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我悲愴地走進茫茫夜色。


  經過祁樹禮家的門前時,我將寫好的另一封信放到了他花園的信箱里。他房間里的窗帘是拉著的,還隱約透出暗淡的燈光,顯然他還沒有入睡。自從在醫院得知我流掉了他的孩子,他就再沒有和我見過面,足不出戶,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我想他是在詛咒我。


  當飛機起飛的一剎那,我也在詛咒,恨不得飛機即刻就掉進西雅圖離別的港灣,所有的人都生還,只有我死去。


  可是十幾個小時后,飛機還是平穩地降落在地球的另一邊——中國上海。瑾宜在接機口迎上來,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


  此次回國,我只告訴了她一人。連我父母都不知道。我只想安安靜靜地讓那些傷口慢慢地平復,而家人,永遠只有沒完沒了的盤問和絮叨。我很感謝瑾宜,什麼都沒問,把我接到她家后默默地安排我的生活,體貼入微地照顧著我。


  三年了吧,她還是老樣子,清秀素凈的一張臉,笑起來淡淡的。其實這幾年我跟她的聯絡並不多,只偶爾通下郵件,或互寄些明信片,連電話都沒打過。就像耿墨池說的,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知道對方安好就夠了,過多的打攪不利於忘記傷痛,所以即便是耿墨池屢次病重我也沒有告訴瑾宜,但我相信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病情,她只是不說而已。


  初春的晚上,春風沉醉,我跟瑾宜在她家的院子里喝茶,空氣中瀰漫著花香,月光透過密密的樹葉灑下斑駁的月影。瑾宜穿著白色的毛衣外套,月光下更顯皎潔如玉。


  她一邊給我沏茶,一邊說:「考兒,我們都應該接受現實好好地生活,善待每一個人,結善緣才能得善報。雖然你什麼都沒跟我說,但我什麼都知道,米蘭小姐如果哪天真的將那件事捅出來,其實也無妨了,我跟墨池已經通了電話,他也說隨她去了,只要我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希望這場悲劇到此為止,不要再有人受傷,你明白嗎?」


  「你跟墨池通了電話?」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心底就牽起痛。


  瑾宜點點頭,「是的,他知道你來找我了,他要我告訴你,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不要再想起過去。雖然他很遺憾你不能陪他到最後,但他不怪你,他說是他對不起你。」


  「我沒有恨他,我離開不過是想還他一份平靜,也是想讓自己平靜。」我忍著沒有讓淚水掉下來,我甚至覺得自己恍惚還是笑著的,「陪不陪他到最後已經不重要了,我們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呢,我會再遇見他的,瑾宜你呢,如果有下輩子,你最想遇見的人是誰?」


  瑾宜茫然了,一雙大眼迷迷濛蒙地看著我,「考兒,你真的相信有下輩子嗎?」


  「你要信,瑾宜,信則有不信則無。我們總該給自己一些念想,讓自己堅強地活下去。活著有多麼不容易,若沒有心中的那份執念如何活得下去?」


  「考兒……」


  兩天後,我乘飛機返回星城。黃花國際機場人頭攢動,跟三年前離開時一樣,陌生而熟悉,我拖著行李盯著候機廳,時光交錯,精神迷亂,彷彿看到耿墨池又跟多年前一樣,穿著件風衣,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裡瞅著我笑。


  「帶這麼多行李準備嫁到上海去嗎?」


  「是啊,聽說上海男人是最適合做丈夫的,我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肯定沒有。」


  「何以見得?」


  「全上海最優秀的男人就站在你面前。」


  ……


  我沒有哭,卻比任何時候都傷心欲絕,置身於川流不息的人群,彷彿置身於一個空虛的舞台,主角是我,對手是寂寞,從開始到結局只有離別。我入戲太深,看戲的人都已離去,我還在舞台上獨自寂寞。在市區一家酒店下榻后已是傍晚,我站在窗前打量著城市的燈火居然很不適應,感覺降臨在了另一個星球,沒有了咖啡的濃香,連空氣都變得陌生。這邊的夜色或許沒有西雅圖那麼絢爛迷人,但卻有我今生不能捨棄的牽挂,幾乎沒多想,我連晚飯都沒吃就直奔位於星城市郊的彼岸春天。


  雅蘭居已經易主,三年前我親自賣掉的,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主人。隔壁的近水樓台亮著燈光,聽祁樹禮說過,房子現在給他國內的一個經理居住著。在水一方則是黑燈瞎火的,顯然主人不在家,那房子我沒有接受產權,耿墨池後來就派人自己處理了,聽說房子早已出手,好像還轉了兩次手,現在在誰的手裡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徒步來到在水一方,凝神靜思,明明沒有任何響動,卻好像隱約聽到了鋼琴聲,彷彿來自一個久遠的時光隧道,才不過三年啊,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


