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昨夜回到家,他沒有暴跳如雷,而是推心置腹地跟我談心,這樣反而讓我很難過。這正是這個男人的厲害所在,把自己築成銅牆鐵壁,很少流露內心的情緒,偶爾不小心露出來,又會馬上收回去,乾乾淨淨,不留一點痕迹。見到耿墨池他固然很意外,但隨即就恢復了鎮定,冷冷地打了聲招呼就拉我回家了,臨危不亂一直是他的看家本領。回到家再跟我談心,讓我覺得自己真做錯了什麼似的,他卻又反過來自我檢討,說最近工作忙忽略了我云云。我不知道是佩服他這一點,還是畏懼他這一點,跟這個男人同床共枕兩年,我從沒看透過他。


  但我還是跟他作了解釋,說耿墨池破產了,又欠了很多債,沒辦法才躲到這兒來的。


  「破產了?他跟你說的?」祁樹禮反問。


  「嗯。」


  「你相信?」


  「我為什麼不相信,這也值得撒謊嗎?」


  祁樹禮當時奇怪地看著我,好像坐在他面前的是個白痴,表情分明是不信任,忽然他冷笑了起來,笑得很怪異,「我的Cathy,要我怎麼說你,你的年齡也不小了吧,腦子也不會這麼不好使吧,你真的相信他破產了?」


  我急了起來,爭辯道:「是破產了,他沒地方住,只能住船上,身上穿的也都是舊衣服……」


  「落魄?落魄會住船屋?你知道那船屋有多貴嗎?」


  「是他租的,又不是他買的,而且他還不讓我上去,說裡面很寒酸,怕我見了難過。」


  「寒酸?」


  「是的,下午買東西他都是刷的我的卡,他……」話沒說完,我就打住,嘴巴張著,我說什麼,剛才我說什麼?

  祁樹禮臉上的笑容說沒就沒,眉心都在跳,「好啊,真是不錯,帶著我的女人滿街跑不說,還刷我的卡,他可真是寒酸啊,這輩子我怎麼會碰上這麼個剋星,明天我就帶你上他的船屋瞧瞧,看他有多寒酸!」


  第二天是周末,他沒有去公司,一用過早餐就帶我上耿墨池的船屋。


  天還很早,湖區一片寧靜,湖面瀰漫著薄薄的水霧,三三兩兩的鴛鴦在水中悠閑自在地游來游去,依偎纏綿,好像也是剛剛睡醒。耿墨池的白色船屋就停在岸邊,很醒目,非常氣派,這個時候我已經有點懷疑了,裡面真的會很寒酸嗎?

  祁樹禮到底還是紳士,牽我踏上甲板后,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Good morning,may I come in?」


  我原以為他要破門而入的。


  「Who?」是耿墨池的聲音,清晰而充滿磁性。


  「Your neighbor.」


  鄰居?他還真會套近乎。門開了,耿墨池先是詫異,然後就是微笑,做了個請的手勢,「Good morning,welcome two honored visitors.」


  他對我們的突然來訪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難道已經料到祁樹禮會上他的船?他今天的樣子真是養眼,上穿白色寬鬆毛衫,下穿米色燈芯絨褲,像是剛洗過臉,人顯得很精神,我注意到他脖子上戴的那根項鏈就是昨天在議會山大街的精品店裡買的。他知道我在打量他的項鏈,趁祁樹禮沒注意,沖我擠擠眼。


  這就是他寒酸的船屋?

  我站在門口,差點栽倒在地,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簡直……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博物館,地上鋪著厚厚的米色拉毛地毯,印第安的圖案很搶眼,天花板、牆壁都鑲著暗花紋的牆紙,非常華貴;傢具都是白色的,上面的擺設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他放在我家的那個上千美元的水杯看來只是小菜一碟;這裡顯然是會客廳,靠窗的地方擺著架鋼琴,而對著電視牆擺放的則是一套純白的羊毛沙發,他拿到我家去的那個靠墊跟這無疑是一整套,沙發坐墊上鋪著一整塊白色的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毛皮,我戰戰兢兢地坐在上面,感覺像歐洲的某個宮廷的王妃,祁樹禮在我對面坐下,目光落在我臉上,詢問的意思。我窘得無地自容,狠狠地瞪著耿墨池。


