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欲問相思處(2)
沿歌激動了起來,一手抱著春來的骨灰,往我方向的那塊明亮的石壁上拚命地撞。眼看額頭撞出血來,齊放從身後死死地攔腰抱著沿歌,「沿歌,冷靜些。」他瞪著青媚,咬牙道:「妖女,你還不快閉嘴。」
青媚滿面惶然,「原來你也不知道?」說罷,卻又面色一變,幸災樂禍地仰天大笑了起來。
司馬遽在一旁雙手抱胸,「夠了,小青。」
他的聲音陰沉可怕,青媚頓住了笑聲,輕蔑地輕哼,拿了火把,往前走去。
司馬遽輕搖了搖頭,抬手從篝火中抽出二根,遞到齊放和君沿歌手上,「齊放,你的弟子傷心過度,你也莫要逞強了,先隨我們出去再說吧。」說罷,又拾起一根火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沿歌平靜了下來,冷然地甩開齊放,「師父,你知道嗎,春來想娶小玉,他說和我一起活著回去,就立刻跟先生說了。可是我都沒敢對那個傻瓜說,小玉其實喜歡那個土包子田大豆。先生老說,好人一生平安,可是為什麼這世上的好人都沒有好報呢?」他忍了許久,終又是淚流滿面,「當年的胡勇同我們無冤無仇,卻血洗了盤龍寨,害死了我和春來他們的爹娘,現在這個喪心病狂的撒魯爾連女兒都要殺,我糊塗了,這個世道是怎麼了?我君沿歌在此發誓,如果先生果真為了保護那個禽獸,藏著紫殤,而害死了春來,我便從此與君莫問恩斷義絕。」
我痛哭出聲,跪坐在那塊石壁前,泣不成聲。我真想衝進去,抱著沿歌,向他說對不起,請求他的原諒。
「傻孩子,亂世當道,本就是群魔亂舞。」齊放長嘆了一聲,紅著眼眶道:「孩子,不要怪你先生,怪只怪為師的命太硬,剋死了春來吧。」
沿歌一陣恍惚,目光空洞看向前方,愣愣地抱著春來的骨灰,由著齊放拉著他的手向司馬遽和青媚出去的方向走去。
我大叫著:「小放、沿歌,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不要啊。」
我的眼前只剩一堆漸漸熄滅的火堆,沉默地看著我,如同我心裡的希望漸漸破滅。
我大聲哭泣著,徹底絕望了。
沿歌的話在耳邊迴響。是我害死了春來,是我害死了春來。小放,不是你的錯,是我這個罪人犯下這個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過錯。我正要再擊打石壁,那石壁卻一下子失去了光彩,變成了一塊普通的石壁。
我駭在那裡三秒鐘,顫著手再去觸摸那面牆,那石壁又有影象出來。
一個渾身是血的紅髮小少年,快步地逃到這裡,一雙殷紅的血瞳帶著恐懼和絕望,不停地往後看,「你們不要過來,我也不想吃了你們的。」
他縮著肩膀躲在角落裡,抱著頭,捂著耳朵,不停地哭泣,口裡反覆哽咽著:「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木丫頭,你說好會來找我的,你為什麼沒有來啊?」他大聲哭泣著,「救命啊,木丫頭救救我啊,我為什麼要練這種武功呢?」
那哭泣聲不停地衝擊著我的靈魂,在我的耳邊不停地響著。我淚流滿面,心神欲碎,再睜眼時,眼前站著一個紅髮少年,紅髮絲梳得一絲不苟,一身火紅的金線突厥皇袍,脖子上掛著一塊同我頸上一模一樣的銀牌子。他比原來長高了很多,眼神清明,亦愈加英俊。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他對著石壁淡笑著,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從懷中掏出兩冊快要翻爛的詩集,緊緊握著,雙手微顫,只聽他柔聲道:「親親木丫頭,你可保佑我不要找到那塊紫殤,好嗎?」
畫面再一轉,非珏還是那一身紅袍,卻有幾處焦裂了,頭髮也有些亂了,他滿面凄苦和絕望,右手不停顫抖,似乎用盡全力地在握著什麼。
「木丫頭,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居然真的找到了。他說對了,果爾仁還真的藏起這塊該死的石頭。」他依然微笑著,眼神卻傷心欲絕,他的眼中慢慢洶湧地流出紅色的眼淚,如鮮血一般。
他絕望地跪地號哭道:「木丫頭,我把他當作我的生父一樣啊,可是為何他要這樣對我,不用這塊勞什子的紫殤,我都記得你啊。可是木丫頭,你在哪裡,我好想你啊。」
我欲站起來,胸前猛地抽痛萬分,我頹然倒地,痛哭出聲,心中萬般晦澀。
為什麼會這樣,非珏,為什麼會這樣?
