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長恨水長東(2)
我們三個人的身上都是類似大蟑螂的黑油油的生物,似在四散退去,好像很恐懼那光亮。那光芒也由紫色轉為熾光的白色,最後越來越亮,耀得我們根本睜不開眼,不得已拿手去擋。
過了許久,那光芒退去,我慢慢放下手來,卻見地上的寶石正放著柔和的光芒,折射在石壁上。壁上出現了一個白衣人影,溫柔含笑地看我,衣帶當風,栩栩如生,宛如真人立在我們對面。
我們三人皆痴痴盯著那個影像,都再不能言語。那人俊美如斯,一抹笑若春花燦爛,天人之貌與我心中的孽障不謀而合,卻似原非白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對我款款柔笑。
明鳳城至死都要緊握在手中的寶石為何會有原非白的影像?
非白,是你又救了我一命嗎?
張老頭點燃了火炬,寶石的光芒柔和地消失了,又變成了一塊看似普通的紫晶琉璃石。
放眼望去,卻見成群的黑蜂屍體和白色的骨灰,黑白相混,竟再也認不出哪裡是明鳳城的屍骸,我心中不禁深深一嘆:執念的盡頭竟然是一片虛無!
我輕輕撥開粉末,把寶石撿了起來,握在手中。
這樣一個男人,開國的少年大英雄,赫赫功勛,權可傾天,富可敵國,身邊美人如雲不說,本身又是絕世的美男子,妻子還是最尊貴的公主,皇上最心愛的女兒。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很難想象真的是為了一本破書裡面寫的一些不著邊際的內容,當真拋下榮華和嬌妻不遠萬里地跑到這種永遠也見不得光的地方,寂寞無聲地躺坐在這裡整整五百多年。
像他這樣的人真的只是為了尋找寶藏嗎?自始至終,他似乎都對手心裡的這塊寶石萬分著迷,臨死前也緊緊攥著,莫非他同我方才一樣,也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人又會是誰?我在臨死前還能見非白一面嗎?
這個念頭閃在我的腦海中,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同時也強迫自己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心中暗嘲,連命都保不住了,還想那些陳年舊事做什麼?
碧瑩害怕地看著我。
張老頭則盯著我手中的石頭垂頭沉思。
他們的衣衫都不怎麼整齊,渾身叮出很多紅痕。碧瑩漂亮的左面上還被咬出兩個泡來,不過估計我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也是渾身又癢又腫,和他們一樣慘不忍睹。
我剛抬手,碧瑩著急地喊道:「別抓,黑蜂的傷口一抓便毒入肌膚,滲入血液中,五時三刻便毒發身亡了。」
她似乎又有點後悔說出來,瞪著我再不說話了。
張老頭掏出一個小瓶子放到我手上,輕聲道:「請夫人拿著這瓶靈芝丸,裡面還有十丸。」
「原家的靈芝丸,你是原家的人?」我驚問。
他淡笑著點點頭,從袖中遞來一張小帖,上面寫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這是當初我被鬼爺囚禁之時寫下的接頭語。我看著他輕聲吟道:「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他也笑了,「夫人的才華,老朽欽佩。」
「原來前輩是鬼爺的人?」
「鬼爺?夫人說的是那個賣主求榮的鬼頭王?」他又笑了,眼中閃著一絲我看不懂的凌厲,「夫人被困幾月,可能不知,鬼頭王早已被明心錐凌遲了,如今的東營暗人頭領是青王。」
我一驚。青王,莫非是青媚?正要追問,他卻正色道:「請夫人先服了靈芝丸,既然連大妃娘娘都知道這黑蜂,想必是阿史那家的獨門武器了,萬萬耽誤不得。」
說罷從藥瓶里倒出一顆,放到我的嘴邊,意思要我立刻吃。
我一愣。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逾矩,默然地又放到我的手心,離開了我,蹲下自己包紮起來。
我將那顆藥丸遞給他,「前輩也被黑蜂咬到了,理應也吃一丸。」
沒想到他卻淡淡一笑,晶亮的眼睛看著我,「夫人不用擔心老朽,老朽另有靈藥,這是為夫人準備的。」
我看著他從懷中掏出一顆烏黑得有些詭異的大藥丸服下了,自己才將那顆珍貴的靈芝丸給服了。然後走向碧瑩,沒想到她戒備地看著我,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我又掏出一丸遞給她,她滿臉不屑正要開口,我卻搶著冷冷道:「現在生死之際,別跟我又來你那一套,不然你信不信我現在立刻打掉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屍兩命,管你現在心裡到底是二哥還是阿史那撒魯爾,一準讓你到死也見不到他們最後一面。」
她被我嗆在那裡,委屈而害怕地看著我,流著淚吃下我的藥丸,縮在角落裡抱著肚子低聲哭泣。
我心裡也不好受。
張老頭立起身來,我這才注意到他比我高出了很多,體格健美勻稱,實在不像一個耄耋老者,鬢角的烏髮如墨,想是新長出來的卻還沒來得及易容。
我納悶:莫非此人是我熟識的人,所以才要易容來騙我?
