水,我小心謹慎地問:「Roger您找我?」
林大人仍然低著頭翻閱資料,悶聲說:「嗯。」
我就被晾在他前面,一時局促。這就像考試前發試卷的那一刻,不知道考題的難易,但是不管如何,你都無法逃避的心情一樣。而現在,考試鈴聲響起,監考老師卻遲遲不發試卷,更加讓人不安起來。
等林大人看完資料,我已經快站成豐碑。雖然初冬的太陽曬得舒服,但是鑒於沒有人是跟馬一樣站著曬太陽的,我還是腹誹了一陣。
林大人抬起頭來,眯著眼睛看我。說句實在話,不知道是陽光的原因還是角度的問題,居高臨下地看他,簡簡單單地坐在樸素木椅上的林大人,春風和煦又成熟穩重,像是剛參加完頒獎典禮,又像是從海報里走出來的一樣。
他現在眼睛晶晶亮地看著我:「你這周加班吧,有加班費。」
我就知道今天出門時,眼皮跳得這麼厲害不是沒有理由的。雖然我周末的時候80%的時間在床上度過,20%的時間在電腦前度過,其中也不乏在床上玩電腦,在電腦前趴下的經歷,但是這也是比工作更有意義的生活啊!
我春暖花開地笑道:「是兩天都加嗎?我昨天不是跟您說,我和初戀複合了嘛。本來打算這周末見家長的,時間也都約好了。不過要是公司有什麼急事,我就和老人們都說一下,他們也能諒解。」
我想我這話說得真是滴水不露,既表明了我願意為公司效犬馬之勞、不惜犧牲個人幸福的忠貞立場,又表明了公司如果執意要我加班,那就是以剝削員工剩餘時間為樂,是斷送員工的終生幸福創造利潤的資本主義機器。
林大人伸手緩緩地蹭了一下鼻子,然後將手懶懶地半掩在嘴上說:「這個周末是去大連出差,所有費用公司都可以報銷,周末加班還能有兩倍工資和加班費可以拿。我原以為你願意去的……」
我願意!沒等林大人說完,我踴躍地報了名。
林大人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正在揚起,我嗅到了某種陰謀的味道。但是,「anyway」,為了人民幣,我就走一遭吧。
這一天過得平平穩穩,下班前約了阿寶吃飯,算是感謝他幫我落實租房的事情。以前的房子離公司實在太遙遠,每天花在交通上的時間就有兩個小時。雖然我回到家也無所事事,但無所事事也有無所事事的做法。而這些做法里絕對不會包括,在公交車裡跟別人做肉搏戰之類的運動。
阿寶通過這幾年賣電腦積攢起來的人脈,在四環的地鐵邊上幫我找了一套四十五平方米的單身公寓,從公寓出發坐十五分鐘地鐵便到公司。因為是熟人,本來在這黃金地段需要兩千五一月的租金現在只需一千五,差不多是我三分之一工資的價錢。想想一天也是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家裡待著,這樣一算,這個價位實在是為我量身定做啊。
和阿寶在東來順吃涮肉東扯一句西扯一句,話題由經濟危機扯到豬肉漲價扯到豬流感再扯到人類的存亡再扯到人生的意義,最後阿寶跟我說,要是三十歲前我還沒嫁,他就娶我回家。
男女之間的事情就是奇妙在這種曖昧。我有幸聽到這句作為紅顏和藍顏之間出鏡率最高的台詞,也算少了一件人生憾事。這就跟考試的時候老師許了你肯定能及格的保證一樣,心裡有了底,無需擔心此次試卷難易程度,特安全特舒心。這個社會,確實很多場婚姻已和感情無關,能讓友情繞過愛情直接升華成親情,省心省力也未嘗不可。但感情這種事情找個候補和備胎,聽起來有些辱沒神聖的愛情,就跟兩個爛蘋果沒人買,湊湊對,打個半價買一送一促銷,蘋果要是有靈魂,怕是要終日以淚洗面。
在這矛盾的心理指導下,我給阿寶的回復是:要是三十五歲之前我仍然沒嫁,他也剛好單身,我們就聽從老天的安排結婚吧。阿寶顯然覺得三十五歲有些晚,雖然國家提倡晚婚晚育,但三十五歲生孩子危險係數比較高,到時候一屍兩命,他很有可能從新郎官升級為鰥夫,這委實不太吉祥。然後我又舉例佐證我的觀點,現今社會很多人中年生子而且生活得很幸福,比如宋祖英、林青霞。阿寶立刻說,很多明星年輕時就偷偷生孩子了,一口氣就羅列出了十幾個。我震驚於平時只會搗鼓各種電腦硬體的理科生阿寶居然深諳娛樂圈門道,簡直和娛樂周刊忠實讀者的Wendy姐一樣。但為了保全面子,我義憤填膺地指出了這些例子的真實性有待考證。