遠處有腳步聲輕微地傳來,我忍住抽泣,隱在一旁。
「你可聽到哭聲了?」一個聲音擔憂地輕輕道,「好像是木槿。」
另一人的聲音略帶冷意,聲調微微上揚,帶著大理口音,「你的耳朵出問題了吧,何來哭泣之聲?」
我高興起來,我認得這兩個人的聲音,是原非白和段月容的。
兩個天人之姿的青年轉眼來到我的面前,一個似雪中寒梅冷艷,狹長的鳳目又似隱匿著無限的睿智和心機。另一人恰如中天滿月,紫瞳瀲灧,含著輕佻,偏偏不笑而含情,正是原非白和段月容。
他們站立在那面透明的石壁前,段月容的手剛剛碰到那石壁,這時眼前的鏡壁變了。
變成了一個哭花了臉的披髮女子,正拍打著牆壁,「小放、沿歌,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不要啊。」
我恍然,這面牆可以記錄曾經發生的事。那剛才非珏的影像一定是他在練《無笑經》受罪時,還有藏紫殤時錄下來的。
段月容興奮地高叫著:「木槿。」
然後他似乎想穿牆而過,結果撞了一個包,跌倒在地上,望著那石壁有些發獃,咦了一聲,「這是什麼機關?」
原非白冷然道:「這是海市蜃樓鎖,須靠韻律來解,故而又被稱作音律鎖。音律鎖必有鏡壁相配以製造幻象來迷惑闖入者,因為鏡壁的神奇之處便是能記錄發生的事情,有時會雜亂無章地合在一起,就像海市蜃樓的奇景一般。你方才所看到的,便是這鏡壁所呈現的幻境。」原非白一陣皺眉,自言自語道:「奇怪,為何這裡也有我原家獨門的音律鎖?」
海市蜃樓鎖?我慢慢一手扶著牆,一手扶著傷口走了出來,可是他們倆好像全副心神在那面牆上,還在那裡皺眉鑽研。
「這鎖少說也有幾百年了,為何一定是你們原家獨門的?難道就不興你們原家老祖宗從西域偷學來的?」段月容滿面嘲諷,斜肩靠在石壁上。他不經意地朝我出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跳了起來,「什麼人?」
原非白的長鞭早已向我甩來,我啊地大叫起來。原非白似是聽出了我的聲音,卷向我咽喉的烏鞭梢立刻變了方向,卷向我旁邊的石壁。
原非白和段月容同時奔了過來,異口同聲地問道:「你如何?」
我苦笑地搖搖頭,眼淚卻流個不停。
原非白摸到了靈芝丸,餵了我一粒,然後為我注入真氣。
我緩了過來,段月容坐在我旁邊一個勁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簡單地把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原非白陷入了沉思,段月容卻陰惻惻地冷笑著,「撒魯爾,我定會讓你生不如死,一生後悔。」
「你們兩個,」我抽泣地抓著原非白的手,看向段月容,怯懦著,「不要再打了,我不想看到再有任何人在我眼前死去了。」
原非白的鳳目垂了下去。
段月容的紫眼珠子一轉,狀似誠懇道:「你且放心,原三公子方才已把一半的解藥給我服下,我不再同他慪氣便是了。」
原非白果然心思縝密,只給了段月容一半解藥,可緩一日中毒之症。
原非白看著段月容彎出一弧冷笑,對我輕聲道:「你且在這裡歇一歇,我同段太子把這個音律鎖解開。」
原非白對段月容淡淡說道:「借段太子竹笛一用。」
段月容冷冷笑道:「踏雪公子莫要以為只有你才能妙解宮商,打開這音律鎖。」他探手入懷,取出竹笛,傲然道:「只要你報得曲名,沒有本宮不能吹的。」
原非白也不與他計較,思索半晌,報了幾個古曲名。
段月容吹了幾首古曲,鏡壁紋絲不動。
原非白冷笑幾聲,段月容恨恨地吹起了《長相守》,但還是沒有用,最後也不耐煩了。
「這突厥毛子真真奇怪,為何要用這種邪門的鎖。」