「自夫人被擄以來,老朽便一直查探地宮。實不相瞞,夫人應知,突厥一直便有原氏眼線。」他垂目道,「故而也一直在追查明鳳城和原家失蹤的那批暗人。」
我恍然,「看起來,原家也很想知道明鳳城找的那批寶藏究竟是否確有其事。」
「正是。」他輕笑,指著那石壁道:「這應是一面斷龍牆,理應是死路。這個地宮原先只是地下通道,是後宮與外戚互相秘密走動的地方,直到軒轅紫彌嫁給了阿史那畢咄魯,才大規模地擴建了這個地下通道。如果老朽沒有猜錯,果爾仁放心將夫人和娘娘留在這裡,是因為知道盡頭乃是一條死路。」張老頭繼續道:「這本是一條用來困住明鳳城的死路,即便你們無意間發現機關進來,也無法打開這面斷龍石,可是沒想到黑蜂湧進,卻為我們打開了條生路。」
「這還是另一個秘密出口,明鳳城也發現了。」
「夫人可記得明鳳城的手指骨指著對面的石壁嗎?」張老頭對我微微一笑,「其時明鳳城定然重傷無法動彈,彌留之際便用最後一絲真力射出金箭標識,看上去是指著那面具人,其實是指著他的金箭所標的位置。而如今原本金箭上掛著的骸骨也粉碎了,便露出了那個位置。」
我了悟一嘆:「原來如此,原來明鳳城指著的是打開斷龍石的機關?」
張老頭點點頭,「地宮改建之初,可能是因為平律公主自己也懷疑前夫死在地道里了,找這個借口好搜尋地道找到前夫,只可惜……阿史那畢咄魯如何會讓她知道,那明鳳城就死在她的腳底下?便封了這個石洞,永遠地鎖住了他心愛的女人,那明鳳城便也白骨長埋異國他鄉,一縷幽魂卻難回故里。這個石洞封死了數百年不曾開啟,斷龍石的另一面極有可能是通向地宮的出口,甚至是明鳳城所搜尋的財寶,當然……亦有可能是另一個死穴。」
我咬咬牙,「置之死地而後生,一切聽前輩的吧。」
張老頭笑著點點頭,眼中閃著讚許,再不廢話,走到石壁前,站定在那支黃金箭下,看著我。
我走向碧瑩,扶著她站了起來,「待會兒萬一有流矢射出,記著抱緊我,我身上有寶衣可護我們不被傷害。」
碧瑩的琥珀美目淚盈於睫,不再同我鬥口角,依言抱著我的肩膀,渾身抖得厲害,眼淚灑滿了我的前襟。
張老頭慢慢轉拔著那支黃金箭。箭剛剛離開石壁,一塊方石凸了出來,張老頭猛擊方石,然後施輕功飛速擋到我們面前,張開雙臂保護我們。
那機關轟然作響,彷彿驚起了沉寂的歲月,擊破了凝重的死水,喚醒了無數沉睡的死魂,在我們周圍厲聲咆哮,震蕩著我的耳膜。
石門慢慢地沉重地開啟,一片耀眼的光芒射了出來。
一片光明,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卻見一個空空如也的大宮殿,寬敞得驚人,各種雕樑畫棟,高高的琉璃穹頂上,描繪的好像是一紫一紅兩個飛天在空中盤桓嬉戲,似是紫男紅女,二者皆生著一雙燦爛瀲灧的紫瞳,姿容絕美,神情纏綿,紫瞳正溫柔地凝視著彼此。
宮殿的四壁嵌著燦爛的寶鑽和夜明珠,光芒四射。明明這是一個封閉的宮殿,卻亮如白晝。
然而令人感到詭異的是,這個華貴的宮殿卻空無一物,唯有中間聳立著一處蓮花台,台中似盛放著一個圓包似的東西。高台四周圍著一圈黑色的液體,發出熟悉的原油臭味,汩汩地冒著黑泡,似是整個弓月宮地下城原油的源頭。
我們幾個愣愣地站在空曠的宮中,沒有想象中的無數的寶藏來耀著我們的眼,也沒有任何的埋伏。
周圍零零落落的有幾個楠木鑲寶柜子翻倒在地,敞開著櫃門,像是一隻只張大口的怪獸看著我們。
散落在地上的是一些零星的金銀碎片和零亂的腳印。
我在四周轉著,東看西看,張老頭卻在地上研究著腳印。碧瑩則膽戰心驚地站在原地捧著肚子,看著我倆。