  沒有一個人。


  我獃獃地站在門外的路燈下,彷彿有一隻手,在慢慢地揉著心頭的傷口,疼痛猶如暗黑的潮水,自心底慢慢湧上來。這裡的一草一木,我都是這麼的留戀,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一點一點地聚積在心頭,又一點一點地消散在這微涼的夜風裡。我風塵僕僕滿心疲倦地回到這裡,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剩了,我茫然四顧,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回來這裡。


  「小姐,你找誰?」身後突然有人問我。


  親愛的,請不要在夜晚的時候突然跟一個發獃的人打招呼,否則你不把她嚇成鬼,她也會把你當成鬼的。就在我惶恐地回過頭的一剎那,我就把身後的人當成了鬼,當然,他也把我當成了鬼,我們幾乎同時尖叫出聲:

  「考兒!」


  「啊,高澎!」


  當我跟爸媽提出要去深圳工作的時候,他們就一句話:「你就是瞎折騰,到哪兒都折騰,再這麼折騰下去,遲早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


  對於此次回國,我沒有跟他們作過多的解釋,但他們心裡都有猜測,不打招呼突然回來,肯定是被祁樹禮甩了,對我不聞不問為的是照顧我「脆弱」的自尊心。還是我媽心疼我,看我瘦得剩把骨頭,每天又是烏雞又是紅棗地給我燉著吃,調養了一個來月,氣色有所好轉。其間我打過電話到美國,詢問耿墨池的病情,是茱莉婭接的電話。


  「先生走了,你走後的第二天他就走了。」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他沒說。」


  「隔壁的祁先生呢?」


  「不清楚,也很久不見他了。」


  「是誰在漫天黃沙的跋涉里把你想起?是誰在長夜的孤獨里念起你的名字?是誰在布達拉的藏歌里一聲聲呼喚你?是誰在仰望雄鷹盤旋時為你掩面而泣?是誰在苦難的年華里感嘆不能與你生死相依?又是誰期望在往後與你攜手魂歸故里?親愛的,是我啊,你永遠不知道,我深情的目光穿越萬水千山一直在追隨著你……」


  當這段話從高澎的嘴巴里吐出來的時候,我好半天都是愣著的,當時我們正在湘北一家海鮮酒樓里吃螃蟹,他大老遠從星城趕過來,我當然得好好地招待他。


  「高澎,你這是說給我聽的嗎?」


  「當然。」


  「你真該去當作家!」時隔這麼多年我還是這麼覺得。


  「別這麼看我,考兒,怎麼我說什麼你都當我是在說台詞呢?」高澎啃著螃蟹,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你想想,我在羅布泊死裡逃生,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啊。後來到西藏,也天天想起你,一直不敢回來見你是因為總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讓你刮目相看。回內地后,我還是沒勇氣來見你,一個人到深圳闖天下,事業有了點起色,就巴巴地回湖南來找你,誰知一打聽,你老人家早就飛到美利堅曬太陽去了……」


  「那你怎麼買了彼岸春天的房子?」


  「還不是想念你,經常過來轉,偶然一次來,看到在水一方貼出『本房出售』的告示就買下了,反正漂了這麼多年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而且那房子很不錯,主人遷居外地低價賤賣……」


  我瞅著他,心裡莫名地感動,其實鬼都知道,他買下這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愛的男人曾住在那裡,在心理上他希望更接近我嚮往的男人一點,從而更接近我一點。但他傻啊,房子是房子,人是人,完全是兩碼事嘛。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他,他有著一般城市男人少有的氣魄,現在的高澎已經不是小有名氣了,他因為兩年前拍攝的一系列西藏照片而名聲大噪。據說還經常受邀出國展覽,但是攝影如今對他來說只是業餘愛好,他現在的身份是深圳某廣告公司的老闆,紮實的藝術功底,加上聰明智慧的頭腦和洒脫的個性,這小子在那邊居然混得風生水起,難怪他可以一口氣買下在水一方,我知道這房子再賤賣也不會低於兩百萬,有了實力連說話都有底氣了。


  「你現在是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雙豐收啊。」我喜歡拿他打趣,看到他這麼有成就,發自內心地為他高興,過去精神頹廢、自卑自賤的高澎真的一去不復返了,看來羅布泊的生死之旅成就了他的希望。


  「這麼跟你說吧,考兒,人從生死線上邁過來后,很多東西都看穿了,不用太去計較什麼,活得真誠熱烈才是最重要的。在羅布泊撿回一條命后我到了西藏,那裡無論是天空還是人的心靈,都純凈得不帶一點雜質,我拍了很多照片,在那裡待了一年,精神一直很飽滿,腦子也空前的單純……」