原非白這次沒有開口反駁他,只是在那裡靠著牆壁,緊閉著雙目,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兒猛地睜開了眼睛。
「木槿,」他嚴肅地問道,「姚碧瑩最拿手的曲子,可是《廣陵散》?」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道:「非也,碧瑩最愛彈的是高山流水覓知音。她本不喜歡《廣陵散》的曲調,覺得太激越,費精神,可是二哥說他最愛嵇康高潔的品性,自嵇康后,廣陵散便從此絕矣,碧瑩便說一定要讓二哥聽到真正的《廣陵散》……」
我猛地住口,看向原非白和段月容。原非白微微一笑,段月容則一臉恍然。
是了,那開鎖音律乃是嵇康的《廣陵散》。《廣陵散》緣於聶政刺韓王的悲壯故事,而明家的先祖軒轅紫彌,如阿米爾所言,最後選擇行刺畢咄魯而失敗自盡,在明家人的眼中正如聶政的壯烈事迹一般,故而選用了《廣陵散》作為鎖音律。
段月容閉上眼睛似是平靜了一下,將竹笛放在唇邊,立刻一陣激昂慷慨的音律飄了出來,滿是戈矛殺伐的戰鬥氣氛,段月容娓娓吹來,竟滿是深情和悲壯。
原非白凝神細聽,微一點頭間,看著段月容的鳳目竟然閃過激賞之意。
民間對段月容的音樂才華的吹捧,常常同原非白聯繫在一起,就連東庭名儒陸邦淳在世時有幸聽過段月容和原非白的演奏,亦曾讚歎過:「大理紫月,操樂聖手。鳥獸聞奏,三日不離。光耀星輝,堪比踏雪……」
我陶醉在那美妙的笛聲中,昏昏然間眼皮不由下墜,只聽轟然巨響,眼前那幅鏡壁沉重地打開,卻見眼前滿目竟是櫻花林的花海。
我無法剋制地心曠神怡,最前面的段月容,也是滿面痴迷,同我一樣忍不住向前走去。
身後原非白暴喝出聲:「快止步。」
原非白猛地將我甩到後面,可是他自己卻無法止步,跌了下來。
我清醒了過來,耳邊傳來湍急的水流聲,卻見眼前哪裡是什麼櫻花林,那鏡壁打開之後,竟然是一個危崖,那幻象之後便是一條幾百丈深的地下澗水。
我膽戰心驚地飛跑到崖邊,看著兩人同時掛在崖邊,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我該先拉誰?
段月容不會游泳,這是我當時腦中閃現的最先的一條指令。
於是我本能地一探手將段月容拉了上來。
段月容那死小子,拼了命地死抱著我的手臂,紫眼珠子死死地看著我和百丈高的危崖下的幽深水流,滿是懼意。
渾小子,瞪什麼瞪,你怕個什麼勁,誰叫你是個永遠也學不會游泳的旱鴨子,水中大白痴。
永業三年他隨大理王回了大理后,我一直以為他學會了游泳,直到我買下了杭州的府邸,正琢磨取什麼名,他老人家趾高氣揚地趕過來了,一臉風雅地說道「本宮」他老人家,要為園中美景一一賜名。遊園中的大湖時,得意揚揚地說要更名問珠,我一臉木然地瞪著他,而他卻得意地仰頭大笑起來。這時湖中圈養的最大的一隻仙鶴硬被他那可怕的笑聲給驚飛起來,可能是那時的武功還沒有完全恢復,那隻大仙鶴飛過拱橋時,竟然把他生生給掠倒,叭嘰掉進了湖裡。
他老人家沉啊沉啊,一眾人等看得乾瞪眼,後來還是翠花最先反應過來,跳了下去,等撈上來時他就跟一隻落湯雞似的,先是死抱著翠花,然後是死抱著我,看著不遠處優雅的仙鶴,咬牙切齒了半天,厲聲呵斥著命人把仙鶴全宰了。
他的人在我的地頭上,自然是不敢真去捕殺珍稀禽類,最主要的是他很快在我懷裡沒用地暈了過去,我一開始以為他故意裝纖纖弱質。
唉,我打了他半天臉,都腫了,還是沒醒,然後我意識到了他老人家是真暈了。
他發了兩天的高燒,在我這裡哼哼嘰嘰地養了十幾天的病,翠花滿面心疼地說,太子在播州曾經天天努力地學習在水中憋氣、泅水,然而遺憾的是殿下愣是沒有學會,一氣之下就不學了。
我這才明白,原來世人口中一旦提起便是又驚又怕的紫月公子,那無惡不作的大理太子,天地人神共憤的大妖孽段月容還是有弱點的!