  「兩位光臨寒舍,真是讓耿某受寵若驚。」耿墨池沒看我,鎮定自若地沖他的老鄰居微笑。


  「你這還叫『寒舍』,我那裡豈不成了草房?」祁樹禮似笑非笑,目光犀利。


  這兩個紳士相伴而坐,禮貌客氣,舉止高貴,你點頭我微笑,頗有點兩國元首會面的意味。祁樹禮問:「聽Cathy說,你破產了?」


  「是。」


  「損失嚴重嗎?」


  「都破產了,還有什麼嚴不嚴重的。」


  「哦……」祁樹禮四處張望,意思很明白,破產了還住這麼豪華的船屋。


  「我想你可能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我在感情上破產了,」耿墨池不慌不忙,長嘆一口氣說,「事實是兩年前就破產了,失去了最愛,一個人漂泊在異國,怎麼能不凄涼啊?在感情上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婚姻也是如此,現在我跟一無所有沒有什麼區別,沒有人收留我,沒有人愛我……」說著故意拿眼神瞟我。祁樹禮察覺到了,臉色很不好看,冷冷地說:「西雅圖難道有收留你的人嗎?」


  耿墨池把目光轉向他的老鄰居死對頭,剛才還傲慢不羈的,瞬間就變得傷感無助,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我知道你不會讓人收留我,我也沒有抱這個奢望,我只是想遠遠地看著她,教她彈彈琴,這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願望罷了,我不會破壞你什麼,也不會奪走你什麼,因為我現在這個樣子根本沒有能力給予她幸福,我有自知之明,這點請你放心。」


  祁樹禮的表情有點複雜了,顯然他沒料到耿墨池會放低姿態,他看看我,又看看這個「將死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坦白講我其實很感激你,第一次在湖邊偷偷地看到她,面色紅潤,那麼有光彩,跟兩年前那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她簡直判若兩人,於是我知道這兩年你把她照顧得很好,我沒有辦法給予她的,你都給予了,所以對於你我真是沒話說。」


  耿墨池目光誠懇,全無昔日針鋒相對的犀利,連祁樹禮都詫異,這樣的話竟然出自傲慢得不可一世的耿墨池之口,祁樹禮端詳他片刻,輕嘆著搖頭。


  「耿墨池,從內心來說我很同情你,也佩服你,一個身患重病的人,對愛還這麼執著,千里迢迢追到這兒來,如果我拒絕你的要求,好像顯得我太無情,只怕她也會恨我,但是……」


  「但是什麼?」


  「我是真的對你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你會對她怎麼樣,我相信你的為人,也相信她的人品,你們不會做出讓我難堪的事。但我就是不放心,怕她的心又會死在你身上,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才讓她健康起來……」


  耿墨池目光轉向我,「考兒,你跟他說吧,你的心會死在我身上嗎?」


  「已經死過了。」


  「對,已經死過了。」耿墨池把我的回答扔給祁樹禮。他倒是會撿現成的。


  祁樹禮的目光在這位「破產」鋼琴家的臉上掃來掃去,沉吟片刻,終於表態:「那好,你可以教她彈琴,不過我可得約法三章。」


  「請講,我一定遵照執行。」


  「第一,上課時間每天不得超過兩小時,我會叫茱莉婭盯著;第二,除了學琴,不得私自見面,或者外出;第三,除了上課,你不得在我家附近出現……」


  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還有嗎?」耿墨池問。


  「暫時只有這些,若有其他的,會隨時補充。」


  「好,我答應。」


  「你能做到嗎?你要知道,你違反其中的任何一條,我就會取消這個協議。」


  耿墨池有一瞬間的失神,臉上露出笑意,眼底卻泛濫著悲傷,他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我什麼都答應你,就是要我上你家擦地板我都答應,只要可以每天教她彈琴。」


  我眼眶一熱,幾乎落下淚來。擦地板!驕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僅僅為了每天兩個小時的見面,他竟然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放下自己比命還尊貴的尊嚴。看到他這麼凄慘地掙扎,我真的承受不起,感覺更像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祁樹禮顯然也受到震動,看看我,又看看他,表情僵硬如一尊斑駁的石像,冷冷地逼出一句話:「為什麼,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堅持自己的尊嚴,沒有時間跟你作無謂的抗爭。我什麼都做不了了,醫生說我最多只能活一年,一年能做什麼,看著她,就是我餘生唯一能做的事。除此以外,我對自己、對人生包括對她都已經無能為力,只能這個樣子了,沒有別的辦法了。」


  ……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船屋的,雖然我已經很努力地命令自己堅強,可一到岸邊還是崩潰,因為這時從他的船屋裡傳出的鋼琴聲,分明是電影《西雅圖不眠夜》中的主題曲《當我墜入愛河》。悲涼的琴音彷彿來自天外,像一陣風,在遼闊的湖面上飄蕩,如泣如訴,揉碎清晨的薄霧。


  我蹲在湖邊捂著臉失聲痛哭。


  「還說你的心不會死在他身上,你這個樣子是活著的樣子嗎?」祁樹禮站在旁邊,又氣又恨。我捧著腦袋,朝他擺擺手,「你走,你走,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我怕你死在這兒。」


  「那就讓我死在這兒。」


  「我真的比他差很多嗎?」


  「我不想說,我什麼都不想說,你走,麻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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