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在海邊逗留到很晚才坐電車回家,下了電車到聯合湖區的水邊時還捨不得回去,幾隻在水中嬉戲的鴛鴦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趕緊掏出口袋裡的巧克力來喂它們。因為剛才在海邊玩,腳上沾了很多沙子,我脫掉鞋,坐到湖邊的石板上洗腳,好舒服啊,清涼的湖水溫柔地親吻著我的腳丫,我像個孩子似的踢水玩,那些鴛鴦受了驚,撲騰著翅膀游遠了,我呵呵地笑著,完全忘了上午彈那首曲子時的悲傷……可是不知道是眼睛花了還是怎麼著,我好像看到停靠在水邊的一艘豪華船屋上有個男子在朝我這邊張望,那身影似曾相識,待我想看得仔細些,那個身影卻一晃不見了,我愣在湖邊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果真是太思念了,彷彿這個世界就是為了紀念他而存在,看見什麼都是他的影子,就連幽幽湖水也彷彿倒映著他的臉,變幻不定,欲語還休,提醒我他真實地存在過,落日的餘暉灑在湖面上,閃著細細碎碎的波光,那正是我們破碎愛情的真實寫照。


  我頓時黯然神傷起來,再也沒有心情嬉戲玩水,穿上鞋子無精打采地上坡,穿過密密的林蔭道,回到了我和祁樹禮的住處白屋,這名字是我剛搬來時隨口叫的,因為房子的外牆是白色的,花園的柵欄也是白色的,叫「白屋」很形象,也很順口。


  我穿過盛開著玫瑰的花園,一進客廳,祁樹禮就遠遠地沖我笑,快步走過來給我一個擁抱,一個親吻,這是他跟我見面和分別時必有的功課。也許是看順眼了的緣故,我覺得他其實蠻帥的,戴了副眼鏡顯得很斯文儒雅,尤其是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中年男人特有的肚腩,穿居家服時會讓人覺得很溫暖,若換上西服,還真是風度翩翩英俊筆挺。


  「上哪兒去了?又到湖邊玩水了吧?」他眼真尖,看到了我裙角的濕印。


  「我去喂鴛鴦了。」


  「你把它們餵飽了,自己還餓著肚子吧?」祁樹禮摟著我朝客廳的壁爐那邊走,「中午上哪兒吃的飯,生日也不回來,害我白等……」


  「哦,我和幾個同學到碼頭區玩去了。」


  祁樹禮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信還是不信,他牽我到沙發上坐好,摟著我,挨著我的頭,「幹嗎這麼辛苦地跑來跑去,不讓我去接你呢?」


  「走一走,鍛煉身體嘛,老坐著不動會變成亨利太太的。」


  亨利太太是我們隔壁的鄰居,很胖,有多胖呢,一張單人的沙發幾乎容不下她的大屁股,每次來我們家只能坐雙人沙發。他們一家人都很胖,她丈夫也是個大胖子,肚子大得可以裝下三胞胎。這家人跟我們住得最近,花園連著花園,陽台挨著陽台,站在卧室陽台上就可以跟他們拉家常,我們經常一起開Party或者駕遊艇出去玩,處得就像一家人。只是半個月前他們搬到休斯敦去了,他兒子在那裡成了家,媳婦有了寶寶,他們要過去照顧兒媳。


  「他們的房子一直空著嗎?」我問祁樹禮。


  「應該不會吧,聽說要租出去。」


  「這麼大的房子,誰租得起?」


  「這個嘛,有人買得起也會有人租得起,」祁樹禮剝了一顆葡萄塞到我嘴裡,「要不我們把它買下來吧,連成一片多好。」


  「神經,要這麼多房子幹嗎,我們現在住的這房子就大得嚇人。」


  我說的是實話,我們的房子有四層呢,僅三樓的卧室就有一百多平方米,晚上一個人住還真會害怕。祁樹禮卻有另外的打算,他旁敲側擊地說:「其實也不是你說的那樣,如果房子里多幾個孩子,多大的房子都不夠用……」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又在暗示我。來美國這兩年,他一直想讓我給他生孩子,經常說養貓養狗還不如養孩子之類的話,還說有了孩子我在家就不會寂寞,人生也會多很多樂趣,未來也會有希望。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並不拒絕孩子,雖然跟他沒有婚姻關係,可是在美國未婚生寶寶不是什麼稀奇事,而且有個孩子對他或者對我都是個安慰,特別是他,都四十好幾的人了,膝下還是無兒無女,辛苦創下的家業無人繼承,想想晚景的確凄涼。可是很奇怪,我並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卻一直沒懷上孩子,而祁樹禮卻以為我在偷偷地搞小動作,想問又不敢問,心事重重的。


  其實我了解他心裡所想,雖然我一直沒有明確表示要跟他結婚,可是一旦有了孩子,那我這輩子都會跟定他了,他與其說是想要一個孩子,不如說是想要我一生一世地跟著他。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他應該知道的,我既然已經跟他來了美國,還有可能回到過去嗎?