他——乃是水世界一大白痴!
他幹嗎抱那麼緊,我使勁甩開他,正待去拉原非白,他卻輕巧地躍了上來。
瀲灧的鳳眸再看我時,已然沒有了溫度。
我知道這一準又傷了他,便疾步上前,「非白,你沒事吧,我剛才先拉他是因……」
我不由停了下來,因為他的眼神讓我心酸,好像他根本不認識我一樣,甚至有了一絲鄙夷。
他往深崖下急湍的水流凝視了片刻,面色有些慘淡,口中似是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心中更是難受,噎在那裡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裡乃是一條死路,還是往回走。」他不再看我們一眼,取了火把,獨自往前走去。
我的心上像是裂開了一道口子,疼得讓我開不了口,遠遠地看著段月容,「你能走了嗎?快站起來吧。」
段月容的紫眼睛也冷了下來,從地上一躍而起,鼻子里哼了一聲。
有心想去看看段月容,又怕原非白冷臉子,想去跟原非白解釋,又不想激段月容,幾度心酸得眼淚欲落,我低下頭,抹著眼睛跟在原非白的身後。
原非白根本沒有再回頭,甚至連看也不看我們,只是大步走在前面。我疾步跟上去,他似乎也不想讓我趕上他的步伐,我只得放緩腳步走在中間;段月容慢慢悠悠地在最後踱著步,有時還吹兩句口哨,三個人之間的平均距離大得可以容納一抬四人轎子。
過了一會兒,有人走到我身邊,弔兒郎當地搭著我的肩,我一甩,他掉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笑嘻嘻地搭了上來。我甩不開,只覺他在我耳邊吹著氣,「看看,原家的男人就這德性,知道我的好了吧,跟著他讓你一輩子看他的臉色。」
我使勁推開段月容,可能用力過大了,他摔在地上,卻抱著我的腳不放,我怒從心底起,使勁地踢著他,可是他卻左躲右閃,哈哈大笑著,好像跟我鬧著玩似的,「打是情罵是愛,再狠點,木槿,本宮就喜歡你這烈性子。」
前面的原非白轉過臉來,面色冷得可怕,他不屑地看著我,「看來你同段太子相處甚歡啊。」說罷冷笑數聲。
段月容爬了起來,掛著笑意,「真是抱歉,原三公子,你也是男人,也當理解所謂小別勝新婚……」
我大吼道:「別再玩了,段月容!」
段月容斂了笑容,恨恨地哼了一聲,倚到一處石壁,陰鬱地看著我和原非白。
非白一指前方,「若是我沒有料錯,前面乃是斷魂橋,過了斷魂橋,便是地宮的出口禁龍石,鎖著禁龍石的亦是音律鎖。紫月公子既能同我一起用琴笛合奏打開鏡壁的音律鎖,想必這也易如反掌。」
他轉向我,冷冷道:「此處乃是我與家臣的暗號,非白不勞段太子相送了。」
我皺眉道:「非白,小放他們同悠悠他們在一處。司馬遽從小在暗宮長大,定是亦通曉音律鎖,小放又擅奇門遁甲,你無須擔心的。我剛剛在鏡壁看到他們一切安好……可能他們已經出去了,現下我們還是一起走出這活地獄要緊。」
我暗中著急起來,這個原非白怎麼忽然在此犯起病來。
「夫人好意,非白心領了,只是在下實在不願意擾人好事。」非白卻猛地將我推向段月容,他看著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隻骯髒的蟑螂。
他的力道極大,我站立不住,段月容及時地接住了我。
我的淚水不由奪眶而出,澀澀道:「非白,求你別這樣叫我,我和段月容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別這樣叫你?又該怎麼樣叫你?」原非白淡淡笑了起來,又恢復了踏雪公子的驕傲,卻讓人感到他發自內心的絕望和鄙夷,「我這一生都是為你所累,你在同他快活時,我在地宮裡受盡折磨,心心念念全是你的安全,可是你……花木槿早已賣身投靠……阿遽說得對,你同錦繡都是禍水。
「原氏向來有仇必報,西安屠城這一筆債,大理段氏最好早做準備,我原氏遲早是要還的。花木槿,從今往後,你最好拉緊這個妖孽的手,我們再見面時,便是敵人,我必殺你同這個妖孽。」他說完,便將高貴的頭顱別了過去,甚至不再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