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塵與夢(二)
然而這一晚夏千並沒能等來這場戲。
Sam出了車禍。
他在送SMT新簽的藝人去機場的路上為了躲避狗仔,與一輛貨車相撞,在送醫的路上就已經沒有了呼吸。而那個藝人也傷得很重,目前還在昏迷中。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邵夢正在拍一段生日宴會裡放浪形骸的戲,夏千就坐在她的旁邊,清晰地看到她身體上的變化。邵夢手臂上迅速蔓延開紅斑,她過敏了,並且在輕微地顫抖,手指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臂,像在拚命忍耐住,不讓自己崩潰。而鏡頭裡的她卻仍舊笑著飲下一口雞尾酒,眼神深處是無限的落寞和死寂一般的絕望悲哀。那是這個片段里需要的表情,此刻的她做起來毫不費力,因為那是真實的。
永失所愛,大略如此。此刻,眼前的邵夢像在一瞬間承受了時光的威嚴,衰老在旦夕之間。
而周圍卻很嘈雜,這是邵夢息影前最後一部作品,作為SMT的當紅花旦,又嫁入豪門,SMT為了表示對邵夢的重視,連溫言等一干高層也都表態來探班。又值Sam出事,整個片場亂成一團。夏千看到邵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似乎強打精神,夏千想走過去扶她,她推開了夏千。然後她終於挺直了脊背,綰了綰長發,鎮定地朝前走去。她的未婚夫也來探班了,此刻正和溫言站在一起。她朝著他們走去。
溫言回頭便看到了邵夢。他想起今早秘書小心翼翼地建議他抽出時間探班,以及竟沒有遭到拒絕時的震驚樣子。邵夢是個很奇妙的存在。溫言並不反感她,只是覺得好奇。因為他非常清楚,邵夢沒有負面傳聞並不僅僅是沒有被抓到,她是真的什麼都沒有,在娛樂圈的染缸里仍舊活得和白紙一樣。她要麼被她的經紀人保護得太好了,要麼是個太聰明厲害的女人,在事業和愛情上,幾乎所向披靡。如今站在溫言身邊的她的未婚夫,是真心實意地對她抱有愛意。邵夢嫁過去是不會受苦的。
他看著朝他走來的邵夢。她應該剛剛知道失去了和她交好的經紀人,臉上因此帶了點憂鬱,但只是淡淡的,似乎並不強烈,這讓她顯得柔弱而美麗。她的未婚夫果然因此摟過她,細細安慰起來。可這卻讓溫言有些懊惱和憤怒,她理應更痛苦的,但是她沒有。溫言想,這或許就是自己討厭藝人的緣故。越是出彩的演員,你越是永遠分不清她什麼時候在演戲,什麼時候是真情流露。人走茶涼,邵夢在需要Sam的時候,臉上大約不會露出這樣寡淡涼薄又虛假的表情。
而在溫言側身為邵夢讓出空間的時候,他看到了夏千,正在邵夢原先站著的地方,她抬頭看著邵夢的方向,臉上是茫然無措的表情,像不屬於這個時刻的人。
這一切突然讓溫言覺得厭倦,他轉身離開了熱鬧的片場,而夏千卻還處在無所適從的難過和茫然里,她是第一次那樣突兀地面對死亡。
而對於死亡,在所有人透支完了各自可以負擔的悲傷之後,一切都走入流程,按照SMT的工傷標準賠款。所有人回到原先的角色里,拍攝工作井然有序地進行。邵夢很憔悴,但所有人只以為她是婚前恐懼,她的婚期在殺青后的第一天,他們都忘了,這之前還有Sam的葬禮。所有人都在為了電影的殺青而興奮得臉紅,就像已經完全忘記了不久前的那場死亡,只有邵夢還沉浸其中,但她又不得不順從大家的情緒,表現得天衣無縫地毫不在意。
葬禮是在一個周日的早晨舉行。Sam作為老資歷的金牌經紀人,平時又與人為善,不僅圈內藝人多有出席,連SMT不少中高層也到場了。溫言本來並不需出席,但他還是去了。他並不認識Sam,但敬重他身在圈中卻仍舊為人正派的那份堅持。
葬禮在一片綠草如茵的空地上舉行,陽光鋪灑開來,現場有管弦樂隊演奏著舒緩輕鬆的樂曲。
「都不像葬禮是嗎?反而像是一場老友聚會。」邵夢是在離葬禮現場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把夏千攔下的,她那時候笑得比哭還難看,她對夏千說,你陪我說說話好嗎,語氣幾乎是低聲下氣地祈求。
「這是他最喜歡的音樂。」她看了眼遠處的人群,「我好像有錯覺,他從來都沒離開。」
「你那麼喜歡他,為什麼從不說?為什麼要嫁給另外的人?」夏千終於忍不住問出來。