「前輩,這裡……好像沒有寶藏啊。」我搔搔腦袋,走到張老頭身邊蹲下來與他平視著,「也許明鳳城沒有來過這兒吧。」
張老頭對我面色凝重地搖搖頭,正要開口,忽然地面有了微微的震動,張老頭趕緊拉著我和碧瑩,躲到一排大柜子後面。不久,某處的石壁轟隆打開又關閉的聲音傳來。
「賤人,你快說,大妃娘娘在何處?不然我就擰斷你的手。」卡瑪勒惡狠狠的聲音傳來。
緊接著是一個女子的慘呼:「葉護大人饒命。」
我縮到張老頭身邊,心中暗罵:真真冤家路窄。
我以為碧瑩會想掙扎著逃出去,沒想到她竟也滿臉害怕,十分合作地躲在張老頭的另一邊。
幾個人影出現在高台之下,為首一人是光頭灰瞳、鷹鼻銳目的果爾仁,身後跟著卡瑪勒,他反擰著一個醜女人的雙手,正是香芹。
香芹嘴唇發紫,嘴角帶血,手臂早已被擰彎了,腫得像一根粗大的蘿蔔,顯是被動了重刑。
「奴婢沒有說謊,奴婢和大妃娘娘還有那花木槿在一起時,神獸撞破了石壁沖了進來,那花木槿為了保命,把大妃娘娘推向了神獸。奴婢被那神獸傷了,來不及救護娘娘,只好拚死逃了出來,不想卻遇到了葉護大人。」香芹的嘴唇哆嗦著,疼得幾欲不能言。
果爾仁輕笑道:「香兒,神獸明明被我關在第七天了,怎麼會如此快地出現?還有你說你被神獸所傷,為何你身上沒有任何傷處?」
卡瑪勒微一用力,香芹慘呼一聲,摔倒在地。
果爾仁冷笑道:「你這個蛇蠍心腸的賤人,明明是你恩將仇報,棄主逃生,還要巧言令色,不愧是紫園出來的賤人,同花木槿一樣不要臉。」
你才不要臉哪,我在心中暗罵果爾仁,卻見他復又扯起香芹的頭髮,低聲喝道:「你為何逃到這個碎心殿來,是誰告訴你這條路的?」
「奴婢慌不擇路,才到這裡的,斷想不到會遇見葉護老……」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果爾仁便狠狠抽了香芹一個嘴巴,唾了她一口,「我最最討厭撒謊的賤人,你以為老夫不知道,你也在找銀盒?」
香芹渾身一震,驚懼地看著果爾仁。
卡瑪勒訝然道:「叔叔,這個賤人怎麼也會知道銀盒?這個無憂城只有葉護和女太皇二人知道,莫非是陛下放她到這裡,好替陛下取得銀盒?」
「果然是惡魔的野種,撒魯爾……竟然會使出這種卑劣的手段。」果爾仁看著地上的香芹,眼中一片驚濤駭浪,「香兒,說說可汗陛下是何時開始寵幸你的……真想不到,他為了對付老夫,連你這樣的女人也要了。」
我的心一驚,微轉頭。張老頭面色沉凝,碧瑩卻如遭電擊,目光慘淡。
卡瑪勒駭然道:「真沒想到,陛下原來早就懷疑我們了。」
「果爾仁你這個狗賊,你說我棄主求榮?」香芹死死盯著果爾仁,哈哈大笑了起來,「姚碧瑩算什麼東西,你這個突厥蠻子又算什麼東西?你們也配做我的主子?」她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用沒有斷的一隻手,指著果爾仁恨恨道:「當初你明明知道南詔要偷襲原家,你不但知情不報,還要乘機引東突厥入侵東庭,好讓西突厥迎回陛下,你才是棄主求榮的小人!是你讓香芹難歸故土,賣到西域做了營妓,過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她復又媚笑道:「果爾仁,你知道陛下有多痛恨你們嗎?你以為你利用秘道進出女太皇的寢宮,陛下真的不知道嗎?很久以前陛下就對你和你的假女兒起疑心了,每次寵幸完你的假女兒,便來同我好。
「花木槿那個賤人,同她妹妹一樣是個欺上媚主的花妖精,可是她總算也做了一件好事,是她讓陛下徹底信了你和姚碧瑩的真面目。」香芹嘲笑道:「你以為你一切都安排好了嗎?你以為陛下真的不知道眼皮子底下的無憂城嗎?你以為你能用這銀盒打敗陛下?你這個老不死的蠻子,痴心妄想。」