  高澎嚼著滿口的螃蟹,果然見他臉龐黑亮,眉目清澈,眼神中有種大徹大悟的東西在緩緩流淌,但他看我半死不活的樣子還是不由得皺起眉頭,「考兒,你怎麼瘦成這樣了?我不清楚在我離開后你遭遇了什麼,不過親愛的,你看我九死一生,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嗎?凡事看開點,順其自然最好。」


  我嘆口氣,直搖頭,「可是高澎,世間的事,千災萬難皆能渡,就怕天不遂人願啊,我也想解脫的,很難……」


  「不難!」他打斷我的話,抹了把嘴,「跟我去深圳吧,我們好好闖蕩一番事業,你一定可以走出來的,像我這麼個爛鬼都可以脫胎換骨,你有什麼不可以?」


  「扯淡,我去能幹什麼,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年沒工作過了。」


  「你不是會寫嗎?做做廣告文案,綽綽有餘!」


  我還是搖頭,高澎繼續不遺餘力地說服我,最後我答應去深圳並不是因為他真的說服了我,而是我覺得如果再這麼待在家裡,半死不活地耗下去,我怕我會瘋掉,出去換換空氣也未嘗不可。


  去深圳前我在星城滯留了兩天,拜訪了過去的一些老同事,天天在外面聚會,暫且忘卻了很多過往的傷痛。可是當高澎邀我上他家做客時,站在露台上,面對滿湖的春水,我的心又陷入了深深的哀痛。客廳的那架鋼琴還在,高澎說主人走前留下的,算在房價里了。


  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鋼琴上,黑亮的漆面折射出奪目的光輝,這高山流水的琴註定了跟它的主人相聚無望,見琴如見人,我相信他會理解的,我的離開並不僅僅是為了逃避米蘭,其實我更害怕面對他的死亡,無法想象,一點點都不能去想。而我答應了他的,要好好地活下去,他的目光如同上帝無處不在,如果我就此沉淪,他會失望的。


  當我在鋼琴上奏響一曲LOVE主題曲時,高澎吃驚得差點從露台上栽下去,「乖乖,你……你什麼時候學會彈鋼琴的?」他端著杯紅茶說話結結巴巴。


  「三年前就會了。」


  高澎無奈地嘆著氣,「看來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真的無可替代。」


  「你知道就好,高澎,」我坐在琴凳上側身看著他,很認真地說,「我答應跟你去深圳,並不表示我給你機會,而是我真的想換個環境,好好地活著。」


  「考兒,你太低估了我純潔的心靈,我是那種乘虛而入的小人嗎?說實話,你現在的樣子真是讓人很不忍,那天晚上在門外碰見你就把我嚇一跳,我以為見到的是你的亡靈……我很心疼。考兒,你挽救過我,現在我也想挽救你,讓你到另一個陌生的空間找回屬於你的勇氣和希望,愛就不用找了,我知道你會讓他一直住在你心裡,我又怎麼可能佔據得了你的心呢?我一直就有自知之明,否則三年前就不會跑去羅布泊玩命,哪怕現在事業有了點起色,我對你也不會有非分之想,有一種愛,是只能在內心存活的,拿出來就見光死了。何況我對你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麼找得到愛和希望,從而揚眉吐氣地活到現在?」


  「高澎,你這渾蛋!」我罵他把我都看透了。


  「是啊,我女朋友也一直是這麼罵我的,」高澎嘻嘻地笑著,他這人不正經慣了,猛一正經讓人很不適應,「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


  「是嗎?臭小子,有本事啊你。」


  「謝謝你,考兒。」他又恢復了「正經」,但看上去還是很不正經。他眯著一雙小眼睛,對自己作了一番總結,「我這人吧,就是這樣,生命力頑強,什麼樣的打擊都承受得住,在西藏一年多的時間裡,我對生活、對生命徹底地領悟了,差一點就去當喇嘛了……後來我還是決定回到現實世界,因為躲避是弱者的行徑,我怎麼著也是個大男人,卓瑪跟我說,是男人就應該像雄鷹一樣在天空翱翔……」


  「卓瑪是誰?」


  「這個……」高澎一怔,面露難色,「以後有機會我再跟你講吧,在西藏我經歷了一次生死之戀,也就是這次的經歷徹底改變了我。」


  「經歷有時候是種財富。」我由衷地說。


  「是啊,我現在很珍惜以前的經歷,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值得我用生命去珍藏,因為若沒有那些經歷便成就不了今天的高澎……你知道嗎?我的朋友都叫我『駱駝』,駱駝知道不?就是沙漠里最頑強的動物,什麼樣的風沙都……」


  「等等!」我突然打斷他,像見了鬼似的指著他問,「你……剛才說什麼?」


  「我,我說什麼?」


  「你說你是駱駝?」


  「嗯,我的朋友都這麼叫我。」


  「那你有沒有去韓國釜山舉辦過一個攝影展?」


  「你怎麼知道?我是去過啊,就在去年,受邀到那邊舉辦西藏民俗風情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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