邵夢的表情卻是悲哀的,「我不是喜歡他,我是愛他。十五年,他陪了我十五年,他為我鋪路,為我擋掉所有的黑暗污穢,可是他卻不接受我。他甚至連人生都給我設計好了,他覺得嫁給那樣的人對我才是最好的歸宿。他在你們的眼裡可能只是Sam,可在我心裡卻不是,他是邵勇,是我母親領養的孩子,是和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不高,不帥,不富有,卻是我愛了十五年的人。」
「但他卻只當我是妹妹,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而照顧我。我原以為我退回到我應該在的位置上,我們就都能平安喜樂,他還是我的哥哥,是我的金牌經紀人,我就不會失去他。」
不遠處終於有人注意到了邵夢,「邵夢,過來這邊。」她們朝著她揮手。
邵夢斂了臉上的悲傷,朝對方點了點頭,然後她又回頭深深看了夏千一眼。
「越是想維繫的東西越是會失去。」她看了一眼遠處,「我不會再哭了,我會繼續按照他為我設計的軌跡生活下去。那是他的希望。夏千,你保重。」
她留給夏千一個冷硬的背影。
然而邵夢終究不如她自己所說的一般堅強。葬禮開始,當告別的這一刻到來,她終於意識到永遠失去她的愛人了,從來冷靜自持的邵夢,竟然不顧葬禮現場的閃光燈,不顧臉上的妝容,跪倒在草地上無聲痛哭,任其他人扶都不起來,現場有些混亂。
「邵夢果然名不虛傳,Sam的消息傳到片場時看不出她有多傷心,現在有了媒體和記者,哭得倒確實像死去了一個十多年的老友一樣。」
在一片嘈雜里,夏千聽到身邊一個男人帶著諷刺的聲音這樣說,他的語氣帶了隱隱的惡意和毫不掩飾的偏見。
「你看,她現在的哭相和我探班那天那場哭戲里的表現一模一樣,一個優秀的演員就是這樣的嗎,連在這樣的場合都要忍不住表現一下自己的演技?」
夏千循著聲音抬起頭,然後她看到了溫言的臉,他此時正嘲諷地看著夏千。
溫言淡然地環顧了一周,「知道為什麼這個葬禮和追悼會來了這麼多明星嗎?你看,有些大概從來不認識Sam,不過因為知道了媒體會來,在這個葬禮上穿戴高貴典雅,流下一些感傷的熱淚,總有可能吸引些鏡頭和閃光燈的,那就是明天的見報率,你看看這些跟著邵夢一起或真或假哭的藝人,明明是一個生命的告別會,我卻覺得可笑。她們真的悲傷過嗎?我來以後,對我拋媚眼暗示明示的女明星就沒斷過,可現在她們都哭得像從來沒笑過。」
「就連你一個新人,在演藝圈裡還什麼都不是,已經深諳在媒體面前表演的道理。」溫言說完這番話,就從口袋裡拿出一條摺疊整齊的手帕,他把手帕遞給夏千,「你不過和Sam認識幾天,感情至於深刻到這樣動情地哭嗎?擦擦吧,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看錶演的。」
那是一塊Burberry的手帕,溫言拿著它的手骨節分明而乾淨,是很紳士的動作,但夏千知道那只是他的禮節,他並不是由於溫柔才遞來手帕,他其實是充滿諷刺意味的。
前面草地上的邵夢仍舊在痛哭,她徹底放棄了在公眾前的形象,哭得幾乎脫力。夏千能感受到她的絕望和悲哀,而溫言看著邵夢,卻像是在看戲,他瞧不起她,鄙夷她。
他的那種眼神刺痛了夏千,他對演員的偏見和無知讓夏千憤怒,她難以忍受溫言對邵夢的侮辱,他不僅僅侮辱邵夢作為一個演員的素養和努力,也侮辱了她那麼用力又純粹的愛情。
「你根本不懂什麼叫演技,任何一個好演員,她的演技都是以真實生活為基礎的,如果表演哭,就首先要從內心裡體會和理解角色的痛苦。好的演員是最會製造假象的,不是把假哭、假笑演得跟真的一樣,而是能把自己真實的感情變為表情,去表現角色的內心世界。邵夢是個好演員,她分得清現實和鏡頭,此時此刻的她是真正在哭,而那場戲里她不過是把真實的自己置於電影里,模擬出那個鏡頭裡的人生而已。但她所哭泣的感情都是真的。」
夏千終於沒能忍住。她知道溫言對她本身就抱有莫名其妙卻強烈的反感,而如若她想好好在演藝界發展,是不可以得罪他的,但是夏千忍不住。
「我沒有想到你作為SMT這樣一個大娛樂公司的高層,對演員和演技的理解竟然這樣淺薄,帶了這麼強的偏見和輕視。」夏千沒有接溫言的那塊手帕,她只是用手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語氣里卻是不卑不亢甚至帶了隱隱挑釁的,「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慶幸,慶幸我沒有簽約SMT。我不想有像你這樣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