卡瑪勒將香芹又摔在地上,果爾仁睨著香芹,如看著一隻骯髒的螻蟻,冷冷道:「原來如此,果真是可汗陛下命你來此取銀盒的?」
「你從來沒有信任過陛下,果爾仁,你藏起了這個銀盒,好毀去陛下。」香芹吐著血道,「陛下自然也不會放過你,等著瞧,陛下會抓住你,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愚蠢的漢婦!」果爾仁的嘴角溢出一絲冷酷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慄,「你和你的可汗陛下恐怕都不知道,這裡的這個銀盒是需要先活祭女人的鮮血,方能取下,你既來了,倒也算大功一件。」
香芹的眼睛如死灰一般,顫如狂風中的樹葉,「果爾仁,你早就想到了,你在天祭之上啟動機關救我,就是為了要將我活祭?如果那時我死了,莫非你還要用姚碧瑩來活祭不成?」
這個疑問永遠地落在香芹的心中,她的恐懼也感染著挨在我身邊的碧瑩,我明顯感到了她發顫的身子。
卡瑪勒冷笑著,從背後一掌打去,直打得香芹狂吐鮮血,腰椎折斷,渾身的經脈廢了。
卡瑪勒把香芹像只雞似的軟軟地倒提起來,然後殺雞取血似的扯起脖子,讓她的血流進蓮花台下的護池中。
眼淚倒滑過香芹醜陋的臉,混合著鮮血流進黑色的護池,她的身軀痙攣了一陣,不甘心的雙目漸漸痛苦地翻了白。
那台上的苞狀物彷彿是心臟一般,詭異地開始脈搏一般的跳動,慢慢地打開千重萬瓣,竟是一朵紅紫相間的西番蓮。同那日與齊放誤入地宮屍山和壁畫所見的西番蓮相似,那花蕊中似乎隱隱地藏著一隻古樸花紋的銀盒。
果爾仁面露喜色,正要施展輕功,那開了一半的花瓣忽地又合了起來。
果爾仁和卡瑪勒的臉色都變了,卡瑪勒說道:「沒想到,他說的卻是實話,這碎心殿的西番蓮果然要用他們族人的血方能打開。」
我心中疑竇叢生,「她」?「他」?誰?哪個「他」的族人的血?
忽然想起果爾仁和女太皇的對話,果爾仁身邊有個奇人異士,莫非那個「他」或是「她」便是那個奇人!
我看向碧瑩,心中又疑惑地想道:「聽碧瑩的意思,這幾年分明同二哥時常聯繫,上次在女太皇的宴上也分明見到了小五義的記號,為何至今二哥和其他小五義都不曾現身?」
卡瑪勒憂慮道:「大妃娘娘不知去了哪裡,莫非是撒魯爾擄走了?方才有人放黑蜂來襲擊我等,莫非也是陛下所為?萬能的騰格里在上,叔叔,我們這該如何是好?」
果爾仁冷笑道:「黑蜂許是他放的,但是大妃卻未必是他擄走了。」
卡瑪勒奇道:「聽叔叔口氣,莫非是知道大妃娘娘的去處了?」
「雖不知道,卻也有人能告訴我們。」果爾仁冷冷地笑了,忽地一道銀光從他的袖中射出,向我們躲藏的方向而來。
我們不及躲閃,面前的黃金大櫃轟的一聲巨響,竟被果爾仁的袖箭生生劈開,張老頭同我一起暴露出來。
果爾仁、卡瑪勒、我和張老頭七隻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沉默了一會兒,果爾仁笑了,「漢人有一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這回可全明白了,木姑娘。」
我冷冷道:「果先生,漢人還有句話,叫作亂臣賊子不得善終。」
果爾仁卻哈哈一笑,「木姑娘的嘴巴還同以前一樣能說會道,老夫記得可汗陛下小時候是如何地痴迷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