  「今天是你的生日呢,你不問問我為你準備了什麼禮物嗎?」祁樹禮見我悶不作聲就轉移話題。他就是這樣的,非常小心謹慎,很少提及過去,他知道我心裡的傷口需要痊癒,過程可能很漫長,甚至可能需要一輩子。


  「什麼禮物?」


  「你自己去揭開看看。」祁樹禮指著壁爐邊一件絨布蓋著的大傢伙,「這就是你的生日禮物,你一定會喜歡的。」


  我猜測著那個大傢伙,絨布蓋著看不到面目,但輪廓卻像是很熟悉,我的心一陣狂跳,抖抖索索地揭開了,一架華麗的黑色斯坦威鋼琴赫然顯現在我面前,燈光打在光可鑒人的漆面上,閃耀著無比尊貴神聖的光芒。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敢靠近,無法言語。


  祁樹禮從背後擁住我,在我臉頰輕輕一吻,「我知道你喜歡彈琴,也知道你一直在學琴,想彈就彈啊,幹嗎背著我?我說過的,只要你開心,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


  我哭了起來。


  「你何必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的。」我含淚坐在沙發上,不敢看那架琴。


  祁樹禮在我身邊坐下,摟住我的肩膀,「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又怎麼會知道呢?你不曾了解我的心,就像我走不進你的心一樣。考兒,其實我已經很滿足了,跟你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開心,看到你紅撲撲的臉蛋兒我就開心,我不敢再要求什麼了,因為我知道上天從來都不會很慷慨,要得太多反而會失去原有的,我已經上過這樣的當,不想重蹈覆轍……請你相信,只要你開心,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上天摘星星……」


  我完全相信他所說的,就如我無法欺騙自己的感情一樣。我可以對任何人撒謊,卻無法對自己的心撒謊,對於眼前這個男人,我深深地感激,經歷了這麼多事,對我始終不離不棄的也只有他了。我什麼都可以給他,甚至想為他生個孩子,可是有什麼辦法,我無法將愛情給他,哪怕是分一點點都不行,我的愛,不屬於他,甚至不屬於我。那愛早就被另一個星球的另一個男人佔據,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將我的愛從他手裡奪回來,哪怕是他進了墳墓,即使掘開他的墳也無濟於事,因為那愛早就被他封在心底,你能把他怎麼著?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祁樹禮縱然有天大的本事,卻無法奪回他想要的愛,只能遠遠地躲在這西雅圖,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那個男人追過來;而那個男人其實什麼能力也沒有,甚至連生命都無法挽留,卻輕而易舉地擁有我的愛,即便是隔著千山萬水,也能讓這愛的主人為他流淚,誰能解釋這是為什麼?沒人能解釋!我們三個就像是三顆星球,祁樹禮緊挨著我,日夜圍著我旋轉,而另一個男人卻在遙遠的星河外,我望穿秋水不由自主地繞著他轉,三顆星球即使旋轉到天外,也沒有形成直線的可能,就像是前世就定好了的宿命,我們的軌道也是定好了的,無法改變,只能朝著各自的軌跡各自旋轉,愛無止境,悲傷無止境……


  「在想什麼?」祁樹禮打斷我的思緒,笑著問。


  「我在想你是怎麼知道我偷偷學琴的。」


  這確實令我費解,我一直做得很隱蔽,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呢?

  祁樹禮挑挑眉,笑出了聲,「一開始就知道了,你說學什麼美國地理我就知道,美國幾畝田幾塊地關你什麼事,你會去學嗎?」


  哎,姜還是老的辣,我怎麼把他的高智商給忘了呢?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瞞你的。」


  「不用說對不起,我不會在意的,你瞞我是因為怕我難過,這證明你已經顧及我的感受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祁樹禮呵呵笑著,看上去真的很高興。吃飯的時候他又說:「我後天要去紐約,可能要幾天,『9·11』嘛,每年都有紀念活動,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十多年前他從那場曠世災難中倖存下來,可他公司里的十幾個員工卻沒能逃出那座摩天大廈,還有好幾個摯友都不幸遇難,每年的9月11日他都會去世貿遺址和其他遇難者家屬一起參加悼念活動,去年我提出要去,被他拒絕了,他說我會受不了那氣氛。


