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Always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天堂一直很近)

  And even when I go to sleep(即使我睡著了)

  I still can hear your voice(我仍然能聽到你的聲音)

  And those words(你的那些話語)

  I never will forget(我從未忘記)


  ……


  A place nearby的歌聲又在耳畔響起,在做夢?我努力睜開眼睛,不是做夢,窗外恍惚的日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很清晰,我聽到是有人在樓下放音樂。我睡得很沉嗎,也沒有喝酒,為何覺得全身乏力?我晃晃腦袋,從床上爬起來,又是新的一天,我能沐浴到這真實的陽光,他呢?心裡猛地一抽搐,墨池!環顧四周,新房裡空無一人,大紅的喜字貼在梳妝台上,床頭的鮮花傾吐著芬芳。但是人呢?

  我打開房門,音樂聲更近了,就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是米蘭,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看上去像尊雕像。她聽了一夜的音樂嗎?她也喜歡Lene Marlin的這首曲子?應該是喜歡的,因為她仰起臉看我的時候,臉上隱約還有淚痕,獃獃的,好半天她才說:「你終於醒了。」


  「人呢?都上哪兒去了?」我連鞋都沒穿就疾步下樓,「Frank也沒看到,我還等著他送我去醫院呢,也不知道墨池現在怎麼樣了。」


  「你不用找他,他現在就在醫院。」米蘭說。


  「他去醫院怎麼不叫醒我?糟糕,墨池!」我說著就要往門外沖。


  「考兒!」米蘭叫住我,「你等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哎呀,什麼話不能待會兒說啊,我現在要趕去醫院!」


  「考兒!」米蘭突然大聲叫了起來,差不多是呵斥的語氣,嚇得我迴轉身瞪大眼睛盯著她,直覺,可怕的直覺,毫無徵兆地席捲而來。就在那一刻,我在米蘭的臉上看到了我最不願意麵對的結果,我喘息著,幾乎不能呼吸。


  「在你去醫院之前,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米蘭走過來,拉起我到沙發邊上坐下,「你要勇敢地接受現實……」


  我沒有看米蘭,腦袋開始發暈,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比外面晨風中的樹還抖得厲害,明明是在室內,耳邊卻似狂風呼嘯,飛沙走石,這次就不是曠野了,而是感覺置身一片凄涼的荒漠。


  「你冷靜點,事情已經發生了,誰都沒有能力去阻止……而且,事情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是這樣……」米蘭自己也語無倫次起來,儘力想讓自己的表達清楚些,「你也許不知道,根本就沒有人給耿墨池捐贈心臟,這一切都是個謊言,當然,是善意的謊言,但……那個絕症病人卻是存在的,他就是……祁樹禮……」


  轟的一聲巨響,天崩地裂,震得我兩眼發直,四周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獃獃地瞅著米蘭,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米蘭亦看著我,低低地說:「他得了肝癌,而不是什麼膽結石,已經是晚期,根本沒得治了,除非移植新的肝臟,或者這種可能性也很小,因為確實沒得治了,癌細胞已經擴散……但耿墨池的肝臟是健康的,正好他們的配型又對得上,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經歷過什麼樣的爭執,最後,耿墨池決定捐出自己的肝臟,祁樹禮不得不接受,即使是一線希望,否則兩個人都活不成……」


  米蘭說到這裡已經淚流滿面,她從茶几上的紙巾盒裡抽出一張紙巾擦拭眼淚,顯然是一夜沒睡,讓她的眼底印著沉沉的黑眼圈,她抽泣著說:「本來手術還要過兩天才做的,誰知昨晚……醫院打來電話,說耿墨池不行了,祁樹禮只好用安眠藥把你弄睡,他不得不去醫院接受耿墨池的肝臟移植……」


  「不……不!不!」我尖叫一聲,電擊般地站直身子撲向門外。米蘭追了出來,把我扶進她的寶馬,踩足油門飛一般地駛向醫院。到了醫院車子還沒停穩,我就滾下了車,爬又爬不起來,米蘭拉起我差不多是把我拖進了醫院大樓。


  那扇門就在前面。


  不到五十米的距離。


  「Mortuary(太平間)」令人思想停頓。


  我無論如何也挪不動步子了,我不相信裡面躺著的是耿墨池,怎麼可能呢?不是說四十八小時嗎?這才過了多久,三十六小時都不到啊!


  「Mortuary」幾個字母在我眼前忽近忽遠,晃動得厲害。我已經像渾身被抽了筋骨般綿軟無力,米蘭和另一個護士扶著我走進去,看見了,他就躺在那兒,白色的布遮住他的全身,僵直著,跟多年前祁樹傑橫屍太平間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難道這就是命運的輪迴?


  難道這就是我掙扎得來的結果?

  我知道他終會離開,卻沒料到他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他為了讓我的後半輩子有所依靠,竟捐出自己的肝臟成就另一個人的生命,讓那個人替他完成他今生愛的使命。是的,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這顯然是他蓄謀已久的一次冒險,肯定是冒險的,他如何知道手術就一定能成功?又怎麼能斷定心愛的女人能否接受這殘酷的安排?


  但是他別無選擇,來這世上走一遭,什麼也帶不走,但總要留下點什麼,留不下,也要讓自己的愛通過別人來延續,為此他甘願冒險,他其實一直就在冒險。


  我撲在他的身上哭得聲嘶力竭,抱著他僵硬的身子拚命地搖,好像他只是睡著了,可以搖得醒一樣,「為什麼是這個結果?為什麼啊?我不要這個結果,墨池,我不要……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沒有你我的生命毫無意義,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墨池……如果離開你可以獲得幸福,我何苦掙扎到今天……」


  哭到後來,我開始乾嘔。


  米蘭也哭,我呼吸不上來,她就捶我的背。


  不管用的,我嘔不出來,竟開始咳嗽。一股慘烈的甜腥味猝然涌到了喉嚨口,硬是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我不能把血咳在他身上,不能讓他帶著血腥離開。他這樣一個人,孤獨傲慢一輩子,乾乾淨淨地來,也要乾乾淨淨地走。此刻我抱著他,真希望抱著的是一架琴啊,他不能彈奏了,我幫他彈,做他一輩子高山流水的知音。即便是死,如果能替他,我也義無反顧。但是沒有辦法,就算我即刻割開自己的脈,在他面前血流成河,也無法挽留他已經遠走的腳步,拼儘力氣到最後,原來什麼都是枉然。


  而我已經哭得沒有一絲力氣了。


  只能拿出他白布蓋著的手,貼著我的臉頰。


  好似一切都未曾改變,好似我們昨日都如此親昵過。


  什麼都沒有改變,他和我的愛。


  其實已經不朽。


  可我還是感覺到了一點不同,他的手怎麼回事?厚實而寬大,一點也不像他的。墨池的手是修長、溫柔、非常優雅而有個性的,至今我還記得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舞蹈時的浪漫不羈,而且前天我還給他修過指甲的……我停止了哭泣,拿起他的手仔細端詳起來,巨大的震驚讓我目瞪口呆,我放下他的手,死死盯住他被白布蓋著的臉。


  「墨池,是你嗎?」


  三年前,在名古屋的那棵櫻花樹下,我就是這麼喚著他的名字,當時他還能站起身朝我走來,可是現在呢,他橫在這裡,真的是他橫在這裡嗎?

  我從未如此緊張過,渾身汗毛直豎。


  真的是他嗎?真的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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