最後我跟他在爭論娛樂圈的是是非非中不歡而散。
也許是因為東來順的羊肉太腥容易上火,或者是因為昨天晚上鎩羽而歸敗不下火,總之第二天我的右臉頰靠近鼻翼的位置,長了一顆碩大的青春痘,紅彤彤地鼓在臉上,遠遠看上去像一粒肥肥的肉痣。
發現這顆肉痣的時候,離飛機起飛只剩下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我慌亂地將換洗衣服塞進行李箱,又換上一身OL通勤裝,匆匆奔向機場大巴。在車裡我見縫插針地掏出化妝盒開始補妝,但無奈道具不全,這顆「肉痣」仍堅挺地煢煢孑立於我的平面臉,讓我分外絕望。
到機場航站樓時,發現林大人已站在臨近跑道的大玻璃窗下。如果我站在玻璃窗外,肯定會把他當作櫥窗模特而駐足觀望。他穿了一件銀灰色的襯衫,套了一件黑色的薄毛衣,黑色的西褲上有直直的筆挺的褲線。他的左手掛著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右手拿著一杯星巴克的咖啡。側面望過去,似乎還能看見睫毛上掛著金色的晨輝。
他周圍沒有一個我熟知的同事或者客戶。這不禁讓我遐想,他這麼單獨和我出差,是什麼意思?
像我這樣二話不說奉獻自己,奉獻完了二話不說吃了避孕藥,吃了避孕藥又二話不說地恢復上班的人,按道理來說,怎麼看都像不愛惜自己身體的女性。我故意讓自己表現出職業小姐或者熱衷於「419」遊戲的高手。我想林大人要是對一個遊戲人間的女人感興趣的話,那隻能說,林大人不過是比上任老闆多了層面具而已。
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感嘆道,所有的老闆都是齷齪的,只不過不同的老闆有不等的齷齪暴露期而已。
正當我得出這麼哲理的普世真理時,我看見有一枚小正太穿著一套藍色的NIKE童裝,歡快地奔向林大人。林大人俯下身,給他翻了翻豎著的外套領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汗,又彎下腰,給小正太系了鞋帶。
我嘴巴張成O形,還沒來得及合上,又跟看舞台劇似的看到一賢良淑德的女子從舞台的另一側裊裊娜娜地走向林大人和小正太。說她是賢淑女子,那是因為她全身的打扮無不符合這樣的稱號:首先她的頭髮一絲不亂地都梳向腦後,紮成一個貌似叫髮髻的形狀;其次是她穿著一身緊身的高領毛衣,毛衣外的黑色外套上別著一枚蘭花狀水鑽胸針;而構成這種氣質的最重要特性來自於她環著的類似於阿富汗毛毯圖案的披肩。披肩這種東西對於我來說既不算衣服又不能當床單,一度認為這是比耳釘項鏈還要單純的裝飾物,而用得著這種裝飾物的除了那些走紅地毯需要露整個後背乃至股溝的女明星外,就是純粹需要藉助它們得以提升明星般氣質的貴婦。
這位貴婦保養得甚好,皮膚光潔,彈指可破,怎麼看也只有二十多歲的年紀。公司姐妹們沒有說錯,林子松果然被一隻狐狸迷得神魂顛倒,只不過這隻狐狸乃高貴的優等品種白狐,而被青春痘、信用卡賬單、各種水電雜費困擾的我們屬於食物鏈最底端的雜草,連動物也算不上。
這明顯是一家三口的家庭旅遊,將我拉上,就像名門望族旅遊,將保姆管家捎上一樣。
而我也如同英國管家紳士地朝貴婦和林大人點了點頭,然後又如同菲佣一樣跟小朋友眨了眨眼,調皮地說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
貴婦和小正太顯然有些受驚。但貴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掃描一遍淡定地朝我頷首一笑;小正太拉著林大人的手,糯糯地說道:「爸爸,你怎麼還帶了個女人出來啊?」
我手一抖,心想小朋友真是童言無忌,口無遮攔,什麼叫「還帶一個女人」啊。
林大人揉了揉小正太的頭髮,低頭說:「叫張阿姨。張阿姨是爸爸的好朋友。」
我心想,去你的好朋友。我們最多也就到過性伴侶這一階段,連朋友都不是,甭說好朋友了。如果是好朋友,為什麼不給我漲工資?