  「那你幹嗎去呢?」我當時問他。他嘆口氣,說那裡有他不能忘卻的東西,那些逝去的摯友的亡靈期待他每年一次的拜會呢。


  所以這一次我沒有提出要去,只問他:「那我還去不去學琴呢?」


  「學啊,當然要學,既然你喜歡就不要放棄嘛,做事情就是要有始有終,但每天跑來跑去的我怕你累著,所以想給你找個鋼琴老師上門來教你,我已經交代了大衛,他會幫你找到一個好老師的,估計很快就會有消息。」


  「謝謝!」我由衷地說。


  他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臉蛋,「跟我還說謝謝啊,小東西!」


  兩天後他啟程飛往紐約,我則到學校跟勞倫太太及同學們道別,大家把我團團圍住,緊緊抱著我捨不得我走。老外還是很講感情的。


  「哦,親愛的,真想再聽你講講那個中國音樂家的故事,我們都很喜歡他,真希望他還活在這世上……」勞倫太太說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一直是個樂觀活潑的人,不知道此時是為我流淚,還是為那個中國音樂家流淚。


  回到家,用人茱莉婭告訴我說,大衛帶著一個男人來過,說是給我請的鋼琴老師。茱莉婭是個胖胖的黑人姑娘,一頭的捲毛,厚厚的嘴唇,手腳卻很靈活,但沒見過什麼世面,對什麼都大驚小怪的,她帶著誇張的表情用英文跟我說:「Oh,my God!The teacher who Mr.David introduced to Miss is so handsome,just like the Prince of East.(哦,上帝,大衛先生給小姐您找的老師可真是英俊,像個東方王子。)」


  「Prince of East?(東方王子?)」


  「Yes,Miss,very handsome.I've heard from David that he is called Steven,who is from France,but he has a face of East……(是的,小姐,很英俊,聽大衛說他叫史蒂文,從法國來的,卻長著東方人的面孔。)」


  茱莉婭還在喋喋不休地說,我懶得理她,心裡覺得好笑,老外看東方人見著誰都說好看。有一次隔壁的亨利太太說她在美容院認識了一位中國太太,形容得跟個天仙似的,後來在她家的Party上見到,我差點笑出聲來,那位太太除了皮膚保養得好,身材比亨利太太苗條,長相可真不敢恭維,起碼這樣的太太在國內隨便哪個城市一抓就是一把,老外的審美跟咱不一樣。


  「Steven said he will come back again this afternoon.(史蒂文先生說他下午再來。)」


  我很累,想上樓睡覺,茱莉婭卻提醒我下午還有客人要來,好像對這個客人她比我還期待。


  「Call me when he comes.(他來了就叫我。)」


  我朝她揮揮手就上了樓。


  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一會兒就睡著了,感覺在做夢。我在夢中飛,一直飛,彷彿是有股力量在牽引著我,身邊朵朵白雲飛過,穿過高山穿越海洋,最後我降落在一個寧靜的湖泊邊。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湖,新疆的湖,依然是碧草連天,清澈見底的湖水中,魚兒們自在地游來游去,而水邊也有水鳥在嬉戲。


  一陣風吹來,忽然傳來一陣琴聲,叮叮咚咚,宛如天籟,我順著琴聲望去,只見在湖對岸竟擺著一架鋼琴,一個白衣男子坐在琴邊忘我地演奏著。


  我驚喜不已,沿著湖邊朝他走去,近了,更近了,他的身影就在眼前,琴聲扣人心弦,可是當我再靠近些時,那男子突然不見了,而琴聲卻還在繼續。我緊張地四處張望,還是見不到那男子,只有婉轉的琴聲繼續敲打在我的心尖……


  咚咚,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我就醒了,動也不能動,這才意識到剛才只是個夢,「Miss Cathy……」茱莉婭在外面喊。


  「What?」我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個夢讓我累到出汗,好像真的經歷了一場長途跋涉的旅程一樣。


  「David has taken the piano teacher here and now is waiting downstairs.(大衛帶著鋼琴老師來了,就在樓下等著。)」


  「知道了,我就來。」


  我起身下床,琴聲突然又響起,這次我知道不是夢,是樓下的那個「東方王子」彈奏的!他就是我的老師?上帝,琴聲為何這麼熟悉?《離別曲》?怎麼會是這首曲子?!

  腦子裡電光石火般,迅速閃過許多記憶碎片。我慌亂不已,連衣服也沒換就衝出卧室,從三樓奔到二樓,正準備從二樓奔到一樓時,我呆住了,一眼就看到樓下客廳的鋼琴邊坐著個「王子」,不是夢中的白衣,而是上穿橘色針織衫,下穿米色褲子,正背對著我在彈琴……


  落地窗外的陽光斜照進來,剛好照在他身上,讓他像是置身宇宙光芒的中央,整個世界都亮了,我被那光芒牽引著,移不開視線,那一瞬間只覺得恍惚。


  大衛看到了我,連忙起身問好:「Hello,Miss Cat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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