但我當然很傻很天真地望向小正太,點頭示意,我確實是你老爹的好朋友。
小正太長得有些像去年春晚跟周杰倫一起跳舞的,那個以模仿周杰倫為樂的孩子。當然,我不是周杰倫的粉絲,但因為春晚過後,無數個娛樂電視台換湯不換藥般請他耍寶,看他在不同的舞台唱同一首歌,我也就記住了他的臉。只是小正太顯然沒有這麼心高氣傲,有點兒小大人的味道,當然還沒有到演員叮噹的境界。所以,總體說來,我還是有些喜歡他的。我不是說了嗎?我對帥哥的欣賞不受年齡約束的。
小正太的眼睛長得跟林大人很像,都是晶晶亮的黑瞳。他笑眯眯地看著我,跟我打招呼:「張阿姨,Nice to meet you,too.」
旁邊的貴婦伸出手,想摸摸小正太的頭,以示欣慰和滿足。沒想到小正太頭一偏,鑽進林大人的另一側,偷偷地瞥了貴婦一眼,細聲說:「我的髮型很酷的。」
這個孩子明顯跟爸爸比較親近,剛才被林大人揉得排山倒海也沒吱一聲,現在反而鬧脾氣了。
貴婦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於是,我特善解人意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自我介紹道:「您好,林夫人。我是Roger的行政助理張耀華,您叫我妖子、小張都行。事先不知道這次您全家一起出門,多有不便,請多包涵。」
話說我真不知道這周末幹嗎去的,所有的日程安排里都沒有今天的行程。為此,我還特意事先託運了航行違禁品刀具,以防止在大連賓館發生一些老闆和秘書之間屢見不鮮的不雅橋段。
所以說,做一個潔身自好又能保住飯碗的秘書,不,行政助理,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扯遠了……
貴婦笑逐顏開地眯著眼不說話。
倒是小正太煞風景地說:「張阿姨,你看我哪裡像她啊?不要隨便把別人當作我媽媽。」
我倒吸一口氣。老闆是我的衣食父母,按這個輩分排下來,老闆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照樣惹不起。我只好生生將這質問受了下來。
林大人虎了一下臉,皺著眉頭跟小正太說道:「林思聰——」
林思聰噘了噘嘴,「哼」了一聲,不滿地望天去了。
林大人轉過頭和顏悅色地跟我打招呼:「過來介紹一下吧,這是孩子媽媽的朋友,也是我們這次項目的投資方中天集團的王經理。」
王經理顯然不太滿意林大人的介紹方式,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就笑得雲淡風輕了。
從小時候起,我爸臉上四十三塊肌肉中隨便一塊肌肉運動,我都能如慢鏡頭加放大鏡般一眼識破,並很快從這些肌肉運動里的任何一種複雜組合中分析出,他老人家下一步要做的動作是打我還是罵我,如果打我標尺的厚度會到多少。所以,察言觀色是我從小練就的生存技能。我很快從王經理這瞬間的表情變化中感覺到了,所謂的朋友是有貓膩的,我心眼小但不表示我缺少。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我又不是孩子他媽。
話說中天集團在業界以高待遇著稱。我只知道這個集團做房地產,投資各類購物中心,但再細節一些的東西就不清楚了。說到底,就跟我看移動一樣,我只知道人家每年獎金拿到手軟,但永遠不清楚他們具體的業務和各項資費標準。
我認為林大人抱了一棵大樹。這棵大樹枝繁葉茂,我們大家都好乘涼。
所以我狗腿地又朝她點了點頭:「王經理您好。」
王經理莞爾一笑:「叫我Kelly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